春江水

水,是最柔软的物质,也是最坚硬的物质。滴水穿石,以柔克钢。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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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感想:价值双刃剑/史铁生

(2008-07-17 03:07:38) 下一个

       



        立春了,万物苏醒,熬过冬天的人们欣喜若狂了一阵子,缓口气,是得想想人到底应该怎样活着了。近来的几部重要影片——《太阳照常升起》、《士兵突击》和即将公演的《立春》,不约而同都把观众带进了这样的问题。。

  这问题太过老生常谈吗?《立春》中的人物却为之提供了一个个鲜活的样本。或是因为,那头人面兽身的斯芬克思千古不死,一直还在看守着这一永恒谜题。生命早晚是要向人要求意义的,不能总靠些古代服饰逃避今天,或借助种种飞天遁地的“神功”超越现实。什么现实?比如说抑郁症,正以空前规模在蔓延。原因你去调查吧,十有八九是价值感的失落。春天不似冬天的沉寂,生不会像死一样平等,尤其商业大潮来势凶猛,价值感随之难守于心,而要包装成价格获取市场承认,中间一道自由浮动的差价常弄得人不知所归。欲被承认,或曰价值感,据说是人不可或缺的生存要素之一。但这是一柄双刃剑,人的心灵成长有赖于它,把人心“搅得周天寒彻”的也是它。

  就说孙悟空吧,原本在花果山活得惬意无比,忽一日却深感无聊——价值感脱颖而出,这猴子才真算是演化成人。于是他远离家乡,历尽艰辛,顶住歧视,终于学成了一身好本事;可他却等不得进一步了悟生命真谛,急于炫技,遂被大道除名。而后,在众猢狲的拥戴下他自树一面大旗,眼见得虚名齐天,谁料却不被天庭承认,这才演出一个大闹天宫的造反故事。这故事单凭唯物主义恐怕解释不了,那不是因为经济剥削,是由于价值歧视——什么“齐天大圣”呀你,顶多一个弼马温!这事儿好像搁谁也会郁闷。这事儿好像一直激励着种种斗志。啥意思?凡人就不配有个更高的价值期求?没这意思。但问题就怕不这么简单。那猴儿把天庭打了个稀里哗啦,郁闷一时宣泄,价值似得补偿,却又冒出个佛法来跟他作对。“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可此番情况特别:对手不再是有限的天庭,而是无边的佛法——无边,意思是任你千里万里也还是个零!那猢狲一个斤斗接一个斤斗地不服气,结果却仍在如来的掌心,后被拘压在五行山下。最终谁来救他?一位得道高僧。但信仰绝非自由就够,惟在那条危难频频的西行路上方可了悟。

  扯远了,这跟《立春》有关系吗?有哇。《立春》中人,多也是像西游之前的孙大圣,追求还仅限于外在的成功。就连那位着笔不多的女邻居,也是本能地把一个更弱者作为衬比,来支撑自己的优越感。那柄价值之剑的凶险一刃正在这里:不求完美自身,用心全在与他人相比的强势。再譬如那习歌者和习画者,真像常有人标榜的那样“艺术是我生命的需要”吗?理想谁都有过,奋斗也不稀缺,春天的力量更足够鼓舞起一时的特立独行,但如果仅仅是渴慕虚荣,虚荣一旦落空,抑郁自会袭来。虚荣之错,错不在人有荣耀之心,而在那荣耀总是趋同于外在的优越。人真是还不够“自私”,宁可豪居豪车地去美化别处,却置自家心灵的修善于不顾。

  那习舞者,倒像是个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不过,艺术又是为着什么呢?以艺术为生命,以生命为艺术,画了个圈儿,结果更像自恋。《托斯卡》中是怎么唱的?“为艺术而生,为爱而生”。艺术和爱,天生来是不能分开的,那习舞者所以离王彩玲还远。在那座灰暗的城市里,王彩玲可谓是孤身奋战,她靠着什么?一个高贵的梦想。所以高贵,是因为她的梦里不光有艺术,更有执着的爱。她不能容忍那习画者的醉生梦死,不能容忍那习歌者的随波逐流,更不能容忍那习舞者装点门面的假爱情。孤苦至极,王彩玲也曾有过一回酒吧中荒唐的夜宿,但心中的梦想唤醒她时,她几近落荒而逃。艺术和爱情,都是她心中不可舍弃、不可贬值的东西。但这两样东西她似乎都没能得到。不过,爱着,不是爱的得到吗?渴望爱,不就是爱着?而真正的歌者,并不都要票房来支持,唱在心里才是艺术的原生态。

  立春过了,王彩玲镇静下来——注意:不是平静,平静容易让人想到心如死灰,镇静则是让激情固守于心,让价值自信于心,看它度过激流已呈一派深稳之势,这才是那柄双刃剑之高贵而优美的一刃。什么意思,平平常常才是真吗?不过,那也可能是放弃人生追求和价值持信的一类借口。在这话语泛滥的时代,人总能找到说词来自我称赞,什么“大家都是第一名”呀,“我虽被淘汰但我仍然是最好的”呀,“好孩子都是夸出来的”呀……生命力已衰微到如此不堪失败,正是尼采所谓“末人”的显像吧。王彩玲的回归,当然也有无奈。大凡价值定向于外在成功者,世界为他准备的就多是无奈。但无奈正是艺术的本职面对,是信仰的起点;信仰恰是要对此类无奈说“是”,而后向内寻求,为心灵开辟新路。直至看到王彩玲领养了一个残疾女孩儿,喂她吃喝,为她治病,带她到北京去,在天安门前唱着家乡的歌谣,听那辉煌的女高音依旧响在心中这永远的圣殿……这时你才能看出,王彩玲的艺术跟虚荣心和优越感有什么不同,虽然她也曾于外在成功的漩流中颠簸、沉浮、受伤。尼采说:伟大的人是爱命运的。意思是:无论命运如何,爱都不可以泯灭,这才是人的伟大之处。

  《士兵突击》中的许三多,其意义绝不在他的终成兵王,而在其内心的价值坚守。看过媒体对《士》剧组的多种采访,我有一点儿建议:似不应由CEO们来考察许三多的才能与业绩,倒是该以危难与失败来考问每个人的内心持信,否则就怕中国信仰又错过一次“立春”的机会。现在《立》剧刚好提供了另面一例,上述话题值得继续下去了。大艺术家凡高有句话,很像对我们的提醒:“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遥远的地方去……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为什么是陌生人?我猜,他看那些被外在成败所扭曲的心灵,实在很是陌生吧。

  《立春》中人,无不是在那柄双刃剑上艰难地行走,看了让人心酸,甚至不由得要问: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进而感叹:这真也是何苦!但世间所有的心灵都难免要这样行走。这也是一条西行的路吧,你一出生就已经在这条路上了。而且,有幸圆了梦想的人永远是少数,或者,其实是没有——梦想的前头又是什么呢?《西游记》的缺憾是:为一条无限的朝圣路画了个终点,所以结尾又落入了外在价值(价格)的评定,以致郁闷如猪八戒者终难开悟。朝圣的路怎会有个完呢?而且是,管你愿不愿意,那路上都有一柄价值双刃剑始终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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