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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运碑传奇续二

(2006-11-10 20:22:33) 下一个

十一、东都之行

量成一行人马,沿着滇池东面大道,向鄯阐进发。高明清领一队人马,旌旗鲜明,出城十里迎接。叔侄相见,亦甚亲热。
时值金秋,景色宜人,高明清有意要量成等人看一看鄯阐城的繁华,次日一早,就亲自带领量成等人,骑着高头大马,于城中各处巡视,但见六街三市,楼宇相望、苑池鲜丽、人群喧闹,繁华不亚于羊苴咩。
量成对高明清说:“耶耶,你这位鄯阐府大军将,当得真够气派的呀。”
高明清大喜,说:“是啊。量成,你看耶耶这气派,是不是要赶上骠信啦?”
量成说:“唉,怎能作这样的比附呢。”
高明清说:“怎么不能,羊苴咩是西京,鄯阐是东京嘛。都是京城。”
量成不想作这样的对话,就把话题转向鄯阐城的历史。
高明清虽为鄯阐节度,但对鄯阐的历史,也不过一知半解,时时需要杨文修加以补充和定正。
据两人所说,这鄯阐城,在汉武帝设益州郡时,不过是个小邑,叫作昆川,比起永昌城,那简直就只是个渔村。因昆川土人造反,汉武帝遣将军葛昌、中郎将卫广,发巴蜀之兵,荡平造反之后,在昆川建城,称葛昌城,到了汉章帝时,改为谷昌城。
唐玄宗天宝十一年,南诏阁罗凤向土蕃北面称臣,建号赞普钟元年。第二年,南诏主阁罗凤观民俗和民间疾苦,来到谷昌。他看这一带是东部爨人和西部僰人的交汇地带,有盐池之利,山河可以作藩屏,川陆可以养人民,就命令长子凤伽异在谷昌置鄯阐城,作为南诏镇抚云南东部的一个重镇。
鄯阐是僰语,意思是第二个城,雅一点说就是别都,或东京。
既然是别都,所以鄯阐城的营作,全照羊苴咩的形制和规模,举凡宫室、苑囿、衙署,无不是大同小异。就说那五华楼,方广五里,高百尺,可容万人,也和京都的五华楼一样宏伟壮丽。又仿羊苴咩崇圣寺塔,建了东寺、西寺二塔,遥遥相望,又建双塔寺和圆通寺,为新都涂上了佛家的色彩,那韵味就更与京城无二了。
如此建设,用了三十多年时间。到了劝丰祜保和八年(唐文宗太和五年、公元831年),骠信劝丰祜巡视东京,在五华楼大会南诏周边的十六国大君长,从此以后,鄯阐就成为南诏的东部国宾馆和国事活动中心。劝丰祜在鄯阐居住了很多年,直至逝世也没离开。其后,数代南诏骠信也常住于此。
边走边讲,不觉被高明清带到城东南金汁河堤。只见堤边一座新建的宏大寺宇,叫作地藏寺。高明清要量成等进去看一个新凿成的宝物,大家好奇,就跟着进了地藏寺。
进入大殿,只见高明清所说的宝物,原来是一个石幢,高约两丈,赫然而立。
量成等人走近细看,但见幢体有七级八面,由五段砂石组成,基座是一个八方形须弥座,上面鼓形幢基,雕有云纹和天龙八部图案,每两条龙为一组,龙头相向,共戏一珠。看完基座,又逐级往上看。
量成刚大体看完,早在旁边侍立的一个地藏寺僧就说:“相国也不必细数,贫僧早就数过。这全幢所雕密部佛母、佛菩萨及天龙八部像,共有三百尊呢。都用圆雕技法,精细娴熟,可谓匠技精绝,海内罕见。”
量成也赞叹:“确是如此。”
再回过头来看第一层界石,上刻《敬造佛顶尊胜宝幢记》,记载建幢目的和过程。
从记载可知,此幢是袁豆光为已故鄯阐节度高明生超荐亡魂而建造,既颂扬了高明生的功德,也炫耀了袁豆光的政绩。
量成回忆,似乎在若干年前听说过布燮袁豆光于鄯阐建造石幢的事,但具体情况并不清楚,所以此时一边细看幢记内容,一面和杨文修、高明清交谈。
原来,量成曾祖高升泰称帝,封次子高升祥为鄯阐演习。
高升祥封支子高祥坚于洟门(易门),封次子高明智于阳城堡(晋宁),封三子高明兴于长城堡(嵩明),封四子高明义于禄玤(禄丰)。由是,鄯阐和滇池四周之地,具为高氏所统治,加上鄯阐所控制的东方三十七部,整个后理国,半部区域都在其掌握之内。
高升祥卒,传子祥明。
高祥明又名高观音明,曾于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朝拜骠信段正淳,进金马杖八十节,报鄯阐户口三万三千户,因而得赐八章礼衣、龙头剑,并擢升为安东将军,声势更加显赫。
高祥明卒,传位于仲子高明生。
高明生卒,相国高泰明遂封其四子高明清为鄯阐节度。
量成想,高明生为鄯阐节度,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成就,只不过由于高氏不仅统治东都,而且族人遍布滇池四周,控制着云南东部广大地区,势力极其显赫,所以一但辞世,就要树碑立传,以图不朽。
量成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在嘴边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神情,而为杨文修所察见。
《造幢记》中,有“君臣一德,州国一心”之语。
量成问:“这‘州、国’如何解释?”
杨文修说:“所谓‘州、国’,那是用汉代的郡国来作比附,就是把鄯阐自比于一个封国,而鄯阐所属政区,则比于汉代的州。”
量成听了,心中不快,但没出声。
《记》中还讲到高明生既朝拜后理国骠信,又与宋朝有较深的联系。量成想,这只不过是指鄯阐与宋朝的骡马交易,怎得如此夸张。
《造幢记》末署“大理国儒释段进全述”。
量成明知这段进全乃滋济大师,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问高明清:“这个段进全,现在哪里?”
高明清指着不远处一位中年比丘,叫道:“滋济,相国问你呢。”
于是,段进前立刻过来,拜见量成。
量成问:“这幢记是你写的?”
段进全回答了一个“是”字。
量成指着幢记上一句,问:“这‘求救术于宋王、蛮王,果成功于务本、得本’,‘蛮王’是指谁啊?”
段进全回答:“蛮王,就是指百蛮之王,也就是指骠信。”
量成说:“能如此称呼骠信么?”
段进全略呈笑意,回答:“这是为着文词对仗。”
量成严厉地说:“能这样对仗?是不是太无礼了?”又说:“问问杨慈爽,这是不是无视骠信啊?”
杨文修早在一旁冷笑,听量成这一问,立即说:“虽然为了对仗,但称骠信为蛮王,确是不妥。大概是舍本逐末了吧。”
量成抓住这个把柄,其目的在于给兴高采烈的高明清,当头泼一瓢冷水,扫一扫他自高自大的威风。
高明清大概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出来为段进全圆场,说:“侄儿当了相国,学问上大长进了,连这一点鸡毛蒜皮的文字小事,也能明察。”然后对段进全说:“这样吧,既然相国说了,回头叫人改一改。”
量成笑说:“既然这样刻写了,也就不必改了。只不过,我们为臣的人,不管手中有多大权力,都要有一颗敬仰朝廷的心,不能枉自尊大。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量成的话,说得段进全脸颊发红,高明清的神光,也褪了一点。
出地藏寺,一路上,量成又似玩笑非玩笑地对高明清说:“耶耶啊,听说那金马、碧鸡,原本是姚州寓同山所出的宝物,汉宣帝那人,一听说哪里有好东西就想要,曾派王褒来寻找,宝没找到,王褒倒死在路上。后来,不知怎么就把金马、碧鸡弄到柘东城来,说成是柘东的宝物,向人眩耀。”
高明清笑说:“是有这么回事。”
量成又说:“我看这鄯阐人啊,什么都好,只是这贪财心太重,叫人尊敬不起来。”
一句话,说得高明清脸有些火烧火燎,只能“嗯嗯”地信口回答,旁边的人,都暗自好笑。
本来,高明清曾打算向量成指点东边的金马山和西边的碧鸡山,并带他们观看建在城中的金马、碧鸡二坊,但听量成这么一嘲讽,也就不再去看了,早早地领着量成众人回到节度府中,开宴听乐。
席间,出美女妙郎百多人,尽皆花团绵簇,各持琴、筝、箜篌、箫、笛、琵琶,及各种乐器二十余件,边奏《绵江春》,边舞蹈,其艳丽精彩,远非昔日骠信带到德江城的演奏可比。
量成对高明清说:“耶耶啊,你这玩法,后理国中无人可比啦。只怕是当年的骠信、花天酒地段素兴,也有些逊色。”
高明清带着些酒意,得意地说:“量成啊,不瞒你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也要有些乐趣,段素兴算是看透了。他那些玩法,只怕你在威楚边地,没有听过,更没见过。就说他在滇池,船也有几十只,每只小船上,也有乐工几名、歌女几个,大船上嘛,乐工数十,妖姬百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把个滇池,唱得鱼龙潜跃、行云不发。耶耶我羡慕啊,可是还没能达到他那水平……”
量成笑着,听高明清讲段素兴各种玩乐之法,尽管听到那些难以入耳的艳事时,也没打断。量成想,这个耶耶是中了邪了,想要改变他,是没有希望了,倒是不要被他给改造,就算是造化了。
歌舞直至深夜,量成看那架势,可能玩到天亮也不一定收场,于是推说困乏,要回馆去。明清婉留不住,只得宣布散场。又对量成说:“量成啊,耶耶早就想邀你来,让你开开眼界。既然来了,就放心玩个够吧。暂时把那些政事,放朝一边。”
量成回到馆舍,才进门,就有几个妖姬笑着来扶,有拉手的,有捏脚的,嘴里哈出些酒气。有的说:“相国好年轻啊。”有的说:“相国好英俊啊。”说完又“咯咯”地笑。
量成也饮了些酒,又经过一夜音乐的陶染,见此状,魂魄也有些飘荡,就不拒绝,随着她们摆布。
妖姬们嘻笑着把量成扶进屋,接着给量成脱衣解带,又香汤沐浴,按摩捏拿,百般服侍。其中一个金齿美女,为量成作的按摩,动作之大,用力之巨,而畅美之至,简直闻所未闻。量成在她的按摩下,飘飘然如睡如梦。
量成醒来,灯光之下,锦帐之中,见其余妖姬已不在,仅有金齿美女,笑眯眯躺在自己身旁,正用一根鸡毛,探挠自己的鼻孔呢。
量成定睛一看,那金齿美女,一双眼睛又黑又水淋,偶一抬头,灯光照进去,尤如阳光照耀下的江水,闪烁灵动,风情万种。
姑娘见量成醒来,笑说:“相国真能睡,太阳都出来啦。”
量成惊问:“真的天亮啦?”
姑娘说:“真的嘛,你不听见雀子叫啦!”说完,又“咯咯”地笑。
量成一边想起床,一边回忆起昨夜的情景,说:“你那种捏拿,真是舒服啊。哪里学的?”
姑娘说:“是从我们家乡南边的骠国学的。怎么样?好安逸呐。再来一次?”
量成说:“不必了,既然天亮了,我们起床吧。”
姑娘说:“今晚我再为你捏?”
量成说:“要得。”又一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笑说:“我家阿耶起的名字,你听不懂,你就叫我金齿卜绍吧。”
量成嘴里念叨:“金齿卜绍、金齿卜绍……”起了床。
由于高明清极力提供方便,量成、杨文修一行人,把个鄯阐城内城内,都玩了个遍,螺髻山啊、睡佛山啊、滇池啊,黑龙潭啊,都游了,到处莺歌燕舞,几番晓风残月,彻里彻外,舒服到了极致。
量成心想,我身为相国,今生也还头一回这样享受。怪不得那些京官,有机会总要到这鄯阐来巡视,好不好我也想些由头,到大宋,到土蕃,到天竺,到骠国,到周边各国访问访问,还不知有多少更奇妙的玩法呢。
量成在鄯阐玩得不亦乐乎。一天,杨文修说:“相国啊,想当年刘皇叔在东吴玩得不想回蜀,他儿子阿斗后来又有了个‘乐不思蜀’的笑话。刘备一代英雄,也有个玩乐之心,不过,他玩一阵以后,能回心转意。我们是不是也该回家了吧。”
杨文修一句话,提醒了量成,猛然想起自己这次到鄯阐的意图,是要说服高明清轻徭薄赋,而自己这十多天来却沉溺于花丛舞池,险些不能自拔。于是,量成吁了一口冷气,说:“啊呀!要不是慈爽提醒,量成几乎忘了大事。这样吧,今天就和耶耶认真谈一谈,好歹要他带个头,减免一点贡赋。”
杨文修表示赞成。
量成的意思,要高明清把周边各部的高氏族人叫来,当面好好谈一谈。但高明清固执着不要他们来。他说:“他们全听我的。我叫他们朝东,他们不敢朝西。你有什么话只消跟我说就行了。”
量成无奈,只好在节度府中,与明清边吃茶边谈。
量成首先把这次到东方巡视的见闻,捡着新奇的谈了些。
高明清不以为然,说:“量成你年轻,没有见过。可耶耶什么都见惯不惊了。你当了相国,以后可以多走走,到西边也走走,那边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很多呢。”
量成觉得,高明清的心思,还是放在享乐上面,只好直接说:
“耶耶啊,不是量成大惊小怪,我看东方蛮部,多半穷得叮铛响,再不减轻一点贡赋,会闹事的。”
接下来,量成讲到他亲眼所见的情况,又分析了东方蛮部与洱海周边,在经济、文化、风习,乃至于心理等各方面的差异,最后提醒高明清,说:“南诏之亡,也就亡在东方节度之手。现在看来,早晚要有战事。平国公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高明清仍然不以为然,认为量成年轻多疑。两人争论起来。
由于量成坚持已见,高明清作了让步,同意带头减两成贡赋,并令东方各府、镇遵照执行。
于是,这个在家族之间召开而又是研究国家大事的茶话会,就此告终。
量成离开鄯阐前,向高明清要那个金齿卜绍,说是要带回相府继续享受按摩。
明清笑道:“好啊,侄儿这次开了眼界,有些长进了。你若喜欢,耶耶以后再给你弄几个,送到你府中。”
量成又谢了一回,而后自带人马,回到威楚,看望了母亲和儿子,又回羊苴咩。


十二、段正严避位

量成说动平国公高明清减贡赋二成的事,首先为骠信所嘉奖,而后迅即在京城传开了。次年,高明清果然实行减贡赋,东方各部,盛称平国公恩德。于是量成又要求西部各府、镇、部,照二成减贡赋,成效颇佳。其后三四年内,后理国风调雨顺,物阜民昌,国势日盛,周边弥诺国、骠国、大秦婆罗门国、小婆罗门国、夜半国、女王国、水真腊国、陆真腊国,乃至土蕃等国,都派使通好。
量成二十一岁继任相国,几年之内能取得如此政绩,国人无不誉为“年轻有为”,甚至认为“南诏、大理以来布燮有为第一人”,骠信的赏赐,自然是年年必有。
一天早晨,量成解完大便,才起身,眼前一黑,一交跌倒,不省人事,被奴婢们抬到床上。醒来时,通身冷汗,湿透床褥。
原来,量成因近年来政绩卓著,颂声四起,颇有些志满意得,又因自从在鄯阐向耶耶高明清学得些享受之法,所以时常邀请京内外达官贵人、名流硕士,于苍山林中、洱海波上,大开宴席,在府中也常以歌舞酒色自娱,名誉上虽然仅有夫人宝庆、小妾金齿卜绍,其实养有美女数十,纵情为欢,这样一来,虽然年龄不过二十七八,身子却也有些虚空,白日发黑晕,夜来盗汗,非止一日。
量成平日也常服些长白人参、土蕃虫草、南越鳖甲,以保元气,但这一次病中再服,效果不显著。量成觉得,自己的病,症候多少有些像先相国顺贞,所以想起张弘文,就下令国中寻找,但一时音信杳无。
量成的病,惊动了骠信段正严。骠信和妙澄大师亲到相府,仔细问过病情之后,妙澄认为,量成应该和国人一样,虔心敬佛,才能渡过难关。
原来,量成虽然从小跟从僧人学过些佛理,但不甚关心,后来结识了张弘文,听了些儒理,读了点儒书,于佛法却疏远了,比起洱海一带的人来说,量成几乎就是一个不信佛的人,所以妙澄才有此说。
量成平时不问医药,病痛缠身时,慌不择路,于是听信妙澄之言,在病稍好后,就以历来国库积蓄,大兴佛寺。
洱海一带,自南诏初起,无论贵族平民,具信佛法,相沿已久。大理国开国皇帝段思平,又有若干真假难辨的传说:
一个传说讲,段思平原为蒙氏武将,他的母亲梦与龙交而生思平。思平的母亲崇佛,所以待思平灭了蒙氏的叛臣杨干贞,建立大理国,就大兴佛教。
另一传说讲,段思平在与杨干贞作战中,一次,被杨的大队人马追杀。思平逃至龙尾关斜阳峰下杨梅溪梁津寺,躲藏在观音大士法身后,免于一难。思平感激观音大士慈航普渡,发愿:若得大位,必以全国供养三宝,遍建伽蓝,以佛为国教。不久,思平立国,称大理,修崇圣三塔,在苍山洱海之间建大石庵、华严寺、弘法寺、紫竹苑、法相寺、莲花庵、荡山寺,共八大伽蓝,并下谕:“除三十七部,臣民皆信佛,户户供养观音;诸邑甸皆建小寺,初一、十五,君臣万民素食,烧香拜佛,国不朝政,户户净水香烟。诸寺大比丘,率众绕佛毕,法师坐禅床讲经,巳时众始归。除放牧者,臣民皆不劳作。”
虽然这些传说真假相掺,但南诏、大理历代君主,把崇佛作为全国的文化基调,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由于有这样的传统,所以量成动用国库大兴佛寺的举措,不但受到骠信、比丘和文武大臣的支持,也受到洱海,乃至弄栋、威楚、鄯阐一带民众的欢迎,虽有征发,也无怨言。
量成此次的手笔,主要是重建荡山寺为主的诸寺群落。
荡山寺始建于汉代,为南中第一伽蓝。始建者乃天竺梵僧摩腾竺法蓝。竺法蓝传法到了洱海,选择点苍山圣应峰下建寺,称荡山寺。竺法蓝为白子国张仁果讲《金刚经》,张仁果遂皈依佛门,并在白崖立宝幢,供养观世音。竺法蓝又在白崖建法王寺、大法藏寺,从此开南中佛风。
到了蒙氏建立南诏国,骠信阁罗凤以白乌大法王住荡山寺。其后,土蕃赞纶大法王也在荡山寺住了五年之久。异牟寻为骠信,又重建荡山寺八院。在此寺中,董陂罗大国师常为王室宣讲佛哲。
荡山寺历史悠久,誉满南中,但却在后理国段正严为骠信数年后,那一次大地震而倒塌,一直未能修复。
段正严本来想要修复此寺,但因地震后,接着又是瘟疫流行,国力不济,所以来不及修复。待量成继相位后,又实行减贡赋的政策,所以就没有提出修复的意见。妙澄深知骠信心意,遂因量成生病而提出大兴佛寺,正中骠信下怀,而量成也知道荡山寺在国中的重要地位,所以提出先予恢复。这样看来,君臣之间,是不谋而合,荡山寺恢复工程遂得以优先进行。
近两年时间,荡山寺十二大院相继竣工,骠信为之改名感通寺,并亲为题书匾额,延法缘大比丘为大住持,入寺比丘、沙弥一千余名。自此,骠信常赴感通寺听经,量成也常陪听。
感通寺历史悠久、规模宏大,后理国乃至周边各国的佛徒、香客,络绎不绝而来朝拜。
一天,几个天竺游方僧来到感通寺,正好遇到骠信和量成,谈话间,游方僧说他们在天竺碰到一个大宋男子,自称是后理国相高量成的朋友。于是量成问那宋国男子叫什么姓名,游方僧说,并未问其姓氏。又问现在何处,回答不知道。量成对骠信说,这必然就是张弘文了。骠信也以为然。再问游方僧那宋人举动像貌,果然与张弘文相仿佛。于是,量成修书一封,派使到天竺,请天竺王室帮助寻找张弘文,如果找到,则立即派人护送到羊苴咩。
广运八年(宋高宗绍兴十七年、公元1147年)二月,正是春和景明的时节,羊苴咩上空却出现了慧星,前后三日,每当夜晚,光芒照亮天空。慧星才消失,又连降冰雹,大如碗,打死人民、牛马数百,毁坏房屋无数,举国惊恐。骠信和量成问了主阴阳占候的功曹,又问了妙澄、法缘几位大师,都说此候主东方有兵事。于是,量成通知高明清加强防范。
大约量成发往鄯阐的文书才到达,而高明清却派人来报告:最宁镇下属褒古部(屏边)、王弄部(河口)、教合三部(文山)、矣尼迦部(马关)、维摩部(邱北)地方诸夷叛乱,鄯阐及秀山郡、最宁镇正调集人马,准备作战。
以上这些地方,量成在初任相国时曾巡视过,知道那里山清水秀,物产也还不少,只是因倮人与苗人杂处,常有争战,官府难以控制。这次叛乱的原因,高明清没有说,而量成估计,很可能是官府在处置民族纷争时粗枝大叶,最后导致群起而攻官府。
当然,更往深一层说,东方各部起而抗争的根本原因,是由于大理政权的统治和压榨。东方各部从来就是南诏、大理能否安定的决定因素,因而,在南诏、大理统治者清醒的时期,无不尽力与东方各部达成妥协,甚至不惜用“会盟”这样的平等形式。这个道理,是南诏、大理国君臣的一个常识,量成自然也熟知。
量成叫人找来一本史册,翻阅其中的《石城会盟碑》文。
碑文很简单,但所记却是大理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那是大理国第五代骠信段素顺于顺德三年(宋太祖开宝四年、公元971年)与东方原各爨部达成的协议,碑文称为“呫血之盟”。盟誓的地点在石城(沾溢),这是东方原各爨部势力的核心地带。碑文中,首次以“三十七部”这样的称谓代替原爨部,并说,段氏政权与三十七部“与约盟誓,务存久长,上对众圣之鉴知,下揆一德而呫血。”
量成反复阅读着这七十六年前的碑文,思索着对付这次夷叛的办法。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用会盟的办法好,但会盟也要有个基本前提,那就是要双方觉得力量差距不大,谁也不能一下子吃掉谁。然而眼下有这种条件吗?再说,以前的会盟,是与三十七部,而不仅仅与东方的一小个地区。现在若采取会盟的办法,不是太屈尊降贵了么?量成如此左思右想,直到天晚,还是不得要领。无奈,只好等待消息后再作打算。
半月有余,高明清派人送来情报,具陈秀山郡、最宁镇官府被叛夷攻击,退到鄯阐。眼下叛夷四起,正欲围攻鄯阐,高明清正准备迎战。
量成与一班朝臣,要到宫中与骠信商量对策,到了宫门,才知骠信在感通寺,赶到感能寺,却见骠信正在听法缘讲经。
量成把当前的的情况向骠信说完,骠信说:“天灾人祸接踵而至,罪在和誉一身,要消除此难,唯一办法,就是和誉避位为僧。不要再说了,和誉自慧星出、大雹雨之后,就有此打算,现在看来,更应急流勇退,回头是岸呐。”段正严说完,莞尔一笑,就闭目不言了。
量成等众官听骠信这样说,一时间竟不能说出什么话来,佛堂里却钟罄依旧、诵声如流,似乎不以人世间这样的大变化为然。
法缘说:“一切实相本缘于空,洞则空也。空虚如洞,如梦如幻。法有非有,法无非无。人本实相,而实出于空,空乃为法之始。诸法出于空,非旦夕而获得。骠信自初继位时,即勤修静悟,近年来,心静如水,心明如镜,七情六欲不能惑,天崩地动不动根,已渐入法境,是有此举。诸位不必解劝,还是及早回羊苴咩,扶坦绰继位才好。”
于是,众官只得离寺下山,到相府议事。
骠信避位为僧,当时众官一时无言,过后却也平静如常,其原因在于大理以佛法立国,浸润既久,故国人无不以为国家一切灾祥祸福,都是前修今生因果,有事解难,国中大事无不与在位骠信有关。于是,自大理国第七代骠信段素隆起,避位为僧就连续不继,成了传统:
秉义皇帝段素隆,于段素廉明启十三年(宋真宗乾兴元年、公元1022年)即位,在位四年后禅位段素真而为僧。
    圣德帝段素真,于段素隆明通四年(宋仁宗天圣四年、1026年)即位,在位十五年后禅位为僧,立孙段素兴为皇帝。
    段思廉于段素兴天明元年(宋仁宗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被众官推为骠信,在位三十一年后禅位为僧,其子廉义继位。
    上明帝段寿辉,于段连义广安四年(宋神宗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即位,在位仅一年,禅位为僧。
    段正明,于段寿辉上明元年(宋神宗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继位,在位十三年,众官推高升泰为帝,段正明弃位为僧,段氏统治中断。
    高升泰死,还位段氏,段正淳于天授元年(宋哲宗绍三年、公元1096年)继高升泰为帝,在位十三年,避位为僧。
以上段氏六帝避位为僧,前后不过八十一年,所以就一些年纪大的官员和百姓而言,似乎还历历在目,即使是量成这样二十多岁的人,也不觉辽远。现在,骠信段正严在他继段正淳之位三十九年之际,也因天灾人祸而遵循先辈之路,要避位为僧了,众大臣也无不以为是正途。
后理国骠信出家,多半剃度于无为寺和崇圣寺,而段正严此次要剃度于感通寺,这自然由其自择。于是在感通寺新辟净心堂,与法缘共悟禅理。
由于大理国骠信出家的多了,洱海一带百姓深知其情,所以流行这样的民谚:“帝王出家,随臣一帮,嫔妃一串,素裹红妆。出家犹在家,举国敬菩萨。早晚拜大士,禅室如世家。”说的都是实情,而段正严也不能例外。
当段正严的一大群随臣、嫔妃离开王宫,前往苍山圣应峰感通寺寻找旧主时,量成等一班大臣及时拥立段正严的长子、坦绰段正兴为骠信。

十二、清谈
段正兴继位后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相府。
量成才起床,听说骠信来了,洗漱完毕,到中堂相见。
“姐夫,我看庆祝宴会不要摆了,眼前还摆着战事呢。”段正兴急匆匆地说。
量成一听,笑了,说:“唉,当骠信了,还这么姐夫姐夫地叫,不行。以后叫我量成就行了。再说,你要自称‘元’,不能再说‘我’了。要有威仪嘛。”
段正兴也笑了,说:“我当然知道。不过当你的面,一时改不了口。”
量成说:“那没什么,该改就改。”见段正兴默认了,又说:“仗也要打,宴会也要摆,别那么紧张。平国公财大气粗,让他先打一阵再说。他会死保鄯阐的。他丢了鄯阐,就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窝了。”
段正兴觉得量成语调悠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紧张的心情也就略为舒缓一些。
于是,量成派人把杨文修等几位官员叫来,要他们安排宴会。量成说:“东边正在打仗,所以宴会不要搞得太铺张,但又要让京城的官民都知道新骠信继位,也要热闹一番。你们看着办吧。”
杨文修等遵命而去。
段正兴喝了些茶,眼看量成脸色仍然不太好,就说:“姐夫,我看你,是不是病还没根治?应该想点办法才行啊。”
量成说:“好是好了一些,不过,要根治嘛,还要些时间。”
段正兴说:“要是找到张弘文,就能根治。只是天竺国那边,还没音信。要不是再修封国书去崔促一下?”
量成摇摇头,说:“不必。哪里用得着这样紧张。再说,我觉得读佛经也能治病。我近来正读《六祖坛经》。那经文浅显,比《金刚经》好读,也好懂。以后再读一些,我估计这病是能根治的。”
段正兴高兴地说:“原来相国找到好办法了。这就叫人放心啦。”
量成见段正兴很有兴趣,呷了口茶,继续说:“从《坛经》看,佛门的争斗也很激烈,跟世俗社会没有两样。但六祖的高明处,就在于他彻底悟到了‘空’,所以在争斗中有一种闲适的心态,不执着。这‘不执着’三个字很是要紧。我们在世间一切的争斗、享乐,都要抱着这态度,才能从容历世,即使生了病,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量成见段正兴点头含笑,似有所会,又说:“在各寺院中反复听大师们讲的道理,其实就是这个,只不过他们讲得太玄妙,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能领会。我因得了这个病,在建感通寺的过程中,深入悟了一番,一下子明白了这个道理。回首往事,觉得以前一度执着于色相,那是受了高明清的惑诱。现在知道了,酒色财气,一样也不能执着。高明清一介勇夫,他永远也不会悟到这个真理。所以我料想他对眼下的战事,能取小胜而不能取大胜,正如他的一生那样,有小乐而不知大乐。”
段正兴听到这里,问:“相国以为,高明清能胜?为什么?”
量成说:“很显然嘛,鄯阐人户多,财力充足,高明清也算得勇猛。蛮子那边,是些乌合之众,没有首脑,到底听哪个指挥呢?所以胜败是很明显的。你不必担心,只管把宴会开好,尽情玩一玩。我不愿你才当骠信,就成天忧国忧民。”
段正兴当然高兴,不过,他也深感国家权柄,确实是操于相国之手,骠信不过是个摆设而已。但这是几十年早已形成的形势了,哪个骠信能改变呢?连父亲那样有学问,又励精图治,不也是一样吗?
大约量成察觉了段正兴的心思,说:“你二十八岁继大位,来日方长,以后有很多烦人的事要你去操心呢。”
段正兴说:“有相国操持国务,正兴正好高枕无忧。”
量成笑说:“你看你看,又来了,要自称‘元’。骠信之名,是能对臣下随便叫的吗?”
说完,两人都笑出声来,惊得堂外花间的麻雀,一阵飞到远处去了。
没过几天,高明清派人送来捷报:蛮夷已被击败,退回老巢。
量成叫人把这好消息转告骠信,而后修书一封,表彰了高明清,并要他安抚东部蛮夷,以免再起战端。
量成写好书信,派快马送至鄯阐,而后就听门下报告,说天竺的使节到。
量成心想,莫不是送张弘文来了。不一会,天竺使节一人进到中堂,行礼。量成问,找到大宋人张弘文了么?使节回答,费了很大的力,最后在一个神庙里找到,现在馆舍里等候处分。说完,又递交了国书。量成大喜,厚赏了使节,就叫快把张弘文带到相府来。
天竺使节出门不久,就把张弘文送来了。
量成一面步出中堂,一面观看。只见张弘文从照壁左面走出来,蓄长须,穿布衣,步履轻盈,见了量成,笑嗬嗬地说:“啊呀相国,光阴如流,一转眼八年不见了,还好吧?”
量成加快脚步,也说:“啊呀张先生呐,你成了神仙了,叫量成隔云相望啊。你还好吧?”
俩人走得近了,拉着手,互相看,而后大笑了。
接入中堂,奴婢献茶,具道阔别之思。谈说间,俩人都在体察对方的变化。
量成觉得,张弘文眉目之间,没了从前那种傲气,却有一种疏荡之气,好像一座山峰,变为一条宽阔的江流。
张弘文觉得,量成从前孩童般的天真,已为老成所代替,但是天性善良,本质未变。
俩人如此体察对方,自然双方都极明了。
谈了一会,量成问:“量成有一事总想不明白:为何先生当年不愿在后理国为官?”
张弘文一笑,说:“相国啊,弘文一路上就想到相国可能会问这个问题,弘文也应该对相国交待个明白。说实话,弘文当年,读儒书,行儒道,年轻气盛,志在卿相,虽然学得些医术,但却视之为末技,不过用以存身糊口而已,所以骠信要弘文为医爽,弘文以为那实在是视弘文为草芥鸿毛,就不答应。因为不答应骠信,所以后来相国要弘文入幕府,弘文自然不好答应。弘文以为,那样会伤了骠信的面子,以后不好做事。所以最终选择出走一条路。”
量成听了,欣然说:“先生如此城府,量成没有料到。要不然,哪能让先生漂泊江海。先生现在坦诚相告,这就真正把量成视为朋友了。先生既然志在卿相,那么,量成即日拜先生为清平官,与量成一道共图大业,先生以为如何?”
张弘文淡然一笑,说:“相国有所不知,弘文游历多年,足迹遍于大理国、骠国、土蕃、天竺,乃至狮子国,耳之所闻,目之所睹,足之所履,身之所触,无非梵音佛法,习染既久,对于拈花微笑,颇能会心,于是把佛法与儒学作比较,才觉儒者有一个通病,那就是热衷趋利,而弘文当年,染此病最重,只不过表面清高而已。弘文经此一番游历,尤如莲花出乌泥而不染,对于高官厚禄,确然已视为身外之物,不经意了。相国相信吗?”
量成一听,几乎击掌称赞,笑说:“啊呀呀,真是殊途同归啊!量成近年来也是从佛法中体察到自己病痛的根源,在于执着色相,近来已然觉悟,顿觉人生与天地一样浩大,非一官一爵所能拘束,就是这相国之位,也不过是只鞋子,穿些时日,也要抛弃的。”
俩人高谈阔论,似乎心心相映。
谈话问,张弘文看到堂中挂着两幅字,道是“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字迹已显陈旧。就问:“这好像是岳飞的话嘛。相国喜欢这话?”张弘文觉得,挂这样直白的话,不太合适,如果是在大宋,是要被人笑话的,但不便直说,因而又说:“相国若是喜欢岳飞,不如挂他的《满江红》。”
量成听这么一问,也就想起当年那个自称张完达的商人造访一事,就说:“这还是你的同乡,一个叫张完达的人,给我讲的。我还给你写过一封书信托他带去,不知你收到没有?”
张弘文觉得有些蹊跷,就问量成原委。
量成说:“七八年前了吧。那时我任相国不久,张完达交来你的一封书信,信上说你已回乡,并托他送我一部《贞观政要》。现在书信和书都还保存着呢。”而后又叫人找来书信和那本《贞观政要》,交给张弘文看。
张弘文看了以后,笑说:“相国啊,你上当了。”
量成吃惊,问:“上当?”
张弘文说:“那张完达,确有其人,也确实是弘文的同乡,中过秀才,后来经商了。大约他打听到弘文与相国的关系,所以来行骗。他是来买马吧?”
量成说:“是来买马。但用得着行骗么?”
张弘文说:“相国应该知道,大宋与金人长期作战,所需战马极多,国中产的马不够用,多半向后理国购买,为此还在边境专辟马市,南边和东边各一个。南渡以后,更依赖后理国,但后理国骡马也要慢慢生养,不是泥巴捏的,以至供不应求,所以大宋特准私人帮助买马,出以高价。张完达一个商人,善于投机取巧,就想出这行骗的办法。”
量成此时,感到一阵恶心:“说,想不到大宋居然有这样的人,骗到外国的相府来了。”
张弘文笑说:“想来相国从小长到现在,这是所受最大、时间最久的一次骗吧?”
量成说:“确实如此。”
张弘文又说:“相国从小生长于南中,接触的人都很纯朴,这和信佛有关,但是对于宋人,却不大了解。”张弘文本想把中华历史文化中,善于欺骗这一特征讲给量成听,但又一想不妥,改口说:“弘文自从入后理国以来,所历之地,无论官民,再怎样刁狡的,比起宋人来,都要逊色得多,弘文也深敬这个国家的人民,所以既来了就不想走了。张完达那种行为,在大宋人眼中看来,叫做机智,叫做‘兵不厌诈’。这一套,后理国人几乎不懂,相国自然也想不到。”
量成说:“确是想不到。”
张弘文又说:“如果以后打仗,弘文可以为相国搬演一番‘兵不厌诈’,必然取胜。只不过,那种胜利是以牺牲信义为代价。”
量成说:“那是丢西瓜抓芝麻,不值得。”
张弘文说:“对了,这就是文化的差异了。有一种文化,就是不断地以新的欺骗代替旧的欺骗,时间长了,百姓心中无不以信义为可笑之物。这种情况,只有长期处在其中的人,才能了解。”
量成问:“先生说的是大宋?”
张弘文笑而不答。
自那天谈话以后,张弘文也不推辞,就在相府里住下来,只不过常与量成闲谈,并不问政事,成了名符其实的清客。

十三、铁马金戈

时光如流,段正兴继父位数月,转眼到了新年,改元永贞。(永贞元年为宋高宗绍兴十八年、公元1148年。)
虽然段正严辟位为僧,但并没能避免祸患。新年才过几天,高量成就接到腾冲府和永昌府土人叛乱的报告。
永昌和腾冲,是后理国所设八府中的两府,两府都是高氏族人世守之地。永昌府地域包括今保山地区和临沧地区,是后理国的后院。腾冲府包括今腾冲、龙陵,下设金齿镇。金齿镇的地域,除了今德宏州之外,还包括今缅甸克钦邦、实皆省北部,以及缅甸掸邦。
后理国在边防要害之地共设四镇,即西北境的成纪镇(丽江)、西南的蒙舍镇(巍山)、东部的最宁镇(开远及以南地区)、西部的金齿镇,其中有军事设施,用以统率镇慑边境地区。
正是由于路远山遥,鞭长莫及,所以叛乱往往先起于镇。去年最宁镇的叛乱刚被平息,今年金齿镇又起事,引发了永昌、腾冲两府地区的土人叛乱。
量成接到报告后,迅即令高明清到京城,共商对策,一面在洱海一带征集人马。
后理国沿续南诏兵制,平时人人皆耕,战时人人皆兵。也就是户口与编制相配合,每户有丁壮,称为乡兵,平时备有战马、武器,根据村落远近,分为东、西、南、北四军,每军有不同颜色的旗幡,用以区别。每军置一将,有的管千人,有的管五百人。四军又置一名军将统一管理。平时如果有盗贼出入,要由这些乡兵来抓捕,如果有了征发,则由官府下文书,乡兵自带战马、武器和口粮,数日之间就可以集合起来。由于采用这种军制,所以南诏、大理,无论官民,对战斗,甚至战争,都十分熟悉。
高明清从鄯阐来到羊苴咩时,洱海周边的乡兵已基本调集待命。
高明清进入相府,告诉量成,他从鄯阐带来三万乡兵。量成说,东方战事刚停,不能大意,最好叫这三万鄯阐乡兵退回家乡,以防不测。高明清说,没什么问题,如果东方有事,他打下永昌、腾冲以后,再回头扫平。
量成说,已调集洱海一带乡兵十万,交由高明清率领,希望他能扫平烽燧,而后又拿出先相国高顺贞送给他的“武运”宝剑,转赠高明清。
量成说:“当年顺贞大哥送我这剑,多年来只能空鸣匣中,不得一试身手。现在送给耶耶,看这‘武运’到底灵不灵。”
高明清很喜欢,说:“我当年是看重这剑,可是顺贞舍不得送我。你武功不怎么样,他却送给你。意思是激励你吧。现在你转送给我,算是物归其类吧。哈哈,你看我怎样用它收拾那些家伙。”
量成说:“耶耶一去,想来应该马到成功,但量成劝耶耶一句话:少杀、少烧、少结怨。要不然以后难以收拾。”
高明清大笑,说:“我的相国侄儿,这你就不懂了,只有杀戮才能立威。你豆腐一块,谁怕你,只怕争来吃你呢。”又说:“高家天下百十年,靠的就是这威风。量成,你当相国,莫把高家天下给人家端掉哦。”
明清如此固执,倒叫量成不好再辩,只得说:“好吧,愿耶耶早日凯旋,量成在大厘城(喜州)迎接。”
次日,高明清率十三万人马,号称三十万,向永昌西进。
三月底,果然传来高明清的捷报,说永昌、腾冲叛夷已全部荡平,现正在回师途中,沿途祭拜高黎贡山和怒江,不日即可到达大厘城。
于是,计算了日期,量成、骠信和一班京官,由骠信的羽林军开路,旗幡飘扬,笙箫响亮,浩荡千余人马,前往大厘城迎接。而苍山之麓、洱海之滨的百姓,家家户户遍插旗幡,烧香踏歌,准备迎接亲人回乡。
大厘城北距羊苴咩四十里,自南诏以来,邑居人户很多。城东南十余里有舍利水城,居于洱河中流岛上,四面临水,夏天尤其清凉,南诏、大理诸骠信及王公大臣,常来辟暑。这次,骠信、量成等人,就来到这个岛上等候高明清。
然而一等三日,不见高明清队伍。量成正要派人前往打听,却有高明清处来人传报,说平国公与诸大军将正在祭拜高黎贡山时,晴空中突然飘泼大雨,夹杂冰雹,打得人仰马翻。继而下到怒江大狭谷,毒暑酷热,遭了瘴气,乡兵和军将多半上吐下泄,平国公也病倒了,由乡兵单架抬着,正往回赶。
由于这突来的变故,量成与骠信商量,请张弘文前往救治。张弘文带了九针,又收集了些草药,与数十人即日起程,而量成与骠信,大队人马,转回羊苴咩。
数日之后,高明清人马回到龙首关、大厘一带,就遣散乡兵各回各家,而后到达京城。
高明清此次又立大功,骠信赏得全披波罗皮,其余军将赐半披波罗皮。
波罗皮即虎皮,全披波罗皮就是得披一整件的虎皮大袍,半披就是胸前后背得披,但缺袖子。全披波罗皮是南诏、大理对立殊勋者的一种最高奖赏,半披次之。
高明清的病虽已被张弘文治愈,但量成和骠信要他回鄯阐休息。高明清哪里肯干,硬是在苍山洱海大摆了十几天的盛宴,歌舞美女玩了个饱,才回鄯阐。
四月下旬,鄯阐来报,三十七部夷叛乱,形势紧急。高明清认为,这次叛乱范围几及整个东方,来势凶猛,要骠信亲征。
这消息震动了京城。
骠信段正兴召开御前会议,首先表示他愿意亲征。
量成经过仔细考虑,决定不由骠信亲征,而由自己挂帅征讨。其理由在于,骠信初即位,恩信未著,军将不信,叛夷不畏,而自己任相国九年,有思信于民,文武官员具听节制,带兵前往,不必硬战,可以恩信笼络。诸大臣皆以为然,骠信也不好再争。
于是量成下令,迅速调集威楚府、鄯阐府、统矢府(姚安)、谋统府(鹤庆等地)、建昌府(西昌)、成纪镇(丽江)乡兵,要求多带口粮,十日之内会集鄯阐,而后挥师东进。
出征之前,量成首先到感通寺看望前骠信段正严,准备告以形势。
量成叫人马在山门外等候,自己和张弘文、杨文修等几人入寺。
来到净心堂,只见法缘大比丘正在为段正严演法。法缘坐在一个蒲团上,闭目合十,不一会,蒲团升起,浮悬三尺,过一会,慢慢落地。法缘仍然闭着眼睛坐在蒲团上,口中却说:“相国来了。”接着睁开双目,起身前来,又说:“有失迎迓,恕罪恕罪。”其速度之快,令人讶异。而后,段正严才发觉量成等人立于堂门外。
净心堂宽敞明亮,段正严表情朗润,招呼大家就座,而后沙弥献茶。
量成请教:“大师刚才所演何法?”
法缘道:“此瑜珈浮悬净瓶大法”
段正严说:“大师这一大法,正严在初即位时,就在崇圣寺见大师演示过,知其必是有法高僧,招见之后,知法缘大师乃大唐宗系,幼年学于天台,博览三藏,得此大法,能连续坐禅百日。遂向大师学习此法,历经四十寒暑而不能学成。现出家才几个月,就大体学得有些模样了。”说完,就坐到一个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调息。不一会,蒲团颤颤升起,约一尺许,稍停,落下。
几个俗人,都喝起彩来。
段正严回到座位,对量成等人说:“大概你们觉得奇妙吧?其实也不奇。以我的体会,就只四个字——心诚则灵。我在位时,杂念太多,所以不灵。就这道理。”
量成说:“骠信进入新境界了,更叫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仰戴啊。量成若有一天能放下包袱,也要跟从骠信和大师学习,轻装前进。”
量成的话,引得大家都笑起来,而释伽佛像,似乎也因而隐隐发笑。他笑量成顺水推舟?还是笑量成真有诚意?不得而知。
量成才要开口告诉当前形势,段正严摆摆手,说:“你要说的事,我不想听了。无非是军国大事,但在佛门看来,那不过是小事。和苍蝇争血、蚂蚁摆兵,形式有异,本质无别。”
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量成等只得告辞。段正严和法缘也不惋留,送到山门,飘然回返。
量成一行,骑马下山,只见洱海东面山头上方,一派浮云被夕阳照得通红,那红光不但映照海面,还把这个马队人人的脸色,染得尤如二月的桃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庙里吃了酒,或受了神佛的讽刺呢。
马队下了苍山,天色已黑,只见前面不远处刚亮起十数点火把,正向南边大道方向移动,其间听得见许多马蹄声。即时有就几个卫士前去察看,回来报告说是几个本地人,其中一个为头的是大宋人,集了些骡马,要赶到边境去卖。量成说,现在正要打仗,哪里能让人把骡马赶走,截下来。于是卫士又前去阻截,并把为头的带了过来。
那为头的宋人也骑着马,自己打着枝火把,一边走,一边和兵将扯闹,只听他说:“我和你们相国,是老朋友,是他准许我在后理国买骡马呢。要不信,明日到相府对验。只怕你们吃不了兜着走!”颇不乏无赖之气。
量成一听,那口音好熟,就对旁边的张弘文说:“好象是张完达的口音嘛,嗯?”
张弘文回答:“就是他。”
等走近了,一看,真是张完达。量成要发作,一想张完达是张弘文同乡,就忍了一忍,不无叽讽地说:“何必对验。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旁边的人都摸不着头脑。
于是,张弘文在马上说:“完达,相国就在这里,还不赶快下马行礼。”
张完达一听,愣了一会,又把火把朝前逗过来,想看个仔细,一面说:“真是相国和弘文兄?”
量成对张弘文说:“他还不相信呢。叫他到相府来见我算了。”说完,勒马向前,擦张完达而过,向羊苴咩驰去了。
次日一早,张弘文只身入中堂,大约想给量成消消气,再引见张完达。
量成过了一夜,气也消了许多,淡淡地对张弘文说:“先前那事,也就别提了。很无聊。人嘛,我也不想见了。骡马留下,给他点钱,叫他回去算了。”
张弘文说:“张完达那人,确实诡诈,本来应该好好整治一下。不过嘛……”
量成说:“先生有话请讲,不必吞吐。”
张弘文说:“昨夜弘文与张完达交谈,知他既做买卖,又颇晓兵法,也算是个奇人。大战在即,有这样的奇人,是不是也可以考虑用他一用。如果用不成,再叫他走也不迟。”
量成觉得奇怪,问:“做买卖和兵法,能扯在一起?”
张弘文笑说:“这原本就是一回事。太史公在《货殖列传》中讲到周人白圭做生意,用的就是伊尹、姜太公的谋略,及以孙子、吴起的兵法。越国的范蠡,也是用兵谋做生意,成了大富翁,称陶朱公。为什么呢?因为做生意和打仗同样要讲权变,讲决断。”
经张弘文这么一说,量成想起当年张完达谈话中,对岳飞行军打仗那一套特别熟悉,所以也就有点信了,嘴里说:“哦,原来是这样。”心里想,中原的人,肚里的学问确实很多,应该向他们请教。于是又说:“以先生之见,请他来作什么?作军师?”
张弘文说:“相国还记得当年弘文所说‘诸侯之剑’么?‘以智勇之士为锋’,何不派他为先锋,先把一两路叛夷打个稀烂,杀鸡吓猴,敲山震虎,然后相国再发一纸文告,安抚各地蛮酋,时机成熟,把他们召集笼来,一网打尽。”
量成想了想,说:“一网打尽倒未必,但可叫张完达带威楚精锐,沿戛洒江南下,绕到叛夷后方,打他个措手不及。与此同时,我带大军出鄯阐东进,压向三十七部,声威所向,再发文书笼络,可能会有效果。”
张弘文说:“此计甚妙。”
于是,量成会见张完达。而后一同来到威楚,让威楚演览、军将与张完达在一起相处几天。最后,拜张完达为军将,演览为副将,统威楚三万精锐,沿戛洒江南下作战。量成要他务必打出威风。张完达感激相国宽宏大量、抛弃前嫌,表示以死报恩,决不辜负相国期望。即日率军南下。
在张完达率军南下的同时,量成带着张弘文、杨文修,以及一批文武官员,向鄯阐进发。
量成到达鄯阐,各府镇乡兵已基本齐集,有众二十五万,分别驻扎在滇池东岸、南岸。
各府镇兵马的统帅,全是高氏族人,因路途遥远,有的已有数年未见面,有这机会,大家齐集鄯阐五华楼,相见甚欢,全无大战在即的紧张气氛。
量成一向不穿戎装,此次却头戴兜鍪,身穿犀甲,外披一件黑底起核桃纹的薄长毡,清风徐来,征袍飘飘,既显得威风凛凛,又风度潇洒,博得众高氏族人头领一阵喝彩。
量成在军事会议上,明朗刚劲地说:
自圣德皇帝以来,到今年已有一百五十四年,三十七部蛮夷反叛,大小已有几十次,而以此次规模最大,地域最广,几乎整个东方,都乱起来了。光从这一点说,诸将也不能掉以轻心。
圣德皇帝交下来的江山社稷,每一个高氏族人,都要用鲜血和生命保卫它。量成出征之日,就已对着圣德皇帝的灵位发誓,置生死于度外,必欲扫庭犁穴,彻底安定三十七部而后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希望全体高氏族人同仇敌忾,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血战到底,直到取得胜利。
为了保证这次大战的胜利,本统帅规定:
凡不听军令者,先斩高族氏人,再斩段氏族人,最后斩外姓;
战死者,无论居任何职位,其家属一律得国家抚恤;
战斗中,凡冲锋向前而受伤者,奖,凡退缩不前而受伤者,斩;
无论行军扎营,不得侵扰百姓,不得拿百姓一草一木,不得进百姓家一步,违者,斩。
希望各人好自为之,不要到时候怪量成不顾骨肉之情。
最后,量成说:“量成送诸文官武将一名言,一句大宋国岳飞的话,他说‘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则国事可为。’如果我们这次征战,真正做到岳飞这句话,就胜券在握了。”
接下来,由行军总管给诸军将讲了这次的战略:威楚精锐三万人马沿戛洒江南下,从后方闪击;大军二十五万人马分三路自鄯阐向东推进,步步为营。
而后,量成亲点统矢府(姚安)演习高护隆为北路军指挥,点平国公高明清为南路军指挥,各带十万人马。量成兼任中路总指挥,带十五万人马。三军推进日期,照由兵曹阴阳官占卜择定。
众头领遵命而去。
会后,量成问张弘文这些军法规定得怎么样?张弘文说:“相国这些规定,有主人翁气度,又深得岳家军妙旨。”又问杨文修,杨文修说:“只是先斩高氏族人那一条,如果能执行,就必胜无疑了。”
兵曹阴阳官择得吉日,三军于次日一早向东推进。量成中路向石城,北路高护隆向升麻川(寻甸),南路高明清向弥鹿川(弥勒),分别推进。
量成中路军的先头部队,一鼓作气攻克石城,叛夷鸟散,遂入据石城。
不出两天,北路高护隆和南路高明清也传来战报,已分别攻占升麻川和弥鹿川。其时正逢夏雨,连日不停,量成令三军稳扎原地,以待威楚军战斗的消息。
一天午后,量成正与张弘文围棋,却有军将报告,义督赕(剑川)乡兵三人,入民宅奸淫妇女,已被拿获,问如何处分。
本来,乡兵犯军律,由其上司处置即可。但量成觉,可能是由于这次作出新规定,所以下边也有意要看一看相国怎样执行,所以这么点事还要来报告。
于是,量成问:“义督赕统领军将姓氏?”回答:“高氏。”于是量成不假思索,下令:“乡兵犯律,是由于上司管束不严,斩义督赕统领军将。并通报三军,有再犯者,照此执行。”又问:“那三个犯律乡兵如何处置?”量成说:“斩。家属由义督赕统领军将高氏家族给予抚恤。”
义督赕高氏族人被斩决一事,迅速在中军传开,随即又通过通报传遍南、北二军,于是三军震恐,此类犯律事件比往昔出师大为减少。
六月中旬,传来张完达战报:
完达率军至戛洒江,复沿蒙乐山南下,避免小战,师行一日百里。至它郎(墨江),用计毒毙叛夷万余。至溪处(红河),以水淹之计,杀叛夷二万。至阿宁(开远),天暴热,又以计烧杀叛夷四万余,遂占有其地。当此之时,滇南叛夷,以为天兵南下,无不惴惧。今欲再挥师南进,取维摩(邱北)、纳楼(金平),易如反掌,而不知相国下步远略,遂待命于兹。
量成看完战报,既喜且忧。喜的是张完达果然不负重托,狐军深入,战绩卓著;忧的是用计毒辣,杀死夷人甚众,以后冤仇难解。遂将战报递给张弘文看。
张弘文察颜观色,知道量成心有不忍,就说:“当年武侯南征,杀死夷人甚众,但是后来武侯采用安抚之计,遂得南人之心,千秋歌颂。眼下叛夷恐惧,正是相国转剿为抚之时。相国何不依先前之略,发一纸之书,通告夷酋,盟于石城。”
量成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早先大理国第五代骠信段素顺,曾于顺德三年在石城与三十七部呫血盟誓,至今已有六十七年了。然而盟誓之后,时过境迁,历代君臣不认真抚育蛮夷,遂至叛乱不休。量成以为,盟誓既能助长蛮夷与朝廷抗衡之心,盟誓之后若不认真安抚,则蛮夷更觉受骗上当,此为致乱之源,所以现今不必盟誓,而是要痛下决心,以安抚为基本国策,长久执行,不容松驰变迁。”
张弘文说:“若不盟誓,则相国用什么办法结束眼前战事?”
量成说:“先发布通令,所有叛夷,凡在五月三十日以前放下武器,自动到官府认罪者,一律宽大,概不跟究,部酋仍旧;凡负隅顽抗者,量成必兴兵而讨,直至剿灭;待全境安定后,轻徭薄赋,兴水利,修道路,筑津梁,劝农桑,行科试以揽人才,重教化以厚民风,兴佛教以寓精神。若此,则长治久安,方能有望。”
张弘文一听,连声叫好,说:“相国深谋远虑,求真务实,果能如此,国泰民安,指日可待。”
两人谈过之后,量成在军中召开会议,把这远近之策,给大家再深入细致讲了一番,众文武官员,无不称道,遂以相国名义,把上述内容写成文书,发向全国。同时也报告骠信。
文书发出以后,量成按兵不动,以观动静。同时,量成又派人到张完达处,令其原地待命,且不得挠民。
不出所料,东方大部叛夷,既为兵威所震,又被恩慧所笼,纷纷解甲归田,仅有昭通一带,还有几股叛夷不愿投降。于是,量成令高明清扫平之。
六月初,量成发出文书,要全国八府、四镇、三十七部头领,于六月二十三日以前会集鄯阐,共庆火把节,同时把安抚各部、发展生产、兴文教的措施,作为基本国策定下来。

十三、让位

东方的叛乱平息,量成回师鄯阐,遣散各府镇乡兵一半回家,另一半十余万人马驻扎在滇池东岸,以防不测。
六月二十三日,全国各府镇部头领齐集鄯阐五华楼,举行大理国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一次会议。
五华楼建于鄯阐城内岭岗上,岭岗因楼得名,称五华山。
众人上了楼,开会之前,量成引着众人眺望风景,只见五华山西北临池,竹树鲜花,风景佳丽。眺望四周,但见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滇池之上,云横九派,鸥鸟万点,城内街道纵横,楼宇栉比,车马人众,川流不息。好一派繁华景象。人人莫不赞叹,高明清尤其得意。
会议开始,量成笑问:“各位刚才所见,鄯阐城景色如何啊?”
众人都说“好!”于是也都笑起来。大约众人没想到这样重大的会议,相国居然如此风趣,而使人如坐春风。
量成又说:“鄯阐景色好,你们各位管辖的地方,难道就不好吗?”
听此一问,众人都愕然不知如何措辞。
量成又说:“其实,各位所管的那些地方,也是风光各异,各有妙处,比我的威楚城,一点也不逊色吧?”
这话,更把人置于五里雾中,难辩东西。
量成笑笑,说:“天下风景,各有所长,并不见得只有哪一家好。但是风景好,要靠自己去建设。不能打烂条,觉得自己的不好,就千方百计去算计别人的,甚至动手去抢别人的……”
话听到这里,大家才觉得有些眉目,于是静听下去。
只听相国继续讲:“其实,抢到手的东西用不长久,也不好用,就象抢来的衣裳不合身,式样也不配自己的角色,穿起来,连小孩子也知道你是个强盗……”
此时,楼上响起一片笑声。
量成也笑了,笑得仰起了头。待众人笑够了,量成又说:“这是个极简单明白的道理,可以说是妇孺皆知,但是我们有些人,活了几十岁,走了多少路,过了多少桥,又当着官,当着酋长,可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日子一有些难过,就心里痒痒的,想打烂条。你当官的还打烂条,百姓不也就跟着打么。于是,今天我攻你,明天你攻我,后天攻府镇,再后攻朝廷,战争越打越大,东西越打越少,最后,血染江河,白骨盈野,青壮年死完死尽,只乘些老弱病残,日子还怎么过?”
量成听见人群中发出唏唏声,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于是又讲:
“打仗不是个好办。古人讲,兵者凶器,圣人都是到了万不得己的时候,才偶尔一用,何况我们这些人。一把刀,你能用它杀人,别人也会用它杀你。就算你本事大,刀把子捏得紧,它有时还要伤你的手呢。所以说是凶器。我们不要喜欢这个凶器。”说到这里,量成脑海里回闪起他把“武运”转送给高明清的情景,于是说:“有人以为武运能够长久,那不是戅包就是疯子。各位应该知道点历史,南诏尚武,大理尚文。南诏尚武,结局如何?结局是灭亡。大理尚文,只要继续下去,就可以长久。所以我今天要给各位提个醒,那就是要保持尚文的传统。什么是尚文?那就是兴学校,劝农桑,提倡好的风俗习惯,官府轻徭薄赋,把打仗的人力物力,用在发展生产上,使我们后理国中,过河有桥,行路有车马,穿得暖,吃得饱,烧香拜佛,也有个寺庙……总之一句话,人人想的做的,都是建设家园,而不是想抢人,想打仗,想反叛。这样一来,太太平平过日子,有什么不好的呢?”
量成讲得很动感情,人们有的点头称赞,有的叫好,有的甚至热泪盈眶。
量成见此,就叫大家发表意见。
几个三十七部的酋长,一个接个地发言,都表示他们确实不愿打仗,不愿反叛,最好是府、镇减轻些贡赋,他们愿意率领乡民好好劳作,建设家乡。
量成和京官们,以及高氏族人听了,都很欣慰。
接下来,由新任清平官杨文修宣布《后理国和平建设纲领》六条,其内容基本是量成先前与张弘文所谈那些,只不过更加条理化罢了。
杨文修才宣布完毕,全体人都赞不绝口,表示一定要遵照执行。高明清也说:“我这回也要实实在在减轻下边一些负担了。”
看来,这次历史性的会议,确实比歃血盟誓的办法,所起作用更好。
次日是六月二十四日火把节,鄯阐城内外,燃松枝,撒火把,耍龙踏歌,弦子芦笙响个不住,玩闹了一个通霄。量成作东,高明清主理,大张舞宴,大酒大肉,请各路诸侯玩了个痛快。
火把节后,各路头领先后返回,量成把驻扎在滇池旁的十万军队交还原主,让他们领回家乡遣散,而后准备打道回府。正当此时,却从京城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传消息的是相府几个家奴,只见他们骑马狂奔进平国公府,找到相国以后,跪地哭诉:高贞寿乘相国征战在外,已自居了相位,京中一些文武官员也去拜贺,骠信也不反对。贞寿夺位的理由,无非是说他已经长大,可以继父亲高顺贞为相。
量成正和高明清、张弘文、杨文修,以及几位还未回家的高氏族人喝茶聊天,冷不防见这几个家奴赶来,吃了一惊,继而听到这消息,量成默然,只有高明清激动地问情况,但几个家奴除反复讲这几句外,不能再讲出什么。
待高明清问了一阵,量成的心情似乎也平静下来了,挥挥手对家奴们说:“不要哭了,你们也跑得人困马乏,吃饭去吧。”
家奴走后,量成坐在圈椅里,闭着目,大腿一摇一摇,看得出来其内心正在作着艰难激烈的博斗。这样约一个时辰,旁边的人,一言不敢发,全都屏息观望着量成的脸色。
当量成终于睁开眼之后,高明清立刻说:“贞寿小子无礼,待老爹我领兵去收拾他!”
量成锐眼一视高明清,说:“收拾?莫作蠢事。”
高明清问:“怎能说是蠢事?什么事也要有个理嘛。他小子不讲理,老爹我就有理由收拾他!”
量成说:“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何必呢。”
高明清愤然道:“算了,你莫说大话了。你就不想夺回来?!”
量成微微摇摇头。
众人以目互问。
高明清看到众人的眼风,说:“你不好出手,我出手。还不行?”
量成说:“要用武力拿他,如探囊取物。真要拿他,我自己也不是不可以。但朝中一乱,三十七部也就不会安宁。这个道理,是极显然的。”
高明清把茶杯一甩,说:“管鸡巴求乱不乱,乱了再打嘛,我怕他!”
“叭”一声,青瓷茶杯甩得粉碎,好像那茶杯就是高贞寿,拿下他,不费吹灰之力。
量成看着满地的茶叶,说:“哪有这个道理。”
高明清说:“他小子不仁,我可以不义。这是天下不变的道理。就是三十七部蛮酋,也晓得这个道理,何况高氏族人。”
于是,几个高氏族人也表态:“平国公说得对,我们立刻招集兵马,一起去收拾那小子。”
杨文修也说:“相国,人心所向,士气可用啊。”
只有张弘文在一旁沉默无语。高明清愤然扫了他一眼,那意思好象在责备他。于是张弘文说:“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相国一生中遇到的大事、难事,要忍要发,还是让相国三思而行吧。”
然而量成站起身,绝然说道:“小子无赖,量成决不无赖。量成一定要忍了这口气。”
看来,“无赖”二字,是量成给贞寿这次行为,也是给他品行的一个定性,而量成则不愿意与无赖打交道。
高明清说:“你真愿意忍?”
量成说:“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量成绝非戏言。”接着拿起一个杯茶,说:“量成如果食言,有如此杯。”一下摔个粉碎。
众人还能说什么呢?
次日,量成、张弘文、杨文修等告别高明清及其他高氏族人,带着几百人马,离开鄯阐,西归威楚。
来到离威楚城三里的小河口,细雨之中,只见黑压压一片威楚人,在那里迎接。
量成一行人走得近了,见演览等官员具在,他们身后,百姓多半衣裳褴褛,早被雨水湿透,一个个睁大眼睛,跪望量成,而默无声响。
量成此时,心潮翻腾,不知是何滋味,立时滚鞍下马,大步向前,越过官员行列,把一个老叟扶起来,泪眼相视,而不能言语。
六月的德江,波涛翻滚,在两岸翠碧草树的映衬下,红褐色的江水尤如一派鲜血,即使大量的雨水落进去,也不能使它褪色一点点。
德江啊德江,雨中的德江,你和量成的心情一模一样,你才是量成的知音啊!
此时,全体百姓已然站起,目光攒视着量成。
四面青山,侧耳而听,只听那三十岁的退位相国,用纯净的威楚口音说:“威楚百姓,你们好!量成感谢你们。你们才是量成的亲人啊!量成就是用生命来报答你们,也报答不了啊。”
说毕,量成哒然而跪。跟着,全体人也一同跪地。于是,在这河山之间,在这绿色的山峦和红色的江流之间,黑压压一片人马在雨中沉默着。突然,上空一个闪电,刹那间把大地变成一片青铜色,接着,一个炸雷,一个惊世骇俗的炸雷,暴响……

十四、护法公

云收雨霁,量成一行人回德江城,高夫人携孙儿成英,以及管家杨富等在城门外迎接,亲人相见,百感交集。
量成仔细看母亲,发觉她虽然身体硬朗,却也添了几丝白发,眼角也有了鱼尾纹。再看九岁的儿子,长挑身材,眉目间透出些许英气。又看杨富,已然垂垂老矣。
量成一阵心动,心想几年来在外为官,无意之间淡忘了家里人,淡忘了故乡。亲人们在自己得势的时候,不去巴付,不去沾光,连他们的影子都不见,而在自己急流涌退时,却一下子出现了,都来体贴。哦,这就叫做亲人,这就是故乡啊。量成这样想着,听着母亲、儿子、杨富他们那些熟悉的威楚口音,感受着他们的亲情,热泪盈眶了。
进城路上,量成拉着母亲的手。母亲说,她一听到消息,就派人去京城接宝庆等家眷回来,估计也快到了。又说:“我估量你不会带兵去做蠢事。贞寿那孩子从小娇纵,他爹死后,又缺少教育。老实说,你也没想到要去教育他,感化他,一味听凭他马浪荡,所以做出这种缺德事,这就是你有所不能见,有所疏忽了。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你也不要太伤感。人生的乐趣很多,并不仅在于当官做宰。我养养茶花,也是一种乐趣。我年轻时就成了‘茶花女’,那光彩并不见得比你当相国要弱几分。只不过,他们这些男子汉,常常只晓得在官场找乐趣,久而久之眼光短小了,成了井底之蛙,全不知什么叫做天伦之乐,什么叫做艺术趣味……”
母亲一路唠叨,把量成和跟在后面的张弘文、杨文修等人,逗得笑起来。
量成也逗乐地说:“母亲,你老人家不是从来就教导孩儿,长大后要继承大业,要光宗耀祖吗?孩儿努这样做了,今天你老又来批评。”
母亲也笑了,指着量成的脑门说:“哦哟哟,你看,到底是当过相国的人,会和老母亲分辩了。”
张弘文插言:“老夫人这是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就如同培植一株茶花,不开花时,浇水施肥,望它成长,开了花时,却不居功,眼看花要落时,又说叶落归根,此乃自然之道,自己不伤感,还要花也不伤感。”
于是,大伙又笑了一回。
量成想,张弘文这话说得不中听,但却是事实,生命之道原也如此。他是用这话进一步来开导我啊。可见这人和母亲一样,都是真诚而有智慧的人。
如此谈说,把量成让位本该有的悲凉心情,淡化了许多。
过了两天,宝庆等家眷还未到,量成要杨文修回京,一来向骠信说明量成让位的心迹,二来请他代为交割相国事宜,三来把宝庆等家眷送回威楚。
杨文修这两天,平心静气地住着,并不言走。听量成安排,就说:“相国,这三件事,文修一定办妥。文修有一句肺腑之言,要跟相国表明。相国不动兵戈而自愿让位,这胸襟不但为高氏族人所佩服,为三十七部蛮酋所佩服,也必然为骠信,为文武官员,甚至为高贞寿所佩服。其结果将是,相国虽然退位,但许多大事,还要相国操持。相国千万不能因贞寿之不肖而袖手旁观啊。”
杨文修所说,量成倒没想过,这一来因为事起突然,不及细想,二来更因量成自小世袭祖上官位,得来全不费功夫,所以对权力,并不懂得珍惜,不象那些小户人家出身的人,所得一点权力,无不由费尽心机得来,所以加倍宝爱,就是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在看,留着一个耳朵在听,量成却相反,他对保持权力,没有警觉性,一但失去,也没很快想到再怎样得到它。现在听杨文修这样一说,量成顿觉自己并没有失去权力,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而已。
量成老实说:“这一点,量成也没想过,不过如果以后国中有什么大事,量成亦将效力。”
杨文修动身前,量成又跟他说,请他把德江府变卖,所得钱财他将要用在威楚百姓头上。另外,请文修把那付条幅,也就是岳飞所说“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转送给贞寿,要他好好体会,以便治理国家。
高夫人知道后,对量成等人说:“德江府不要卖。量成在那里在够了,我还没在够呢。我还要回去在些日子呢。洱海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怎么能不回去看看呢。我还要回去看看你那出家的岳父,看看新骠信,看看贞寿那小家伙呢。”
杨文修说:“老夫人所说极是。相国若是要卖相府,知事的人晓得是相国对威楚百姓一片深心,不知事的人还以为相国让位,心中有气呢,不值得。”
于是,量成只得答应了母亲的安排。
杨文修走后几天,宝庆、金齿卜绍等家眷回到德江城。高夫人问,我叫你们回来,怎么不听?宝庆说,她们原以为量成还要回去,所以等着。高夫人说,你们以为量成还会回去争位。这就是你们不了解量成处了。所以看来,你们虽然天天双起双飞,到底有些同床异梦,不如我们母子,虽然各处一方,却是心灵相通啊。说得全家人,笑了起来。
过了几天,朝中来报,骠信及一班文武大臣,近日要亲赴威楚,拜望护法公。
来人解释,骠信已封量成为护法公。本来,这护法公之号,要等骠信当面拜过量成之后,才能称呼,但来报人不好再用“相国”的字眼,所以就这样称呼了。
于是,宝庆、杨富等忙着做各种准备,而量成则每日与张弘文或下棋,或谈天,仿佛不知有大事要到来一样。
量成与张弘文谈话问,说起张完达立了大功却走得不见踪影。张弘文告诉量成,张完达虽立了大功,但也掠得了许多财物,不回威楚,就奔家乡去了。威楚演览不敢把这情况对量成实说,是经张弘文问乡兵才知道的。
量成听后,摇头太息,说:“张完达也算一个人杰,说好听点是胸怀谋略,说难听点是诡诈成性。要是他回来,我还不好处治他呢。”
张弘文说:“张完达是纵横之士,可以用于临难,不可用于太平之日。他自己也深知这个道理,所以来个老将不会面,一走了之,大家都得其所哉。”
又过了几天,骠信段正兴带着京中十几个文武官员,羽林军开路,旗幡显明,浩荡数百人,来到威楚。
量成仅在德江城门迎接,见面之间,神态清朗。段正兴下了轿,亲执量成之手,口中称护法公,一同进门。京官们也齐声称护法公,十分亲热尊敬。
进了中堂,量成请骠信坐上座,骠信却叫人搬一把椅子来,也放在上位,与量成平起平坐。量成执意不肯,坐了稍下。众官则两旁分列而坐。
一名清平官宣布骠信拜量成为护法公的圣旨,量成领旨,感谢一番。而后,骠信说:“护法公啊,实在抱嫌,高家的事情,元不好相强,只能由你们自家决定。这也是先朝规矩,护法公是知道的。护法公如此高风亮节,元十分佩服。满朝文武,亦皆如此。本来这次,贞寿起先也说要来的,但不知是何原因,到临出发,来人说他生病了,不能起身,是以未到。”
说到这里,骠信停顿下来,官员们发出笑声,量成也微微一笑,说:“不要急嘛,等他病好了,想来也可以来嘛。量成不会骂他。”
众官一听,又都笑了。
量成等人们笑完,接着说:“不过嘛,贞寿这病,量成在鄯阐时就给他定了性,叫做‘无赖’。普天下什么病都能医治,唯有这‘无赖’病,没法治疗。所以,量成估计,他这一生,是来不成威楚了。”
量成自知这话有些刻薄,本不想在众人之前说的,但不知为什么,此时还是脱口而出了。
众人又笑,但没说什么。
堂里安静了一会,骠信说:“护法公啊,贞寿年轻,元也是初继位,许多事情,还要国公操心。比如这次国公制定的和平建设纲领,要能坚持执行下去,也少不了国公的威信和支持啊。元这可不是信口而说,这是国中文武官员众口一词的啊。”
于是,众官员纷纷赞同。
量成笑而不答。
其后,骠信又邀量成仍然到羊苴咩住,说那样有事好商量。量成坚辞不去。
量成心里早考虑过,骠信段正兴虽然从前与自己很要好,但自继任以后,大约也深感量成威望太高,自己一言一动,很不自在,所以既然贞寿夺相位,他也不出面反对,起码是不出面说句公道话,而是顺水推舟,不言不语中承认既成事实,这使量成也很寒心。量成想,这是段氏一贯绵里藏针的老套,虽然令人讨厌,但也是出于无奈。世间哪有一代又一代这样做皇帝的呢。由于这样想,所以量成在心中也就不深责段正兴,在表面上更是一点脸嘴也不会作出来。
见量成不说话,骠信只得说:“护法公即使不到京城住,元和众官也会时常要来打扰,只怕这德江府难以应付,那就动用国库银,把这德江城再扩展些。”
量成觉得,段正兴说的是真心话,所以就说:“德江城地域有限,不好扩展。若是骠信及诸位要来,那么等量成选一块好地面,建些离宫别馆,也好招待。”
骠信紧接着说:“护法公既然答应,那就即时拨银,再建一个新城。”
量成说:“行。等过两日量成把这威楚山山水水仔细看一遍,拣好地方开建。”
这些正事办完之后,骠信又拜见了高夫人,见了姐姐宝庆,谈了些家常话,免不了问寒问暖。一家人又吃了团圆饭。次日,告别回京。
骠信回京没几天,果然拨下国库银两,量成只得拿出精神,拣选地址。
威楚府地域辽阔,灵山秀水触目皆是,而这正好成了选址的困难。量成与家人商量,一时还真不好决定。倒是张弘文这个外地人,见的威楚山水不多,所以就提议选薇溪山。他说他十年前因要捕绿孔雀,到那里走过一番,但见青峰秀拔,大有兴云作雨之态,潭水如镜,似有龙鳞潜跃其中,林木如海,花卉如潮,晨雾中常闻虎啸猿啼,暮霭里时有樵夫下山,端的是一个好去处。他当时叹息,觉得这一方风水宝地,官府不来享乐,却让给一帮盗贼,群居于此。
经张弘文这么一提醒,大家也觉得很合适,于是,量成与弘文,带了些人马,次日一早就前往察看。
薇溪山乃蒙乐山东延枝脉之一,仿佛卧虎前伸的一条腿。虽然只是一条腿,却也是崇山峻岭,气慨非凡。全山由十八座峰岭组成,广袤百里,山间溪流如织,汇于山下两河,而入于德江。所以虽然发脉不同,却终究心归德江。量成大喜,于主峰之侧一片半扬坡定址,前有深潭,再前有石壁千仞而下,站在石壁上,威楚城遥遥可见。
新城鸠工庀材之际,量成为之取名“石桒弄”,张弘文不理解,量成告诉他,这威楚城,在大理国前期称石桒郡,属牟州,到了后理国,则改称白鹿郡,但是许多人已经淡忘了,为了追溯这一段历史,所以现在仍称之为石桒。再说这弄,是个本地土音,也就是城的意思。为了表示对本地风俗的尊重,所以称之为弄而不称为城。张弘文认为,相国为新城取名,不求华丽而有深意,真是城名如其主,不忘本啊。
石桒弄依山临水,周回四五里,全是平房,无高楼大宇,其间种植花草树木尤多。又把高夫人培植的各种茶花,剪来枝条,嫁接在原生的野山茶上,星星点点,遍布全山。
石桒弄初建成,高明清就带着鄯阐一班官员、乐工和玩友到来,或在青松白云之下,或在山花碧水之间,玩了四五天。
一天,高明清与量成两人沿潭散步,只见青松白云,映入碧水。
高明清问:“量成,你这石桒弄果然就是当年的德江相府么?”
量成说:“看来不是。”
高明清说:“当然就不是。他们要你在这山中当相国,我看根本就如同这水中映出的云树,一派虚幻。你不能把他们的话当真。”
量成问:“‘他们’指谁啊?”
高明清说:“你别装糊涂。当然第一个就是指段正兴,第二个指高贞寿,其次是那一伙京官。你不能被他们的甜言蜜语蒙住心窍。”
量成说:“怕未必吧。那些京官,多年来我对他们有恩惠。段正兴也是我一力扶上位的。至于贞寿嘛,虽然这些年没有教导他,却也早早给了他个中国公的衔了嘛。他们一夜之间就会全忘了?不可能。”
量成嘴里这样说,其实心里不全是这样想。近来,他有很多空闲时间,把人情世故想了许多,觉得官场中,趋炎附势四个字,是一种经典性的描述,古往今来,没有逃过的。在石桒弄的清风冷月中,量成有时甚至后悔当年不听高明清之言,乘势提兵西向,夺回相位。然而时过境迁,一切都难以挽回。但有时他又想,圣德皇帝当年,连帝位都舍得交还段氏,而段氏呢,也是连续数代避位为僧,不管是出于无奈也好,自愿也好,总之是避免了王室的流血斗争,从而国祚延长,百姓也不蒙难。这说明他们在一定的时间,不把权势作为自己的私物,或者说,即使把权利视为私物,也愿意抛开。这说明虽然小人们的本性是趋炎附势,但大人却能利用小人这种本性,牵着他们的鼻子走。每当想到这里,量成又庆幸自己当时断然选择了大人之路,而没有与小人一般见识。
高明清当然不知道量成想了这么多,想得这么深,他作为一个长辈,无非担心量成年青,不免幼稚,所以这么说。
现在,量成的话使高明清大笑起来,他真觉得量成幼稚得可观,于是说:“量成啊,我看你治国有方,带兵有略,怎么对于人情世故,竟然这样无知啊,唉,你真是叫耶耶我弄不明白啦。”
量成说:“耶耶放心,量成建这石桒弄,无非是个开端,下一步要在这周围,建许多寺庙,与量成朝夕相伴。量成并不会以什么山中宰相自慰,山中宰相不过是水月镜花。”
高明清这时才明白量成先前是绕了个弯,于是大笑说:“对了,既然先前不争,现在就更不必有奢望了。反正你有威楚这一大片,谁也拿不走,好好玩玩算了。玩得开心,也是一个理想的人生嘛。”
玩是不太想玩了,量成想要进入一个比玩乐,比当官做宰更高的境界,但他不愿向高明清说,因为他认为向高明清那样的俗人说这样的道理,好象对牛弹琴,听不进不算,还反而受他一番嘲笑。所以量成顺水推舟说:“耶耶说得好,玩啊,玩他个不亦乐乎,玩他个天昏地暗,玩他个日月无光,哈哈……”

十五、德运碑

高明清一行人回鄯阐以后,大概因为薇溪山的美景为其宣传,所以东方各高氏族人,以及三十七蛮部酋长,都或先或后,不断来拜访、游玩,其间自然要讲到政事,讲到和平建设初见成效一类的事,量成很高兴。
在此期间,量成又先后建成寺庙六座,引来洱海周边及鸡足山四五百僧尼,于是四周百姓,近的如骠川、威楚城、石鼓、俗富(南华)、路赕(广通)、牟州,远的如云南赕(云南驿)、品赕(祥云)、统矢、大姚堡,都来朝山拜佛,使这千年寂寞的薇溪山,几年之内就成了仅次于鸡足山的佛门胜地了。
寺庙建成后,量成常在其中,或打坐,或听经,而他十四岁的儿子成英,一到来就半年不下山。原来,成英自小与奶奶一起生活,不愿接触官场,十岁以后,又到苍山几个寺中,跟大德高僧学法,所以老早就有了出家的想法。但由于量成为官在外,很少与儿子交谈,所以对儿子的思想,并不了解。薇溪山寺庙建成后,他来住了些时,随后又到白崖水目寺出家。当量成知道时,成英已去水目寺多时了,惹得量成叹息了很长时间。
自量成退位后几年中,张弘文也有两三次提出要走,但都被量成惋留了。在张弘文看来,量成确实是真心惋留,并好象是要和他终生为伴。但张弘文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没多少意思,而思乡之情,也日甚一日。弘文心想,量成自退位以来,开拓山野而为别墅,众建伽蓝以息精神,看起来那功名利禄的心思,确乎日淡一日,但每当各地郡牧,或三十七蛮部酋长来到,谈及国事,以及各种荣耀之时,量成也时露俗心,并非象高僧一样,能坐断万缘。所以弘文推想,如果提出为量成撰写一篇碑记,歌颂其一生功绩,量成大概不会反对,而自己也算是报答了知遇之恩。基于这样的想法,张弘文打算再把量成的精神状态观察一番,拿准了,再向量成提出建议。
事也凑巧,一天,传来骠信段正兴的旨意,请量成赴京商讨大事。量成虽然推诿一番,说早已无心于此,当是当天就和来使一同赴京了。
过了半月,量成回到德江城,详细讲了这次赴京的事情。原来,大宋国虽然在与后理国交界处开辟两个骡马交易市场,但由于与金人的战争连续多年,所以两个马市的交易,不能满足需要,还经常派人到羊苴咩、永昌、鄯阐等地购买。段正兴为了进一步与宋交好,也为了增加财源,打算在京城开辟一个马市,因有一些官员反对,认为那样一来,骡马大量流入宋国,后理国一旦有战事,骡马不够用,特此请中国公去帮助定计。量成到了京城,二话没说,就把马市定在城西点苍神祠之旁,并规定每年三月举行交易,又设竟马擂,也就是赛马会,每次比赛由军将参加,前十名得奖。量成说,把交易和比赛结合起来,既可以鼓励人才,又可增加收入,两全齐美,定可传世。
量成津津乐道,张弘文由此断定量成俗心未泯,决定把撰碑文的事提出来。
正好那天,量成叫了张弘文等人,步出石桒弄,向东行,经龙潭,穿松林,游览到悬崖之处。
量成坐在一块巨石上,远眺鹿城,近观箐中,但见许多猢狲,腾跃于莽林古滕之间,十分自得。量成叹息说:“这些猢狲,也倒悠哉乐哉,也许比人还甚一筹,不过它们这悠乐,不为世人所知。由此想到人生一世,生前无论有何丰功伟业,或艰维困顿,死后也无人知晓啊。”
张弘文一听,笑说:“人身躯壳,尽管活至百年,终有一朽,传世的只有一样,就是精神。精神而能传世,最好莫过于勒诸金石,这是古人早就找到的方法,相国何不一试?”
量成说:“量成何德何能,敢勒于金石。”
张弘文说:“相国谦虚,妇孺皆知。幼年治威楚初见手身,青年治大国若烹小鲜,高氏拥戴,蛮酋听命,就是段氏,也不过随声附和而已,其后让位于侄,义薄云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权臣叹服,百姓震悚,天地动容,若不勒于金石,传诸万世,而埋没蒿草,实在可惜。现相国坐处,正有巨石一块,何不勒之文字,使其朝望威楚之烟霞,暮看猢狲之游戏,与青山共存,与绿水同寿。”
张弘文如此讴歌,旁边的人,都鼓掌叫好。
量成也高兴地说:“听先生这些说辞,是早有准备了。看来,这碑文嘛,先生大概也是成竹在胸喽?”
张弘文说:“弘文自幼熟读经史,长成后又游览天下,空有才学,最终还是得有一用,那就是为相国树碑立传,所以早就酝酿于胸中,此时怕已烂熟了。”说完也笑了。
量成说:“那就依你吧。”
于是,在这悬崖之端、松林之中、山花之间,只听张弘文那宋音杂着威楚口音,朗然讽颂道:
大理国高相国公仲子之孙,讳曰量成,自幼有大器,及长,思欲立大功、定环宇,而道未合。俄然,四夷八蛮,叛逆中国,途路如猬毛,百姓离散。天不早命公,斯民坠矣!
张弘文念完这一段,说:“从精彩处落笔,怎么样?”
量成说:“好。”
于是,张弘文又念:
公于是领义兵,率乡勇,扫除烽燧,开拓乾坤,安州府于乱离之后,收遗民于虎口之残,四海清肃,路不拾遗。
其后,张弘文自骋博学,引了许多中原的典故,量成听不懂,只听其中有“宗族同一心,四海为一家”这样一些句子。而下面的,量成听懂了,只听张弘文念道:
公自幼孤,久失庭训,不喜盘游,弱冠岁余,天地合德,日月同明,温良五德,乃至六艺三坟,随而有之,所谓生而知之者上也。公不娴书史,而所为动作,皆合书史。公以礼义为衣服,以忠义为甲胄,以智勇为心肝。远之来者,割地而封之;不归化者,兴兵而讨之,自是天下大化。公明明心地,了了性源,兴修白马,喜建伽蓝,众山蓝若,不无周备。所谓溉其根而收其实,种其福而积其基。帝悯其精勤有道,为国济民,皆在斯焉,敕号曰护法公。公在位九年,乃让位于其侄中国公。中国公腹心爪牙,皆公之为也。
公爵地威楚府石桒弄,地处威楚府西隅,去府五十里,地名薇溪,山林茂盛,公顿归,创居处,建宫室。泉甘而山茂,公之居处,仲尼有云:“仁智者也”。四夷八蛮,累会于此,八方郡牧,累游于此。虽夷狄之深仇、部曲之死恨,到此善归方寸,恶竟冰释,袖刃怀刀,一时捐弃,甘辞艳语,以发喜戏。古人有云:“地灵人杰”也。
接下来,张弘文又引了些典故,无非进一步颂扬量成功德。当听到“明月侍坐,清风扫门,喜听法鼓明心,不闻尘嚣聒耳”时,量成想,张先生把量成描写成一个得道之人,其实量成要写这碑文,原也就是跳不出红尘,很俗气的了,我这心思,是被张先生窥破了,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颂扬,然而张先生的道行有多深,也让我来试探试探,于是说:“先生把量成功德,写了这么多,也不能仅让量成流芳百世,先生的身世消息,也应一同写进去,与量成一起传之后世才好。”
张弘文一听,有些意外,但量成这话无疑正中下怀,谦虚了一番,终于说:“恭敬不如从命,承蒙相国关爱,弘文也就攀龙附凤一回了,念道:
大宋国建武军进士,两战场屋,画虎无成,就道南国,十有六年,蒙公清照,如族辈人也。奉命作赞,而遥想孔子当年,删史记,修春秋,褒贬合宜,为万世之信书,而发微言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语虽简略,感慨万千。此赞虽宏富,其褒公者,百分之一二耳,尚未尽善也。
量成感到,张弘文是把他作这赞,与孔子当年修春秋作比附,这无论对于量成,还是对于张弘文,都是一个任意拔高,虽然不大妥当,但也只能由他去了。
接下来,又听张弘文说:“叙之不足,乃作铭曰:……”
落款:时后理国龙兴三年丁卯日建武军进士张弘文奉命记。
张弘文又说:“是不是就称作《护法明公德运碑赞》?”
量成眼睛一亮,说:“这个‘德’字,自先祖智升为德侯起,其后曾祖升泰为圣德皇帝,至今已历五世,且量成所居之地,又称德江,看来是一个繁荣昌盛的意思,加一个‘运’字,更是永不衰落。先生把这两个字连用,真把高氏一脉相承的传统,一语道尽了。”
张弘文说:“这两个字,也是弘文用十六年的时光,观察、思索而来的,并非随口而说。”
量成深深地点了点头,笑了。
几天之后,请了威楚城中一位姓孙的先生,把这赞辞以楷书写在量成刚才坐的那方岩石上,又叫工匠该了螭纹,文字为阴刻,碑高八尺八寸,广六尺五寸,成了一方摩崖,又在旁边嫁接了些茶花。张弘文说:“这摩崖和茶花,朝夕相伴,可以越千年而不朽了。”
摩崖建成后不久,张弘文执意告辞量成。量成万般惋留不住,只得选一个良辰吉日,饮了酒,又送许多财宝。弘文一概不取,最后披了量成那件穿了多次的薄长毡,洒泪而别。
量成直送到小河口,弘文骑了一匹越赕驹,飘然出走,后竟不知所终。
弘文走后,量成倍感寂寞,而随着时光的推移,达官贵人们到薇溪来的,一年少似一年,后来竟至数年不见一个,量成此后,才真正过起“明月侍坐,清风扫门”的生活。
这样过了许多年,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龙钟的量成柱杖来到德运碑摩崖前。虽然老眼昏花,但他对那些碑文,原是记得很熟了,于是又从头至尾,一一自念自听。念完一遍后,坐在一株茶花下,遥望威楚城。他望着威楚城上那熟悉的云烟,心中突然升起母亲说的那句话:“树高千丈,叶落归根。”量成想,世间的道理千万条,哪条也没这条真。而后,量成觉得眼前出现了一片眩目的蓝光,又觉得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朝那蓝光走去。他很累,走不动了,想歇一会儿,就合了双眼。
茶花树被量成的身躯突然一推,满树花瓣纷纷落下,拥满了老人的整个尸体。就在这时,薇溪山各寺,不约而同响起了钟声,所有香客,都觉得奇异而摒息静听。钟声在青山绿水间回旋若干时间后,终于消散在晨风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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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秀才 回复 悄悄话 感谢阁老有耐心读完这篇冗长的文章。
就我所知,文章前面很难读,无味,但到张弘文出现,就开始有点看头了。
这篇东西基本是一气呵成,写得松散无味之处亦未作改动,就这样奉献给读者,本不应该,无奈我这个人太赖,写完就不想动,去外边散心去了。
又因编辑时,搞了好几次都排不规整,第七章有一半重复,也无可奈何。对不起了。
承蒙阁老垂青,今后将再帖一些乡土小说,奉献给你们。
再见
边城秀才
阁老 回复 悄悄话 云南,我在八十年代初去过两次,秀山丽水,令人过目不忘。但是两次加起来不到半月,加之那时旅游业尚不发达,没有导游,所以对于云南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知之甚少或者说一无所知。就是对耳熟能详的火把节、泼水节也是不甚了了。由此读边城的《德运碑传奇》,给我耳目一新之感。整篇小说篇幅不长,以大理国为历史背景,以量成为主线,叙述了两代人的恩怨情仇。情节的铺排,人物的刻画,背景的烘托,叙事的条理,显示了作者深厚的艺术功力和丰富的文史学养。小说最精彩的是其结尾:
------摩崖建成后不久,张弘文执意告辞量成。量成万般惋留不住,只得选一个良辰吉日,饮了酒,又送许多财宝。弘文一概不取,最后披了量成那件穿了多次的薄长毡,洒泪而别。
量成直送到小河口,弘文骑了一匹越赕驹,飘然出走,后竟不知所终。
弘文走后,量成倍感寂寞,而随着时光的推移,达官贵人们到薇溪来的,一年少似一年,后来竟至数年不见一个,量成此后,才真正过起“明月侍坐,清风扫门”的生活。
这样过了许多年,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龙钟的量成柱杖来到德运碑摩崖前。虽然老眼昏花,但他对那些碑文,原是记得很熟了,于是又从头至尾,一一自念自听。念完一遍后,坐在一株茶花下,遥望威楚城。他望着威楚城上那熟悉的云烟,心中突然升起母亲说的那句话:“树高千丈,叶落归根。”量成想,世间的道理千万条,哪条也没这条真。而后,量成觉得眼前出现了一片眩目的蓝光,又觉得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朝那蓝光走去。他很累,走不动了,想歇一会儿,就合了双眼。
茶花树被量成的身躯突然一推,满树花瓣纷纷落下,拥满了老人的整个尸体。就在这时,薇溪山各寺,不约而同响起了钟声,所有香客,都觉得奇异而摒息静听。钟声在青山绿水间回旋若干时间后,终于消散在晨风中了。
简约的文字,淡淡的笔墨,犹如一阵清风掠过读者的心湖,掀动圈圈感情的涟漪,又如一杯醇香的普洱茶,令人回味无穷,沉入绵绵的遐想之中。
感谢边城给我们叙述了这么一个故事。从文字中我们也看到了边城的心志。
希望更多地看到你的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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