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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奣映清游思想述评

(2007-01-24 22:28:54) 下一个
高奣映清游思想述评
    清朝初年云南姚安土官高奣映,在学术上建树颇高,由云龙将其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相提并论。近年楚雄学术界对其介绍、研究日渐开展,较为全面者有陈九彬先生《高奣映评传》,而云南人民出版社则出版高奣映所著《鸡足山志》。这些介绍、研究已然唤起当代云南学界对高奣映的关注,功不可没,但毕竟这只是研究高奣映丰富思想的一个开端,更深入的研究应该接踵而来。本文拟对高奣映清游思想进行介绍和评价,算是对这一个课题研究的承续。

    一、“清游”问题的提起
    在高奣映丰富的思想宝库里,笔者何以对“清游思想”特别关注?这首先是因为高奣映弃官归隐,以其半生时光隐居结璘山;其次是因为高奣映在《鸡足山志》中留下一篇举世罕见的隐逸篇章——《清游闲话》,为后人提供了准确、具体的清游思想。
    《清游闲话》有副标题:“庚午年游鸡山拈《笑集》中清话六十则。”其中“庚午年”为康熙二十九年、公元1690年,其年高奣映43岁。
    “鸡山”位于云南省大理州宾川县城牛井镇西北30公里处,又名九曲崖、青巅山。山势背西北而面向东南,因前列三峰,后拖一岭,形如鸡足,故名。相传为释迦牟尼大弟子迦叶讲经道场,后来入定华首门内,等待弥勒佛降生,故成为著名朝佛圣地。
    “《笑集》”则不知何人所著,疑为明末清初陕西眉县人、隐士李柏所著《一笑集》。
    “清话”即清雅不俗的交谈。作为文体,含情深思切、朝夕细叙之意。陶渊明诗有句“信宿酬清话,益复知为亲。”范成大《满江红》:“算赏心、清话古来多,如今少。”
    全文分为60则,每则引用若干典故,加以评论。日前,笔者查对所引二百余个典故,其中包括隐士、神仙、名流、佛子、道士的言谈举止;上起传说中的许由,下迄元末明初;其出处多为正史之“隐逸传”,它书诸如《诗经》、《老子》、《易经》、《论语》、《庄子》、《桓子新论》、《世说新语》、《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列仙全传》、《神仙传》、《搜神后记》、《太平广记》、《醉古堂剑扫》,以及陶弘景、王羲之、李白、白居易、苏轼、张志和、吴莱、宋濂、王祎等人的诗文。
    “清话六十则”主要为隐逸思想,其中包括大量的山水鉴赏理论,也有艺术鉴赏、人物品评等。总而言之,这是中国传统隐逸思想的集大成,并有所发挥、发展。为了表示这种差别,也为了尊重高奣映的生活实践与学术成就,故称“清游思想”。

    二、高奣映的前半生
    高奣映一生60岁,于37岁退隐。其前半生主要活动有两大内容:读书与著述、做官与政治。以下分别简述。
    读书与著述:高奣映生于清顺治四年(南明永历元年、1647年)。其父高[左泰右翟]时为姚安军民府土同知,其母为丽江木土司之女。4岁开蒙,有“神童”之称。康熙十三至十六年(1674年~1677年), 27至30岁,致力学术,著《增订来氏易注》、《来瞿塘先生家传》、《读瞿塘来夫子易注要说》、《蜀风采》、《蜀江吟》、《江源合辨》、《巴怡集》等。
    姚安甘孟贤《高雪君先生家传》说:“先生自幼承父训,嗜书成癖,无昼夜寒暑,皆读书。倦则静坐默诵,诵已又读,博涉经史百家。凡宋元以来先儒论说,与夫诗古文词及近代制艺,皆窥其底蕴而各有心得。”
    做官与政治:清顺治十六年、南明永历十三年 (1659年),清军入滇,永历帝西走永昌、腾越,逃缅甸。高[左泰右翟]率妻、子追随,被亲属子弟劝回,遂交世职于奣映,入鸡足山大觉寺出家。时高奣映13岁,母木氏代掌土同知印。随即,高奣映献土归诚,平西王吴三桂命袭世职。康熙十二年 (1673年),经吴三桂题奏,吏部正式批准高奣映承袭世职,任姚安军民府土同知,时年26岁。同年,会川一碗水沙土司叛乱,高奣映奉命以武职出川巡视,会川土司间械斗停止,叛乱平定。同年,奉命以四川按察使观察川东。其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一日,吴三桂举旗反清。康熙十三至十六年(1674~1677年),高奣映遵吴三桂之命,以“提刑”之职“分巡川东”,出守叙州府。康熙十六年 (1677年),高奣映挂官归里,时年30岁。康熙十七年(1678年)三月,吴三桂在湖南衡阳称帝;同年八月暴病而亡。康熙二十年初,清军入滇。二月直逼昆明。在此期间,高奣映施展其政治才能,为地方安定出了大力,也为高氏保住了祖业。
    民国《姚安县志》载高奣映长孙高厚德所撰《先生行状》说:方逆藩吴三桂叛乱,其伪将胡国柱沸涌于金江,伪国公马宝猖獗于楚雄。使两军相接,事之溃败,几难问矣。吾祖兴屯聚,以分其势;行间谍以疑其心。令马在楚雄孤立而无助,胡渡金江,不攻而自溃。又以单骑会伪怀忠海将军而解其兵;说伪将刘汉章、杨开运、李发美、赵永宁投诚归顺;缴姚安府、姚州、大姚县、白井提举、经历司、府、县两学伪印七枚。以功议叙,授布政使司参政道。
    又据《滇系》卷二十一载:当高奣映进行以上劝降时,吴三桂之子吴世璠命令李发美“割维西、中甸,赂青海乞援。”“伪将军李发美举世璠所与达赖喇嘛书,以丽江、鹤庆二府降。”“文为高土司所截,滇破而师不至。”
    从以上记载可以看出高奣映具有敏锐的政治眼光,也具有相对杰出的政治才能。正如明进士蜀人龚懋勋撰《先生三十三岁寿序》中所说,高奣映能“行权”,也即能于“常经”之外,根据实际情况而独辟蹊径。具体说,就是当吴三桂反清势力看似强大之时,高奣映能听其派遣,巡视川东三年之久,而当吴逆形势不利时,则果断地挂官归里。当清军进逼云南时,则能利用其声望以及与吴三桂前此的关系而“行间谍”之计,并能截住吴世璠给达赖喇嘛的书信。由于为清朝立有功勋,故“以功议叙,授布政使司参政道。”
    从高奣映前半生的主要经历看,他既是一位读书人,又是一位政治能手,这就决定了他不可能是通常的文弱书生,不可能是为科举而萤窗雪案的秀才。简言之,高奣映前半生是位通晓政治的学者。也许正因为他通晓政治而又颇有才学,才可能于立功受奖,已得升迁之际,毅然引退,实践老子所谓“功成弗居”的思想,如张良之“随赤松子游”一般,到结璘山渡其后半生。而其后半生的隐居生涯,又不完全同于中国古代自伯夷、叔齐,乃至孙登、陶潜之流,故其“清游思想”能散发出独特的芬芳。

    三、后人所知的高奣映隐居生活
    康熙二十三年 (1684年),高奣映时年37岁,托疾归隐姚安结磷山,长男高映厚袭土同知之职。光绪《姚州志》说:“结璘山在光禄乡之北,松竹横斜,烟云出没,极林泉之胜概。土同知高奣映曾结庐读书于此。”又说:高奣映“尝结庐结璘山,博览群籍,因号结璘山叟。”“昔高雪君结庐读书于此,有通志堂、清远楼、梦文楼诸胜,遗迹犹存。”
    甘孟贤《高雪君先生家传》说:“辟别馆于结璘山,远避尘俗,日事丹铅。故其诵览之多,著述之富,至于如此。藏古今书籍于拂雪岩,编为十号,每号千数百卷,三姚缙绅,蓄书之家,莫与为比。喜成就后学,及门之士,成进士者二十二人,登乡举者四十七人、游庠者百三十五人。贡生徐维季、廪生冉宏智、张凌汉、张怀及皆及门高第弟子也。武举施楷,亦就先生问学有得,自号晚学居士云。”
    又说:“先生……卒于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四月七日丑时。卒之前数日,往州城,别诸当路大夫。归,戒家人勿动荤腥,茹素三日,携门人故友,游结璘山馆,竟日酌酒高歌。酒将阑,召诸孙侍侧,为讲《孟子养气章》。至夜,为次孙孚鹤作《婚聘启》毕,忽言两手麻木,语未竟而瞑。是年五月二十一日,葬鹤钟山。”
    民国《姚安县志》载:高奣映著《结璘山草》二卷。
    又载:“退居结璘山,著《金刚慧解》、《太极明辨》、《就正录》、《理学粹》诸书。丹铅之余,并启迪后学,裁成多士。康熙四十一年,应滇督学王之枢之聘,数月而成《鸡足山志》、《理学西铭补述》、《等音声位合汇》诸书。”
    又载:“高奣映《维风权宜》通俗议曰:‘有贫求之花(家),婚姻不能自为者,听于明中,并急义丛中,酌量助之。如再不足,来结璘山求助,以便量助羊一、二头,布一、二疋,银戒指、银环一、二对,以全其美,此不用还。’”
    又载:“高奣映《维风权宜》通柔应曰:‘其狱中人至年节如何振摄,商量明白,至结璘山来,领草荐若干,碗箸若干,柴炭若干,过年吃费若干;劝化监中人……全无衣被者几人,过年盐、菜若干,结璘山肩任。’”
    以上这些资料,多为《高奣映评传》所采取,而成“归隐结璘”一篇。该篇主要论点如下:
    高奣映隐居结璘山,“仅只是一种对于政治生涯的回避,而非真正的避世。他整个心思用于他所热衷的学业,以及对家乡社会事业的关心和扶持。优雅的自然环境,不但没有使高奣映把自己与社会割开,反而增进了他与社会各个方面的天然联系。”
    仅就以上资料分析,相信别的研究者也能得出与此相近的结论,但是,如果研究过《清游闲话》,也许能有进一步的认识。

    四、高奣映自述“清游”思想之一:清游的意义和基本要求
    高奣映通过《清游闲话》六十则,向世人公开自己的隐逸思想,体现与“后人所知的高奣映隐居生活”大相径庭的一面。
    《清游闲话》开篇这样说:
    裛山水之真气,探山水之真情,穷山水之真况,契山水之真理,庶几游不空游,学乃真学矣。然此非寡欲十年、心清如水、眼空天地、腹洞古今人,不能神领也。宁若岘山置酒,言脉(咏)终日;南楼对月,啸咏移筹哉?即泛观乎沧海,徒思乐死;悬想夫濠濮,觉鱼鸟之相亲。而真山水之性灵,转为游泳累,则胡谓之游山水也。
    这段话是《清游闲话》六十则的纲领。作者主张对于山水,要裛其真气,探其真情,穷其真况,契其真理。这就不是通常的游玩取乐,而有其严肃的意义。由此可知,高奣映认为隐者也不仅仅是为了逃避尘世的喧嚣和政治的困扰,隐者自有隐者的生活取向。而能探索山水之“真”者,也并非普通的市民、官僚,乃至普通的文人学士。只有那种“寡欲十年、心清如水、眼空天地、腹洞古今”的人,才能“神领”,亦即才能真正领悟山水的精神。
    山水有什么精神?那其实是清游者的精神。清游者的精神无以名之,它通过山水的形神得以体现。山水是清游者心灵的具象。为什么陶潜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是因为终南山的形神成为陶潜心灵的具象。
    接下来,高奣映举出四个大异清游的例子:岘山置酒、南楼对月、思乐死、想濠濮。
    岘山置酒,语出《晋书•列传第四》:“(羊)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 岘山即岘首山,位于湖北襄阳南,为要塞。羊祜字叔子,泰山南城(今山东费县西南)人,出身名门世家。魏末历任中书侍郎、秘书监、相国从事中郎等职,掌管军事机要。晋武帝时,升任尚书左仆射、卫将军。
    南楼对月,语出唐代诗人马戴诗《田氏南楼对月》:“主人同露坐,明月在高台。咽咽阴虫叫,萧萧寒雁来。影摇疏木落,魄转曙钟开。幸免丹霞映,清光溢酒杯。”(《全唐诗中卷五百五十六》)南楼在鄂州,旧址在今湖北武昌蛇山上。
    乐死,语出《庄子•外篇•至乐》:“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想濠濮,语出《世说新语言语》:“简文入华林园,顾为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自来亲人。’”濠指濠水,庄子和惠子在此争论是否知道鱼的快乐;濮指濮水,庄子在此用鲲鹏表示自己的远大理想,斥退楚王使者。
    高奣映认为,象以上四例中的游山水,称不上“清游”,而只是游山水的一种徒然的负担。进而言之,清游者面对山水,要心无挂碍,毫无杂念,连生死苦乐这样佛家认为的“大事”,也不能去想,其余则不必论矣。
    在第六则中,高奣映举出一位“处处识得真山水”的人——李白。他说:“李白称之为谪仙,以处处识得真山水,而真山水为之效灵。人窥得此隙,是以称之耳。夫于何处见之?其客任城,则沉饮竹溪,而与孔巢父、韩擎、裴政、张叔民、陶沔居徂徕山,浮游于四方,此谪仙之行段自在阿堵中矣。尝乘月与崔宗之自采石至金陵,着宫锦袍坐舟中,傍若无人。此谪仙天宇修明,一往畅适,有目共睹,知其为谪仙也。晚好黄、老,度牛渚矾,至姑熟,悦谢家青山,终老焉。此全是真山水效灵,不汨汨于人世者,不谓之为谪仙可耶?”《旧唐书•李白传》:“少与鲁中诸生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等隐于徂徕山,酣歌纵酒,时号‘竹溪六逸’。”徂徕山位于山东省泰安市与新泰市交界处,山脉东西走向,逶迤百余里,与泰山遥遥相对,主峰太平顶,山间多古迹,其中晒缨台为孔子闻歌处。《旧唐书•文苑传》:“时侍御史崔宗之谪官金陵,与白诗酒唱和。尝月夜乘舟,自采石达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傍若无人。”明钱子义《采石》:“ 李白尝乘月与崔宗之自采石至金陵,着锦袍舟中,旁若无人。后因不得志,夜泊采石舟中,见月映水,大醉投波,扪月而死。”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序云:“晚岁渡牛渚矶,至姑孰,悦谢家青山,有终焉之志。盘桓利居,竟卒于此。”
    纵观《清游闲话》六十则,能入高奣映眼帘称得上清游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隐士、名流的言行,都被他批评、指责、嘲笑,李白算是“幸存者”之一。由此可见高奣映“清游”指归之高。众所周知,李白一生洒脱,所游名山大川之多,情感之真,古今无人可以匹敌,尤其是悦谢家青山而有终焉之志,乃至“扪月而死”,似乎完全达到高奣映所谓“四真”境界,故曰:“此全是真山水效灵,不汨汨于人世者。”可以说,“不汨汨于人世”,就是高奣映对“清游”者所悬的一个基本要求。
    第十三则:药山问释圆智“何处来?”答“游山来。”药山令其速道,曰:“山上鸟而白如雪,涧底游鱼忙不彻。”则是眼中惟有鱼鸟,何与游山?惟其有此活泼泼地察鱼鸟,以察上下故耳,然不免拖泥带水矣。如元德秀爱陆浑山,定居,不为墙垣扃钥,何等洒然,岁饥时或不爨,嗜酒陶然,弹琴自适,又是何等天趣。房琯曰:“见紫芝眉宇,令人名利之心都尽。”能尽得名利之心,眼中始识得真山水。其中人物、典故,需要说明者如下:
    药山即药山惟俨。《景德传灯录卷十四》:“澧州药山惟俨禅师,绛州人,姓韩氏。年十七,依潮阳西山慧照禅师出家。唐大历八年,纳戒于衡岳希操律师。”《五灯会元卷五•道吾宗智禅师》:“潭州道吾山宗智禅师,豫章海昏张氏子。幼依槃和尚受教登戒,预药山法会,密契心印。一日,山问:‘子去何处来?’师曰:‘游山来。’山曰:‘不离此室,速道将来。’师曰:‘山上鸟儿头似雪,涧底游鱼忙不彻。’”以此,知“圆智”为“宗智”之误;“鸟而”为“鸟儿”之误。《新唐书•列传第一百一十九• 卓行》:“元德秀,字紫芝,河南河南人。质厚少缘饰。少孤,事母孝,举进士,不忍去左右,自负母入京师。既擢第,母亡,庐墓侧,食不盐酪,藉无茵席。服除,以窭困调南和尉,有惠政。黜陟使以闻,擢补龙武军录事参军。所得奉禄,悉衣食人之孤遗者。岁满,笥余一缣,驾柴车去。爱陆浑佳山水,乃定居。不为墙垣扃钥,家无仆妾。岁饥,日或不爨。嗜酒,陶然弹琴以自娱。房琯每见德秀,叹息曰:‘见紫芝眉宇,使人名利之心都尽。’”陆浑山在洛阳,山高林密,清流洞邃,自古为高人隐遁之处。西晋文人郭文、胡昭等著名佛学家,先后隐居陆浑山。通过以上说明,读者能进一步体会“能尽得名利之心,眼中始识得真山水”的思想。
    在第三十三则中,高奣映说:“谢安寓居会稽,与王羲之、许逊、桑门支遁恒游处,每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此等人享如此清乐,可谓希世觏之不易得者。”由此,可以看出高奣映主张“清乐”,而其内容则不同于普通的欢乐,那是与一些懂得清游的人一起,出则游山水,入则赋诗文。但是,这种人古来能有几位呢?所以说,“清游”真是一种曲高和寡的思想。
    在第四十一则,高奣映说:王徽之听说吴中一位士大夫家种有好竹子,于是坐着轿到竹林中,讽啸自若,旁若无人,甚至连主人洒水扫地也不看一眼,只知尽欢而去。“此玄同适天之第一诀。” 何谓“玄同适天”?
    玄同,语出《老子》第五十六章:“知之者弗言,言之者弗知。塞其兑,闭其门,和其光,同其尘,挫其锐,解其纷,是谓玄同。”但老子这话,我们仍然不大理解,因而引民国期间四川北碚复旦大学教授张默生先生《老子章句新释》:真知“道”的人便不去说“道”,好谈“道”的人便是不知“道”。他是主张不用聪明的,故说“塞其兑”;他是主张不纳外物的,故说“闭其门”;他是主张不露锋芒的,故说“挫其锐”;他主张以简御繁,故说“解其纷”;在光明的地方,他就“和其光”;在尘垢的地方,他就“同其尘”。这种一任自然的态度,就是与道同体的;既与道同体,所以对于事事物物,自不妄加分别,这就叫做“玄同”。
    适天,也即一任天然,与玄同的意思相近。
    由此看,高奣映把王徽之那种“讽啸自若,旁若无人”称为“玄同适天”,也就是认为清游者要一任自然,并且是第一要义。
    在第九则中,高奣映说:康熙二十年平定“三藩之乱”后,每到中甸归化寺前,望着田野,就不由自主地吟哦起唐人陈陶《陇西行》中的诗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样的诗句,令人顿生戒心。“三藩”利令智昏,遂化歌舞为白骨,以至于此。由此想到元末明初,那位曾经当过宋濂老师的吴莱,他游齐鲁燕赵,每当到达古人的歌舞战斗之地,就慷慨高歌,呼酒自慰。这就是古人所谓“高歌胜于恸哭”。当他游海州,历蛟门岛,过小白华山,登盘陀石的时候,见晓日初出,海波尽红,于是瞪目长视,忽然想起汉代传说中的方士安期羡门。这就是社会在锻炼人,人的阅历多,时间长,然后愈老愈炼出真知灼见。但令人感叹的是,有的人光游历山川而不知寻求真理,于是跟着世俗旋转。我以当年那一双见过白骨战场的眼睛,如今登鸡足山,四望峰巅,当黎明之时,看晓日初出,寒云敛势,静铺如海,当此之际,瞪目澄想,万念具空。哪里有羡慕安期羡门的功夫啊,只是希望他也到鸡足山来。我再说一遍:私欲没有完全除尽的人,其天理哪能复归!我希望此后我的文章雄宕有奇气,但能否达到,则不能知晓。只是相信吴莱的话。他说:“胸中无三万卷书,眼无天下奇山川,纵能文亦儿女子语。”作为门外人,对此我不自弃。
    象以上的例子,《清游闲话》中还有许多,限于篇幅,不再列举。

    五、高奣映自述“清游”思想之二:隐居思想
    隐居思想是《清游闲话》的主要内容,其中引用隐士数十位,几乎涉及中国历史上除陶渊明以外的著名隐者,洋洋乎自成大观,由此可见高奣映对隐士生活的想往。
    最有趣的是在第三则中,高奣映把自己描写为一位到鸡足山寻找隐士的人,而自己最终也成为隐士。他这样叙说:鸡山之幽邃可寻,且思赍粮一往。倘或糗糇既尽,当四远复无居人之际,或者忽见茅屋数间,遥出松竹之下,烟萝四合,小径潜通,叩其门,若亦无人出者,从篱隙中窥之,或者亦有偃卧之一人焉,遂急推户直造其前,其隐者摄衣起,吾将犹严士则之,自陈行止。因坐大盘石上,其人或问京华近事,则已远隔千年。然后亦于梁间启故纸囊,择百余颗中之一粒,状如扁豆,取铛拾薪,汲泉相对,煮之良久,腾腾香气满鼻。视之,大已如掌,举而食之,渴即饮铛中液,丰饫盈舌而神气已仙矣。倘告以归路,则不忍去。俾世之人訇之,曰:结璘山铜卧叟游鸡山深处,不知所终,斯亦自诞之也。
    这则“故事”,与《桃花源记》的叙述方式相似,但其中的隐者,则与桃花源中的居民大异其趣。如果把桃花源中的居民称为凡人,则此中之隐者就迹近仙人了。由此可见高奣映的隐居思想,与陶潜有所区别。陶潜说“心远地自偏”,高奣映的心,似乎比陶潜更远。
    “故事”结尾,高奣映把自铸铜像作为自己的形象代表。而此铜像,光绪《姚州志》这样记载:“高雪君铜睡像……以铜壶卢作枕,枕上有赞云:‘有酒不醉,醉其太和。有饭不饱,饱得潜窝。心中无半点点烦嚣,眉上不挂一丝丝愁恼。只是一味的黑甜睡到天荒地老。’”
    如今,此铜像存于姚安德丰寺,人们还能看到铜像膝上铭文为:“人皆醉,我独醒。夫夫人也,而反是不中山之酒。睡则千千日,不靡盬乎王事。不劳困其肌骨,胸中贮有烟霞。一睡乃逾三万六千日。” 通过这一则,高奣映明确告诉世人,他是把自己隐居的精神状态凝结在“结璘山铜卧叟”上,人们可以通过“读”此铜像而认识他的后半生。
    第四则:山水足以栖迟,野服即可拜帝,此田游岩之“泉石膏盲、烟霞痼疾”也。余往者过夷陵,望青溪,乃起怀高之想。今望鸡山,又景许由而思比邻焉,盖鸡山与箕山同音也。《新唐书•隐逸传》:“田游岩,京兆三原人。初补太学生,罢归,遍游山水。后入箕山,筑室许由庙东,自号许由东邻。调露中,高宗游嵩山,亲至其门,游岩山衣田冠出拜,帝令左右扶止之。谓曰:‘先生养道山中,比得佳否?’对曰:‘臣泉石膏盲,烟霞痼疾,既逢圣代,幸得逍遥。’敕乘传赴都,授崇文馆学士,进太子洗马。垂拱中,坐与裴炎善放还山。蚕衣耕食,不交当世。”夷陵为河北省宜昌市区的古称。《庄子逍遥游》:“许由,字武仲,上古颍川阳城(今河南登封告成)槐里人,尧知其贤,让以帝位,许由闻之,隐于箕山。”《庄子集释》:“尧封其墓,谥为箕公,即尧之师也。”箕山距登封市区20余公里,因形似簸箕,故名。远望则山坡平坦如枕,故当地百姓又称为“枕头山”。又因上古高士许由葬于此,又称“许由山”。田游岩入箕山,在许由庙旁筑室而居,并自号为“许由东邻”。田氏事迹,高奣映往年游夷陵时曾引起共鸣。说明高奣映的隐居思想,早年就已萌芽,而非全因政治前途不太光明而一时性起。如今早已退隐,而入鸡山,因“鸡”、“箕”同音,更想如同田游岩一般,择地而与许由比邻而居。许由让帝位,高奣映则让土同知之位。帝位与土官之位不能相比,但其“让”之精神相通,都视荣华如粪土,视富贵如浮云。由此不难明白,真的隐士,不是对人世有所惧,而是对山水有所好。
    在第十则中这样说:藜藿不给,怀书而耕,试问如何?白首无倦,挟琴采薪,行歌不辍,试问其并日而食,守操终老者,有何持循?此沈麟士之安贫乐道,弃人游天也。省夫此,便知孔、颜乐处。此则全用《南齐书•卷五十四•列传第三十五》的记载。
    沈麟士又作沈飗士(419-503年),五代齐国人。《南齐书》载其行事:“沈飗士,字云祯,吴兴武康人也……少好学,家贫,织帘诵书,口手不息。宋元嘉末,文帝令尚书仆射何尚之抄撰《五经》,访举学士,县以飗士应选。……永明六年,吏部郎沈渊、中书郎沈约又表荐飗士义行,曰:吴兴沈飗士,英风夙挺,峻节早树,贞粹禀于天然,综博生乎笃习。家世孤贫,藜藿不给,怀书而耕,白首无倦,挟琴采薪,行歌不辍。……永元二年,征太子舍人,并不就。飗士负薪汲水,并日而食,守操终老。”
    高奣映对沈麟士高度赞扬,认为他之所以有藜藿不给、怀书而耕等等弃人游天的行为,全因他能安贫乐道。并认为如果能理解沈麟士的思想行为,也就能理解孔子、颜回的乐趣了。
    关于“孔颜之乐”,是个古今的大题目,研究者众多而各有所见,这里不能讨论。这里仅举《梁漱溟先生论孔孟》中关于孔颜之乐的两句话,用以说明。他说:“乐的态度在人的心境是安和自在。”又说:“真正所谓乐者,是生机的活泼,即生机的畅达,生命的波澜也。”沈麟士虽然如颜回一般贫穷,两顿饭并作一顿吃,但耕田读书、打柴弹琴,十分自得。他的行为和心理,符合梁漱溟先生对孔颜之乐的解释。
    第六十则:何必似王弘之拂衣归耕,历逾三纪;又不必如孔淳之隐约穷岫,自始迄终。姑类阮万龄辞事就闲,然事仍不必辞,而闲则日以集。其纂成者,志在圣贤之德业,就不就所未计也。遂思谢氏之言曰:既远同羲、唐,亦激贪厉;竞栖迟山泽,好古率真。遗李(季)氏之慕浮,追千秋之雅榘;宁沉沦而高蹈,谓之为隐也哉!本则文字,出于《宋书•卷九十三 •列传第五十三•隐逸》:“王弘之,字方平,琅邪临沂人,宣训卫尉镇之弟也。少孤贫,为外祖征士何准所抚育。从叔献之及太原王恭,并贵重之。晋安帝隆安中,为琅邪王中军参军,迁司徒主簿。家贫,而性好山水。始宁汰川有佳山水,弘之依岩筑室。谢灵运、颜延之并相钦重。灵运与庐陵王义真笺曰:‘会境既丰山水,是以江左嘉遁,并多居之。但季世慕荣,幽栖者寡,或复才为时求,弗获从志。至若王弘之拂衣归耕,逾历三纪;孔淳之隐约穷岫,自始迄今;阮万龄辞事就闲,纂成先业;浙河之外,栖迟山泽,如斯而已。既远同羲、唐,亦激贪厉竞。殿下爱素好古,常若布衣,每忆昔闻,虚想岩穴,若遣一介,有以相存,真可谓千载盛美也。’”
    高奣映十分赞赏谢灵运对隐栖生活的评价,认为隐栖行为同于上古伏羲、陶唐的风尚,可以激励现今的贪婪之徒,使人们竞相栖迟山泽,好古率真,从而摒弃近世企慕浮华的风气,而追求千秋之雅榘。这种表面沉沦而其实高蹈的行为,就称谓“隐”。

    六、高奣映清游思想总评
    中国隐士文化,源远流长。《史记》作《伯夷列传》,置为列传之首,其中说:“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司马迁虽然不知道该对这类人作何称谓,但却为这些人在史书中留有一席。
    范晔纂《后汉书》,专列《逸民列传》。他引《易经》之言,说这些人是“不事王侯,高尚其志”。他把这些人分为六类:“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他考察这类人的行为方式与目的,并作出评价:“观其甘心畎亩之中,憔悴江海之上,岂必亲鱼鸟乐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故蒙耻之宾,屡黜不去其国;蹈海之节,千乘莫移其情。适使矫易去就,则不能相为矣。彼虽硁硁有类沽名者,然而蝉蜕嚣埃之中,自致寰区之外,异夫饰智巧以逐浮利者乎!荀卿有言曰:‘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也。”从此以后,这类人不但在正史里占有较高的地位,野史亦纷纷记述,并大加褒扬。
    高奣映熟读九流百家,而专注隐逸,著为《清游闲话》,凡万余言,仅此就表明其志趣所在。诚然,高奣映学贯三教,旁及九流,其思想亦儒亦道亦释,而难辨其孰轻孰重。这是仅仅从他的学术著作中看出来的。但如果结合他的生活经历来看,那么他的后半生无疑是一位隐士的角色。
    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道、释都有隐逸思想。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他还有“居九夷”(《论语·子罕》)的想法,这都是隐者的“避世”思想。在孔子这种思想影响下,其弟子中出现像原宪那样不追求官职,安贫乐道的隐者。原宪忠实地实践孔子“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论语·泰伯》)和“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论语·宪问》)的思想,在孔子卒后三十七岁时就“亡在草泽中”(《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儒家的隐栖之路是“避世”,不完全同于道、释的隐逸之路。
    从《老子》、《庄子》看,初期的道家,其“隐”也有避世的用意,但后期的道士,比如张三丰之流,就完全是为着生活的适意,看不出有避世的用意了。
    佛教自汉明帝时传入中国,其后流派纷繁,经长久与儒、道磨合,终于在唐代形成“禅学”。而禅学的境界,简单说就是一无挂碍,其生命的本质是生动活泼,不拘形式。考察高奣映后半生的生活,更考察《清游闲话》,可以断定他的思想主流属于“禅学”。这在无意中似乎也解释了为什么这篇文章写于他归隐之后的第六年,解释了为什么此文作于鸡足山,解释了为什么此文收于《鸡足山志》。
    边城秀才二〇〇六年四月十六日星期日于鹿城东山寓
 
  附高奣映自铸铜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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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 回复 悄悄话 要真是上面是个“夭”字,下面是个“明”字,这可真是一个好字!那意思就是说,今天不会“夭”,明天才会“夭”;到了明天还是不会“夭”,因为永远是明天才会“夭”。这不成了长命百岁的不死之身了吗?哈哈。。。
边城秀才 回复 悄悄话 罢了君:
不意你竟已读过此文,并写了洋洋洒洒的“读后感”,一个大忙人,不容易了。
此文是为云南文史馆所开展的云南名人研究所作,载于该馆去年出版之《高奣映研究文集》。为了研究此人,我去年颇费了些时光,居然把《清游闲话》60则全部作了校注,从而也使我进一步对隐士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奣”之一字,在去年的研究会议上,专家提出有三种读音,其一为“蒙”,又为“空”,云大一位名声很大的教授说读为“银”。真是众说纷纭,莫知所适,于是我也不好对读者交待。近来,我们一些朋友甚至提出那个字不是上边一个天字下边一个明字,而是上边一个夭字,下边一个明字。理由是现存高奣映所作石刻是为夭字。对与不对,聊备一说。
罢了 回复 悄悄话
能达到高奣这种“功成弗居”、“面对山水,心无挂碍,毫无杂念,连生死苦乐这样佛家认为的‘大事’也不想”、“一无挂碍,生命的本质生动活泼,不拘形式”之禅学境界的,能有几人?也就是边城的秀才大概还可以算上半个吧。

我这一辈子肯定是做不成隐士的,就是再修炼上几十年我也做不到“寡欲十年、心清如水、眼空天地、腹洞古今”。但是每次游山玩水,倒也能领会些许“山水精神”,那种精神到底是不是清游者的精神就很难说了。要是终南山的形神成为陶潜心灵的具象,那么,每次游山玩水之后,留在我心中的则是一片干净、清澈如水的具象,不敢攀比陶公,只是觉得“心也变得干净了”的感觉真好。

当然做不到“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或许可以做到些“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这样的,秀才,我应该也可以算是半个“玄同”了吧?

其实我最赞同的还是《梁漱溟先生论孔孟》中关于孔颜之乐的两句话--“乐的态度在人的心境是安和自在。”和“真正所谓乐者,是生机的活泼,即生机的畅达,生命的波澜也。”

虽然和高奣的“清游思想”还存在着很大的距离,但这并不妨碍我今年秋天去楚雄和咱秀才说说“清话”;我说的是“清话”,千万别看成是“情话“喔。

又及:这秀才也真是的,也不将那个“奣”字注注音,你以为我们都像你一样这么有学问啊?害得我老半天把那个字读成“天明”。

刚刚去查了字典,这个“奣”字应该读“wěng”,天空晴朗无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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