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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柳文比较

(2006-11-01 02:42:51) 下一个
韩柳文比较
    在我国古代散文史上,韩愈、柳宗元是两座高峰,自宋代古文运动以来,其文为历代文人争相研习,历干余年而不衰。将韩、柳文作比较,是研习他们文章的方法之一,为古人今人所采用,笔者用此方法研习韩、柳文,似有所得,记于下。
    一对韩、柳文作比较,立即可以看出,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有极大的差异。这一点,最先为欧阳修所指出:“其为道不同,犹夷夏也。”(《集古录跋尾·唐柳宗元般舟和尚碑》)后来王应麟也认为:“韩、柳并称而道不同。”(《困学纪闻》)而刘熙载说:“昌黎之文如水,柳州之文如山;  ‘浩乎’、 ‘沛然’、‘旷如’、‘奥如’,二公殆各有会心。”(《艺概·文概》)这里所谓“道”不同,偏指文章内容的差异,而所谓“如山”、“如水”,则既指内容的不同,又指形式的差异。
    早在韩、柳之前二百年的唐代古文运动中,就提出“文”、“道”相关的概念,前者指表现手法,后者指文章内容。韩、柳的文章论,沿用此概念,并更为强调之。韩愈说:“文以载道”;柳宗元说:“文以明道”。所说“文”、“道”关系虽有轻重之别,但将文章视为“文”与“道”的结合,则是两人皆同的。因此,从“文”与“道”两方面对韩、柳文章作比较,应是最合适的
切入口,试看:
    一、“道”的差异
    从陈子昂起,到韩愈之前的古文家所提倡的“道”,不仅包括儒家思想,而且包括佛、道、杨、墨等诸家思想。自韩愈起,则专打儒家旗号,且重在仁义一端。韩愈在《重答张籍书》中,明确说;“己之道,乃夫子、孟轲、杨雄所传之道。”在《原道》中,其“道”则仅指儒家仁义,伦理气息十分浓重。
从韩愈其它篇什看,其“道”的概念,大体符合他自己这个规定,绝少超出儒家范围。这种情况,在儒学渐趋衰朽的宋、元、明、清,被认为是其“道”精纯的表现,而在中国新文化运动以后,则被认为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作法。这里仅将其与柳宗元所说之“道”作比较,可以说,韩愈之“道”,包含的内容
较窄。
    柳宗元也曾说他自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寄许京兆孟容书》),然而他在《与杨京兆凭书》中却说:“圣人之道不益于世用。”在《封建论》中又说:“封建者,势也,非圣人意也。”而且从柳宗元其它的文章看,其“道”决非纯一的儒家思想。所以,正如司马迁被班固指为“是非彼谬于圣人”一样,柳宗元被黄震指为“是非多
谬于圣人”。这正好说明柳氏之“道”,宽于韩愈之“道”。
    另外,从“取道之原”上,也可看出韩、柳二公有广窄之不同。
    韩愈称:“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答李翊书》)而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强调儒家经典是“取道之原”后,又指出:参之谷梁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韩愈强调纯一过了头,以致于他所谓“不敢
……不敢”,竟活画出一个拘礼小儒的形象;柳宗元的方法是以儒为根本,而旁收博采,其“参之……参之”,则生动表现了他的阔达。由此可见两人之“道”,距离并不很近。
    韩愈的文章,不仅论文,就是在与私人交往而作的“序”文里,也时刻不忘其“道”之纯一。比如在《送高闲上人序》中,他强调专其心于儒道。他借张旭草书而发议论:“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遗锱铢,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而后旭可几也。”这正如章太炎在《诸
子学略说》中所批评的那样:“儒者之病,在于太热中。”然而以大儒自居的韩愈不仅不以为病,反而将张旭草书取得成就的原因,臆断为明利害、斗利欲。更为可笑的是,他认为以佛家淡泊之心,不能在书法上取得成就,这就实在是睁眼瞎说,为不通之论,遗后人以笑柄了。从这个平日生活的例子里,也可看出韩愈思想的局限。他的悲剧,就在于误将局限当纯粹。
    韩愈的纯一儒道,突出表现在距杨、墨、佛、老,而特别是距佛、老。这是他一生的大事业,也是他在中国思想史、哲学史上谬得一席地位的原因。其实,韩愈对佛、老的研究,既未能超过两汉魏晋,也未能达到思想史、哲学史所要求的深度。他对佛、老的认识,总而言之,仅有两端:一是“禽兽夷狄”,二是不耕织而衣食,与士农工商平分社会。
    在极有名的《论佛骨表》中,他说:“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衣,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在《原道》中他指出:“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说的就是加上了佛、老。
    通常以为韩愈的诋排佛、老有进步性,然而若从思想认识的角度来说,所谓夷狄之论,在唐代已无任何进步性可言。更可笑的是,开创了所谓贞观盛世、开元盛世的李唐统治者,就是西北的胡人,就是所谓的夷狄,韩愈之论,在当时是犯讳,在今日看来,说他狭隘,说他没有理论气息,是一点也不过份的。
    韩愈排斥佛、老,其目的在于维护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然而由于限于理论深度,终于无补于儒道。他虽然“志在古道”(《答陈生书》),虽然对圣人之志到了“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的程度(《答李翊书》),但对于儒道的修缮,终于不能越前人半步。这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状况,早为苏轼看透。苏轼说:“韩愈之于圣人之道,善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何者,以其论甚高,其待孔子、孟子甚尊,而距杨、墨、佛、老甚严,此用力亦不可谓不至矣。然其论至于理而不能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东坡七集·应诏集卷十八》)
    既然韩愈之“道”如此苍白,而为了鸣于当世又传于后代,于是只能在“文”上痛下功夫,而在技巧上,他取得了成功。
    二、“文”的差异
    韩、柳文都有极高的艺术技巧,但其风格的差异也很明显。大体说来,韩文尚气,柳文有神;韩文气势磅礴,柳文神思绵渺;韩文力度大,柳文韵味深。故有如水如山的比喻。
    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一语道中韩文几个基本特点:浩瀚、流转、怪奇与抑遏蔽掩。而所有这些手法,其前提都是充之以气。
    前面说过,韩愈之文,内容不深,而韩愈所极力提倡的“气”,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内容的不足,使读者震摄于其力度,从而受到感染。
    尚气有两个要素,一是对自己所说的内容有坚定信念,相信自己握有真理,相信自己是以正压邪,有必胜的信念;二是句意、语调的连贯。
    韩愈对儒道,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正如他自己所描述的“茫乎其若迷”。而儒道自董仲舒以来,是全社会的正统思想,以儒道发言,很少有失误的威胁,所以,韩愈敢于“发言真率,无所畏避”。(《旧唐书·本传”,这是他尚气的有利的客观环境。况且,他对于尚气的意义有深刻的认识。他在《答李翊书》
中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声之高下皆宜。”这段话,在我国古代文学创作理论中非常有名,我们切不可等闲看过,它是韩愈全部创作理论的精华,是其文章的真实反映。只有深刻理解这段话,才能明白韩愈那些内容不深的文章何以能
干百年来打动读者的心。比如《送浮图文畅师序》:
    民之初生,固若禽兽夷狄然。圣人者立,然后知宫居而粒食,亲亲而尊尊,生者养而死者藏。是故道莫大乎仁义,教莫正乎礼乐刑政。施之于天下,万物得其宜,措之于其躬,体安而气平。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文、武以是传之周公、孔子。书之于册,中国之人世守之。今浮图者,孰为而孰传之耶?  
    这里所谓自尧而相继“传”至周公、孔子的道统,当然是儒家的无据之论,而且,“圣人之道有传,而佛教亦未尝无传,然而昌黎偏不以‘传’字许他。”(林纾《韩柳文研究法》)可见在韩愈这短短一文中,内容竟有两处虚枉不实,但由于充之以“气”,竟能使这样的文章显得雄辩涛涛,似有不可阻挡的气势。
    尚气还是一种修辞技法,可以从词句的组合中获得,其法有三:一是“以一词而统率许多词句”;二是“在一串文句中叠用调子相同的词句”;三是“把文句尽可能地关连”。(夏丐尊、叶圣陶《文章讲话》)这三种技巧,早已出现在《战国策》、李斯《谏逐客书》和贾谊《过秦论》,而韩愈则使用得娴熟无
比,得心应手。然而如果仅仅如其前人,则韩愈亦未能超越贾谊等人,为什么?因为那“气”虽然刚大,但毕竟外露,如果文章本身无深刻内容,则只能流于空喊。
    然而韩愈的文章竟不使人觉得空喊,为什么?这是因为他不仅尚气,而且更会对“气”作“抑遏蔽掩”。  比如前引《送浮图文畅师序》,林纾认为“直是当面指斥佛教为夷狄禽兽,而不畅通文字,却不以为忤者,此昌黎文字抑遏蔽掩之妙也。”
    抑遏文气,于是就有曲折,有变化,有波澜,就使人感觉文意深,终至于使“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所以说,韩文的尚气比其前人的高明处,就在于不一味直露。换言
之,他的“气”是以直为主,兼之以曲;以露为主,而又兼之以藏。这是韩文的基本特色,是他为文的法门。
    柳宗元散文多达四百余篇,有议论文、传记、寓言、游记等,均各具特点,其风格难以一言尽之。如果就柳文的内容看,则可总结为一个字:深。柳文之深,首先来自于宗元对事对理的深切感受和精微理解,这是他和韩愈大相迳庭外。其次是来自于柳文的艺术手法。柳文的艺术手法,基本可总结为:层深、折绕、古朴、峻洁。以深刻的内容,又以层深折绕古朴峻洁的手法出之,则其文必大有可观。这大有可观之柳文,愚以为有“神”。
    刘熙载《艺概·文概》;“文以炼神炼气为上半截事,以炼字炼句为下半截事,比如《易》道有先天后天也。柳州天姿绝高,故虽自下半截得力,而上半截未尝偏绌焉。”刘氏把好文章分为有神和有气两类,这正好对映于柳文与韩文;柳文有神,韩文尚气。
    刘大樾《论文偶记》:“神者,文家之宝。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所归也。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神只是气之精处。”刘氏所论,有神之文实高于尚气之文。
      柳宗元讲他自己的文章说:“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乎道也。”(《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抑与扬,疏与节,激发与固存,是矛盾的技法,而宗元皆用
之,其目的在于使文章出现奥与明、通与节、清与重的辩证效果,这与韩文的尚气加抑遏蔽掩相比,技法确实复杂得多,柳文之有神,也就无足怪。
    从柳宗元的文章看,永州八记极具风神。林纾谓其〈小石潭记》曰:“穷形尽相,物无遁情,体物直到精微地步。”又说:“文有诗境,是柳州本色。”(《韩柳文研究法》)这里所谓“精微”,所谓“诗境”,我理解为有神的另一种说法。而苏轼评价柳宗元的诗:“发纤狠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书黄于思诗集后》)这评语移用于柳文,也极准确。
    当然,柳文也尚气,但与韩文相比,则韩之气雄壮,柳之气悠长。雄壮者使人惊奇,悠长者使人深思;惊奇者令人“不敢迫视”,深思者令人难以释怀。
    韩文尚气,气有时而尽,故其文不宜长。遍览韩文,其名作多为短小篇什,而长文则稍逊一筹,大约就是一味尚气的原因。
    柳文有神,神常待乎深远,故其文多回环往复而不宜短,短则难深。
    韩文尚气而常以险怪出之,人以为好走极端。柳文贵神而多从平易入手,他自称行中庸之道。
    苏轼批评杨雄“以艰深之辞,文浅易之说”,诚为千古的评。而自称继杨雄道统的韩愈,其浅易也与杨雄同。所以,可套用苏轼评杨雄语而评韩文曰:以雄奇之辞,文浅易之说。而柳宗元文,有诗之美,也引用苏轼对柳诗的评语而评其文曰::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书黄子思诗集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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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秀才 回复 悄悄话 谢谢罢了兄如此关注此文。我青年时期也极佩服韩愈的文章,为其气魄所折,而进入中年以后,开始喜爱看似平淡而内容丰富,有深度的文章。于是,韩柳的文章正可以表达我这种思想,所以有了此文。韩文,年轻人喜欢的多;柳文,中老年喜欢的多。韩文,进取者喜欢的多,柳文,平居者喜欢的多。
罢了 回复 悄悄话 韩愈和柳宗元在“道”上的区别,以前倒也不曾留意,边城先生这篇文章着实让我长了不少见识。谢了!

不得不承认,二十岁中进士的柳宗元和七岁开始读书,十三岁就能写文章的韩愈都是天才。韩愈十三岁时便能说出“前古之兴亡,未尝不经于心也,当世之得失,未尝不留于意也。”这样富有有思想的话来,令人到中年的我至今仍折服不已。

中学时曾读过韩愈的《师说》,如今只记得:“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曾用这句话给语文老师找了不少麻烦,并以此为中心,写了一篇批判“师道尊严”的文章。

喜欢韩愈文章中勇于挑战权威的精神;喜欢文章立论、论证、结论都能紧扣主题;喜欢文章由虚到实,由实到虚,宛转曲折,激荡涌动,迭宕生姿;也喜欢文章能从正反两个方面论述从师之道。正如宋代学者黄震在说道:《师说》“前起后收,中排三节,皆以轻重相形:初以圣与愚相形,圣且从师,况愚乎?次以子与身相形,子且择师,况身乎?末以巫医、乐师、百工与士大夫相形,巫、乐、百工且从师,况士大夫乎?”

同意边城先生的看法,韩愈的文章在气势上确实略胜柳宗元一筹,苏轼对韩愈有很高的评价:“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苏洵也称赞韩愈文章“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更有钱仲联语:“韩愈的散文,气势充沛,纵横开合,奇偶交错,巧譬善喻,或诡谲,或严正,具有多样的艺术特色。”

最喜欢他名句:“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

虽然柳宗元的散文没有韩愈的气魄,但一点也不影响我对它的喜欢。非常喜欢他的散文和议论文。喜欢他散文自然流畅、想象丰富、幽深明净的风格;欣赏他议论文笔锋犀利、寓意深刻、略带夸张、言语尖锐、逻辑严密的风格。其中尤为喜欢的有:《封建论》,《三戒》和《捕蛇者说》。他的山水游记“永州八记”也是我喜爱的作品之一;喜欢他以景物托意,寓意深远,在他的笔下,那些没有生命的山水,便也有了人的性格。

最为喜欢的是他的诗。韩愈的诗太冗长、繁复。柳宗元的诗虽不算多,才140余首,但却多有传世之作。喜欢他文笔的质朴、生动、形象、鲜明、清新峻爽、细腻密致、寓意深刻;特别喜欢他诗中的那股孤高淡泊、绝俗清雅的情怀;正如苏轼所说:“所贵乎枯谈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

他最为脍炙人口诗非《渔翁》和《江雪》莫属;“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渔翁》: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一个孤高淡泊,在青山绿水间独来独往、自歌自赏的“渔翁”形象鲜活地跃然纸上;我仿佛听到了渔翁离去时的橹桨声、棹歌声;我仿佛看到了夜宿西岩的渔翁生起的缕缕炊烟;这是一幅非常淡雅、感人的景色,读这首诗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一种闲适且又孤独的情怀从天地、江流之间静静地、慢慢地流淌、渗透进我的心田。。。

而每次读《江雪》,都会让我生出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落寞和孤寂;千山万径、天地之间只有一个孤独的渔翁,在江雪中垂钓。它让我想到我们的生命,让我看到在这个寒冷、浑浊的世界里,我们是何其艰难地、孤独无望地,拼命想守着自己心中一方 “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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