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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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父親的信---卡夫卡(ZT)

(2008-02-29 12:30:13) 下一个





來源: taixian 于 08-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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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is very very long... so be prepared. *******************************************************************************



卡夫卡雖然是文學大師,但是,我可不想讓我的兒子成為卡夫卡。我寧願讓他成為一個默默無聞、充滿幸福感的人。

“致父親的信”反射出來的長輩的專制,令我們心驚。我們更要反思“榜樣”的力量。我們更要關注“吸收”的效應。父親給卡夫卡造成性格和心理問題很多很多,其中包括到死之前數次談戀愛、訂婚、解除婚約、再訂婚、再解除婚約……到死也沒有結成婚;他生前只發過少數短篇小說,臨終時囑托兩位朋友在他死後將所有沒發表的作品全部銷毀,這其竟包括三部長篇小說。一位朋友把她的收藏全部銷毀,另一位朋友的收藏沒有銷毀,才讓世人在多年之後終于認識了卡夫卡。

現在時代不同了,卡夫卡父親的教育方式漸漸在遠離家庭(只在應試的學校里繼續展覽著),將來我們的晚輩們可能會控訴長輩們投射給他們另外一個極端的東西——溺愛、沒原則、不會建構真正的愛與自由等等這些所導致的一系列的陰影。

注︰卡夫卡至死沒有把這封信交到父親手里。 ***************************************************************************





最親愛的父親︰

你最近曾問我,我為什麼說怕你。一如既往,我無言以對,這既是由于我怕你,也是因為要闡明我種畏懼,就得細數諸多瑣事,我一下子根本說不全。我現在試圖以筆代言來回答這個問題,即便如此,所寫的也僅僅是一鱗半爪,因為就在寫信時,對你的畏懼及後果也阻塞著我的筆頭,而且材料之浩繁已遠遠超出了我的記憶力和理解力.

對你來說,事情一向都很簡單,至少你在我面前或不分場合在許多其他人面前是這樣說起這事的。在你看來,事情大致是這樣的︰你一輩子含辛茹苦,為了兒女們,尤其為了我,犧牲了一切,因而我一直過著“花天酒地”地生活,享有充分的自由,想學什麼就學什麼,不愁吃穿,什麼也不用操心;你並沒有要求回報,你知道“兒女的回報”是怎麼回事,但他們至少應該有一點配合,有一點理解的表示;我卻從來都躲著你,躲到我的房間里、書本里,躲到一幫瘋瘋癲癲的朋友那里,躲到玄而又玄的思想里;我從未對你傾吐過肺腑之言,從未陪你去過教堂,從未去弗蘭岑溫泉探望過你,在其他方面也從未有過家庭觀念,對生意 以及你的其他事漠不關心,把工廠的一攤子事扔給你,就一走了之了,我支持奧特拉固執憤憤己見,我從未為你出過一點兒力(連戲票也沒替你買過),卻為外人赴湯蹈火。總結一下你對我的評價,可以看出,你雖然沒有直說我品行不端或心術不正(我的最後一次結婚打算可能是例外),但你指責我冷漠、疏遠、忘恩負義,你這般指責我,仿佛這都是我的錯,只要我洗心革面,事情就會大有改觀,而你沒有絲毫過錯,即使有,也是錯在對我太好了。

你的這一套描述我認為只有一點是正確的,即我也認為,我倆的疏遠完全不是你的錯。可這也完全不是我的錯。倘若我能使你認同這一點,那麼——開啟嶄新的生活已不可能,因為我倆年歲已大——我們就能獲得某種安寧,即便不會終止,畢竟能緩和你那無休止的指責。

奇怪的是,你對我想說的話總有種預感。比如,你不久前對我說︰“我一直是喜歡你的,盡管我表面上對你的態度跟別的父親不一樣,這只是因為我不會像他們那樣裝腔作勢。”父親,我總體上從未懷疑過你都是為我好,但我認為你這話不對。你不會裝腔作勢,這是真的,但是僅僅因此就想斷定別的父親裝腔作勢,這要麼是強詞奪理、不容商量,要麼就是暗示——我認為就是這樣的——我們之間有點不對頭,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你也有份,只不過你沒有過錯。你若真是這個意思,那我們的看法就一致了。

我當然並不是說,我成為今天這個樣子都是你造成的。這樣說未免太夸張了(我甚至傾向于這樣夸大其詞)。即便我在成長過程中絲毫未受你的影響,很可能也長不成你所中意的樣子。我多半會很贏弱、膽怯、優柔寡斷、惴惴不安,既不會成為羅伯物‧卡夫卡,也不會成為卡爾‧赫爾曼,不過一定與現在的我霍然不同,這樣我們就會相處得極其融洽。假如你是我的朋友、上司、叔伯、祖父、甚至岳父(盡管也有些遲疑),我會感到很幸運。惟獨作為父親,你對我來說太強大了,特別是因為我的弟弟們幼年夭折,妹妹們都比我小很多(注釋︰卡夫卡是家里的長子,他的兩個弟弟都幼年夭折(海里因希兩歲時死去,格奧爾格只活了一歲半),六年之後,卡夫卡的三個妹妹(艾麗、瓦莉和奧特拉)才相繼出世。),這樣,我就不得不獨自承受你的頭一番重擊,而我又太弱,實在承受不了。

比較一下我倆吧︰我,簡言之,一個洛維(注釋︰洛維是卡夫卡母親的娘家姓,根據馬科斯‧布羅德的傳記《弗蘭茨‧卡夫卡》,“如果我們再來看他母親的前輩,就會見到截然不同的情形。這里的學者,耽于夢幻、喜歡孤獨的人,還有一些人對孤獨的這種熱衷把他引向冒險、玄妙或怪僻、離群索居。”),具有某種卡夫卡氣質,但是使這種氣質活躍起來的,並非卡夫卡式的生命意志、創業雄心、征服願望,而是洛維式的刺激,這種刺激在另一個方向上比較隱秘、虛怯地起作用,甚至常常戛然而止。你則是一個真正的卡夫卡,強壯、健康、食欲旺盛、聲音洪亮、能說會道、自鳴得意、高人一等、堅韌沉著、有識人之明、相當慷慨,當然還有與這些優點相連的所有缺點與弱點,你的性情以及有時你的暴躁使你犯這些毛病。如果與菲力普叔叔、路德維希叔叔、海因里希叔叔相比,你在世界觀上可能並非真正的卡夫卡。這很奇怪,對此我也想不大明白。他們全都比你快活爽朗、無拘無束、逍遙自在,不像你那麼嚴厲(順便說一句,這方面我繼承了你不少,而且把這份遺產保管得太好了,但我的天性中缺乏你所具備的必要的平衡力)。另一方面,你在這點上也經歷了不同時期,或許曾經很快樂,直到你的孩子們,尤其是我,讓你失望,使你在家悶悶不樂(一來外人,你就是另一個樣子),你現在可能又變得快樂了,因為孩子們——瓦莉可能除外——沒能帶給你的溫暖,現在有外孫和女婿給你了

總之,我倆截然不同,這種迥異使我們彼此構成威脅,如果設想一下,我這個緩慢成長的孩子與你這個成熟的男人將如何相處,就會以為你會一腳把我踩扁,踩得我化為烏有。這倒是沒有發生,生命力是難以估量的,然而,發生的事可能比這還糟糕。在這里,我一再請你別忘了,我從不認為這是你那方面的錯。你對我產生影響是不由自主的,只不過你不應當再認為,我被你的影響壓垮了是因為我心存惡意。

我小時候很膽小,當然,既然是孩子,我肯定還很倔,母親肯定也很溺愛我,可我不認為自己特別難調教,我不相信,一句和善的話、一次不動聲色的引導、一個鼓勵的眼神不能使我乖乖地順從。你其實是個善良仁慈的人(下面所說的與這並不矛盾,我講的只是你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但並非每個孩子都具有堅韌的耐心和無畏的勇氣,都能一直尋覓,直至得到你的慈愛。你只可能按你自己被塑造的方式來塑造孩子,即通過力量、大叫大嚷和發脾氣,這種方式之所以很合你的心意,還因為你想把我培養成一個強壯勇敢的男孩。

我現在當然無法直接描述你在我的生命之初所采用的教育方法,不過,從之後的情形以及你對待菲力科斯(注釋︰菲力科斯是卡夫卡的外甥,艾麗的兒子。)的方式,我可以大致想象出來。尤其要考慮到的是,你那時更年輕,也就更精力充沛、更狂暴、更隨心所欲、更肆無忌憚,而且,你整天為生意奔忙,一天也難得露一次面,因此,你給我留下的印象沒有淡化為習以為常的事,而是深刻得多。

最初幾年的事,只有一件我仍記憶猶新,你可能也還想得起。一天夜里,我老是哭哭啼啼地要水,絕對不是因為口渴,大概既是為了慪氣,也是想解悶兒。你嚴厲警告了我好幾次都沒能奏效,于是,你一把將我拽出被窩,拎到陽台上,讓我就穿著睡衣,面向關著的門,一個人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我並不是說這樣做不對,當時為了讓我安靜下來,可能確實別無他法,我不過是想借這件事說明你的教育方法以及它對我的影響。從這以後,我確實變乖了,可我心里有了創作。要水喝這個舉動雖然毫無意義,在我看來卻也是理所當然的,然而是被拎出去,我無比驚駭,按自己的天性始終想不通這兩者的關聯。那之後好幾年,這種想象老折磨著我,我總覺得,這個巨人,我的父親,終極法庭,會無緣無故地走來,半夜三更一把將我拽出被窩,拎到陽台上,在他面前我就是這麼渺小。

這在當時只是個小小的開端,然而,經常涌上我心頭的這仲渺小感(換個角度看,這卻也不失為一種高尚和有益的感覺)來自你的影響。我原本需要些許鼓勵,些許和善,我的路需要些許余地,你卻把它堵死了,當然是出于好意,你認為我應當走另一條路。可我走不了別的路。比如,我敬禮和走正步的動作很標準時,你會鼓勵我,而我並非當兵的料,要不然,我狼吞虎咽,邊吃還邊喝點啤酒時,或者我哼哼著自己也不懂的歌,學說你的口頭禪時,你會鼓勵我,可這一切與我的將來毫無關系。很說明問題的是,就連現在也只有當你自己被牽累,你的自我感覺被我破壞(例如我結婚的打算)或因我遭到破壞時(例如佩帕罵我),你才會真正鼓勵我。這種時候你鼓勵我,提醒我別忘了我的價值,指出我有資格做的事,把佩帕貶得一無是處。且不說按我現在的年歲,我已不為鼓勵所動,關鍵是這種鼓勵並非首先著眼于我,對我有什麼用呢?

那時候,我在各方面都需要鼓勵。單單你的體魄就已把我壓倒了。比如,我還記得我們經常一起在更衣間脫衣服的情景。我瘦削、贏弱、窄肩膀,你強壯、高大、寬肩膀。在更衣間里我已覺得自己很可憐了,不單單在你面前,在整個世界面前也是如此,因為你是我衡量萬物的尺度。接著,我們走出更衣間,走到眾人面前,我抓著你的手,一副小骨頭架子,心驚膽戰,光著腳站在木板上,怕水,學不會你的游泳動作,你好心好意地一再為我做示範,我卻恨不得有地縫可鑽,萬分絕望,在這樣的時刻,我各種各樣的糟糕經歷都融會到一起了。我覺得最好的情況是,你有時先脫了衣服,我獨自呆在更衣間里,可以盡量拖延當眾出丑的時刻,直到你終于過來看是怎麼回事,把我趕出更衣間。我很感激你,因為你似乎沒有察覺我的窘迫,而且,我也為父親的體魄感到驕傲。順便說一句,我倆的這種差異至今仍然沒有什麼改變。

與這種差異相應的是你在精神上佔有絕對的優勢。你完全憑自己的本事干成了一番事業,因此,你無比相信自己的看法。這種情形我小時候就有所感覺,但沒有我長大成人後感覺到的那麼突出。現在你是坐在躺椅里主宰世界。你的觀點正確,任何別的觀點都是荒謬、偏激、瘋癲、不正常的。你如此自信,根本不必前後一致,總是有理。有時,你對某件事毫無看法,因此,對這件事的任何看法必定都是錯誤的。比如,你可以罵捷克人,接著罵德國人,接著罵猶太人,不僅挑出某一點罵,而且方方面面全都罵,到頭來,除你之外所有的人都被罵得體無完膚。在我眼里,你具有所有暴君都具備的神秘莫測,他們的正確靠的是他們本人的存在,而不是思索。至少我覺得是這樣的。

在我面前,你居然果真常常是對的,談話時當然如此——因為我倆幾乎沒有談過話——生活中也是這樣。這並不特別費解。我的所有思考都處在你的重壓之下,我的想法與你的不一致時也是如此,而且尤其如此。所有看上去不依賴于你的想法從一開始就被你的貶斥壓得很沉重;承受這樣的評判,以致完整而連貫地闡明我的想法,都幾乎是不可能的。我這里並不是指什麼高深的思想,而是指小時候的任何一個小舉動。只要孩子為某件事滿心歡喜,一心念著它,回到家里說起這件事,得到的回答便是一聲嘲諷的嘆息,搖頭,手指敲著桌子︰“我還見過更棒的呢”,或者“你已經跟我說過你的心事了”,或者“我可沒這份閑心”,或者“可真是件大事”,或者“拿這去買點東西吧!”我當然不能要求含辛茹苦的你為孩子的每芝麻小事而興高采烈。問題也不在這兒。問題在于你的逆反心理,你總是非得讓孩子失望不可,而且,你所反對的事不斷增多,你的逆反心理不斷增強,最後成了習慣,即使你與我看法相同,這樣,孩子所感到的失望就並非日常生活的失望,由于它牽涉到你,而你是衡量萬物的尺度,這種失望就使他一蹶不振了。對樁樁事的勇氣、決心、信心、喜悅都堅持不到底,只要你反對或僅僅是料想你會反對;而差不多我所做的任何事,料想你都會反對的。

這不僅涉及到想法本身,而且涉及到人。只要我對某人稍有好感——按我的性格,這種情形並不常發生——你就會絲毫不顧及我的情感,不尊重我的判斷,以斥責、誹謗、侮辱橫加干涉。像德國的猶太演員洛維這樣純真可愛的人也因此而遭罪。你並不認識他,卻將他比作甲蟲,比喻的方式很可怕,我已忘了,只要談到我喜歡的人,你隨口就有狗和跳蚤之類的諺語(注釋︰指諺語︰“誰和狗躺在一塊兒,起來時身上便有了跳蚤。”)我尤其記得這個演員,因為我當時對你的議論寫下了這樣的評語︰“我的父親之所以這樣說我的朋友(此人他根本不認識),僅僅因為他是我的朋友。如果他將來指責我沒孝心、忘恩負義,我就可以拿這來反駁他。”我始終想不明白,你怎麼絲毫感覺不到你的話和你的評價會給我帶來多大的痛苦和恥辱,似乎你對自己的威力一無所知。我肯定也經常說些讓你傷心的話,但我總是意識到了對你的傷害,這讓我心痛,可我忍不住要說出來,我說的時候就已經後悔了。你卻毫無顧忌地惡語傷人,不為任何人感到歉疚,說的時候不會,說完之後也不會,你讓人根本無法招架。 。

而你的全部教育都是如此。我想你具有教育天才;倘若被教育者是你這種類型的,你的教育一定很有好處;他會明白你的話的明智所在,不在乎其他方面,安心地照你的吩咐把事情完成。而我小時候,你對我的大聲嚷嚷簡直就是天條,我永志不忘,它們一直是我評判世界,首先是評判你本人的最重要的手段,而你根本經不起這種評判。由于我小時候大多是吃飯時與你在一起,你的大部分教誨便是用餐的規矩。桌上的飯菜必須吃光,不準談論飯菜的好壞——你卻經常抱怨飯菜難吃,稱之為“豬食”,是那“畜生”(廚娘)把它弄糟了。你食欲旺盛,喜歡吃得快,吃得熱,狼吞虎咽,因此,孩子也必須趕緊吃,餐桌上死氣沉沉,悄無聲息,打破這寂靜的只有你的規勸聲“先吃飯,後說話”,或“快點兒,快點兒,快點兒”,或“你瞧,我早就吃完了”。不準咬碎骨頭,你卻可以。不準咂咂地啜醋,你卻可以。切切要注意的是,面包必須切得整整齊齊,而你用滴著調味汁的刀切,就無所謂了。務必當心飯菜渣掉地上了,而你腳下掉的飯菜渣最多。吃飯時不準做別的事,你卻修指甲、削鉛筆、用牙簽掏耳朵。父親,請你理解我,這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它們之所以使我感到壓抑,只是因為你,我心中衡量萬物的尺度,自己並不遵守為我立的許多戒律。所以,世界在我眼里一分為三,一個是我這個奴隸的生活世界,其中布滿了條條框框,這些法規是專為我制定的,可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無法完全符合這些法規,然後是第二個世界,它與我的世界有天淵之別,這就是你的生活世界,你一刻不停地統治著,發號施令,因命令不被遵循而動怒,最後是第三個世界,你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幸福地生活在其中,不受任何命令和戒律約束的世界。我始終感到恥辱,要麼服從你的命令,這是恥辱,因為只有我必須遵守它們;要麼執拗,這也是恥辱,因為我怎麼可以在你面前執拗;要麼我達不到法規的要求,比如說因為我缺乏你的力量、你的胃口、你的敏捷,而在你看來,你所要求的都是我理所當然應當具備地;這便是最大的恥辱了。這些並不是孩提時的我思考出來的,而是感覺到的。

把我當時的處境與菲力科斯比較一下,可能就更清楚了。你對待他的方式也很類似,甚至采用一種特別嚴厲的教育手段,當他吃飯時的舉止你看不順眼時,你不僅會像當時對我那樣說聲“你是頭蠢豬”,還要加上一句“一個地道的赫爾曼”,或“跟你爸一模一樣”。然而對于菲力科斯,這或許——只能說是“或許”——確實沒有造成很大的傷害,因為對他來說,你畢竟只是個他必須特別當心的外祖父,並非像你對于我那樣意味著一切,而且,菲力科斯性格沉靜,現在就已有種男子漢氣概,雷鳴般的吼聲可能會使他一時目瞪口呆,卻不能讓他長久地惟命是從,最重要的是,他較少和你在一起,還受其他人的影響,在他眼里,你親切好玩,他可以從中選取他所喜歡的方面。而對于我,你可不是什麼好玩的,我無從選擇,我只能全盤接受。

對你的反對,我也不能提出任何異議,因為只要你不同意或只要某件事不是你首先提出來的,你說不可能心平氣和地談論它;你的專橫容不得人們說起它。近幾年,你說這是你的心緒煩躁癥所致,可我覺得你從未與此截然不同,心緒煩躁癥不過是你實行更嚴厲統治的一個手段,因為大家一想到這病,再大的異議肯定也不好說出來了。這當然不是指責,只是陳述一樁事實。比如說到奧物拉︰“根本沒法跟她談事兒,她一開口就凶神惡煞的,”你總是這樣說,其實她壓根兒沒有凶神惡煞的;是你把事與人混為一談了;是事情對你凶神惡煞的,你听也不听別人說什麼,立即就下了定論;別人再說什麼,只會使你火氣更大,絕不可能說服你。然後你只會說︰“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隨你怎麼做,我可不管你;你已經長大了;我沒有什麼好規勸你的,”這些話都是用可怕而嘶啞的語氣說出來的,帶著憤怒和徹底的貶斥,現在我听到這語氣沒有小時候戰栗得那麼厲害了,這只是因為我已認識到我倆都很無助,這多少取代了童年時純粹的負疚感。

我倆不可能平心靜氣地交談,這還有一個其實很自然的後果︰我連話都不會說了。即使情形不是這樣,我恐怕也不會成為大演說家,不過,像一般人那樣流暢地說話我還是可以的吧。你早早就禁止我說話了,你警告我“不要頂嘴,”一邊說一邊舉起手,這些都一直伴隨著我成長。我在你面前說話——只要說到你的事,你總是滔滔不絕——斷斷續續,結結巴巴,就這樣你還覺得我說得太多了,我終于啞口無言,開始時可能出于執拗,後來則是因為我在你面前既不會思考,也不會說話了。加之你是我真正的教育者,這影響到了我生活的各個方面。如果你認為我從來沒有順從過你,這真是讓我啼笑皆非的謬見。你認為我“總是反著來”,並對此指責不斷,可這的確不是我在你面前的準則。恰恰相反︰我要是不那麼順從你,你肯定會對我滿意得多。你的所有教育措施無一不中的;我一項也沒能躲過;我成為現在這個樣子,是(當然撇開先天條件及生活的影響不談)你的教育和我的順從的產物。盡管如此,這個產物讓你很難堪,你下意識地拒絕承認這是你的教育結果,原因就在于,你的手與我這塊材料彼此格格不入。你說︰“不要頂嘴!”試圖以此使我心中惹你不快的反抗力沉默下來。這對我影響太大,我太听話,我就完全閉嘴了,在你面前噤若寒蟬,直到已離你離遠,人的威力至少不能直接夠到我時,我才敢有說有笑。你卻還是不滿意,覺得我又是在“反著來”,其實這只是你的強大與我的羸弱所造成的必然後果。

你在教育時所用的訪談手段影響尤其深遠,至少在我面前從未失靈過,這就是︰咒罵、威嚇、諷刺、獰笑以及——說來也怪——訴苦。

我想不起你曾直截了當地用髒話罵我。你也沒有必要這樣做,你有很多別的方式,在家,尤其是在店鋪里談話時,你隨口罵人,罵人話鋪天蓋地,把小小年紀的我都快嚇呆了,我沒法不把這些話跟自己聯系起來,因為你所咒罵的人肯定不比我差,你對他們肯定不會比對我更不滿。這又是你的神秘的無辜和凜然不可侵犯之處,你隨心所欲地罵人,卻不僅譴責,而且禁止別人罵人。

你以威嚇來加重咒罵,罵我時也是如此。讓我膽戰心驚的話比如︰“我要把你像魚一樣撕碎。”盡管我知道,這只是說說而已(我小時候可並不明白這一點),這卻幾乎符合我對你的威力的想象,我想象中的你連這也做得到。你喊叫著繞桌子中跑著逮人,也很可怕,你顯然根本不想逮住,只是做出這個樣子,最後是母親做出救人的樣子來搭救。孩子又一次覺得,是你的恩賜讓他又撿了一條命,只要他活著,就時刻覺得他的生命是你功德無量的饋贈。還有就是,你威嚇倘若不听從你,會有怎樣的後果。如果我開始做某件你不喜歡的事,你威嚇我說這事會失敗,那麼,由于我太敬重你的看法,失敗就已在所難免了,即便這可能過一段時間才會出現。我喪失了自信心。我動搖不定,疑慮重重。我的年齡越大,你可以用來證明我無能的材料也就越多;在某些方面,逐漸證明你確實是對的。我又要注意別斷言說我這樣完全是你造成的;你只是加重了原本的狀況,但你加重得很厲害,因為你在我面前就是很強大的,而且你用上了全部威力。

你特別相信諷刺所產生的教育效果,諷刺也最適合表達你在我面前的優越感。你的警告通常是這樣的︰“你說不能那樣做嗎?這對你恐怕太難了?你當然沒有時間?”諸如此類。每提一個這樣的問題,你就獰笑一聲,一臉慍怒。被問的人還不知道自己做了錯事,就已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懲罰。如果被訓斥者只是作為第三人稱被提到,也很傷人,因為這樣一來,他連直接被你罵都不配;你表面上在對母親說話,實際上是說給坐在旁邊的我听的,比如︰“我們當然不能指望兒子先生這樣。”等等。(然後有了對台戲,比如,只要母親在,我不敢直接問你,後來習慣性地根本想不到這樣做。孩子覺得通過坐在你身旁的母親打听你的情況,危險就小多了,于是他問母親︰“父親好嗎?”這樣就不怕惹出事來。)當然,我也有對你最尖刻的諷刺深表贊同的時候,即遭到諷刺的是別人時,比如艾麗,我與她有好幾年關系一直很糟。幾乎每頓飯都听到你說她,這讓我大出了一口惡氣,幸災樂禍得很︰“她非得坐得離飯桌十米遠不可,這個胖丫頭。”說完,你氣勢洶洶地坐在你的扶手椅里,面無表情,儼然一個憤怒的敵人,試圖夸張地模仿她的坐姿,表示你對此多麼反感。你老是重復類似的諷刺手段,而你由此所取得的實際效果何等微弱。我想,這是因為你的大發雷霆與事情本身顯得不成比例,孩子不會覺得是“遠離桌子坐”惹你生氣的,而是你原本就有一肚子火,只是踫巧借這件事把火發出來。孩子深信,要找茬兒發火隨時都能找到的,因此不是特別當心,而且,你的警告成了家常便飯,孩子也就覺得無所謂了;孩子逐漸拿準了一點,覺得不會挨打的。就這樣,孩子變得陰沉、心不在焉、不听話、一心想著逃遁,大多是一種內心的逃遁。你痛苦,我們也痛苦。怪不得你咬緊牙關,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笑聲,這笑聲使孩子頭一次想象出了地獄的景象,你苦澀地說道(就像最近由于一封君士坦丁堡的來信)︰“這是一群混蛋!”從你的立場出發,你這樣做完全正確。

與你對孩子的這種態度極不協調的是,你經常當眾訴苦。我承認,我小時候(後來大概好些)對此無動于衷,而且不理解,你怎麼竟會期望得到同情。你在任何方面都是巨人;你怎麼會在乎我們的同情甚或幫助?對此,你心底里保準會嗤之以鼻,正如你常常瞧不起我們本人。因此,我不相信你的訴苦,想看看後面隱藏著什麼意圖。後來我才明白,你確實為兒女吃了很多苦,然而當時——在另外的情形下,訴苦可能會打動一顆坦率、無所顧慮、樂于助人的童心——在我眼里,這必定又不過是極其明顯的教育和侮辱手段而已,手段本身並不很厲害,只是它的副作用很厲害,使得孩子習慣于把應當嚴肅看待的事偏偏不怎麼當回事兒。

幸運的是也有例外,這大多是你默默吃苦時,以愛與善的力量克服一切對立因素,直接擁有了愛與善。這種情形很罕見,卻妙不可言。特別是以前當我看見︰盛夏的中午,你在店鋪里吃完飯後,疲憊地打個盹兒,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星期天,你精疲力竭地趕往我們所在的避暑地;母親身患重病時,你緊緊抓住書箱,哭得渾身打顫;我上次生病時,你躡手躡腳地走到奧特拉的房間來看我,在門檻上站住了,伸長脖子看看躺在床上的我,怕打攪我,只揮揮手表示問候。每當這種時候,我便撲到床上,幸福地哭了起來,此刻我寫到這兒時,眼淚又奪眶而出。

你的臉上也會綻出一種特別美麗、十分罕見的微笑,一種沉靜、滿意、贊許的微笑,你向誰這樣一微笑,他就會深感幸福。我不記得你曾明確地對孩提時的我這樣微笑過,不過多半有過,你當時怎麼會吝嗇向我微笑呢,因為我那里在你心里還是無辜的,還是你的厚望。順便說一句,這種和善的印象久而久之只加重了我的內疚,使我感到世界更加不可理解。

我情願去想我記得清清楚楚而且一貫發生的事。僅僅為了在你面前稍稍能站住腳,部分也是出于報復心理,我很快就開始觀察、收集和夸大在你身上發現的小笑料。比如,你輕易就對表面顯赫的人崇拜得五體投地,津津樂道某位宮廷樞密顧問之類的人物(另一方面,你,我的父親,認為自己的價值需要這種一錢不值的認可,並到處炫耀,這使我感到很難過)。我還觀察你愛說猥褻的話,而且說得震天響,邊說邊笑,仿佛妙語連珠,其實不過是平庸的猥褻之辭罷了(同時,這使我感到羞辱,因為這又是你的生命力的表露)。這種觀察多種多樣,不勝枚舉;我為之而欣喜不已,我有理由在你背後竊竊私語、開玩笑了,你有時有所覺察,大為惱火,認為這是壞心眼、目無尊長,不過相信我吧,這對我來說無非是維護自我的一個手段而已,一個毫無成效的手段,這都是些玩笑,就像人們對神與國王開的玩笑,這樣的玩笑不僅與最深的敬意相聯,甚至本身就是敬意的表現。

與你在我面前的類似情形相應,你也試圖反戈一擊。你時常說,我過得好得不得了,大家對我真是太好了。這是對的,但我並不認為,在當時的情況下,這使我的狀況大為改觀了。

確實,母親對我再好不過了,然而對我來說,這一切都與你相關,因而也就不是好事了。母親無意識地扮演著圍獵者角色。如果說你的教育使我心中充滿了執拗、反感甚或憎恨,在某種可能性極小的情況下,我會因此變得獨立,那麼,母親以她的慈愛、諄諄教誨(在我們紛亂的童年里,她就是理智的化身)、求情,又和上了稀泥,我就又被趕回你的圈子,否則我可能會沖出這個圈子,這對你對我或許都是件好事。要不就是,我倆並沒有達成真正的和解,于是母親只能背著你保護我,悄悄給我東西,應允我,結果,我在你面前又是鬼鬼祟祟的,又成了騙子,深感內疚,因為我太渺小,就連我自認為有權得到的東西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取得。當然,我後來習慣了這種方式尋求自我以為無權擁有的東西。這又加重了我的內疚。

確實,你沒有真正打過我。可是你的叫嚷,你的漲得通紅的臉,你急匆匆地解下褲子背帶,把背帶放在椅背上隨時待用,對我來說比真打我更可怕。我就像行將被絞死的人。若是真被絞死,一死也就沒事了。而他如果不得不親眼目睹被絞死的所有準備工作,一直到繩套已吊在面前了,才得知獲赦,那他可能會為此痛苦一生。再說,你明確說過,我好多次都該挨打的,每次都因為你的恩賜而幸免,這又只會使我感到強烈的內疚。各方面我都對你有負疚感。

你一向指責我(單獨對我說或者當著其他人的面,對于後一種情況我所感到的羞慚你毫無感覺,你的孩子的事總是公之于眾的),說我靠你的勞動,不愁吃不愁穿,過得安逸、舒服又富足。我想起了一些話,這些話肯定已在我額頭上刻下皺紋了,比如說︰“七歲時我就推著小推車走街串巷啦。”“我們全得擠在在一間屋子里睡。”“有土豆吃我們就高興得不得了。”“我冬天沒棉衣可穿,腿上好幾年都是裂開的凍傷。”“我小小年紀就得去皮賽克一家店鋪當學徒了。”“家里沒有給過我一個子兒,連我當兵時也沒給過,倒是我往家里寄錢呢。”“盡管如此,盡管如此,——在我心目中,父親總是父親。現在誰還懂這個!孩子們知道些什麼呀!一個也沒吃過這種苦!現在的孩子有能明白這個的嗎?”換一種情形,這些故事可能不失為極好的教育方式,它們會給孩子們打氣,鼓勵他承受父親曾經歷過的艱辛與困苦。可這根本不是你的初衷,正是你的辛勞使我們的生活狀況大為改觀,像你一樣以這種方式出類拔萃,這樣的機會已經沒有了。要創造這樣的機會,就非得通過暴力和徹底叛逆,非得離家出走(前提是孩子能當機立斷並有力量這樣做,而且母親那方面不用別的方式加以阻撓)。你卻根本不願這樣,把這說成是忘恩負義、走極端、不听話、背叛、發瘋。你一方面舉例子、講故事,使我們深感羞慚,恨不得這樣做,另一方面對此嚴加禁止。比如說奧特拉的曲勞(注釋︰曲勞是原德國屬波西米亞的一個小鎮,奧特拉曾在此經營一個小田莊。)歷險吧,撇開枝節問題不談,你本應該感到欣喜的。她想去農村,而你就是來自農村的,她想勞動,想經歷困苦,就像你曾承受的那樣,她不願坐享你的勞動成果,就像你也從未依賴過你的父親。這些計劃就那麼可怕嗎?那麼違背你的例子和教誨嗎?是的,奧特拉的計劃以失敗告終了,後來可能顯得有些可笑,執行計劃時攪得家里雞犬不寧,她沒有好好為父母著想。可這都是她的錯嗎?難道不也是她的處境造成的,尤其是因為你那麼疏遠她?難道她在店鋪里的時候(你後來就想這樣認為)與你不疏遠,去了曲勞才與你疏遠嗎?你難道不是絕對能(前提是你能克服自己)通過鼓勵、建議和關心,也許甚至只要你肯容忍就行,使這次歷險變成一件好事?

你講完這些經歷,總愛開個尖刻的玩笑,說我們過得太好了。這在某種意義上並非玩笑。你得奮斗才獲取的東西,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從你手中得到了,但是,這聲你早早就投入的生存斗爭我們當然也不能幸免,我們要很遲,在成年人時才以孩子的力量進行這場斗爭。我並不是說,我們的狀況因此一定不如你的,毋寧說,二者恐怕不分軒輊(基本素質當然另當別論),我們所處的劣勢就在于,我們不能像你那樣炫耀自己的困苦,拿它來使人感到羞慚。我也不否認,我完全有可能好好享受、好好利用你偉大而輝煌的勞動所結出的碩果,並將它發揚光大,使你欣慰,然而,我們的疏遠橫亙其中。我可以享受你所給予的,可我享受時時刻感到的只是羞慚、疲憊、羸弱、內疚。因此,我對你只能有乞丐般的感激之情,無法以行動來回報。整個這套教育的最直接的外在結果就是,只要稍微會使我想到你的事,我都避之惟恐不及。首當其沖的就是店鋪。當它還是個沿街的小店時,尤其是在我的童年,它一定曾給我帶來很多快樂,店里那麼熱鬧,晚上燈火通明,總有可看可听的,還能不時地幫幫忙,顯顯身手,最主要的是欣賞你做生意的出眾才干,看你怎樣賣貨,怎樣跟顧客打交道,開玩笑,干勁十足,遇到麻煩事怎樣當機立斷等等;還有看你怎樣包裝或開箱,這都是值得一看的精彩戲,這一切絕對是不錯的兒童課堂。可是,由于你的一言一行漸漸讓我感到恐懼,而在我眼里,店鋪跟你就是一回事,我覺得店鋪也不再舒適了。店鋪里有些事我起初覺得很自然,後來卻使我感到痛苦、羞慚,特別是你對店員的態度。我不了解情況,或許大多數店鋪里的老板都是這樣對待店員的(比如那家私人保險公司的情形確實差不多,我向經理提出辭呈,說是因為我受不了責罵,即便他根本不是在罵我;這不全是實情,卻也不全是謊言;從小我就對這特別敏感,為之而痛苦),但孩提時的我並不在乎別的店是什麼樣的。我只听見並看見你在店鋪里叫嚷、咒罵、發怒,我當時以為這樣的情形滿世界都是絕無僅有的。你不光咒罵,還有別的暴戾舉動。比如,你發現有些貨混放在其他貨里了,一揮手就把這些貨從桌子推到地下——你氣得昏了頭,只有這能稍稍為你開脫——店員就得重新拾起這些貨。要不,你老是這樣說一位患肺病的店員︰“你早就該死了,這條病狗!”你稱店員們是“領酬金的敵人”,他們倒也是,不過,還沒有等他們變成這樣,我覺得你就已經是他們的“付酬金的敵人”了。在店鋪里我也深刻體會到,你也可能做出不公正的事;從我自己身上我還不會這麼快就察覺到這一點,因為我心里的內疚積得太重,我總覺得你的對了;而在店鋪里,按照我孩童的觀察——後來當然略有修正,不過改動並不太大——,為我們干活的都是陌生人,他們不得不生活在對你的無休止的恐懼中。我當然想得有些夸張,因為我馬上就以為他們跟我一樣很怕你。如果真是這樣,他們可真是沒法活了;然而他們是成年人,大多有著極其堅強的神經,只把你的咒罵當耳旁風,到頭來,你因此吃的虧比他們大多了。我卻受不了店鋪,它總讓我想起我與你的關系︰撇開你的店主利益不談,撇開你的統治欲不說,單單作為生意人,你就已遠遠勝于所有曾在你那兒當學徒的人,以至于他們的任何成績都不能令你滿意,就像我永遠不能令你滿意一樣。因此,我必然站在店員一邊,另外,由于我很膽小,不明白怎麼能這樣咒罵一個陌生人,所以,就為我自己的安全,我也惴惴不安地試圖使這些在我看來已被激怒的店員與你,與我們全家之間達成和解。要做到這一點,光是對店員采取一般的客氣態度還不夠,謙遜恭敬的舉止也不行,我一定要低聲下氣,不僅得主動打招呼,還要盡可能不讓他們回禮。即便我這個無足輕重的人舔他們的腳掌,仍然抵消不了你這個老爺對他們濫施的淫威。我與店員們形成的這種關系波及到了店鋪之外,影響到了未來(類似的情形——不過沒有我的那麼危險和影響深遠——比如奧特拉愛和窮人打交道,與女僕們坐在一塊兒等等,這讓你很惱火)。到後來,我簡直怕起店鋪來了,其實我還沒上高級文科中學時,對此就早已不感興趣了,上中學之後離它更遠了。而且我覺得,我的那點本事根本應付不了它,因為如你所說的,連你都為之殫精竭慮。我不熱衷經商,不熱衷你的事業,這讓你很傷心,于是你(現在我為此既受感動,又深感羞愧)哄自己,說我缺乏經商的頭腦,我腦子里有更高的思想,諸如此類。你的這個自欺欺人的解釋,母親听了當然很高興,而我由于虛榮心作怪,加上身陷困境,也有些听信這種說法。然而,倘若真的僅僅或主要是因為“更高的思想”我才不願經商(我現在,直到現在,才打心眼里真正厭惡經商),那麼,這些思想必定已在其他方面表露出來了,我也就不會默默無聞、惴惴不安地讀文科高中,學完法學,最後在這公務員的辦公桌前落腳。

我要想逃離你,就得逃離這個家,甚至逃離母親。雖然在她那兒總能找到庇護,但這庇護始終牽連著你。她太愛你了,對你太忠心,太順從了,因而在孩子的斗爭中難以持久地成為一種獨立的精神力量。這也是孩子的一種正確的直覺,因為隨著年歲的增加,母親更加依賴你了;當事情涉及她自己時,母親總是溫良而柔弱地維護著她那最低限度的獨立,而且從不真正傷害你,隨著年歲的增加,她卻越來越——情感多于理智——全盤接受你對孩子們的看法和批評,在奧特拉這件事麻煩事上尤其如此。當然,我們絕不能忘記,母親在家中的角色是多麼艱難,多麼痛苦。她為店鋪、為家務操勞,家中誰生了病,她就受加倍的煎熬,而最大的折磨莫過于,她夾在我們與你之間,苦不堪言。你一向對她很好很體貼,可是在這一點上,你和我們一樣,都沒有為她著想。我們都毫無顧忌地拿她當出氣筒,你從你那邊,我們從我們這邊。這是一種排遣,我們並無惡意,只想著你與我們、我們與人進行的這聲斗爭,就對母親發一通脾氣。你——當然完全是無心的——因為我們而使她備受折磨,這對孩子也並非好看教育。這甚至像是為我們對她的原本不可原宥的態度做了辯解。她因為你受了我們多少苦,因為我們受了人多少苦,更不用說你有理時,她因為縱容我們而受的苦,即便這“縱容”有時不過是對你的那一套的不動聲色、無意識的抗議罷了。母親若不是從對我們大家的愛以及由愛而生的幸福感中汲取了力量,怎承受得了這一切?

妹妹們只在某些方面與我結成同盟。在與你的關系上,瓦莉是最幸運的。她最像母親,也像母親一樣對你百依百順,她沒有付出多大辛勞,也沒有受多少傷害。正因為她讓你想到母親,你也就比較和善地接受她了,盡管她身上缺乏卡夫卡的氣質。不過,或許正是這讓你釋懷;既然根本不具備卡夫卡的氣質,即使你也強求不了,你也沒有像對我們其他孩子那樣,覺得她身上丟掉了什麼,非得用暴力挽回不可。況且,你對女人身上表現出的卡夫卡氣質大概從來沒有特別喜歡過。要不是我們其他孩子有所干擾,瓦莉與你的關系可能還會更好。

幾乎完全沖破了你的圈子的只有艾麗。看她小時候的樣子,我怎麼也想不到會是她做到了這一點。她小時候是那麼遲鈍、疲倦、膽怯、懊惱、內疚、低聲下氣、惡毒、懶惰、饞嘴、吝嗇,我一看見她就難受,和她說話更受不了,她總讓我想到我自己,她處于相同的教育桎梏中,與我那麼相似。特別令我厭惡的是她的吝嗇,因為我的吝嗇有過之無不及。吝嗇是深刻的不幸的最可靠的標志之一;我對萬事萬物都毫無把握,我真正擁有的僅僅是我已抓在手里或含在口中的,或至少是馬上就要抓住噙住的,而偏偏這樣的東西,與我處境相似的她最愛從我這兒搶走。可這一切都變了,她小小年紀——這是最關鍵的——就離家了,結婚生子,她變得快樂、開朗、勇敢、慷慨、無私、樂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你對這麼大的變化竟毫無察覺,反正你沒有給予肯定,你對艾麗根深蒂固的惱怒竟讓你對這一切視而不見,惱怒在根本上沒有改變,保是現在很難再有發火的機會了,因為艾麗不再與我們住在一起,況且,你喜愛菲力科斯,對卡爾有好感,這份惱怒也就不那麼重要了。只有蓋爾蒂(注釋︰蓋爾蒂是艾麗的女兒,卡爾是艾麗的丈夫。)有時還得因此吃苦頭。

我幾乎不敢提奧特拉,我知道,一寫到她,很可能就會毀掉這封信的全部預期效果。一般情況下,也就是說只要她沒有陷入特別的困境或危險中,你對她只有憎恨;你親口對我說過,你認為存心老惹你傷心、生氣,你在為她而痛苦,她卻心滿意足、興高采烈。她簡直就是打的。你與她之間一定有很深的隔閡,比你我之間的還要大,否則怎麼會有這麼深的偏見。她離你很遠,你看都看不見她,還沒看見她,就認定她是個鬼怪。我承認,她特別讓你頭疼。她的事錯綜復雜,我也沒有看得很透徹,不過,她身上絕對有一種洛維的氣質,並且是用最精良的卡夫卡式武器裝備起來的。我倆之間並沒有真正的斗爭;我很快就被解決的;剩下的就是逃遁、一蹶不振、悲痛、內心沖突。你倆卻一直劍拔弩張、斗志昂揚、干勁十足。這場面讓我既驚嘆又心痛。你倆最初一定還很親密,因為一直到現在,我們這四個孩子可能還是奧特拉最完美地表現了你與母親的婚姻以及婚姻中結合在一起的力量。我不知道是什麼奪走了你們父女之間的融洽和樂,自然就認為情形與我的差不多。你那邊是你暴戾的個性,她那邊是洛維式的執拗、敏感、正義感、躁動,而且這一切還因為意識到自己具備卡夫卡的力量而有恃無恐。我對她恐怕也沒無影響,不高頻電波這並非我刻意為之,而只是由于她看到了我的生存狀況。況且,她是最小的孩子,面對這業已形成的力量對比,可以對眾多現成的例子作出自己的判斷。我甚至想象得出,她心里曾徘徊過一段時間,不知該投入你的懷抱,還是成為你的敵人,你當時顯然錯失良機,把她趕了回去,而假若真有可能,你倆會成為極其融洽的一對的。即使我因此失去一個同盟者,但只要看見你倆和和樂樂,我也就得到了足夠的補償,而且,至少有一個孩子讓你十分滿意,你因此感到無比幸福,興許還會出現對我很有利的轉變。今天想來,這當然只是一場夢。奧特拉與父親在感情上是不相通的,她不得不同我一樣,獨自尋覓自己的路,她比我樂觀、自信、健康、無所顧忌,因此在你眼里,她比我更壞,更忘恩負義。這我明白;從你的角度來看,她只可能是這樣的。她自己都能經你的眼光看自己,理解你的痛苦,並為此感到——並非絕望,我才會絕望——難過。與此似乎矛盾的是,你時常看見我倆湊在一塊兒,竊竊私語,大笑,偶爾還听到我們談論你。你覺得我倆是無恥的陰謀家。這樣的陰謀家真稀奇。你向來是我們談話的一個主題,正如我污染所思所想從來都圍著你轉,但我們坐在一塊兒,確實不是為了想出對付你的招子,而是使盡渾身解數,或開玩笑或一本正經,懷著愛、執拗、憤怒、憎惡、順從、內疚,使出全部智力和心力,一起細說我倆與你之間的這場可怕的訴訟,從每個細節、各個方面,借一切機會,遠拉近扯,在這場訴訟中,你總是自詡為法官,其實你至少很大程度上(這里我姑妄言之,當然可能會有很多錯)和我們一樣,是同樣羸弱、迷惘的一方。

一個從總體上看很說明你的教育效果的例子就是依爾瑪。一方面,她是個外人,進你的店鋪時已是成年人,與你之間主要是店員與老板的關系,因此只是部分地受你影響,而且她已經到了能反抗的年齡;另一方面,她也是個親戚,敬你這個叔父,你對她的威力就遠遠超出了一般老板的威力。她身體孱弱,卻能干、伶俐、勤快、謙虛、可靠、無私、忠誠,愛你作叔父,敬你為老板,在這之前和之後她都很勝任其職,——即便如此,你還是認為她不是個優秀的店員。她在你面前——當然也是在我們的慫恿下——仿佛你的孩子,你的個性對她有那麼大的改造力,以至于她身上(當然只是在你面前,但願她沒有因此深感痛苦)滋長了健忘、懈怠、辛酸的幽默,只要她能做到,可能甚至還有些執拗,且不說她當時體弱多病,本來就不很幸福,還肩負著沉重的家務。在我看來,你曾用一句話概括了你與她的關系,這句話對于我們已成經典,近于褻瀆神明,不過恰恰證明了你待人的無辜︰“這個虔誠的家伙給我留下了一堆麻煩。”

我還能描繪出你的影響所及的其他圈子以及為反抗你的影響而進行的斗爭,但說到這些,我就不那麼言詞確鑿,就得虛構了。而且,你一向是離店鋪和家庭越遠,就越越和善、好說話、客氣、體貼、富于同情心(我說的也包括表面上),就像一個暴君,一旦越出了他的國土,就沒有理由老是那麼暴戾,與再低下的人相處也和藹可親了。比如在弗蘭岑溫泉拍的集體照上,你站在一群愁眉苦臉的小人物中,確實總是那麼高大、興高采烈,宛若一個巡游的國王。孩子們本來也能從中獲益的,只是他們小時候就必須認識到這一點,但這是不可能的。比如我就不應當在某種程度上一直蜷居于你的影響的最內在、最嚴厲的緊箍咒里,而我實際上就是如此。

不僅如你所說,我因此失去了家庭觀念,相反,我倒是有家庭觀念的,不過這種觀念主要是負面的,即從內心與人脫離(這當然永遠不會終結)。而我與外人的關系可能更因你的影響而遭殃。假如你認為,我對外人充滿愛心、忠心耿耿,為他們做一切事,對你和家人冷漠無情、忘恩負義,什麼也不做,那你就完全錯了。我可以重復第十次︰即使沒有你的,我多半也會是很羞怯膽小的,不過,還要經過一段漫長黑暗的路,才會到達我如今這個地步。(至今為止,我在這封信中有意避而不談的事還比較少,從現在起,我卻不得不避而不談某些事,我要承認這些事——在你和我面前——還太難。我之所以這樣說,為的是假若我的整體描述這里那里有些模糊,你別認為這是由于缺乏證據,其實是有證據,只不過它們會使描述鮮明得刺眼。很難描寫得恰如其分。)這里只需回想一下以前的事就夠了︰我在你面前失去了自信,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無盡的內疚。(有一次,我回想起這種無窮無盡的內疚心情,這樣貼切地描寫了某個人物︰“他擔心他死了羞恥感還會留存。”(注釋︰這是長篇小說《審判》的最末一句。))與其他人相處時,我不可能突然變成另一個人,對他們我反倒感到更深的內疚,因為正如我前面所說,我必須補償你在店鋪里——對此我也有責任——對他們所虧欠的。而且,只要是與我交往的人,你都當面或背地里頗有微辭,我也得為此請他們多多包涵。你在店鋪和家里教我對大多數人不要信任(你能說出一個對孩提時的我很重要、卻未曾被你罵得體無完膚的人嗎?),奇怪的是,這種不信任並沒有使你心情特別沉重(你很堅強,有足夠的承受力,況且,這其實可能僅僅是統治者的一個標志罷了),——在我這個小孩的眼里,沒有任何事能印證這種不信任,因為我到處所見的都是出類拔萃的人,于是在我心中,這種不信任變成了我對自己的不信任,變成了對所有其他人的持續不斷的恐懼。當我與他人交稅時,總體上無法擺脫你的影響。你之所以會有這種誤解,可能是因為,你其實對我與他人的交往一無所知,懷著猜疑和嫉妒(難道我否認過你是喜歡我的?)以為,我既然擯棄家庭生活,必定會在別處尋找補償,我在外面畢竟不可能像在家一樣生活。另外,在這方面,恰恰是對自己判斷的懷疑,給了小時候的我一絲慰藉;我對自己說︰“你大驚小怪了小孩總是這樣的,把一丁點的事看成是了不得的例外。”可我後來見識愈來愈廣後,連這絲慰藉也喪失殆盡了。

通過猶太教,我同樣無法擺脫人的影響。這里原本可以指望解脫,而且不止于此,我倆可能通過猶太教發現彼此攜手從那兒走出來。然而,我從你那兒得到的是什麼樣的猶太教啊!這些年來,我大致經歷了三個過程。

小時候,我經常為去教學不夠勤,不過齋戒等等而自責,這與人的看法一致。我覺得這不是對自己,而是對你犯了過失,內疚感隨時都會涌上心頭。

後來,少年時的我不明白,你怎能以你對猶太教的走過場,責備我(哪怕是出于虔誠呢,你這樣說)沒有努力做出類似的樣子。就我所見,這確實是在走過場,尋開心,甚至連尋開心都談不上。你一年去四次教堂,在那兒並非鄭重其事地教徒,倒更像無動于衷的人,你例行公事一般,耐心地念完祈禱文,有時居然能把祈禱書中正朗讀到的地方指給我看,讓我驚訝不已,此外,只要是在教堂里(這是主要的),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四處閑逛。我哈欠連天,直打嗑睡,消磨那漫長的時辰(我想,後來只有在舞蹈課上我才覺得這樣無聊),盡量拿那兒的幾個小消遣來解悶,比如每當約櫃(注釋︰約櫃是猶太人保藏刻有摩西十戒的兩塊石板的木櫃,石板狀如無頭娃娃。)打開時,我總是想到了游藝靶場,在那兒如果打中一個黑靶,一扇櫃門就會打開,只不過,從那里面出來的都是有趣的東西,這兒卻老是破舊的無頭娃娃。另外,我在教堂里總是惴惴不安,不僅因為要接觸許多人,對此我自然感到害怕,還因為你有一次順便提起,我也可能被叫到布道壇上誦經。我為此膽戰心驚了好幾年。除此以外,我在無聊中倒也不大受干擾,最多是因為堅信禮,這只要求可笑的背誦,也就成了一場可笑的成績考查,別的干擾就是涉及到你的無關緊要的小意外,比如你被叫到布道壇上誦經,順利通過了這一對我來說純粹社會性的事件,或者參加安魂禮時,你留在教堂里,我被打發走,顯然因為我是被打發走的,而且我缺乏任何深切的同情心,所以我慚慚地恍惚覺得,你們在搞什麼不正經的名堂。——這就是在教堂里的情形,在家就更差勁了,只在諭越節頭夜有宗教儀式,這也一年比一年更成了一場嘻嘻哈哈的鬧劇,與孩子們的長大不無關系。(你為什麼非得順從這種影響呢?因為你是始作俑者。)這就是你傳給我的教義,此外最多還有伸出的手,指著“百萬富翁福克斯的兒子們”,在盛大的節日,他們與父親一起來到教堂。我不明白,對這樣的教義,除了盡快把它忘得一干二淨,還能有什麼更好的做法;在我看來,忘得一干二淨恰恰是最虔誠的舉動。

再往後,我對此的看法又有了改變,我明白了你為什麼認為我在這方面也惡毒地背叛你。你從那個猶太人聚居的小村鎮確實帶來些許猶太教,不很多,在城里和入伍時還失去了一些,盡管如此,年少時的印象和回憶還能勉強支撐起一種猶太教徒的生活,主要是因為你不大需要這種幫助,你生于一個相當強健的家族,宗教觀念若沒有與社會觀念交相混雜,是不大會震撼你的。歸根結底,主導你的生活的信念就是,你相信某一個猶太社會階層的觀念千真萬確,由于這些觀念就是你的性格的組成部分,其實也就是相信你自己了。這之中也還不乏猶太教,但要把它繼續傳給孩子就太少了,當你傳授時,它就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一小團兒了。這一方面是因為年少時的印象無法傳授,另一方面是由于你的性格令人畏懼。而且不可能使一個由于害怕而觀察入微的孩子理解,你以猶太教的名義漫不經心地走的一些過場會有更高的意義︰對你來說,這些過場是對過去時光的小小緬懷,因此你想把它們傳給我,但由于它們自身對你不再具有價值,你就只能靠威脅來做;這不僅毫無成效,而且因為你根本沒有認識到你在這方面所處的弱勢,你必定會對我的冥頑不化大為惱火。

整個這件事並非孤立的現象,過渡時期的這一代猶太人大部分與此類似,他們從相對虔誠的農村移居到城市;這是很自然的結果,卻給我倆原本就沖突不斷的關系又增添了一重痛苦的分歧。在這一點上,你應當像我一樣相信你的無辜,並且通過你的性格和時代狀況來解釋這種無辜,而不是僅僅找客觀借口,比如說你有太多別的事要做,別的心要操,無暇顧及這種事。你老愛以這種方式從解釋自己確鑿的無辜突然矛頭一轉,開始不公平地指責他人。要駁倒這種指責總是輕而易舉的,在這方面也是如此。問題倒不在于,你應當給孩子們上某堂課,而在于你要生活中以身作則;假若你的猶太教更強大些,假若你所做的榜樣更讓人信服,這就是自然而然的,根本不算指責,不過是對你的指責的一種反駁。你最近讀了弗蘭克林的青年時斯的回憶錄。這本書我確實是有意給你讀的,但並非像你所嘲諷的,是因為其中有一小段講到了素食主義,而是因為書中所描寫的作者與他父親之間的關系,以及在這本為兒子而寫的回憶錄中自然流露出來的作者與他兒子之間的關系。書中的詳情我在這里就不細述了。

我對你的猶太教所持的這種看法後來又得到了某種證實,即當你最近幾年發現我比較熱衷于猶太教時,你所表現出來的態度。由于你不問青紅皂白,對我所做的任何事,尤其是我的興趣一概很反感,在這件事上也是如此。盡管如此,我還是希望你的態度會稍稍不同于以往。這里涉及的猶太教畢竟是你的猶太教,也就是說我倆有可能由此建立起新關系。我不否認,你可是對這些事表現出興趣的話,我反倒會對它們起疑心的。我並不是想宣稱自己在這方面比你強。不過話說回來,我們還根本沒有較量過呢。一經我的介紹,你就覺得猶太教很討厭,猶太經書不堪一讀,你一讀就覺得“惡心”。——這可能是說,你堅持認為,只有你給孩提時的我傳授的猶太教是惟一正確的,除此之外全都不行。然而,這種看法你是堅持不下去的。如果按照你的看法,那麼“惡心”(姑且不說它首先不是沖著猶太教,而是沖著我來的)就只能說明,你不自覺地承認了你的猶太教和我所受的猶太教是有缺陷的,你絕對不願他人提醒你這一點,于是對所有的提醒報以公開的憎恨。另外,你對我的新猶太教如此強烈地加以否定,未免夸張了;首先,它包含著你的詛咒,其次,對于新猶太教的發展,人與人的基本關系起著決定性作用,對我來說也就是致命的作用。

你對我的寫作及你所不知的與此相關的事所持的反感態度倒還有些道理。在寫作中,我確實獨立地離你遠了一截,即便這有些讓人想到蟲子,它的後半截身子被一只腳踩著,它用前半截身子掙脫開,掙扎著爬向一邊。我稍微舒坦些了,我舒了口氣;你對我的寫作當然也立即表示反感,這卻破例地正中我下懷。你收到我的書時的反應我們已很熟悉︰“放床頭櫃上吧!”(我拿著書走進來時,你多半在打牌。)這雖然挫傷了我的虛榮心、好勝心,我听著倒覺得很舒服,不僅因為心中涌起的惡意,不僅為找到了一個新的證據——證明我對我倆關系的看法是正確的——而竊喜,而且出于更根本的原因,因為這話在我听來就像是︰“現在你自由了!”這當然是一種錯覺,我並不自由,境況最佳時也還是不自由。我的寫作都圍繞著你,我寫作時不過是在哭訴我無法撲在你懷里哭訴的話。這是有意拖長的與你的訣別,只不過,這訣別雖是你逼出來的,卻按我所確定的方向進行著。但這一切多麼微不足道!之所以還值得一提,僅僅因為它發生在我的生活中了,若是出現在別人的生活中,恐怕根本就不會被覺察到,還因為它在我的童年時作為預感,後來作為希望,再後來作為絕望主宰著我的生活,操縱著——可以說它又是你的化身——我的幾個小決定。

比如職業的選擇。毫無疑問,你以你的寬宏大度、甚至可以說是耐心,在這方面給了我充分的自由。你這樣做當然也是在遵照你奉為圭臬的猶太中產階層普通的教子方式,或者至少是這個階層的價值觀念。最後還有你對我的一種誤解在起作用。你望子成龍,對我的生活實情並不了解,從我的羸弱做出推斷,一直認為我特別勤奮。在你看來,我小時候學習學個不停,後來寫作寫個不停。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其實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我很少學習,什麼也沒學會;在這些年里,我憑著中等的記憶力、不算太糟的理解力把一些東西記在腦子里,這沒什麼可奇怪的,總之,在表面上無憂無慮、平平靜靜的生活中,與我花費的時間與金錢相比尤其是與我所認識的幾乎所有人相比,我的知識整體,尤其是知識基礎,極其薄弱。我的知識很薄弱,但我覺得這是可以理解的。自從我能思考時起,我就對精神的存在權憂心忡忡,對所有別的事都覺得無所謂了。在我們這兒的高級文科中學里,猶太學生往往很古怪,在他們那兒會見到最不可思議的情形,可我在別處再也沒見過像我這樣的無所謂,一個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孩子,對外界漠不關心,沉浸在胡思亂想中,他的無動于衷不加掩飾,不可摧毀,孩子般無助,近乎可笑,盲目地自鳴得意,可這也是是惟一的有血有肉,以防恐懼和內疚引起神經錯亂。我整天一心為自己擔憂,我的擔憂是各種各樣的。比如為我的健康而擔憂;這樣那樣的小病,消化不良、脫發、脊椎彎曲等等,動不動就會引起我的擔心,這種擔心無限地升級,終于以得一場真病告終。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並非真正的身體疾病。由于我對什麼都沒有把握,對我的生存每時每刻都需要一種新的證實,沒有什麼是我真正擁有的,是確鑿無疑、獨屬于我、明明確確由我來主宰的,我其實是個被剝奪了繼承權的兒子,因此,我對最親近的事物——自己的身體——也沒有把握了;我早早就躥得高高的,對這樣的身高我卻感到不知所措,脊背不堪重負變彎曲了;我簡直不敢運動,更不敢做體操,我的身體一直很孱弱;對我還擁有的一切,我都驚訝不已,視之為奇跡,比如我的良好的消化系統;這一驚訝,我的消化系統就出問題了,什麼樣的疑病就都可能患上了,直到由于想結婚(我還會談到這事的)而付出超常的艱辛,肺里出血,對這次出血,美泉宮(注釋︰美泉宮,原為布拉格的一座貴族宮殿,後成為一家飯店,卡夫卡曾在那里住過。)的住所——我之所以需要它,只是因為我以為我需要在那兒寫作,所以在這里也提到它——可能是一大原因。這一切並非像你一向認為的那樣,是因為工作太勞累。有好幾年,我無病無恙、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閑度的時間比你一輩子——包括你生病的時候——這樣躺著的時間還長。當我急急忙忙地從你的身邊溜走時,多半是為了回自己的房間躺下歇會兒。我的全部勞動成果,不管是在辦公室(在那兒,偷懶不大引起人注意,況且我很膽小,不敢太過分了)還是在家里,都微乎其微,你要是通觀一下,會大吃一驚的。我天性大概並不懶,但我無事可做。在我生活之處,我總是遭到拋棄、貶斥、壓制,盡管我努力想逃往別處,但這份努力並非勞動,因為這是在做不可能的事,除了小小的例外,這是我力所不能及的。

就是在這種狀況下,我獲得了選擇職業的自由。然而我真的還能運用這樣的自由嗎?難道我還相信自己能獲得一份真正的職業嗎?我的自我評價取決于你的程度遠遠大于任何別的因素,比如外在的成功。這種成功不過是片刻的強心劑罷了,而在另一邊,你的砝碼卻總是往下拽我,力量強多了。我以為自己永遠也通不過小學一年級,可我通過了,居然還得了獎學金;我想我絕對考不上高級文科中學,可我考上了;那麼我在中學一年級保準會留級的,沒有,我沒有留級,而是一級級地升了上去。這並沒有使我自信,相反,我始終確信——你不經為然的神情就是確鑿的證據——我爬得越高,到頭來必定跌得越慘。我腦海里常常浮現出老師們聚焦一堂的可怕畫面(高級文科中學不過是最突出的例子,我的生活中滿是與此類似的情形),假使我通過了一年級,那就發生在二年級,假使我通過了二年級,那就發生在三年級,依此類推,老師們聚焦一堂,以便調查這個獨一無二、聞所未聞的事件,我這個最無能而且最無知的學生怎麼竟溜到了這一級,現在我引起大家的注意,他們當然會馬上叫我滾蛋,以博得所有擺脫這個噩夢的正義者的歡呼。——一個老有這種想象的孩子活得可不輕松。在這種情形下,他怎麼可能專心學習?誰還能在他心里擊發出一絲興趣的火花?功課對于我——在這個關鍵的年齡,不僅功課,我周圍的一切都是如此——猶如銀行的瑣碎業務對于一個貪污犯,他還在那個職位上,作為職員仍然在處理銀行業務,但他天天提心吊膽,時刻害怕被發現。與這件舉足輕重的事相比,其他一切事都顯得那麼渺小,那麼遙遠。我就這樣學下去,參加了中學畢業考試,我確實一部分是蒙混過了關,然後這一切戛然而止,現在我自由了。我在中學的高壓政策下尚且只顧著為自己操心,更何況現在我自由了。我並不是沒有真正的擇業自由,我知道︰與那件舉足輕重的事相比,一切都像中學的所有課程一樣無所謂,關鍵是找一份不太傷害我的虛榮心、能容許我持無所謂態度的職業。于是,學法律就是理所當然的了。由于虛榮心和無謂的希望作祟,我做了幾次反向的小嘗試,比如學了十四天的化學,學了半年的德語文學,這些嘗試只使我更抱定了我的基本信念。于是我埋頭學法律。這就是說,在考試之前的幾個月里,我的神經繃得緊緊的,在我之前上千張嘴已咀嚼過的鋸末就是我的精神食糧。而這在某種意義上還真的正合我的品味,正如之前的高級文科中學和後來的公務員職業,因為這一切完全符合我的處境。總之,我在這方面顯示了驚人的預見力,小時候就已對大學及職業有了十分明晰的預感。我沒有指望在這兒找到任何出路,在這方面我早已放棄了獲救的希望。

而對婚姻的意義及可能性,我卻幾乎沒有任何先見之明;我生活中的這件迄今為止最可怕的事幾乎是突如其來地降臨到了我頭上。我成長得十分緩慢,這類事似乎離我遠得很;偶爾才不得不想到它;而我始料未及的是,這里醞釀著一場持久的、決定性的、甚至最嚴酷的考驗。實際上,結婚的打算成了最壯觀、最有希望的擺脫你的嘗試,當然與之相應,這一打算的未遂也是壯觀的。

由于我在這方面事事不成,我擔心現在也難以向你解釋清楚我的屢次結婚打算。而這關系到整封信的成敗,因為這些打算一方面積聚了我所有的積極力量,另一方面,我全部的消極力量恰恰也洶涌而至,這我已描述過了,它們是你的教育的副產品,即懦弱、缺乏自信、內疚,它們在我與結婚這間築起了一道警戒線。我之所以很難解釋清楚,還因為在許多個日日夜夜里,我已把這事的前前後後琢磨了無數遍,以至于現在一想起來就感到頭暈目眩。由于我認為你對這事完全誤解了,這才使我解釋起來容易些;對完全的誤解稍作修正,似乎不算太難。

你先是將屢次結婚未遂歸入我的其他一系列失敗;我對此並沒有異議,但前提是你接受以上我對失敗所做的解釋。它確實屬于這一系列失敗,但我低估了這事的意義,過分低估了,以至于我倆談起它時,說的其實完全是兩碼事。我敢說,你一生中從未遇到過像結婚的打算對于我那樣重大的事。我並不是說,你沒有經歷過大事,恰恰相反,你的生活比我的豐富得多,操心得多,緊迫得多,但也正因如此,你沒有遇到過類似的事。這就好比一個人要登上五級矮台階,另一個人只登一級,但這一級至少對他來說有那五級加起來那麼高;頭一個人不僅會登上這五級,而且還會登上成百成千級台階,他的生活會過得偉大而艱辛,不過對他來說,他所登上的任何一級台階都沒有那一級台階對于第二個人那樣重要,那是他要登的第一個高高的台階,他竭盡全力也登不上去,登不上去,當然也就無法越過它往前了。

結婚成家,生兒育女,在這個動蕩不安的世界上撫育兒女,甚至還加以引導,我堅信這是一個人所能達到的極限。乍一看,許多人似乎輕而易舉地做到了,這並不足以引為反證,因為首先,真正做到的人為數並不多,其次,為數不多的成功者大多並非主動“為”之,這些事只是“發生”在他們身上了;這雖然不算那個極限,卻也十分了不起,十分光榮了(尤其因為“為”與“發生”並非涇渭分明的。)話說回來,問題根本不在于這個極限,而只在于某種體面的遙相呼應;要取暖不必飛到太陽中心去,鑽到地球上的一小塊干淨地方,陽光時不時地照進來就行了。

我在這方面準備得怎麼樣呢?不能更糟了。這從我上面所講的也就看得出來了。不過,只要對某事有了的直接準備,而且普遍的基本條件也創造出來了,你表面上倒沒有干預許多。也只可能是這樣,在這里起決定性作用的是兩性之間普遍的等級、民族以及時代觀念。你還是有所干預,不很多,因為這種干預的前提只能是強烈的相互信任,而我倆在關鍵時刻一直缺乏這種信任,你的干預踫了釘子,因為我們的需求截然不同;震撼我的事,你肯定無動于衷,反之亦然,在你那兒無咎可取的事,在我這兒可能是一種罪過,反之亦然,對于你毫無後果的事,可能是我的棺材蓋。

我記得有一天傍晚我同你和母親一起散步,我們走到了今天的聯邦銀行附近的約瑟夫廣場,我開始煞有介事、目中無人、驕傲、淡然(這是假的)、冷靜(這是真的)、結結巴巴地——我在你面前說話時大多如此)講一些趣事,責備你們沒有教導過我,多虧我的同學們點醒了我,說我處于很大的危險邊緣(我這樣說,是以我的方式在大言不慚地撒謊,想顯得勇敢,因為我很膽小,除了城市孩子很尋常的床上過失,我並不知道“很大的危險”到底是怎麼回事),最後我卻暗示,所幸我現在已經全知道了,再也不需要什麼提醒,沒有任何問題了。不管怎樣我說起這了,因為我覺得把它說心里就很高興,其次也是出于好奇心,最後還為報復你們一下。你按你的本性認為這很簡單,你大概只說了這樣幾句話︰你可以給我出個主意,我怎樣才能毫無危險地辦這種事。這樣的回答可能正是我想從你口中套出來的話,這很符合我這樣一個腦滿腸肥、四體不勤、總在琢磨自己的孩子青春期的心理。但這幾句話卻深深傷害了我表面的羞恥心,或者說我認為自己深受傷害了,以至于我無法再違心地跟你談下去,傲慢而粗暴地中斷了談話。

評價你當時的回答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一方面坦率得驚人,在一定程度上有一種原始性,另一方面,凡教導本身而言,卻又有一種現代人的無所顧忌。我記不清我當時是多大,肯定不會比十六歲大多少。對于這個年紀的男孩,這的確是個很奇特的回答,而這竟是我從你那兒獲得的第一個直接的、指導生活的教誨,這也說明了我倆之間的隔閡。這個教誨的真正含義當時就已深埋在我心里,然而很久以後,我才朦朧地意識到︰你勸我做的事在你看來是天下最齷齪的事,在當時的我看來,也是如此。而你想盡量避免我身上帶著穢物回家,這是次要的,你無非是想保護你自己,保護你的家人。關鍵倒在于,你始終置身于你的勸告之外,你是一個結了婚的男人,一個純潔的男人,超越于這種事之上;當時,很可能還因為我覺得婚姻的泛泛之言不可能符合我父母的關系。你因此顯得更純潔、更高大了。而你在結婚前可能也曾給自己出過類似的主意,這是我根本無法設想的。這樣,你身上簡直就沒有一丁點世人的齷齪了。但你說出這幾句赤裸裸的話,把我一腳踢進這齷齪里,仿佛我就是這種人。我不由得認為,倘若世界僅由你我組成,那麼,世間的純潔便隨你而終,而依照你的建議,世間的齷齪便因我而生。你這樣判定我,著實讓我費解,對此我只能用古老的罪愆以及你對我最深的鄙視來解釋。這種解釋使我內心最深處又受了一記重創。

這可能也最清楚地表明了我們雙方的無辜。甲按照自己的生活觀念給了乙一個赤裸裸的建議,這個建議不太文雅,不過在當今的城市中已司空見慣,也許還能使健康免受損害。它在道德上沒怎麼給乙鼓氣,但乙隨著時間的流逝為什麼就不能從這泥潭自拔呢,況且,他並不是非得听從這個建議不可,不管怎樣,單單這個建議並不會導致乙的整個未來世界崩潰。而這種事真的發生了,僅僅因為你就是甲,我就是乙。

我對這種雙方的無辜之所以看得特別透,也是因為大約二十年後,在完全不同的情形下,我倆之間又發生了一次相似的沖突,沖突說起來很可怕,其實倒比上一次帶來的傷害小多了,因為我已三十六歲了,還會受什麼傷害呢。我指的是我倆的那次小口角,那是在我宣布了最近一次結婚打算後的那幾天不平靜的日子里。你大致是這樣對我說的︰“她多半是穿了件特別的襯衣,布拉格的猶太女人們就會來這一套,你一見這襯衣,自然就決定娶她了。而且越快越好,一星期後,明天,今天。我弄不懂你,你是個成年人了,生活在城市里,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隨便找一個就馬上結婚?沒有別的可能性嗎?你要是害怕,我就親自陪你去。”你講得比這更具體、更清楚,但我已記不得細節了,當時可能一下子懵了,倒更留意母親的反應,她雖然完全以你的看法為是,卻從桌上拿起什麼東西,走出了房間。

你從未說過這樣羞辱我的話,也從未這麼明顯地表露出對我的鄙視。你二十年前對我說的那些話與此相似,不過從你的角度甚至能從中看出你對早熟的城市少年的某種尊重,你認為已經可以將他徑直引入生活了。而現在,你一想到這,可能只會更鄙視我,因為這個當時就要起跑的少年一直停留在起跑線上,你覺得他沒有增長任何經驗,這二十年越過越糟了。對你來說,我對女孩的選擇完全是扯淡。你一向(無意識地)壓制我的決斷力,現在卻(無意識地)認為知道了決斷力對于我多麼重要。你對我在別的方向上所做的解脫努力一無所知,因此也根本不了解我為什麼想結婚,只能揣測,于是按照你對我的總體評價,住最惡心、最粗俗、最可笑的地方猜。你毫不猶豫就這樣對我講了。在你看來,我的結婚將會辱沒你的名聲,與此相比,這話給我帶來的恥辱根本算不了什麼。

一提到我的結婚打算,你就有話可說了,你也確實這樣說了︰你沒法尊重我的決定,我與F‧兩次訂婚,又兩次解除婚約,使得你和母親白跑兩趟,來柏林參加訂婚,等等。這一切都是實情,但原因何在?

兩次結婚打算的基本想法都很正當︰我想成家,想變得獨立。這個想法你很贊同,但它在現實中破滅了,就像兒童游戲里,一個人一邊抓著甚至緊按著另一個人的手,一邊號喊道︰“你走啊,走啊,你干嗎不走?”而我倆的情形復雜就復雜在,你從來都是真心實意地說著“你走啊”,但你以你的性格從來都是阻止我,或者說得確切些,從來都是抵制我這樣做。

這兩個女孩的選擇雖然出于偶然,卻是精選細挑的。你竟以為像我這樣謹小慎微、優柔寡斷、疑慮重重的人會因為喜歡一件襯衣而心血來潮要結婚,這說明你又完全誤解我了。假使成了的話,兩次婚姻更多倒是理智的結合,可以表明這一點的是,我第一次曾數年之久,第二次曾一連數月,日日夜夜冥思苦想結婚計劃。

這兩個女孩沒有讓我失望,是我讓她們失望了。我現在對她們的看法與我當初想娶她們時的看法完全相同。

我在第二次打算結婚時也不是忘了前車之鑒,輕率為之。兩次的情形截然不同,第二次本來就希望大得多,而且做第二次打算時,先前的經驗恰恰給了我希望。細節我在這里就不想談了。

那我為什麼沒有結婚呢?個別障礙是誰都會遇到的,生活就是越過這些障礙嘛。可惜根本性的、與個別情況無關的障礙卻在于,我精神上顯然沒有能力結婚。這表現在,自從決定結婚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睡不著覺了,腦袋白天黑夜都發燙,我沒法再過日子,絕望地四處晃蕩。這其實並非憂慮所致,盡管我的疑慮重重和迂腐也引來了無數憂慮,但這並非關鍵所在,它們只是像蟲子一樣將尸體打掃干淨,關鍵的打擊則來自別的方面。這就是恐懼、懦弱、自卑所造成的巨大壓力。

我想做進一步的解釋︰在結婚這個問題上,我與你的關系中表面對立的兩個方面踫撞在一起了,這種踫撞比任何時候都猛烈。結婚絕對能保障最大限度的自我解放和獨立。我要是有一個家——成家在我看來是一個人所能達到的極限,也就是你所達到的極限——,那我就跟你平起平坐了,所有恥辱與暴戾,不管是過去的還是新出現的,就都成了歷史。這簡直恍若童話,然而問題也就在這兒。這個童話太美了,這麼美是不可能的。這就像一個被囚禁的人,他不僅想逃出去——這可能還能實現——而且想同時把囚牢改建為一座供自己居住的逍遙宮。而他逃掉的話就不能改建,改建的話就不能逃掉。我若想在與你所處的這種特殊的不幸關系中變得獨立,就必須做一些與你盡可能無關的事;結婚雖是最了不起的事,它會帶來最體面的獨立,但它同時也與你有著最緊密的聯系。因此,想從這里逃出去就成了痴人說夢,幾乎任何努力都會隨即受到懲罰。

也正是這種與你的緊密聯系在一定程度上使我渴望結婚。這樣我倆就會平起平坐,這種平等關系你是最能理解的,我把這想象得十分美妙,因為結婚以後,我可能會變成一個自由、知恩圖報、無辜、堂堂正正的兒子,你可能會變成一個不沉重、不暴戾、善解人意、心滿意足的父親。然而,要達到這個目標,一工往事都必須一筆勾銷,也就是說,必須把我們自己抹掉。

而以我們現在這種情形看,婚姻對于我是塊禁地,因為它恰恰是非你莫屬的地盤。有時我覺得這就像一張鋪展開的世界地圖,你舒展四肢橫臥在上面。于是我覺得,只有在你沒蓋住或鞭長莫及的地方,才可能有的我生活。根據我對你的身軀之高大的想象,這樣的領域寥寥無幾,不能給我多大慰藉,而婚姻尤其不在此列。

這個比喻已經證明,我絕對不是說,是你本身的婚姻例子將我趕出了婚姻,說法像趕出了生意場一樣。完全相反,盡管情形依然有些相似。在我看來,你們的婚姻在許多方面——即忠誠、互助、子女數量——都堪稱典範,即便孩子們長大,越來越攪亂了家口的安寧,婚姻本身卻絲毫沒有受到傷害。或許正是這個典範也使我對婚姻充滿了向往;至于對婚姻的渴求不能化為行動,這是有其他原因的。這就是你與孩子們的關系,整個這封信談的就是這種關系。

有一種觀點認為,人們害怕結婚有時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孩子們有朝一日會一報還一報,報復自己對父母曾作的孽。我想這對我並沒有造成很大的影響,因為我的內疚其實是因你而生的,而且也太獨特了,對這種獨特的意識也正是我的痛苦所在,不可想象還會有與我相同的情形。不過我得承認,我要有一個如此沉默、遲鈍、乏味、頹廢的兒子,我也忍受不了,如果沒有別的可能性,我恐怕會逃得離他遠遠的,移居國外,就像你因為我要結婚也想這樣做一樣。我沒有能力結婚,可能也是受了這種影響。

在這件事上,遠比這重要的是我對自己的擔憂。是這麼一回事︰我已經提到過,我通過寫作以及與此相關的事為爭取獨立、爭取逃離做過些許努力,效果微乎其微,這些努力難以為繼,這一點很多方面已向我證實了。盡管如此,我的義務甚或可以說我的生活就在于保護這些努力,不給任何我能排除的危險以可乘之機。而婚姻就可能帶來危險,當然也可能帶來最大的促進,但對我來說,它主要是可能帶來危險,這就夠了。假若婚姻真是一個危險,我該怎麼辦呢!假期我婚後感覺到這種危險,那婚姻生活我還怎能過下去!這感覺也許無法證明,然而絕對不可辯駁。面對這種局面,我可能會徘徊,但最終的結局是肯定的,我必須放棄。手中的麻雀與檐上的鴿子(注釋︰指諺語︰“垂涎檐上的鴿子,不如握緊手中的麻雀。”),這個比喻不大切合我的情形。我手中一無所有,檐上應有盡有,我卻不得不選擇——這是斗爭形勢以及生活困境所決定的——一無所有。在職業上我也不得不做出類似的選擇。

而最重要的婚姻障礙卻在于,我已根深蒂固地堅信,要撫養家庭,甚至僅僅是維持家庭,就必須具備我在你身上所看到的一切品性,優點缺點都不可缺,就像它們在你身上融為一體一樣︰強壯、對他人嗤之以鼻、健康、肆無忌憚、能言善辯、不隨和、自信、對任何人滿、優越感、專橫暴戾、世故、不信任大多數人,另外也有絕對的優點,比如勤勞、堅韌、沉著、無畏。相比之下,我什麼都不具備,要有也只是一星半點的,我明明看見就連你在婚姻中都步履維艱,對孩子們甚至束手無策,我這樣就敢結婚嗎?這個問題我自然沒有明確向自己提出來過,也沒有明確回答過,否則通常思維就會佔上風,提醒我還有不同于你的男人(就近舉出一個與你迥然不同的人來︰理查德舅舅),他們也結婚了,起碼沒有被婚姻壓垮,這就很說明問題,足以安慰我了。但我並沒有提出這個問題,而是從小就在體驗它。不是面對婚姻時我才開始審視自己,而是面對每件小事時;正如我前面已試圖描述的,在每件小事上,你都以為你的例子和教育使我確信我很無能,既然每件小事都是一個印證,都證明你是對的,那麼,這件重大的事——婚姻——當然必定更會證明你的絕對正確。直到打算結婚前,我的成長就像一個商人,他雖然憂心忡忡,感覺前景渺茫,卻並不仔仔細細地記賬,而是糊里糊涂地過日子。他有一些小贏利,物以稀為貴,他就在想象中不住地陶醉于這些贏利並加以夸大,此外就只有天天不斷的虧損了。這一切都上了賬,但從未結算過。而現在,也就是打算結婚時,就必須結賬了。這里所記下的數目之龐大,簡直讓人不相信還曾有過小贏利,全部賬目就是一筆大債務。現在要是結婚,那不是非發瘋不可嗎!

這就是迄今為止我與你共度的生活,其中蘊含著怎樣的前景呢?

你听我講明了怕你的原因之後,可能就會回答道︰“你說,我把我倆的關系說成是你的錯,這樣我就輕松了,我卻認為,你雖然表面上在做努力,其實至少沒有因為這個關系而感到心里更沉重,反而覺得大受裨益。一開始,你也矢口否認自己有任何過錯和責任,在這一點上我倆的做法是一樣的。然而接下來,我直言不諱、想啥說啥,把過錯都推到你身上,你卻想既‘絕頂聰明’又‘絕頂溫柔’,也為我開脫所有的過錯。當然,後一點你只是表面上做到了(更多的你也並不想做),你的‘說法’五花八門,什麼性格、天性、對立、無可奈何,這封信的字里行間卻分明是在說,其實我是攻擊者,而人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自衛而已。現在,你已經通過你的虛偽達到目的了,因為你證明了三點,第一,你是無辜的,第二,過錯在我,第三,你完全出于寬宏大量,不僅願意原諒我,而且或多或少也還想證明並使自己相信,我——這當然不符合實情——也是無辜的。這樣你該滿意了吧,可你還嫌不夠。你是打好了主意要完全靠我生活的。我承認,我倆互相斗爭著,不過斗爭也分兩種。一種是騎士的斗爭,獨立的雙方在相互較量,各自為政,輸得光明磊落,贏得正正當當。另一種是甲蟲的斗爭,甲蟲不僅蜇刺,還吸血以維持生命。這是真正的職業斗士,而你就是這樣的斗士。你缺乏生活能力;為了讓自己過得舒舒服服、無憂無慮,而且不必自責,你就證明,是我奪走了你所有的生活能力並把它裝進了我的口袋。你現在用不著為缺乏生活能力而發愁了,責任都在我,你盡可以心安理得地仰八叉躺著,身體和精神上都讓我拖著過日子。舉個例子︰你最近想結婚,同時又不想結婚,這你在信里也承認了,你自己怕麻煩,就希望我幫你下這個台,即我因為考慮到這一結合會‘玷辱’我的名聲而不準你結婚。我當時卻根本沒有這種念頭。首先,在這事上和其他事上一樣,我從來不想成為‘你幸福的絆腳石’,其次,我從來不願听到我的孩子這樣指責我。我克制自己,結婚與否隨你自便,可這有什麼用呢?毫無用處。即使我不贊成,也阻止不了你結婚,相反,這倒會刺激你娶這個女孩,因為這樣的話,‘逃離的努力’——你是這樣說的——就盡善盡美了。我允許你結婚,這也避免不了你的指責,因為你在證明,你不結婚無論如何都是我的錯。實際上,你通過這事以及所有其他事無非是向我證明,我的一切指責都是對的,而且,其中還少了一個特別正確的指責,這就是指責你虛偽、為戀愛卑躬屈膝、是個寄生蟲。如果我沒怎麼看錯,你寫這封信也還是為了當我的寄生蟲。”

我對此的回答是,首先,這番駁斥——部分地也可用來駁斥你——並非你所說的,而是我的杜撰。就連你對他人的不信任也沒有我的不自信——這是你教育的結果——那麼強烈。我不否認這番駁斥有一定道理,它也為描述我倆的關系增添了新的內容。而在現實中,事情當然不可能像這封信所舉的例子一樣協調一致,因為生活不只是一場鍛煉耐性的游戲;但是,這番駁斥會導致某種修正——我不能也不願細述這種修正——,在我看來,這就達到了某種十分接近于真理的認識,這樣,我倆都會變得平和一些,生與死都會輕松一些。

弗蘭茨

于舍勒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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