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什么呢?这是1942 年十二月,到日本战败,还有三四年。日本人占了厦门岛。 大陆是国统区。物资不通, 岛内产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同安集美的来不了。人们可遭罪了。
外婆家里有几块田园,有几石海蛎子。没有水田, 只有旱田。几块地外婆自己去种。阿公的好友, 庆霸的父亲带来牛, 帮忙犁了田。 姨母婆家的力子和成子, 从他们村,赶了牛,带了犁, 也过来犁田。 外婆自己浇粪。种了甘薯,土豆(即花生), 小麦,大麦, 稷和麻。这些都是免水的。 俗语说“懒惰查甫爱种麦, 懒惰查某爱做客”,讥讽男人的懒 和女人的好吃。 做客总有点心吃。种麦是省力的事。
离村很近的地方有一块地, 大家放猪出去吃。 外婆就用那块地种了麻。麻叶很苦很苦, 猪不吃。 日常的麻绳都是用 麻皮搓成的。 有些人, 很少数的人, 喜欢吃
麻叶。 我们邻居的阿婆就是一个,解放后,很不易得, 真好这一口, 就得苦苦追求。
外婆很会种稷子。她很聪明。菜地旁密密地种了一圈绿豆, 这样鸡就钻不进去了。 新鲜的绿豆摘回来, 煮糜真好。可是米很少。 因为我们家没有水田, 不能种稻子。日本人发两斤户口米, 可是不够。
另有几块田园租给别人种。 收成时, 种地的人得三分之二。 地的主人得三分之一。 一垄一笼算, 比如主人家挑了第一垄, 那么他将得第四垄, 第七垄。。。。 如此类推。主人要自己去收成, 种地的不用帮。 本来我们的地都是让别人种的。
姨母婆家有一些水田。 他们家有三个小伙子种田。有时姨母婆会送一些米来。收田割稻子的时候, 妈妈她们会去帮忙, 就是顾鸡,在晒稻子的时候, 不让鸡来吃。再名正言顺地带些米回家。姨母婆很疼惜妈妈她们三个。
外婆自己下海去刨海蛎子, 把整块的石头搬进担子里, 把海蛎子刨下来,再把石头放回海里, 把海蛎子担回家。冬天,剖海蛎子是女人的日常工作。不过老人和小女孩子都能帮。在乡间, 很小的女孩就会剖蚵子了。 蚵刀细细长长,像颗 打扁的长铁钉,一头有个小小的木头柄。有点像一把小小的剑。用它撬开蚵子,把蚵子肉挖到碗里。手指上都缠了破布,不然早被蚵子壳割烂了。整个冬天都吃它,做咸, 配糜。
可是粮食还是不够。 日常吃甘薯叶。 烂掉的甘薯, 磨一磨,还得吃。甘薯叶真难吃呀。 孩子们吃不下,外曾祖母赶紧煮一点甘薯粉的勾芡,加到碗里。她哄孩子吃下:“这样比较滑。”她自己种芥菜, 吃咸糜。 几个花生舍不得吃, 一直晒。怕憨和回来没得吃。外曾祖母自己只吃几个“嫩尾仔”, 没有长成的小花生。
憨和是外曾祖母的侄子, 大名万和。他因为跑日本, 跑到大陆上,为了避免抓壮丁,给一对孤老当了儿子, 改了姓。憨和有时会回来。外曾祖母有时也会过海去看他。
外曾祖母现在更忙了。本来心分成了两处,现在分成了三处。养孙女阿领和阿鸾姨母同岁,两个成了对头。阿领不愿跟她跑,要呆在家里。外曾祖母三处奔忙,不时要把头烧耳热的孩子领回家去看顾。三个村庄距离遥远, 全靠一双小脚。外曾祖母走啊走, 就把裹脚布解开了,赤了脚走。她还要哄那些走不动的孩子们,“快数电线杆子, 到了果林子我们就买果子吃。”
外曾祖母乖姑子, 闽南乡村妇女。1881 年生人,正名阿乖。回到娘家,晚辈称她乖姑子, 同辈称她阿乖, 乖子。在婆家称层婶子,她的丈夫的名字中有一个“层”字。 她的丈夫是南洋客, 在1914年的一次探亲中, 逝于家乡。她在日本人发动的这场战争中, 失去一个儿子。 次子万维,失踪于日占时期的菲律宾,没有任何音信。
乡下还好。城里人饿死了很多。 他们来到农村, 给人做儿子,住寺庙,甚至 临时给人做妻子。只求有一口饭吃。
1945 年, 通了。 同安集美通了。 在车头, 逃难的乡邻们一个一个回来。 死的死了, 活的回来。
“万般前途, 不值得拿锄头翻田土。”什么都比不上土地好。饿怕的人们使劲买地,为解放后造就了一大批地主, 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