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贽 辞 官 |
一 万历八年仲春,元宵节之后几天,姚安知府李贽接到一份请柬,请他于近日起程,前往宾川州鸡足山游玩。送请柬的差役同时说明,这次游山,是巡按御史刘维发起,被邀者除有李贽外,还有参政李文续、都司江浚、副使马顾泽、参议骆问礼、佥事胡僖,并派佥事顾养谦先四日到宾川州作准备。这个请柬是由顾养谦派差送来的,并且另一份请柬已先期送给分守参议骆问礼。 李贽接到请柬,先是心头一喜,随即就有些迟疑。于是打发差役先到厨下吃饭,以便他坐下来静心思索一番。 顾养谦是李贽的好朋友,江苏海门人,字冲庵,嘉靖进士,任户部侍郎,万历初年到云南各地任官,于万历七年调任洱海分巡道,驻楚雄。 洱海分巡道领楚雄、蒙化、永宁、顺宁、姚安五府,是武职,官阶比知府高一级,所以顾养谦此时是李贽的上司,但因其很有学养,善作诗文,比如他在滇中所作《滇云纪胜书》,详细记载云南各地风物,文笔清简,很受文人士夫们的喜爱,而李贽对他更是情谊极深,每每茶酒交谈,一连数日。 此时,接到养谦老友的请柬,而李贽又是一个极爱登山临水的人,所以很是高兴了一下,但接着,当他听说那些参加游山官员的姓名时,心中顿然生起一阵烦腻的感觉。在平时,他就很不愿意与这样一些俗吏来往,何况眼下要一起游山,并且是游西南第一佛教名山。他凭经验知道,跟这样一些俗人登山临水,实在是有辱情怀,有辱山水,是一种苦差事,他不情愿。 再说,李贽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他打算向巡按御史刘维提出辞去现任知府之职的要求,而在当面向刘维提出辞职要求之前,他要把自己此前的人生经历,写成一篇文章,以便让刘维了解自己的生平及辞官的心思。 这样决定了之后,李贽在书房等待差役来回话。一会儿,差役吃完饭,过来听太爷吩咐。李贽对差役说:“你回去告诉你们顾老爷,我这里有件极重要的事,分不开身。此次是去不成了。”这差役原也多次见过李贽,知道太守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就不敢多问,只是显出为难的模样,回答了一个“是”字,却仍站着不走。李贽见这光景,知道差役是怕回去交不了差,就说:“我给你写几个字,带回去交给顾老爷,就能免了你挨一顿骂。”于是提笔写一个便条,大意说: 登山临水,弟所深喜,鸡足尤为所好。然则刘侍御此次临楚,弟将当面辞官…… 写到这里,停住了,凝了一会儿神,干脆撕了便条,对差役说:“罢了,不写了。你回去见了顾老爷,就说李太爷正在读《归去来辞》,正读在兴头上,不愿出门。就是这样说。听清楚了?” 差役茫然,战战兢兢地问:“太爷说正在读什么?小人听不懂。” 李贽笑说:“《归去来辞》。你如何能懂,只怕如今天下,再没第二个懂的。你就记住这四个字的读音就行了。” 差役无奈,只得把这四个音反复念叨着,一步步挨出门去。 二 在李贽接到请柬之前,洱海道分守参议骆问礼就接到请柬了,那是因为骆问礼官职比李贽高。 当骆问礼听了差役所说同行者的姓名之后,淡然说:“知道了。等我约了李知府,明天一早起程。” 当日下午,骆问礼差人到知府署,相约李贽明日一起赴宾川,回来报说,李太爷有事,去不成了。骆问礼不听则已,听则大出所料。原来,自明代洪武十八年云南归附之后,游览鸡足山就成为入滇文人和官员们的一件雅事,似乎来云南而不游鸡足山,就像没来过云南一样。举凡程本立、杨慎、李元阳、罗洪先、罗汝芳等一时名宿,皆游过甚至多次游过鸡足山,多数人并留有诗文楹联,为鸡足山增色不少。且李贽更是最乐此间山水与佛学。他于万历五年来任姚安知府不久,就于次年因到永昌会商永北军务之机,到鸡足山游玩数月之久。这种任意旷官的行为,当时几乎引起风浪,云南巡抚王凝拟于从重处分,还算经顾养谦从中斡旋,又得骆问礼也说了好话,而王凝考虑李贽也广有朋友,比如学术泰斗、现任左参政的罗汝芳,以及滇中名士、前御史李元阳等,怕得罪这些人物,于自己的仕途不利,才同意免于处分。如今,既然是御史刘维相邀入山,出师有名,李贽却来个雪拥蓝关马不前,骆问礼自然大惑不解。 骆问礼现任洱海分守道参议之职,是云南等处承宣布政司派出机构的大员,对于地方,虽无处理决定之权,但也是知府的顶头上司,凡府、州官员的品德、政事,皆可上报。此邀请游山一事,若换了别的官员,大约早就亲自登了守道署的门,来聆听教诲了。然而李贽不但不亲自登门,反而是骆问礼屈尊派人去商量,还不给面子。 其实,骆问礼不但现时是李贽的顶头上司,而且出名远比李贽早,名声也远非李贽可及。 骆问礼字子本,号缵亭,浙江诸暨人,生于世宗嘉靖六年,与李贽同庚。三十九岁中进士,官南京刑科给事中。 明朝给事中这个官职,非等闲可比。原来,太祖朱元璋立国之初,为了加强皇权,就干脆废除了千多年来的宰相制度。废除的办法,就是把相权分于六部。但如此一来,他又怕六部权重,于是又对应六部而设六科给事中,以此对六部权力加以牵制监督。这六科给事中不隶属于任何部门,而是直接向皇帝负责。如此一来,给事中不但掌握了参政议政的谏议权,还增加了监察弹劾权,朝廷文武百官无不受其监督。论官秩,六科给事中虽只有六品,但就是那些爵位至重的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与之见面也得行拱手之礼。 骆问礼居南京刑科给事中之职,他在穆宗隆庆朝上了几道谏议,由是知名朝野。 穆宗即位之初,内阁大学士是徐阶、李春芳、郭朴、高拱四人,而徐阶是首辅。隆庆二年七月,给事张齐弹劾徐阶,为廷臣所排,下狱削籍。独有骆问礼力排众议,认为所说张齐受贿可疑,不当以纠弹大臣实其罪。而后张齐得免,首辅徐阶退休回江南老家。 穆宗不但无心于政务,上朝三年,几乎不发一言,而且以陈皇后“无子多病”为由,将其迁居别宫,于是皇后慢慢地郁出病来。骆问礼偕同官张应治等上言:“皇后正位中闱,即有疾,岂宜移宫。望亟返坤宁,毋使后世谓变礼自陛下始。”书上,被“留中不发”。 张居正于隆庆元年二月晋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到八月间,张居正上陈六事疏,其中有“大阅”一事,亦即举行盛大的阅兵式。隆庆三年,骆问礼言“大阅古礼,非今时所急,不必仰烦圣驾。”张居正只得再上了一道长长的奏章,对大阅的必要性重作议论。虽然皇帝听取了张居正的意见,举行了大阅,但骆问礼对张居正的反驳,却生动地说明了他的胆识。 此后,骆问礼又弹劾诚意伯刘世延、福建巡抚涂泽民不称职,亦颇受朝廷重视。 骆问礼在隆庆朝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是上疏规谏十个方面的事,称“十事疏”。这“十事疏”,说白了,就是从十个方面,教导穆宗怎样做一个合格的皇帝。穆宗虽是极平庸极厚道的人,也不能忍受一个言官以帝王之师自居的态度,于是一怒之下,把骆问礼贬到云南楚雄府楚雄县做知县。及至次年,吏部在杂职官中选拔升迁者,骆问礼及御史杨松受到选举,隆庆帝仍然余怒未息,说:“此两人安得遽迁!俟三年后议之。” 骆问礼此次被贬,看来是坏事,但其中也萌生了好处,那就是从此以往,世人把他看作一位刚正不阿之士,并把他和海瑞相提并论,称为“海刚峰之高第”了。 隆庆六年六月,穆宗帝薨,年方八岁的朱翊钧继位,以“明年”为万历元年,诏起骆问礼为扬州府推官,升南京工部主事。万历五年二月,调任分守洱海道参议之职。骆问礼自二月至九月,用了七个月的时间,才转辗从南京来到姚安。而就在万历四年冬,李贽从南京礼部主事任上调任姚安知府,在路上仅花了五、六个月的时间,于万历五年三月就职。从此,两个年已半百的同龄人在被内地人称为“荒服”的古镇上,开始了复杂的宦途交往。 在骆问礼的记忆中,南京时期的李贽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形象,好象是有些才学,也有些不着边际的议论,如此而已。但当骆问礼下车姚安,李贽赴守道署晋见参议时,一见面,就给骆问礼留下深刻的印象。 首先是李贽那种特别瘦削高挑的身材,以及两眼射出的如炬目光,就显出一种棱棱风骨,使人不敢逼视。一谈话,立刻就使人感觉他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风趣,好象是一种从没吃过的酒,从没品过的茶,从没见过的山水,甚至是从没做过的梦……一言以蔽之,李贽是那样的不凡。 骆问礼对这样的人,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是崇敬,还是鄙夷,甚至说不上将会是朋友,还是敌人,是下级,还是自己精神上的上司。他当下只有一个判断是明确的:李贽非常人也。并以他二十多年宦途的阅历,预感到他们今后的相处,思想情感的冲突必然十分复杂。 在以后的相处中,此二人的思想言行的确显出了极度的相同,以及同样极度的相反。 李贽为政清廉,勇于任事,有担待,有气度,有才学,士夫味很浓,这和骆问礼十分相似。但李贽放言不轨、行为疏脱、师心自用,则与骆问礼的守礼刻板、颇具法度、心态平常有天壤之别。 在学问上,骆问礼以朱子为指归,而李贽崇尚王学,并对佛学深感兴趣。这就使他俩在学术上犁然有别,而难以调和。 更为致命的是,骆问礼经两年多的观察与思考,探触到李贽内心的一个强烈而难以告人的热望,那就是他有一种当教主的情结。 由于想当教主,所以他可以对一切崇高的思想、人物、事物,肆无忌惮地声讨,比如他虽为儒者,却可以拿自己的祖师孔子开刀。为了获取人心,他又可以发出许多奇谈怪论,让市井之徒欢欣鼓舞。 由于想当教主,所以凡是不合他意见的人,哪怕曾是他的密友,他也可以反目成仇。 一句话,由于想当教主,所以他在精神上有一种罢黜百家的需求,在与人相处中有一种凌驾和支配的作风。 骆问礼还认为,由于许多人看不透李贽想当教主这一根本点,所以一些浅薄的人仅仅能把他视为一个光怪陆离的“狂禅”。他们哪里知道,李贽在与佛教的关系上,也是“我转法轮”,而不能让“法轮转我”的。 骆问礼深知李贽是一个极其聪慧而又雄心勃勃的人,深知自己在辩难和宣讲上远非李贽对手,所以对李贽采取一种和光同尘的态度,在具体的行政过程中尽力帮助他,而在言论方面则保持沉默,通常不与其争论。他凭经验知道,跟这样的狂士较劲,往往会使自己弄到声名狼藉的地步。他不愿使自己的官运在这边方小镇上搁浅。 虽然骆问礼自认为对李贽的情怀有如此深刻的了解,但对眼下李贽放着游山玩水的机会而主动放弃这一事实,也仍然迷惑不解。于是他决定屈尊就驾,亲自到知府署走一趟。 三 李贽回绝了骆问礼的邀约之后,感觉骆问礼很可能亲自登门来探虚实,于是决定给他来个老将不会面。他告诉妻子黄氏,他要到三台书院去讲学,说完,也不换官服,乘着轿,出了府门。 三台书院是李贽在姚安教导士子的一个重要场所,是他顶着风头,亲自建立的。 原来,李贽于万历五年到姚安赴任,发觉没有书院,这是因嘉靖十七年,朝廷曾下令禁毁书院,原有的栋川书院,已然停办,后若干年来,历任官员,与当地士绅,无人敢于提倡建盖,士人读书,都在学宫。然而书院为学术之薮,士人在其间,可以宣讲各种学问与思想,李贽以思想学术为性命,如何能离开书院,于是大力提倡建盖。 李贽下车伊始,首建城隍庙。当时,无论是参议骆问礼,还是土府同知高金宸,以及姚州知州罗琪,乃至府学教授龚应雷,还有姚州士绅,都一致鼎力支持,出钱出力,不数月而落成。然而及至李贽提倡建盖书院,却无人回应,几次会商,全无结果。那原因自然是忌讳朝廷的命令。 李贽深感这些官员明哲保身,要向他们全体发动攻击,则明摆着是寡不敌众,于是从府学教授龚应雷下手开刀。 龚应雷是广西人,任姚安府学教授近六年,年老将致仕,是一位极重名节的老先生。李贽多次与他交谈,希望他在致仕之前,为姚安人作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能协力建盖一个书院,若因权臣在上而不敢为,则将愧对姚安父老。龚应雷听了,老泪纵横,当面对李贽表态:他支持建盖书院,并于书院落 成之日而上表致仕。 由于龚应雷具体承头,又首倡捐银三十两,于是姚安贡生郭万民等各方串联,终于使整个姚安官僚群同意恢复书院,但却无人敢于捐银,于是李贽捐银五十两,将就着把城南废弃的德丰寺修葺一番,以为书院。 书院落成之日,姚城各官员、士绅、学子 集庆贺,李贽说,此书院之落成,非李贽与龚教授一二人之功,乃道台、府台、州台,以及姚安父老之功,故名曰“三台书院”。众皆赞同。 就在三台书院落成之日,龚应雷果然上表致仕。不数月,朝廷批准,龚老回籍。离城之日,满城厢官民相送,龚老挥泪而别。 龚应雷走后,李贽提议郭万民接任府学教授之职,骆问礼本以为不合法度,但鉴于他不愿与李贽争执那样一个既定想法,还是把李贽的意见上报,而最后经吏部批准,郭万民以不满三十之龄,继任为姚安府学教授。 李贽之所以提拔郭万民,根本原因在于郭万民性情淳厚,而悟性较高,凡李贽所举授,皆能体会。李贽给他的朋友焦弱侯写信说,郭万民对于佛学的悟性,比他的女婿庄纯夫还要高一些,他没想到在滇南边地,还能遇到如此清秀人物。 自三台书院建立,又得郭万民为府学教授,于是李贽在书院讲学,十分自在,真个是谈天雕龙,放言无忌,而姚安士子,亦因而得大开眼界,思想日渐开朗,风气所及,竟至一郡人物,皆以李贽为精神导师。 然而好事多磨。万历七年,秉政的张居正又下令:“各地方除先圣庙、先儒书院入志者不废,余尽毁拆之。” 这道政令自然是首先下达到守道署。骆问礼看了,不发一言,把内容传达给知府李贽、知州罗琪。消息传开后,一郡皆惊。 李贽与罗琪、高金宸、郭万民商议,皆以为,三台书院要力求保住,但最稳妥的办法是首先取得骆问礼的支持,起码是他不反对。 看来,这需要太守亲自出马,到守道署去请示。 然而李贽不愿屈尊。他略一思索,说出一个方略:“拖。”他说:“拖一段时间再说。看看云南府的五华书院、楚雄府的龙岗龙泉两书院、临安府的景贤书院会不会拆毁。不是有人说‘不会当官看旁官’么,我们拖它一阵,我看骆参议也不至于那样急切地要拆毁,他用不着因此而犯众怒。他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讨好张居正,因他在朝廷时就不把张居正放在眼里。他若为这事讨好张居正,他的名声也就扫地了。” 李贽的话,这几个人是无所不听的,于是众人皆说:“好!” 其后,骆问礼果然从不过问此事,也不上报,三台书院遂得保存。 当下,李贽乘轿来到三台书院。才进院门,就听见罗琪一口川腔,在给学子讲课。李贽站定,只听隔着丛竹,传来这样几句: “君子之治,本诸身者也;至人之治,因乎人者也。本诸身者取必于己,因乎人者恒顺于民,其治效固已异矣。” 李贽一听,大笑起来,吓得树间的雀鸟,扑喇喇一阵飞向院外。 李贽何以大笑?原来,刚才听到罗琪所念几句,是李贽前不久写给罗琪的一篇文章,题为《论政篇》,内容好象是主张道家的“至人之治”,反对儒家的“君子之治”,其实是李贽把自己的政治理想、政治方法,以“至人之治”的招牌问世,用以嘲笑张居正乃至骆问礼一流人物治理国家、治理地方的礼法。文章虽然看似仅仅送给罗琪的,其实是李贽射向当今所有不合他理念的官僚的一支利箭,罗琪不懂其中奥妙,拿来给这些学子作讲章,显得有些对牛弹琴,李贽因而不觉发笑。 李贽的笑声,原本就十分爽朗,是从心底里就发出来的,无所隔碍,无所摭拦,无所忌讳,与常人的笑声,大不相同。此时才一笑,立即就有罗琪从课堂里迎出来,后面则跟了一群学子,异口同声地叫道:“老师来了。” 缘何知州罗琪,以及这些廪膳生员,都称李贽为“老师”? 原来,三台书院刚建立,李贽首先给他们上课,开始就讲春秋战国时代齐国的稷下之学。李贽说:“稷下学宫,天下名流到此讲学者比比也,太史公独称荀子‘最为老师’。及至韩愈《师说》,曰:‘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且民间亦不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见天下万世,以‘老师’一语最为尊重,最为珍贵。我李贽到姚安,能为你们一日之师,亦深感自豪。我听你们叫我‘李知府’,不如听你们叫一声‘老师’感到幸福。” 一城的官民听了这话,皆以为此是知府大人的谦虚之言,而士子们亦并不敢径称“老师”。独有郭万民听了,对众人说:“此非戏言。你们看那史书中的记载,凡是雄才大略的君王,无不以君师自居,亦无不以君师为自得。所以这‘师’字,是不能随便许人,亦不能随便自许的。”且自此以后,郭万民就称李贽为“老师”,遂颇得李贽喜欢,于是一城的官绅学子,除了骆问礼之外,无不称李贽为“老师”。 当下,李老师被士子们迎进讲堂。众人礼拜过了,入坐听讲。 两年多来,李贽在这个座位上,也不知给学生们讲了多少课程,几乎把他所想要传达给学生们的思想,也大体讲遍了,如今,再讲点什么呢?李贽略一思索,想起了屈原与渔父的故事,于是说: “今天给大家讲一个轻松的话题:屈原与渔父的对话。却说太史公写楚顷襄王放逐屈原,屈原来到江滨,被发行吟于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此时,有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食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这段文字,李贽自小就熟读背诵过,近来因想要辞官,所以又反复咀嚼,并写了心得。此时对学生读来,自然是极流畅而深情,使得屈原与渔父的音容笑貌,似乎全都呈现在这讲堂里一般。 李贽念完,正要开讲,却见教授郭万民到来,估计是听说知府在这里讲学,就赶来的,只见郭万民也不敢讲话,远远地向先生作了一揖,就在后排一个空位坐下听讲。 李贽见状,对郭万民说:“教授,我们今天不讲课,只是聊天,你不必听了。” 郭万民立即站起来回答说:“先生凡一言一动,皆值得我们学习,就是聊天,也是在启发我们。学生既然赶来,哪能不听?” 学生们听了,都小声笑起来。 李贽问:“郭教授,你刚才在院子里听见什么了?” 郭万民又站起来回答:“是先生读《史记·屈贾列传》末段。” 李贽又问:“你以为太史公写这个渔父,是为着陪衬屈原而虚拟,还是真有其人?” 郭万民回答:“以学生之见,是虚拟,而不必实有其人。” 李贽说:“好,你坐下。”又对全体说:“通常的读法,都如刚才郭教授所说,以为虚拟而非实有。然我细玩此篇,毕竟是有此渔父,非假设之辞。何以见得?观其鼓 之歌,迥然清商,绝不同调,末即顿显拒绝之迹,遂去而不复与屈原再说,从此就可以看出来。” 下边的学生们听了,都觉诧意,有些竟小声议论起来。 李贽也不跟究,径直说:“渔父的见解,是智者的见解。假如屈子有此见解,肯沉汨罗乎?渔父与屈子的见解,实相矛盾,各执一家之言。然则为渔父则易,为屈子则难。屈子是那样一种人———所谓邦无道则愚以犯难者也。天下之人,谁不能智?唯有愚不可及啊。渔父的见解,屈子亦知之,亦能言之,然而屈子不为也。从这个角度看,则渔父之设,谓为屈原假设之词亦是可以的。” 学生们听了,又都交头接耳起来。 李贽如此讲解,令人觉得其高妙而又难以捉摸。这是他讲学的风格,也是他为人的风格。这使他不同凡响,而又奇特迷离。诚如他的好友顾养谦所说:“其为人汪洋停蓄,深博无涯涘,人莫得其端倪。而其见先生也,不言而意自消。自僚属、士民、胥隶、夷酋,无不化先生者,而先生无有也。” 正在大家小声议论之际,坐在前排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学生发问:“老师,我可以提一个问题么?” 李贽一看,知道那是本城万历元年举人陶希皋之子陶珽,一个极聪慧的小子,心想这孩子又有什么奇怪的问题了,就高兴地说:“你提吧,让我们来听一听,看能不能回答得出来。” 学生们都笑出声来,课堂里显出轻松的气氛。 陶珽站起来,爽朗地问:“老师今天所讲,自然是极高明的。不过弟子不明白,老师今天为什么要给学生讲这一课?” 陶珽这一问,使得在坐的全体,都深觉有意思。于是大家微笑着,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老师。 李贽一惊,好象这少年冷不防投来一根长矛,身子不由得一颤,随即镇定下来,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用指头指着陶珽,笑说:“哈,你这小子,你今日来考问老师啦?好吧,既然你问到这里,我也就不妨直说了吧。你老师的下场,不是渔父就是屈原,亦或二者兼之。” 众人一听,满座寂然。而室外,一时间竟升起一个春雷,接着便淅淅地落下春雨,把个姚安坝子,浇得落花流水。 四 第二日,知道骆问礼已然独自前往鸡足山,李贽曲指算来,他们此一行,少说也得半月,那时是三月了,已是这个姚安知府三年届满之期,到时候,访得侍御刘维的所在,向他当面辞官。于是,按照计划,得写一篇履历。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前的石榴树枝,星星点点洒在整洁的书房里。夫人黄氏端来茶水,并亲手给丈夫倒了一杯,而后又帮着研墨。 李贽品着茶,见夫人今天面色十分和悦,知道她是为即将离开姚安而高兴。 仔细看,夫人眼角,已隐然有若干鱼尾纹,鬓角也有些花白了,昔日的秀色,几乎就要褪尽。李贽这才发觉自己近些年来,从未象今日一样仔细审度夫人。自己每天出外办公、讲学、访友,只是到了夜晚,才回来在香油灯下,与夫人有几句必要的语言对白,虽然同榻共枕,却也是如泥塑木雕一般,人伦之乐,已早如隔世。自己即使在家里,也只是在书房里,以诗书为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全想不到应该和夫人一起聊聊,或到郊外走走。说到底,这是自己仅仅把她作为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作为一个家庭必须的摆设罢了,何曾有一念把她视为精神上的伴侣呢。 李贽这样想着,不觉叹了口气。 夫人大约察觉了丈夫今日的异样,停了手,注视着丈夫,问道:“老爷今日莫不是有些心事。莫不是因为要辞官,想念起家人了?” 李贽听言,停了思路,说:“你真能摸到我的心思。是的,是想家人了。因我这里要写一份履历,把我这五十三年的惨淡生涯,记录一番。” 夫人闻言,象被针扎了一般,眉头一阵紧缩,说:“老爷今日说出‘惨淡’两个字,这真是说得再合适不过了。唉,这样的日子早该到头了。” 李贽默然。过了一阵,对夫人说:“你把房门关了,不让人进来。我清清静静地写。” 夫人走后,李贽又独自吃了一回茶,凝神想了一回,展了纸,写下“卓吾论略”四字的题目。 李贽很为自己号“卓吾”而有些自喜,所以一落笔,就论述了一番: “居士别号非一,‘卓吾’,特其一号耳。‘卓’又不一,居士自称曰‘卓’,载在仕籍者曰‘笃’,虽其乡之人,亦或言‘笃’,或言‘卓’,不一也。” 接着他说,这“卓”与“笃”,在他们福建泉州的乡音读来,是一样的发音,所以故乡的人不能分辨此二字。 “卓”之义,为高直、高明,而“笃”之义为忠实、专一,都是极好的字眼,但由于乡音不能分辨,有人建议把他们改换。然而李贽却笑说: “有是乎?子欲吾以有用易无用乎?且夫卓固我也,笃亦我也;称我以‘卓’,我未能也;称我以‘笃’,亦未能也。余安在以未能易未能乎?故至于今并称卓、笃焉。” 写完这段开场白,李贽很觉愉悦。他写自己的身世,一落笔,就托出“卓”、“笃”二字,笔墨似在开玩笑,实则是强调自己的卓然不群,结末又故作谦虚,说自己既不能“卓”,又不能“笃”。这种心理,与古往今来被奉为“伟人”的心理一般无二,那就是内心极其自是,甚而是唯我独尊,但间或又抛出一两句极其虚心的话来。这样的手法,让一些幼稚的人看不清他的真心,以至于以为他的内心充满矛盾,是一位自相冲突的人。 接下来,李贽就用这样一副笔墨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 李贽生于明朝嘉靖六年十月,襁褓中,母亲徐氏亡故,以至于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家人抚养长大的。 七岁,他开始跟随父亲白斋公读《书》、歌《诗》、习《礼》文,接触的都是儒家文化。 十二岁那年,他写了一篇奇文《老农老圃论》。他说,就在他那样的年龄,他“已知樊迟之问,在荷蒉丈人间。然而上大人丘乙已不忍也,故曰‘小人哉,樊须也。’” 这个论点的奇处,就在于把樊迟向孔子的“问学稼”,猜测为樊迟似乎有些要象荷蒉丈人那样,批评孔子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是把《论语》中的两章,合起来读,虽不免牵强,但却说明少年李贽,就表现出过人的机智,乃至于迹近狡黠。更为出奇之处,在于这样一个少年,居然敢于对至圣先师的言行,抱一个怀疑的态度。 这篇文章写成,受到同学的称赞,都说白斋公有了一个好儿子。然而李贽却以为那不过是臆说,不值得祝贺,而且那祝词也太鄙浅,那只不过以为李贽利口能言,长大以后能作文词,能博取人间富贵,以救贱贫。他们那里知道,这不是白斋公所期盼的。 李贽写到这里,呷了一口茶,并回味这记述的深义。是啊,少年李贽,不但能写出那样的奇文,而且能鄙视同学们对奇文的赞许。他们哪里知道,白斋公的儿子,其志向之高远,哪里只是以文词博取人间富贵,而挽救这中落的家道? 按时间顺序,接下来应写他于二十一岁时与黄氏的结缡,然而李贽却仍然不动笔,一口口地吃茶。怎样写呢?黄宜人的确是一位贤妻良母,然而却不能理解丈夫的远大志向,因而难以体量丈夫那些不同凡俗的言行。如此婚姻,幸与非幸,难言也。“唉……”李贽叹息着,合眼沉思了一阵,决定放下婚姻不写,而写他二十六岁中举前后的事。 这一段,他如此落笔: “稍长,复愦愦,读传注不省,不能契朱夫子深心。” 这表面是说他读不懂朱熹的传与注,不能领会陈朱理学的精神,其实是对陈朱理学,顺带作一笔含蓄的讽刺。 接下来,他写道:读不懂朱子,自己也觉得奇怪。想要从此不再读书,然而却无所事事,无以打发岁月,因而想到,读这些书,自然是为着科考,但这不过是闹着玩,只要剽窃得些词句,遮人眼目就通得过了。那些主考官难道人人都能通孔圣人的精蕴么?于是取些尖新的时文,每日诵读数篇,临考前,已然读了五百篇。参加乡试时,亦只不过把那些烂熟的词句,象缮写眷录生一样写出来,居然高中了。 李贽写这一段,写得很快,因他早就打算写一点讥讽科举的文字了,只不过没有机会。现在,用写自传的方式来写,显得很自然,很真实,于是也就很有份量。他对自己很早能看透科举,尤其是能洞悉洪武以来读四书、写八股文的科举的弊病,很觉自负。他对那些什么悬梁刺股,什么凿壁偷光,什么寒窗映雪等等,既嘲笑亦同情。他认为那些士子是太认真了,也太愚蠢了,他们把科举当作一台正经事来对待,或十年寒窗,或皓首穷经,结果许多人还名落孙山,穷愁一世。 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李贽于嘉靖三十一年中举,其年二十六岁。他本不想当官,但因白斋公已老,而弟弟要娶妻、妹妹要嫁人,都等着要银子花,所以只好于三十岁之年,出而为官,得薄俸而尽人子、兄长的义务。 李贽原本以为,得一官而居江南,可以看视父亲,哪里料到给了教谕那样一个小官,且远在千里之外的河南共城,这样一来,反而给父亲带来忧虑。 接下来,他写了曾在共城为官的两个人物,一是李之才,一是邵尧夫,两人都是宋代的名人。 共城李之才深通《易》学,而邵雍举家迁于共城,向李之才讨教。邵雍家几代都是隐士,所以家道贫寒。邵雍岁时耕稼,仅给衣食,以奉父母,而且竟然把他的家称作“安乐窝”。数年后,邵雍学《易》成,迁家于洛阳天津桥南,仍然以“安乐窝”称其居。这件事,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件佳话。《宋史》特设《邵雍传》,李贽读而仰慕其人,尤其赞赏他先问道而后婚姻的态度。李贽写道: “且闻邵氏苦志参学,晚而有得,乃归洛,始婚娶,亦既四十矣。使其不闻道,则终身不娶也。余年二十九而丧长子,且甚戚。夫不戚戚于道之谋,而惟情是念,视康节不益愧乎!” 在这里,李贽对自己与黄氏婚姻的态度终于露出端倪。他把前面不愿写的少年婚事写出来,用以说明他是如何地愧悔自己二十一岁的婚姻,并愧悔自己日后的儿女情长。 刚写完这一段,门“呀”地响了,接着黄氏进来。李贽一见黄氏,心中一惊,好象刚说了别人的背后话,而又突然撞见那人一样,一阵内疚,面颊涌上血色。夫人见状,吃惊地说:“啊呀,老爷莫不是上火了?脸色通红。”李贽连忙说:“没有没有,我写自传,心潮有些激动,是以脸红。”夫人说:“原来是这样,那就没事了。”又问:“午饭在厨房吃,还是端来书房吃?”李贽说:“端过来吧。”于是黄氏转身出去,一会儿提着一个竹篮进来,把其中的几个碗碟拿出来,放在已然被李贽收拾好了的书桌上,又拿出象牙筷子、青瓷酒盅和一瓦瓶酒,摆好了,夫妻俩隔着书桌对坐下来。 李贽看那菜,有一碟清蒸鱼,是姚安特产,称面条鱼,味道很鲜美的。一小碗白果炖猪蹄。一小碗刺白花炖火腿片。刺白花是滇中一带特产,味苦而清凉明目,黄氏自从到姚安以后,从当地人那里知道其药用价值,就常做给李贽吃,一两年来,李贽视力甚佳,亦皆得力于此。一小碟爆炒棠梨花。一小碟炒蕨菜。 李贽问:“今天何故做这么多菜?” 黄氏说:“今天是二月初八,是当地夷人过小年,又是贱妾的生日。老爷许是忘了吧?贱妾今年四十八岁,跟着老爷也有三十二个年头了。”说完,眼圈儿一红,几乎落下泪来。 李贽听了,心中颇不平静,忙说:“啊呀,原来是宜人的生日。你看我忙得昏了头,竟忘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哪!”说完,就亲手开了那瓦瓶定远力石酒,为黄氏和自己各倒了一小杯,并亲自双手端一杯呈给黄氏,笑容可掬地说:“来,祝贺宜人四十八岁生日,你吃一口,我干了。”说完,自己一饮而尽,而后亲切地看着黄氏喝了一小口。 黄氏的烹饪技术不错,拿手的是家乡的广味,而后又跟着李贽转辗各地,学会了南京味和滇味。今天这一桌滇味菜,实在是下了些功夫,做得十分清爽可口,李贽连声赞美,黄氏转悲为喜。 黄氏今天的话特别多,一顿饭的时间,所说的话大约比往日一个月说的还多。她尤其高兴和盼望的是到三月李贽能辞掉官职,夫妻回到湖北黄安,在耿定向家与女儿女婿团聚,而后再回到泉州老家,安度晚年。 李贽浅斟低酌,听夫人讲话。这种情况,在他们夫妻几十年的生活中,是很少见的。 吃完饭,已近中午,黄氏重新给李贽泡了茶,收下碗盏,到厨房去了。李贽吃了些茶,小睡一会起来,觉得精神很饱满,就又伏案继续写他的《卓吾论略》。 李贽看先前所写有关婚事一段,想要改动,又想这是自己的真实思想,应该存真存实,所以就仍然保留下来,不动一个字。 而后,想到自己在共城五年,本欲求学问道,但却收获无多,叹息了一回,写下几个字,道是:“在共城五载,落落竟不闻道,卒迁南雍以去。” 此所谓“迁南雍”,说的是李贽于嘉靖三十九年,从共城教谕任上调南京国子监博士。 然而上任不久,父亲白斋公病逝,按制度,李贽回家乡守制。当时,倭寇肆略,沿海一带战火不断,李贽夜行昼伏,用了半年的时间才从南京到达泉州。到了家乡,李贽一面为父亲举行丧事,一面还率领弟侄们昼夜登上城墙,击柝为城守备。由于米价腾贵,并且还很难买到,所以李氏一族三十余口,几乎难以自活。 待到三年守制期满,李贽回到南京,居京邸十个月,由于没有缺额,不得任职,领不到薪水,囊中将尽,只得开设私塾,教授学生而养家糊口。如此过了十个多月,终于有了缺额,得补用,仍然任国子先生那样一个清寒之职。 没过多久,传来伯父竹轩公的讣告,而就在那一天,李贽的二儿子亦病死在京邸。记述至此,李贽叹道: “嗟嗟!人生岂不苦,谁谓仕宦乐。仕宦若居士,不乃更苦耶!” 李贽吊唁过次子,又跟黄氏商量一件重要的事。 原来,李贽因父亲与伯父先后亡故,他的友人及同事按当时的习俗,送了一些钱给他,这对于一直手头拮据的李贽来说,无异于旱苗得水,他打算用这笔钱办一件多年未了的大事。 他对黄氏说,他的祖父、祖母逝世五十多年了,之所以至今未能安葬,那是因为贫困,买不起葬地。然而停棺不葬,是很违风俗的事,长此以往,自己将受到不孝的指责。这次既然收受了一笔钱,他要用一半之数,在家乡买点好地,安葬祖父、祖母的灵柩,而另一半钱,将在共城买几亩田地,要黄氏带着两个女儿到那里,以此谋生。 黄氏听了,心中很觉难过,她说她的母亲早年孀居,辛苦把她养大,如今老了,又朝朝暮暮泣忆女儿,以致双目失明。若此次她老人家不见女儿回去,必然要死的。黄氏说完,泪如雨下。接下来,李贽这样写道: “居士正色不顾,宜人亦知终不能迕也,收泪改容,谢曰:‘好好!第见吾母,道寻常无恙,莫太愁忆,他日自见吾也。勉行襄事,我不归,亦不敢怨。’遂收拾行李托室买田种作如其愿。” 李贽写自己“正色不顾”时,心中着实掂量了这四个字的份量,觉得异常沉重,觉得于心不忍,想要改动,然而又觉得当初自己就是那样一付铁面孔,丝毫不想让步,现在改了,反而不美,于是保留下来。 及至嘉靖四十五年,李贽回故乡安葬了祖父、祖母后,回到共城,才知因大旱无收,二女儿、三女儿已被活活饿死。那一天夜里的情景,李贽写道:“是夕也,吾与室人秉烛相对,真如梦寐矣。” 这年夏天,李贽大病,几乎死去。病愈后,进一步学习佛经,思想遂进入新一种境界。 也就在当年,李贽任礼部司务,他带着黄氏和小女儿,一同到了北京。 隆庆四年,李贽调任南京刑部主事,历升员外郎、郎中,凡七年有余,而后,于万历四年冬离开南京,到姚安任知府,道经团风,遂舍舟登岸,直抵黄安拜见故人耿定理。 耿定理是李贽在南京接识的著名学者,李贽对其学问仰慕不已,因而在赴滇途中,特意绕道来此。见了耿定理之后,李贽一时间竟然提出不愿为官,而愿意在此与耿定理研讨学问。耿定理见李贽家计萧条,劝他还是到姚安赴任。李贽当即表示,等他到姚安,收拾得四品官的俸禄之后,定要再到这里来和耿定理一起求道。 因为有这个打算,所以李贽决定把黄氏及女儿、女婿庄纯夫都留下,自己只身而往。然而黄氏不同意,因她担心丈夫常常出门在外,无人照顾,定要和丈夫一起到姚安。李贽无奈,只得答应,而留下女儿、女婿在耿家。 至此,李贽写完自己到姚安以前的履历,又从头看了一遍,一字未动。结末,他写道: “余若死于朋友之手,一听朋友所为,若死于道路,必以水火葬,决不以我骨贻累他方也。墓志可不作,作传其可。” 他认为,他到姚安将是他人生中一个最重要的转折,他将要在这里辞去官职,实现他人生的一个大愿望,于是从姚安走出一个新的李卓吾,而出现在世人面前。 写完《卓吾论略》,已是吃晚饭的时分,黄氏进了书房,告诉丈夫,先前有土知府差人来,说明日一早务必请太爷到他家里吃一天酒。 李贽说:“吃酒是小事,高金宸是等着看我给他写的文章。” 五 次日一早,李贽乘了轿,出了府署,从东门内的无讼坊,经街市而到南门外。才出南门不远,就见土同知府署外,早有许多人马在等待。那些人见知府到来,就一齐过来迎接。李贽一看,有土同知高金宸、府通判钟裔、府经历胡悦、府教授郭万民、知州罗琪、土州同高继先,以及州判、吏目等府州大小官员十数人,皆口称“老师”。 李贽与他们一一相见,而后由高金宸带着进了大门,又进了两层庭院,来到花厅依次坐了。 主人高金宸,二十余岁,在所有官员中,最为年轻,而官位仅次于李贽,长得高鼻深目,再加上天生一付高大强壮的身材,今日又穿一身四品官服,更显得清朗而又气派。 众官吃着茶,观赏着院中一株九心十八瓣的山茶花,并听着树枝中一个笼里的画眉鸟婉转地歌唱,都显出一付极佳的心情,并等待着主人或是知府大人首先开腔。 高金宸走到李贽跟前,躬着腰,压低腔调说:“老师,学生今天大着胆子请你老人家来,是要听你的教导。你老人家给我面子,一大早就来了,学生很是感激!” 李贽闻言,知道高金宸是想知道那篇专为他而作的文章是否写好,如果写好并带来了,那自然是当着众官员的面,把他好好赞扬一番。 李贽放下茶杯,把高金宸上下打量了一番,笑说:“高大人今天把我们府州两堂官叫到这里来,是要听老夫冲壳子啊?” 何谓“冲壳子”?原来,这是滇中土语,意谓聊天。李贽此时,特意用滇中土音说“冲壳子”,其亲切、风趣之义,尽在其中,于是惹得众官一齐笑起来,厅内厅外,一下子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高金宸也笑了,而后又说:“听老师冲一回壳子,胜读十年书。”而后提高声调,意在让全体听见。他说:“今天金宸设个小小的家宴,请诸位僚友来,就是有意要聆听老师教诲。老师的学问,宽如四海,数不完讲不尽,学生从来没有个听够的时候,所以今天特意安排个整天,从早到晚,边吃酒边听,请老师不要推辞。” 众官听了,都叫好。 李贽说:“哈,你这小子,是想把老夫弄来这里背书啊。” 众官听了,又都大笑起来。 李贽看众官笑过,而高金宸似亦无话可说,遂从袖中掏出一卷纸,交给高金宸。高金宸展开一看,道是《贺世袭高金宸膺奖序》,大喜过望。 高金宸何以膺奖?此事得从头说来。 原来,自宋代大理国以来,高氏一族,就世世为相国,其族分封各地为官,几遍滇云。其后,历元朝而入明朝,各地高氏,亦皆得任土职,或为知府,或为同知,乃至州同、巡检等等不一。姚安高氏,分为两支,一支先祖高寿,经十传而至于高金宸,任土府同知;另一支先祖高义,经八传而至于高继先,任土州同。 高金宸祖父高齐斗于嘉靖九年袭土官同知。嘉靖四十四年,高金宸之父以叛逆罪伏诛,朝廷乃以高金宸袭祖父高齐斗之职。万历六年,高金宸随云南巡抚王凝征缅甸,立有军功。回到姚安以后,到了万历七年底,巡按御史刘维提请朝廷褒奖中缅边界战事的有功将士,高金宸也在受奖之列,得赐四品服色。也就是说,他从此在品秩上已与知府一样。为此,高金宸被认为“能盖父愆”,受到族人和姚安官民的青睐,知府李贽对此亦颇有感慨,答应亲自给他写一篇文章。时过数月,高金宸未见到太爷的文章,怀疑是不是太爷当时是戏言,亦或言而后忘,但又不敢问,遂有今日之宴。及至高金宸展卷,一看那题目写的是《贺世袭高金宸膺奖序》,自然疑云顿消,喜形于色。 众官见高土官喜上眉稍,就有大胆的离了座,前来偷看,一见那题目,就读出声来,于是全厅的官员,尽皆喝彩。 李贽见状,对高金宸说:“你还是先收起来,日后再看。今日我们可是来吃酒,不是来读文章的。” 高金宸闻言,知道太爷今日高兴,于是吩咐立时摆酒席,并叫管家再去请姚安城中几位绅衿,前来陪太爷吃酒。 不一会,管家请来几位长者,大家一看,有张金、偰云、蔡澍等几位,都是太爷平时乐于来往的姚籍名宿。 张金年轻时,由贡士任江津训导,致仕回乡后,捐资修城池,修学宫,又有文学,尤长于古文辞,府中诸碑记,多出其手。著有《传心集》。 偰云别号“静斋”,曾以贡士任陴县教谕。当其子偰维贤在隆庆戊辰科成进士时,他闭门却埽,不受亲邻祝贺,亦不以半刺通有司。 蔡澍虽无科名,却长于建设,举凡城内外寺观桥梁的建筑,多赖其指挥。近年李贽主持修建的城隍庙、三台书院、连场河桥,以及刚完工的火神祠,都是他监工完成的。 几位长者到来,更增李贽情趣,相见入座后,李贽对蔡澍几位说,他打算把近日落成的火神祠更名“光明宫”,并问大家的意见。众长者听言,都表赞成。张金并说,应该请太爷为光明宫写一篇记,以垂永久。 李贽说:“有张老这位碑记老手在,李贽不敢下笔,是以延至今日。” 张金听言,连忙离座,过来执着李贽的手说:“李知府李老师,言重啦。我等何人,敢受此言。太爷的文章,真是韩潮苏海,千古难得一见。这《光明宫记》嘛,是我姚安父老翘首以待的,请太爷务必不要推辞。” 一旁的长者和官员,都齐声附和,于是,李贽只得答应下来。 一会儿,管家来说,酒席已经摆好,高金宸遂请众人到后堂入座。 酒席共四桌,高金宸请李贽坐首席上位,依次是高金宸、罗琪、郭万民、高继先,及三位长者。 摆的是本地宴客、过年常吃的八样菜,通常所谓“八大碗”,主要有锅烧、夹砂肉、烧卖、粉蒸肉、凉鸡、糖醋鱼、百合元子、春卷,以及老人爱吃的山药炖排骨,等等。菜很平常,但酒却是高金宸特意从中缅边界一带买回的米酒,十分香醇,李贽及众官员都很爱喝。 李贽说:“我们今天,是来祝贺高同知膺奖。高同知少年英发,朝廷寄托之重,家乡依赖之厚,当自珍重。”说毕,大家饮一满杯。 酒过三巡,高继先请李贽给讲讲刚才那篇文章。高继先品秩虽仅从六品,但一来已年近六旬,二来又是高金宸的叔祖辈,所以有资格与李贽等同席,且首先提问,也合礼数。 众人一听,亦皆附和,遂静下来,听李太爷怎么个讲法。 李贽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高谈阔论,旁若无人,此时经高继先一请,自然侃侃而谈。 他说:“这篇文章,说的是土官的事。列位知道,这土官之设,最先起自诸葛武侯。章武二年春,武侯南征,其秋悉平。武侯所任用之人,一是曲靖李恢,二是永昌吕闓,三是滇中红石岩孟获,这其实就是土官,本朝建立以来称为土司者。 土司制度,妙在不务广地而地自广,举凡秦皇所不能臣、汉武所不能服者,皆入版图。 本朝建立至今,二百余年,滇南迤西,流土并建,遂至文教敷洽。这流土并建的制度,其实是既采封建制,又采郡县制,是两制并用。封建之制,其德厚,而其制不周;郡县制,其制美,而其德不厚。流土并建之制则既有厚德,又周密,所以是最完美的制度。” 所谓封建制、郡县制,这是中国读书人的常识,在座的也无不知晓。然而李贽以为封建之制,其德厚,则与柳宗元《封建论》所说不合,也即与流行的观点有歧义。又元明以来在云南、广西、贵州等地实行的土司制,众人以为那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如李贽所说是最完美的制度。众所周知,远的不说,就说本朝以来,二百余年间,云南土司作乱,先后不断。高金宸之父高钦、叔高钧,也是在嘉靖四十四年参加武定风继祖之乱,事平而后伏诛的。这哪里能说土流共建的制度是最完美的呢?然而在座的众人都清楚,李太守说话作文,常常是以褒为贬,以贬为褒,也就是好说反话,你若是不听完他一席话,或不是读完他一篇文章,甚或不是读完他的全部诗文,你就不能真正晓得他爱什么恨什么,赞成什么反对什么。所以,当下众人听了,并不表赞同,当然谁也不会表示反对,只是静静地吃酒菜,等待下文。 李贽也继续吃酒,讲了些场面上的闲话后,又说: “你们高氏先祖,我不知其详。但所知者,则自洪武以来,我高皇帝怜其来归附,遂不忍迁于他乡,而授以大夫之秩,仍有姚安之业,得食故土之毛。延自今日,金宸一支已历十世,继先一支已历八世,可谓绵长不绝了。古语所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之言,在你们高氏可谓笑话。这实是高氏祖宗之恩德太厚了。” 李贽停下,以手指着高继先,说: “你看,这些郡守州牧,他们能来这里为官,难道是容易的么。他们早年,或悬梁刺股,或雪案萤窗,读书破万卷,胸中藏甲兵数十万,那是靠着多少年的积累。万一中选,亦必在郎署为小吏若干年,而后又得背家乡,离坟墓,跋涉山川万余里,来此为官,而其官职,也不见得比你们土官的高。不仅如此,他们还随时怀着不称其职的恐惧,一有愆尤,论斥随之而来,遂与编户一样了啊。这流官的职位,其得来也远,其丧失也速,其得之也甚难,其失之也甚易,然而我看你等土官,安步而行,乘马而驰,足不下堂而终身逸乐,累世富贵不绝,未尝稽颡阙廷,而子孙爵秩与流官相等,此中的差别,你们不可不知道啊。” 众官听到这里,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大概他们到此时,觉得摸到太守的思路了。 李贽见状,谈锋更健,接着说: “就说那些汗马之臣吧,他们勋在王室,名藏盟府,最为高贵了,然而假如其后嗣不肖,或以娇奢毁败,则虽有八议,亦不稍予假借。 “那些卫所之官,假若其先世无拔城陷阵之勋,则就是一个小小的千户,亦难以赏给他们,何况万户啊。现在,这种荫袭先辈的卫所之官,屈指数来,还存有几人?幸而存者,若不是射命中、力搏虎的,则不得破格升调。在平日,若不是致礼君子、爱恤军人的,则不可以久安其位。他们真个是岌岌可危呐。 “土官则不然。若有细小的错误,辄有上司加以覆盖,若有微小的功劳,郡守言于监司,监司言于台院,生怕误了时日,于是赏格很快就下达。 “土官流官,同样是臣子,同样是世官,然则郡守不能比,卫所世官不能比,功臣子孙亦不能比,其原故何在? “原来,功臣子孙,是怕他们恃功而骄,骄则难制,故其法不得不详,并非有意刻薄。至于郡守,那是要节制一方,非大贤不可任以职。卫所世官,那是要保卫一方,非强有力知礼义者不可,因此之故,对他们自当求全责备。 “一个地方,因有郡守州牧之治理,有卫所之保护,所以能平安无事,继先、金宸你们这些土官,才得以安其意而肆其志,一代接一代地受到朝廷的爵位,对此,能不知恩么?既知恩,则应思报答,思报答则谨守礼而不犯法,谨守礼而不犯法,则将与我国家相终始,无有穷时,这是怎样一个大幸事啊!” 李贽说到这里,终于停了下来。高金宸、高继先皆叹服,并表示今后当知恩图报,谨守礼而不犯法。 李贽见状,笑了起来。说: “金宸年幼质美,深沉有智,循循雅饬,有儒生之风,而绍绪先烈,盖其父愆,尤为可嘉。老夫所言,你可悬于高氏之门,用以证明高氏的光宠。” 李贽慷慨陈辞,至此结束,酒宴进入高潮。罗琪提议,为高氏光宠而干杯,为太守教导而干杯,众皆赞同,正要一饮而尽,却有府通判钟裔大声说道:“我提议,还应为流官之难做而干杯。”于是众人一时不知如何应答,遂致满座寂然。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说:“钟通判不会是吃醉了?”钟裔似亦醉了,脸色通红,眼神也有些发直,但却大声叫:“我何曾醉,你们才醉呢,连知府的话也听不懂。”于是李贽问:“钟通判,你说说看,众官怎么个听不懂。” 钟裔听了,说:“太爷的意思,不过是以流土作对比,表面上是祝贺,骨子里却是批评……这个这个,是说流官不过是仆役走狗,哪有人当他是手足骨肉,这流官么,难做极了。不是这意思么?” 众官听了,就有人冷言道:“钟通判,话能这样说么?你就不怕?” 钟裔听了,直愣了眼,汗流满面,不敢再开腔。 李贽见状,说:“也不必责难钟大人。钟大人才一句话,就被人吓成这个模样,可见为官真是不易,亦可见老夫刚才所言不谬。为官之难,老夫十多年前就有感慨,本欲辞官还山,只是家计无着,才万里迢迢到此姚安。如今三年任期将满,老夫将辞此官职,还山读书。今日,众官在此,姚安父老亦在此,李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众人可以为证。”说完,先自一饮而尽。众人听言,愣了半日,及至缓过神来,才跟着李贽干了杯。 六 却说刘维等一行官员游玩鸡足山之后,各自打道回府。顾养谦回到楚雄,已是三月初。 一日,养谦正在分巡道署书厅,写《鸡足山游记》,有门人来报,说姚安李知府来访。养谦大喜,亲自到正堂迎接。 出乎意料的是,此次李贽到来,不像往回一样有几个跟班,而是带了夫人黄氏一道来的。当下,李贽率黄氏与顾养谦见过礼,入座看茶。 顾养谦问道:“卓吾兄,此次与尊嫂同来,定然有什么要紧事吧?” 顾养谦年龄本长于李贽,然而谦称李贽为兄,故亦称黄氏为嫂。而李贽则多称养谦为冲庵兄,甚至称顾冲老。此儒林之雅,非后世所比也。 李贽闻言,说:“冲庵兄,弟此次来,就不再打算回姚安了。这回是定然要辞官回山,义无反顾了。” 顾养谦对于李贽之欲辞官,虽早有所知,但想不到他竟然于眼下就这样做,而且那样绝决的口气,并把夫人也带了来,所以也仍然感到意外,于是说:“卓吾兄何以如此急迫?莫不是近来又碰到烦心的事?” 李贽说:“冲庵兄你也知道,多少年前,我就想辞掉这无聊的差事,只是迫于家计,不得已而为之。这并非一时性起。” 顾养谦想了想,又说:“卓吾兄,弟还是要劝你一句。说句俗话,这四品服色,也不是人人都能得的。虽然薪俸微薄,然可赖以糊口。若一旦辞去,衣食将如何着落?” 李贽说:“四品服色,弟一向视若桎梏,使我做人,不得痛快。且宜人也跟着我受累,不得享一日之福。今虽辞去,粗茶淡饭,也强似带着桎梏做人。” 黄氏听此,亦说:“顾大哥你也不必再劝。我也早就盼着我家老爷辞官回乡,一家人团团圆圆,强似一年年天涯奔波。我家老爷做官,你也是知道的,那真是两袖清风,一个家里,除了几本书外,没个其它东西。粗衣淡食,我们也是惯了。就是辞了官,也不见得比这更穷困。”说着,不由得落下泪来。 李贽却笑了,说:“李贽问道,宜人半点不懂,而专于辞官一事,却是很明道理的。冲庵兄确实也不必再劝我啦。你还是帮着我在刘维那里说一说,好让他痛痛快快答应我。” 顾养谦无奈,只好无言而应。 吃过饭,顾养谦陪同李贽一起到迎宾馆拜见御史刘维,门人说刚到知府署去了,于是两人又到知府署。 此时,御史刘维与楚雄知府张廷臣,正在知府署中翻阅隆庆《楚雄府志》,边谈论些政事。 原来,刘维早在隆庆初年,就担任巡按御史,至今已有近十个年头,对云南的事,了如指掌。又特别关注地方志乘,见楚雄历史悠久,但事迹堙没,遂要求当时知府编纂一部志书,两年后,遂有隆庆《楚雄府志》问世。刘维虽然久不得升迁,但由于为人厚道,学问亦颇有功底,所以广为滇中官僚敬重。李贽自到姚安以来,多次与之交往,深知其人心性,所以特别把辞官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因打听得他在楚雄,遂携妻前往。 楚雄知府张廷臣,原是李贽的僚友,听门人来报说李贽到,遂迎出门来,相见之后,迎入后堂,与刘维相见。 茶过三巡,李贽就提出辞官的事。刘维一听大惊,忙问何故。 李贽说:“是这样。下官于万历五年三月任姚安知府,到近日已满三年届期。” 刘维说:“是啊,届期既满,则或升迁,或续任,或他迁,未闻必须致仕啊。再说李知府不过五十三岁,身居四品,不算老啊。” 李贽说:“这样的年龄,任区区一知府,是太老了,不能为朝廷出力了。” 众人听了,大约觉得听懂了李贽的话,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停了一会儿,刘维说:“李知府要致仕,我不赞成。原因有二:一是李知府政绩可佳,朝廷当有重任;二是李知府年龄不大,尚能为朝廷分忧。” 李贽说:“下官决心已定,并非来此试探上司口风。李贽离开姚安之前,早已清账册,封府库,安排土同知高金宸代理府事,并携带宜人黄氏,以及一车书籍而来,只等着御史大人点头同意,李贽即离滇赴鄂,与家人相会。” 刘维见李贽果然意志坚定,就对张廷臣和顾养谦说:“你两位说说,李知府这官当得好好的,该不该退啊?” 张廷臣与李贽同为知府,虽年龄较轻,但两府相接,公事上常有来往,且一年一度,须到姚安分守道骆问礼那里去汇报政事,而李贽也须每年到楚雄向分巡道顾养谦汇报政事,如此来来往往,就比较熟悉了。去年,姚安青莲寺落成,也曾到姚安,与李贽等人一起游寺,李贽写了两首诗,而张廷臣也当场和了两首。当时,张廷臣只觉得李贽诗中“浪迹欲从支遁隐,怀乡徒倚仲宣楼”很明显有急流勇退之意,但又想那是文人士夫常常故意表示的一种雅兴,其实并不认真,也就用此意附和着和了诗。没想到如今李知府真要象自己诗中所说,要以二十五岁出家的东晋人支道林,以及因才能不得施展而写下名篇《登楼赋》的王粲为榜样,而毅然辞官了。此时,张廷臣因李贽之言而忆起往事,觉得李贽此志,非一朝一夕的冲动,而是有着长久的思考,所以一时不知如何劝解,只是说:“此事重大,李知府还当仔细斟酌。” 顾养谦比张廷臣更了解李贽,知道他是一个志向极其高远的人,要说做官,他是把自己看得比屈、贾一流人物还要高,何论王安石与张居正。顾养谦读过李贽给罗琪写的《论政篇》,知道李贽主张以“至人之治”代替“君子之治”,那其实就是连儒家的治国方法,他也不放在眼里。然而曲高和寡,所以他常常与上司冲突,这无论是在南京、北京,还是在姚安,全都如此。由于这样,所以他凡所任的官职,对李贽而言,都不能对他实现自己的主张有丝毫助益,这总结为一句话,那就是才大难用。既然是才大难用,那么继续当知府,甚或升为道台,又有多少意义呢。然而顾养谦毕竟是一个讲现实的官僚,他深知在中国,自隋唐行科举以来,士人的唯一出路就是当官,不当官就没有一切。所谓唯有读书高,说得直白了,其实是唯有当官高。他作为李贽的老友,不能看着朋友抛掉当官这一人生唯一的立足之地。想到这里,他由衷地说:“李知府决然不该辞官,决然不能激流勇退。” 刘维听了两位的话,更坚定的自己的意见,对李贽说:“是啊,李知府决然不能退,我刘维也决然不答应。” 李贽听了,一时心头起火,待要发作,一想他们也都是好意,只得把那火气强压住,仰天长叹道:“啊呀,我李贽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呐。既然你们不能体会我的心思,我也没法,只是我得告诉你们,从今以后,姚安的事,我一概不管,薪俸也一毫不取。行了吧。” 如此一来,就成了一盘僵局。刘维只得圆转,说:“李知府也不必过激,此事甚大,就是一定要退,也得等我向督、抚回廪,再作定夺。” 见此,顾、张二位也凑合说:“如此最好。” 李贽无奈,只得答应,但仍然表示,姚安的事既然已安排由高金宸代理,所以自己不能出尔反尔。也就是说,他仍然不再料理姚安政事。刘维至此,也就无奈地说:“那你就看着办吧。” 而后,李贽拿出他写的《卓吾论略》,交给刘维,说:“李贽辞官的心思,上面都写得详细明白,刘大人看过,就能晓得。我躬候佳音。”说完,就告辞出门。顾养谦见状,赶紧跟了出来,一同回巡道署。 七 却说刘维见李贽生气走了,也觉无趣,遂辞了张廷臣,出了楚雄知府署,自回宾馆来,随便吃了些酒饭,便到书房里,点了灯,拿出《卓吾论略》来细看。 刘维对李贽的履历,也颇知晓,然而这时看他自己写的履历,其中深含着自负、高洁、哀怨与愤慨,始知此人决非通常的良官循吏,而是一个雄心勃勃、旁若无人,而又命途多舛的才能之士。 刘维叹息了一回,忆起一年多前初次与李贽谋面时的情景。 万历六年春,刘维巡视永昌后,经永北、大姚而到姚安。那时,骆问礼任洱海分守道参议已近半载,刘维到姚安,自然先到守道署。 骆问礼曾是先朝给事中,因上十事疏而名噪一时,虽遭贬谪,但近年官运已亨。自任洱海道以来,巡视所辖府州,上传下达,亦颇勤劳,无奈手中无决定之权,时与府州实职发生龃龉。既在姚安,亦与李贽有若干分歧。刘维粗知其情,自然要跟究一番。 骆问礼告诉刘维说,李贽其人,才能有余,廉洁无私,然而散漫无轨,值官仪于不顾,常在寺观内了判公案,或与释子参论,旁若无人。又管下属及夷民不严,声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必认真?” 刘维对李贽其人,亦颇有闻,知其最显著者,乃是放言无忌,乃至非圣无法,然而眼下骆问礼所说,仅是李贽小毛病,亦是众所周知者。刘维官场练达,深通世故,知道这是骆问礼有意以芝麻为西瓜,其意不但在于庇护李贽,亦以自保无事,遂对骆问礼之为官有术,深心佩服。 次日一大早,刘维独自一人,穿便服,出了守道署,穿街市,过无讼仿,来到知府署。但见署衙陈旧,规模很小,一如既往。走得近了,只见大门之外,松柏之下,一个老叟穿着白色睡衣,正在扫地。刘维初不为意,及至走得近了,见那老叟抬头看来,却是一双雪亮的眸子,直洞人的肝肺,不由得心中一惊。再看,则长须、高挑身材,一身睡衣极其洁白。刘维说:“啊呀,这不是李知府么?怎么一大早就来扫地?” 大约李贽听得那湖北口音,猜出来人是谁,就把扫把靠在树干上,走得近了,说道:“若是我没猜错,当是刘侍御微服出访。” 刘维说:“李知府,你好眼力,在下正是刘维。” 李贽说:“啊呀,真是刘大人,如何这一大清早就来了?” 刘维说:“李知府名播迤西,我老早就想来请教了。” 李贽说:“刘侍御名播滇南,李贽仰慕已久,不意今日得闻教诲。” 说完,二人哈哈大笑,执着手,进了府门。 二人经后堂,至花厅入座,夫人黄氏献茶。 刘维见黄氏一身粗布衣服,头上几无首饰,面有愁容,态度不卑不亢,凭着多年的巡按经验,仅此一点,他就可以断定李贽定然是个清官。 刘维问:“嫂夫人来这边方,也还住得惯么?” 黄氏说:“也还住得惯。这里气候平和,人也朴实,只是地方穷困些,比不得南京繁华。” 刘维笑说:“这自然是的。嫂夫人可知这姚安、楚雄一带的汉人,多半也是从南京来的?” 黄氏说:“也曾听当地人说,他们祖上,是洪武朝从南京应天府大坝柳树湾来的,军屯、民屯,时间久了,也就成了土著。” 刘维说:“嫂夫人也是很有学问的。实是李知府的贤内助啊。”一面说,一面心里想,这妇人既平实也大方,言语得体,全不像有些官员的女眷,见了丈夫的上司,不是回避不迭,就是帮着丈夫狐眉邀宠,然而又满口黄腔,可笑之极。 黄氏听言,谢过了,自出厅去。 两位官员茶话移时,到上班时间,一府的大小官员听说巡按御史到来,皆齐集了,按官阶鱼贯而入,给刘维请安,并准备接受询问。 刘维对官员们说:“你们中有些人知道,我到姚安,也有数次,这里的历史和现状,我心中有数。我今次到姚安,一不查府库,二不查账册,三不查人事,我只是要和李知府谈心。你们退下去吧。” 众官退出后,刘维和李贽又吃了些茶,而后刘维提出能否到书房看看,李贽自然答应,于是离花厅,到书房。 二人来到书房,才启了门,就有一阵清香扑面而来,刘维一看,却见窗下四个茶几,每个上各置一盆兰花,正在怒放,是以香气袭人。 再看,那房间尤其宽敞明亮,是府中最好的一间。当窗一张书案,深棕色,上有核桃形木质暗纹,也不知是何材质。其上文房四宝,亦颇精良。书案后几个书架一一排列,陈书满柜。又见东边壁上挂一行草条幅,道是: 独宿深山,天心月满时,有孔颜之乐; 默居静室,檐下雨疏处,正尧舜之思。 末有小字题款:丁丑三月初任姚安录阳明先生乐道园楹联以自勉。 刘维看过,心想:李贽以王守仁传人自居,自拟于圣人,以前不信,今日一见,才知世间所传非虚。而口里说:“此联甚好,确是李知府写照。” 李贽不言,抚须而笑。 又见西壁上挂一幅水墨丹青,前面数株柳树,中间一条清流,一个笠翁垂钓,远处云山隐约,山间一座寺庙。刘维说:“好情致!”又看画面左下,一片草书,道是: 姚安青莲寺落成题以见志 芙蓉四面带清流,别有禅房境界幽。 色相本空窥彼岸,高僧出世类虚舟。 慈云晓护栴檀室,慧日霄悬杜若洲。 浪迹欲从支遁隐,怀乡徒倚仲宣楼。 落款为:丁丑阳月百泉居士五十抒怀。 刘维看罢,心想,李贽心思,于此可窥大半,一面对李贽说:“李知府清雅若此,令人耳目一新。如今官场,只怕再难有其人呐。” 李贽笑说:“侍御青眼垂此,不亦清雅乎?” 于是二人对笑。 及至在书案旁坐下,刘维看有两部书,移来看时,但见一是《五华会语》,一是《双玉会语》。 这两部书,乃是罗汝芳任云南提学道期间,于万历四年秋在昆明所刻印,前者为罗汝芳在五华书院讲学的内容选集,后者为罗在家乡美富堂的讲稿,皆当世泰州学派的经典之作,影响所及,几遍寰中。刘维也读过这两部书,知道其中份量。见李贽案头仅置此二书,就问:“李知府以为罗参政这两部书,精义何在?” 李贽见问,颇现喜色,从容道:“罗近溪先生这两部著作,精义在于‘百姓日用即道’,这是中华思想的一个大进步、大解放、大自由。如果问什么是以民为本,则这就是以民为本。若朝廷以此治天下,官吏以此治地方,皆以此为心,则天下非但可入小康,即使进大同亦不难。可惜如今仍陈朱理学治天下,真是令人痛心啊。” 刘维不听则已,听则颇为所吓。他以为,这不全是罗近溪的思想,这是打着别人的旗帜而宣扬自己的,亦即李贽的思想。他不想再这样冒失地谈下去,于是改问别的不重要的问题,说:“李知府与罗参政相交极深吧?” 李贽说:“交相不多,然而一见如故。先前在南都见一面,见面即倾心,后来在贵州龙里再见,仅此两次而已。然自后无日不思先生之言,无日不读先生之书。如此相交,可谓淡如水矣,非如他人之甘如醴。” 刘维觉得,李贽说话,夹枪带刺,此虽因痛恨小人,然亦不免刻薄,遂又改了话题,指着书案上一叠书稿问:“此是知府手稿?可得一阅?” 李贽说:“李贽向无隐私,大人只管翻看。” 刘维拿过手稿来,看了几行,说:“此是苏东坡文。”又看了几篇,说: “此全是苏文。李知府有如此功夫,居然手抄这么多篇,则却是为何?” 李贽说:“此为《坡仙集》,虽若太多,但不如此则无以尽见此公生平。李贽心爱此公,每日抄之,是以开卷便如与之面谈。” 刘维问:“李知府心爱坡仙,然则所爱者何?” 李贽说:“据其生平,了无不干之事,亦了不见其有干事之名,但见有嬉笑游戏,翰墨满人间呐。” 刘维听了,恍然若有所悟,亦枵然若有所失,然则所悟者何?所失者何?一时也弄不明白。明白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深感自己对生活的理解,远落于李贽之后。 二人正谈得高兴,却有骆问礼派人来请,说他家主人已备办了酒席,请二位老爷即时到小卜灵岳祠吃酒听乐,骆老爷已在那里躬候。 此事,早先骆问礼已向刘维说过,是要待刘维与李贽谈过话后,同邀李贽赴宴,刘维也已同意。所以此时刘维听了,就一口答应下来,以使李贽不能推辞。 来人走后,李贽说他不想去,要刘维一人去。刘维心想,李贽宦囊萧瑟,不忍叨扰,而骆问礼家乡诸暨广有田产屋宇,钱财颇丰,一顿酒席,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所以就同意了。此时,刘维也看出李、骆之间的嫌隙,多半还在于李贽过于高傲,而骆问礼则意在相安无事,于是,硬是拉着李贽的手,出门上轿。 小卜灵岳祠在城北三里,两位官员的轿子不多时就到达了。祠门外,迎接的有骆问礼、高金宸、钟裔、胡悦、罗琪、郭万民、高继先,以及乡绅名流,共二十余人,都是骆问礼请来的。 刘维虽多次到姚安,但来此祠却还是首次,但见屋宇虽然陈旧低矮,院落却还宽敞,数株扁柏,几欲合抱,十分苍翠。正殿内,供奉小卜将军神像,也还威武。 刘维问小卜来历,骆问礼让高继先回答。高继先说,这小卜将军,原是庄蹻部将,因略地至此,战殁于姚,遂葬焉。后人思慕,建祠以祀。刘维听了,打趣地说:“骆参议特地把我叫到这里,原来是要给我增长地方史知识,感谢感谢。”众人听了,皆笑。 酒席摆在院中树下,四桌,菜肴多半是骆问礼家乡带来的海味,使得一些没出过门的本地乡绅,大开眼界。酒是姚安苦荞酒,味极香醇,且清肝明目,外地官员,亦颇好之。 席间,骆问礼拿出一部《诸暨县志》,给刘维及众人看,并说那是他于嘉靖末年所编,近年付梓。众人翻看了一些内容,皆赞其博雅。而后骆问礼当场送一部给刘维,并说还有数部在署中,将送给李知府等各位,于是众皆欢喜。 大约因地点选在一位历史人物的祠中,且又观看县志,所以席间众人的谈话,就多半以姚安历史为内容。从楚庄王派庄蹻开滇,小卜将军至姚,而后谈到唐高祖武德四年设姚州,因本地人姓姚者多,故称姚州,而后设姚州都督府,谈到骆宾王讨姚州贼的《露布》,而后是姚州都督张虔陀与南诏王阁罗凤媾隙,终为阁罗凤所杀,而后天宝之战,阁罗凤大败唐军,等等,一直谈到本朝,诸如筑姚安城啊,建文昌宫及德丰寺啊,以及近年在李贽手上所建城隍祠、火神祠,等等。众人谈得累了,酒也吃得有些醉意了,但见月出东山之上,徘徊牛斗之间,骆问礼又叫出一个从家乡来的艺伎,手抱琵琶,弹一曲《夕阳鼓吹》,乐声把众人带到江南繁华之地,似在明月之下,观看春江之潮,有说不尽的诗情画意。于是李贽持杯离座,在院中徘徊,口中自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又曰:“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众人皆颇有醉者,亦大笑为乐。 那一夜,多数官员士绅都吃醉了,由仆役服侍,踏着月色回家。 刘维在宾馆内,回忆当年之事至此,亦觉有趣。他想,无论李贽,还是骆问礼,都是德才兼备的地方大员,应该让他们继续为朝廷为地方作贡献,该升迁的应及时上报,而想要致仕的却不能让他致仕,李贽的事嘛,再拖一段时间,看看会有什么变化。 八 却说李贽离开楚雄知府署,回到顾养谦巡按署。等了数日,听说刘维取道南安州,到新兴州巡视去了,无可奈何,遂把妻子黄氏留在顾府,并告诉黄氏及养谦,说他先自回姚安,而后再到鸡足山闭门读佛经。黄氏及顾养谦深知李贽难劝,只得由之而去。 李贽乘了四人抬的轿子,出楚雄府鹿城,望姚安而行,西行至镇南州吕合驿,晚饭后,想起一位楚雄隐士,便令取道五楼山而来。 轿夫是楚雄峨碌驿所派民夫,对五楼山亦有兴致,遂不顾疲劳,欣然就道。 五楼山嵯峨峭拔,形同高楼,故名,其上多美石,且据当地人说,凡天有灾祥,山石便发出响声,以警世人,故远近百姓,视之如神。又相传南诏时,吕祖洞宾至此,度化此山隐者王在元、张明亨,乡人立祠,名曰吕阁,后此地遂称吕阁,又讹为吕合。 五楼山既然是一座仙山,代有隐者,故楚雄人丁大训便于嘉靖中隐居于此,至今少说也有二三十年光阴。自从李贽入滇,到楚雄,听到这些传说,并知道有人隐居于此,遂亲自造访,每过必轼。 李贽在丁大训草堂,读过杨升庵送给丁大训的诗《晚晴登吕阁驿楼》,那诗中说:“隐几庄周籁,长吟谢眺霞;登临存二仲,谈笑竟昏鸦。”这是一个贬谪边方的状元公的思想与心境,还是杨慎心目中隐士丁大训的思想与心境?抑或二人茶话的内容,不得确知,然而却极其贴近李贽的心思,他很欣赏这首挂在草堂里的诗,并一读之下,就永远溶进了自己灵魂的深处。 此日,李贽乘轿上山,已是星宿满天之时,转过一道岭岗,忽闻夜风送来一阵仙乐,遂下轿细听,隐约中能分辨出是茅山古乐,即循声而进。走近一池清水,隔岸是一座竹蓠茅舍的园林,但见其间灯火阑珊,凤竹隐隐,听则乐声清亮,嗅则花香扑鼻。李贽说:“此老真潇洒人,我不及也。”心中又想,我李贽俗务缠身,欲辞官而不得,比陶靖节而不可及,即比丁大训亦不可及,真恼人也夫! 众人在水边听了一回,园林中并不知晓,一个轿夫要登桥而过,前往叫门,李贽却说:“如此一来,不是打扰人家的清梦了么,我们下山吧”众轿夫莫名其妙,以为知府太爷说笑话,然而却分明听太爷说:“乘兴而来,兴尽而归。此中真趣,非等闲之辈可知也。我们走吧。”轿夫无奈,只得下山。 九 李贽回到姚安,听说姚安府所属大姚县知县郑虔将要致仕,前几天曾来过姚安,但未能与知府谋面,回大姚去了。李贽听说,次日即起程赴大姚,而郭万民见老师独自出门,遂跟从而往。 郑虔,字文华,青田人,嘉靖中进士,初为县教谕,于万历四年冬升大姚县知县,平生服膺老庄之学,为政有曹参、汲黯之风,恬淡静默,随民之性,而县自治,遂颇受李贽青睐,而守道骆问礼却以不思奋发、默守陋规报于督、抚,遂至以“年老”致仕。 李贽乘轿,郭万民骑马,离了姚安城,望北而行,一路上看看庄稼,说些闲话。及至入大姚境,但见山重水复,道路崎岖,深箐之中,鹰飞猿啼,时见山腰有土人村落,皆土掌、苫片之房,而高山之上,颇有土人正在伐毁的林地上播种春荞。 李贽生于东南沿海之地,只在书上见过荞字而未见其物,自入滇以来,方知荞为山居土著的主要粮食,而产量极低。又大姚一县,全境皆山,几无平坝,汉少夷多,夷人多山居,以种荞养羊绩麻为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十分贫苦。自郑虔知大姚县事以来,与民休息,轻徭薄赋,境内稍见安宁。这种治法,与李贽所谓“圣人之治”的理念很接近,遂很得李贽欢心。 李贽与郭万民到达大姚县,进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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