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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历史小说:西灵圣母(全篇)

(2006-10-21 19:12:36) 下一个

西灵圣母

    话说清代雍正朝时,一位江苏丹徒人,姓王名文治,号梦楼,任临安府知府,因事到楚雄府,小驻数日,游览鹿城风光,颇觉有韵致,临别,赋诗一首《楚雄郭外桃花》:
边地惊春早,桃花满眼红。
晓雾迷北郊,流水淡东风。
万点柳阴外,一枝篱径中。
尘缨不可濯,仙路若为通。
    这诗在古人眼中,也许算不上佳篇杰构,但在今人看来,却也不失为一幅明丽的山水画。画面是一派朴素和美的农耕景色,而且边城的韵味十足,使得这位生于繁华之地的文人,一时之间,竟然萌生了成道登仙的冲动。
    列位,此后将要讲述的这篇小故事,是在下家乡的真人真事,县志所载,凿凿有据,然而要敷衍成章,让人看得有点趣味,则必须穿针引线,少不得有些虚构。然而所以引用上面的小诗作楔子,目的在于事先表明,这虚构是虚构,但雍正元年发生在楚雄鹿城这一件事,还当真有些“仙路若为通”的韵味。

一、楚人接旨
    雍正元年暮春三月,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楚雄府县文武官员、知名士绅、府县学廪增生员,以及鼓乐之队,齐集于鹿城东郊青龙桥西首,准备迎接钦差到来。
    楚雄府所属广通县来报,钦差大人一早由广通县官员护送,迤逦西行,中午达兰谷关,估计下午可到楚雄。于是楚雄府县,文官乘轿,武官骑马,以及有名士绅,就都齐到于此。此时,仆役们在椅后张着伞盖,生员们坐在后面矮一些的椅子里,鼓乐队则在就近的松林里乘凉。
    官员中,有知府陈孝升、总镇骆俨、府教授李镜、知县陆坦、县教谕孙其茂、训导石朝璜、典史雒永禧。士绅则以琅井育材书院讲席李天秩为代表。
这些官员,如陈孝升,于康熙五十四年任楚雄知府,是最早的,任现职已届六年有馀,其馀多半也任职三五年。按常例,知府、知县三年一换,教授、训导五年一换,大约因为康熙晚年,精力不济,更因皇储屡更,继位未定,故而若干地方官员的换任,就耽搁下来。
    去年,也就是康熙六十一年农历十一月,康熙帝在申春园不豫,甲午(二十四日)大渐,辛丑(二十八日),皇四子雍亲王胤禛践祚,是为雍正皇帝,以“明年”为雍正元年。
雍正即位,就连颁数道圣旨,其中如:诏赐老人绢帛米肉。又有:御极覃恩开科,直省四月乡试,增广云南解额十名。九月会试。
    如此一来,乡民们都知道已然改朝换代,说不定日子又要有些变化,而生员们则准备四月的乡试,心中如焚。官员们呢,知道新君继位,恩诏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重整班底,一朝天子一朝臣嘛,这是万世不变的常理,而自己在这次变动中能否有所升迁,则多半心中无数。正好昨天晚上,广通县来传:钦差大人明日将临楚雄。陈孝升惊问:“可知何事?”回答:“哪里晓得。”又问:“钦差何人?”回答:“听说就是本府鹿城人。”又问,就再也不知道了。
    虽然广通县不知道钦差为何人,但楚雄人却猜得出来。鹿城在京为官者,近年就只有萨翰林,但现今却丁忧在家;另一位就是小郑和陈士顺了,他却是雍亲王府的太监。推想,现今雍亲王当了皇帝,大约小郑和也跟着进了皇宫,成了大太监,因而出为钦差大臣了。
    府县官员们猜测一晚,觉得皇帝派小郑和为钦差,吉多凶少,遂决定府县体面人物全部出动,并添鼓乐、抬彩旗,热热闹闹迎接一番,至于圣旨是什么内容,到时候自见分晓。
现在,在生员和乐队面前,官员们都现出一派老成持重的神情,谁也不去妄猜圣旨,只有府县首长轻声谈着些地方政事。于是,整个场面就显得庄严肃穆,和眼下这暮春景色,不大协调。
    钦差的人马总也不见,时间长了,人就有些疲遢,有的竟抑制不住地打起哈欠。朱太守见状,就说:“我们也不必呆坐,还是去看看那块碑文,提提精神吧。”说着,先自离了座,带头朝桥东的石碑走去。
    碑文《青龙桥记》,为云南名士大理人李元阳所撰。李元阳在明代万历年间任监察御使,往来东西,必经此平川河而无桥。但见行人于冬夏之交,可以提着裤脚涉水,而秋水时至,四山奔潦骤聚,汹涌弥漫,行旅受到阻隔,村人时常用小船济渡,但此交通要道,往来甚众,许多人马停留耽搁。有急迫争渡的,竟至淹没而送了性命。
万历三年初春,一位姓毕的提刑分巡行部到楚,向府县首长建议建桥,并首先捐俸提倡,于是官民翕然响应,纷纷出资出力,穿地筑址,年底而石拱桥落成。计银费三千馀两,工一万二千馀。桥面长二百尺,高二十五尺,有三拱分水,诚为迤西大道上一座宏大建筑。往来官民,无不称赞。其年冬,李元阳适经楚雄,对于此事,感慨系之,遂应请写下一文,刻石立碑,树于桥东,此后,成为迤西道上过往的文人墨客拜读的名篇。但是到了明朝末年,安南长官司土酋沙定洲作乱,围楚雄城七个月,在那期间,打碎了这碑。康熙初年,楚雄县官重立。
李元阳其人及其诗文,官员士绅及生员们,多半熟悉,而这碑记,尤为楚雄人所敬重,生员们多能背诵。又如教授李镜,本石屏人,对于本土前辈学者的文章,最爱研习。此时,当一堂府县官员围观碑文之际,李镜大约为了热闹气氛,就自告奋勇,提议大家对照着碑文,他背诵给大家听,看会不会错一个字。官员们果然一下子被他提起了精神,齐声说:“好!”于是,这四十开外的石屏举人,就以他那颇有风趣的石屏腔念了起来:
“万历三年冬长至日,提刑分巡毕公于威楚东门外平川河新作青龙桥成,以状来属余记……夫啬施吝力,人之情也;济人利物,性之德也。今千百其人,皆能背情顺性,革其素习,而惟德之归。然则明明德于天下,古今不甚相悬,惟在上之人操其机耳。于此重有感焉,故乐为之记。”
如果按康熙朝科举制义,每文不得超过六百五十字的禁令看,李元阳此文,算是洋洋大观,而李教授的背诵竟滔滔不绝,如行云流水,无一差错,无一格磴,因而激起官员们一片喝彩,而这喝彩声把周围树林里的雀鸟,吓得朴剌剌一阵飞起,老远地落向远山。
楚绅李天秩此时也很激动,笑视着众官说:“‘惟在上之人操其机’,这话说得最好。我们楚雄府县的建设,远的不说,就说近十几年来,前知府梁文煊、张嘉颖,与现任各位,捐资修黉宫,又置岁修田租,捐俸置文庙乐器,令佾生习舞,并培植武义学。康熙五十四年还修了府志。凡所建设,无不由在上之人操其机。天秩近在琅井授学,每年回乡过年,亲眼目睹,时常感念于怀。但因身为乡绅,不应与官府往还,故深居简出,少与各位大人相逢。今太守特意招徕迎接钦差,有幸得处各位大人之间,因此,有意把这些感激之言,当众发表。希望各位大人再接再厉,不负皇恩,把楚雄的建设,步步推进,则楚郡士民,必将如天秩一般,感佩于心,并载于志乘,或勒石铭碑,传颂千古。”
李天秩,字会嘉,自幼灵秀无比,勤于学思。康熙二十九年,天秩二十岁,即中举人,但久未能得官职。云南巡抚王继文深重其才,聘请他主育材书院讲席,琅井一地的文风,由他首开。著有《史记评林》、《会嘉文集》若干卷,算得上当时滇中一位名士。此时天秩发言,一方面是称扬宦楚官员的功绩,而另一方面的意思,众官也大听得出来,那就是他李天秩代表楚雄士绅,要求现任官员不要忘了自己的职责,要把楚雄的事办好一些,不能使邑人失望。
于是,众官听了,相互示以眼神,接着表示赞许,连声道:“说得是,说得是!”
就在此时,生员中有人叫道:“来了!”接着,东边传来一阵马铃声。众官翘首望去,但见平山屯村边官道上,扬起一阵轻尘。“钦差到啦!”又有人低声叫道。于是,众人纷纷回到桥西,列队伫立。
官道上,马车三乘,从骑十来匹,并无旗帜。众官有些诧异,疑心这真是钦差到来。但是,已然操炼得很慎重的官员们仍然没有移动脚步,只眯起眼睛眺望。
等那人马走得近了,就有一骑突出前来,声张:“钦差大人到。”其声悠长而沙哑,大概就是太监的音色。于是众官北面伏地,侧目注视着越来越近的车骑。
车骑在桥东停下,立时就有几个人跳下车,在中间一辆车后置了条凳,并伸手从车中扶出一位人来。
那人细瘦身材,头着顶戴,身穿葛布箭衣,腰间系白玉钩黑带,手持黄封,满面春风,踏着桥面打扫得异常干净的青石,步步而来。
走得近了,那太监南向而立,以京腔说道:“楚雄府县接旨。”继而打开黄封,持而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云南楚雄府鹿城西山塔凹女神,虽诞自荒服,显圣蛮疆,然自享祀以来,渡人以后嗣,济众以药饵。裨祐群生,无微不至。龙泉三尺,专斩无赖之魔;玉杯一盏,蕴感无名之疾。朕践祚之始,该神竞抒忠怀,不远万里,电掣皇都,托梦皇后,疗其目疾。如此向化慕道,殊堪褒崇,特封‘西灵圣母’之号,并于楚雄府鹿城西山,宏其祠庙,再铸金身,永为官民瞻拜,用抒宸衷,以示圣眷。特赏银五千两,着掌宫太监鹿城人陈士顺回籍,助楚雄府县官僚士绅人等,完其事项。钦此。”
虽然太监声音闇哑,但却念诵极熟,似乎早已背得。而一字一句,长短高下,平仄合调,使得众人听了,无不全然了解圣旨内容,且对此太监的文化水准,也出乎意外。
就在宣读之际,楚雄上空,彩云四合,群峰肃立,江河含辉,草木无声,百鸟迴翔,呈现出一派动人的奇景。在场之人,无论京师来的太监人马,还是本地官民,无不讶异。
也就在宣读刚毕,李镜向鼓乐队一挥手,顿时丝竹并奏,管弦齐鸣,把个平山屯坝子,渲染得喜气洋洋。
丝竹声中,太监一团和气,把圣旨交给知府陈孝升,于是众人起立,皆口称“公公”不叠。

二、小郑和
康熙十九年八月十九日,楚雄遭受一场大地震,雷鸣地崩,隙涌黑水,水涸之后,遍地都是白色沙渍,一连数日,馀震不绝,城垣、庙宇、官署、民舍大多倒毁,压死居民二千七百有馀。
地震之后,在陈家漕子的瓦砾堆中,爬出一个少年,叫小郑和。
陈家漕子,地处楚雄城外南山之上。周围平地数十里,东北部一个天生水池,也有几十亩水面,波光滟潋,野凫成群,唤作陈家漕子。漕子西北岸一带向阳斜坡上,竹树炊烟,也有几十户农家,因池而名,也叫作陈家漕子。
陈家漕子,顾名思义,村中多陈姓,也是明朝洪武年由江南而来的屯户,世代为农,繁衍至康熙十九年,少说也有二百八九十年历史。经此次大地震,村中人户十成死了七成。侥幸活下来的人,少不得瘗尸掩骨,重整屋舍,继续谋生。
小郑和一家,原是村里大户,四世同堂,也有十来口人丁,七八十亩良田,此次地震,除小郑和一人外,无一幸免,于是,八岁的小郑和,就成了孤儿。所幸鹿城中有一姑母,嫁在康姓小贩之家,主人一来怜其孤独,二来因有那几十亩良田,遂将其收养,作为义子。
小郑和唤作陈士顺,则缘何叫“郑和”呢?原来,陈士顺还在襁褓中时,母亲把屎,唤家中黄狗来吃,那狗舔完孩子屁股,意犹未尽,顺带一口,将那小麻雀也一并撕咬而去。孩子自然大哭不休,且那下身也红肿发亮,灿若桃花。孩子的父亲,原会劁猪,于是地边拔来青蒿,蘸水洗涤,又用锅烟子拌了香油,涂抹伤口,不数日,亦竟肿消伤愈,康复如初。只不过孩子稍长以后,只能蹲着撒尿,一如女孩儿一般,徒受男孩嘲笑。又因滇人皆知昆阳州在明朝出了个三保太监,原叫马和,明军攻云南,梁王跳海死,马和其时一十二岁,被掠为阉,带回北方,归属燕王朱棣。后朱棣“靖难”,马和有功,被委以重任,赐姓郑,因叫郑和。因此上,楚雄孩子们就叫陈士顺为“小郑和”,叫得久了,大人们也跟着这样叫。陈士顺呢,起先是采取抗拒态度,不答应,但人们总不改口,久之,只得屈服,认了。
就在陈士顺由抗拒到屈服的过程中,逐渐养成一种逆来顺受的性格,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几乎到了唾面自干的程度。这样的处人处世,若在成人那里,算得上一种非常高明的修养功夫,而于孩子,却极少见。于是,闻风而来的就有广岩寺的一个和尚,向陈家要这孩子剃度出家。孩子无言,而陈家却舍不得,终于未能带走。但从此以后,小郑和就时常背着家人,自到广岩寺去找那和尚,吃了若干斋饭,听了若干经文,渐渐地有些向道之意。
鹿城之西,一脉青山,四季滴翠。其中一峰,传说南诏时有凤鸣于其上,故名鸣凤山。鸣凤山之左,有寺曰“广岩”,建于元代至正时。寺内铸有大钟一口,名广岩晨钟。每天清晨,寺僧按时叩钟。清澈的钟声透过薄雾轻烟,播向鹿城及周围的乡村,声闻二十馀里。而陈家漕子一带,因与鸣凤山两峰相峙,闻之尤其清亮。
广岩寺左上方不远处,有一山凹,林木纷错,浓阴蔽日,溪水长流。传说诸葛亮南征过此,在山凹三面的山上筑有八座小塔,用以截断山脉,以镇妖氛,后人遂称此山凹为“塔凹”。又传说唐时,南诏强盛于洱海,向东拓展,占领威楚。威楚一带的居民,其中一支称倮黑。倮黑一位女子,因家乡被占,悲愤无告,节烈而亡。乡人仰其风烈,立庙祭祀于塔凹,故称之为“塔凹奶奶”。久之,法力日著,乡人或无子女,或有疾病,焚香祷告,必应其所求,遂为一方神灵。
小郑和到广岩寺,也时常独自到塔凹庙去瞻拜这位女神的金身,但见女神深目高鼻,面色黝黑,葛衣麻鞋,与山中夷人相仿佛。又见她右手持剑举于头顶,左手持杯抻向胸前,既有斩妖除魔之状,复有济人利物之恣,而供案香烛,四时不断。小郑和常常长久地匍匐在香案前的草墩上,祈求女神还给他一个男身。
小郑和的心灵沉缅于宗教神灵的氛围中,因此而感到些许的欣慰,周围的人和事,也仿佛和美了许多。及至地震不死,而且通身全不受伤,人都以为奇迹。有人甚至断言,小郑和是受了塔凹奶奶的护祐,而他自己也多少有这样的猜测,于是这女神,越发成了他日夜在心的偶像,须臾不能离开了。
康熙二十年,吴三桂之乱被平定。越明年,奉旨重建楚雄文庙、官署,有京官到来,无意中听说小郑和的事迹,叹为观止,大约也觉奇货可居,遂征得小郑和义父母同意,带往京师,交内务府。
内务府验明陈士顺确系早年被宫,又年龄在十六岁以下,遂交熟火首领太监管教,从此进入皇宫。
清代太监有两大类,一类专门侍候帝、后、妃、嫔,另一类则专门负责处理宫中各种事务。又因清代太监多来自畿辅,都是河北清河县、静海、任丘、河间一带人,极少南方人,故而这个来自云南的陈士顺,自然被安排干粗重活,分配到惜薪司,专管柴禾一类事。
明朝制度,内监入选,例入内书堂读书。凡收入宫中年十岁上下者,二三百人,入内书堂读书。由本监提督总领,择日拜至圣先师孔子,又请词林老师教《千字文》、《四书》等。清朝沿续这项制度,派汉人教习官一员,在万善殿专教年幼太监读书。这项制度,直到乾隆三十四年才被革除。就因为有这项制度,陈士顺得到读书的机会,胸中藏了些文墨。此后,陈士顺先后在御马监、直殿局、尚衣监、司礼监干过,其活由粗到精,似乎循序渐进,遂对宫中的许多太监事务,了如指掌。
康熙五十四年,陈士顺四十三岁,累升至内廷待诏,为六品之阶。这一年,正好楚雄人萨纶锡中进士,接着选庶常,散馆授检讨,也就是在翰林院供职。因翰林院直庐南书房,设于皇宫内乾清门外,其行走服役的事,都由太监承担,所以陈士顺不时因事务所至,竟得与萨纶锡见面,乡音亲切,闻而兴思。然而不久之后,康熙帝把陈士顺送给皇四子雍亲王为太监,从此离别皇宫,再也见不到萨纶锡的面了。
陈士顺到雍亲王府当太监,那又别有一番天地。首先是,可能雍亲王怀疑这是父皇安插来的一个眼线,所以凡事戒备。而雍亲王又以明察秋毫自许,所以竟亲自盘问陈士顺的履历。当他得知“小郑和”的雅号时,不免连连叹息,一似十分同情,且那内心之中,大概也颇觉有一个云南来的“郑和”,自己就与明成祖相仿佛,此非上天示兆?又观察数年,得知陈士顺特别忠厚勤慎,不出府门一步,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而于各项事务,又极熟悉能干,终于放了怀疑的心思,升陈士顺为太监首领。
康熙六十一年农历十一月,皇帝病势沉重,雍亲王数年暗中争立的事业也到了最紧急的关头。正在此际,雍亲王嫡福晋乌喇那拉氏眼睛突然失明,百般医治无效,王府上下,无不焦急。甲午之夜,康熙帝龙御归天,雍亲王被招进宫,一夜没回府。福晋担心,在府中守候,通宵无眠。天刚晓,却倏然入梦,但见一妇人,状若黑猿,披发持剑而来,口称“斩妖”,走得近了,但见寒光一闪,以剑望福晋眼底刺来。福晋大呼:“啊呀!”睁眼一看,只见阳光一道从窗棂射来,周围奴婢、太监跪了一地,方知是梦,而眼睛复明如初。众皆欢天喜地,专等雍亲王回府,报告好消息。
岂料雍亲王数日在宫中忙碌,不能回府,福晋每天派人进宫打听。
辛丑日,传来消息说,雍亲王爷已登龙位,称雍正皇帝,并封嫡福晋为皇后。紧接着,内务府传来谕旨,雍王全府人等即日搬迁宫内。
进宫以后,帝、后相见,皇后悲喜交集。皇帝问起复明原因,皇后告以梦中之状。其时,陈士顺在侧,听皇后所言,就想起塔凹奶奶,于是跪言:“听皇后娘娘所言,奴才想起了一位女仙,但不知能不能讲?”
皇帝说:“准奏。”
于是陈士顺说:“奴才家乡云南楚雄府西山,有一位女仙,右手持剑,左手持杯,专殊八方妖孽,治无名疾病。奴才家乡人奉为神明,有求必应,称塔凹奶奶。适才听皇后娘娘所言形象,竟与塔凹奶奶一般无二。也许他遥知王爷要登龙位,娘娘要当皇后,远远赶来献忠效愚,也未可知。”
皇后一听,笑说:“似有道理。她既是你家乡神仙,定知你在京踪迹,知道你主子有难,特来相助,也是有的。”
雍正听言,龙颜大喜,说:“新朝伊始,四方神仙就来朝贺,可知朕之继位,上合天心,下合民意。你那什么奶奶,虽是边隅小神,却也是我大清众神之一,今效命立功,应该褒奖才是。”
皇后听了,深表赞同,而众奴婢、奴才也喜形于色。雍正问:“陈士顺,你说那神仙叫什么尊号?”
陈士顺忙回答:“回主子的话,那神仙叫塔凹奶奶。宝塔的塔,凸凹的凹。”
于是,雍正说:“传旨:封云南楚雄府西山塔凹女神为西灵圣母,赏银五千两,着掌宫太监陈士顺回籍,协助楚雄府县再造圣母庙宇,重塑金身,官民一体瞻拜。”随即,又吩咐上书房拟旨,并要陈士顺近期动身,前往楚雄。
陈士顺长跪,泣说:“奴才尊命。”

三、故土情怀
陈士顺领了圣旨,备了马车三乘,选了十多个小太监作随从,于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初出发,晓行夜宿,望云南而行。沿途各省督、抚,多半认识,无不派员护送至省界,如此一省接一省,竟于雍正元年三月初安全到达昆明。
才入驿馆,就有李卫来访。原来,李卫是雍亲王府奴才,与陈士顺相处数年,甚为相得。康熙末年,出为云南驿盐道,雍正刚继位,又着他兼管铜厂。李卫来访,正合陈士顺心意。只因皇上所赐五千两白银,并未在京拨给,而是要到云南驿盐道来支取,而后按数扣除上缴之银。如此安排,不过是免除周章,更为一路安全。陈士顺把内务府的公文交给李卫,李卫满口答应。
及至李卫看到陈公公轻车简从,觉得如此一来,丢了皇家脸面,就要给公公增派人马旗帜,说:“常言道,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公公此次回籍,也是几十年的一个心愿。如此寒碜,岂不令乡人失望?”
陈士顺说:“李大人所说极有道理,只是士顺自幼喜爱清静,人马多了,倒不习惯。再说士顺所以有今日,也不过托皇上洪福,西灵圣母护祐,决非士顺有什么本领,所以千万不能在乡人面前摆阔气。”
李卫听了,觉得这话还别有所指,就不再说此事,而要陪同陈士顺在昆明浏览数日。陈士顺又婉言谢绝,说他打算明日绕道昆阳,去瞻仰三保太监故里。下晚,李卫设宴款待公公一行,尽欢而散。
次日一早,李卫陪同陈士顺一行,向昆阳州地界出发。中午,到州城边一座小山下驻足。其山称月山,上有《马哈只碑》。众人上了山,在碑前烧香祭奠。李卫不习文墨,就问陈士顺:“马哈只何义?”士顺说:“哈只,为巡礼人之义,这是到麦加朝过圣的人才能有的称呼。马指郑和之父,碑为郑和所立。”
接下来,士顺为李卫念碑文:
马哈只,世为昆阳州人。生子二人,长铭,次和;女四人。和自幼有志,事今天子,赐姓郑,为内官监太监……
大约听完了碑文,李卫才反应过来,何以陈士顺又叫小郑和。一时睁大眼睛,对陈士顺说:“啊呀!原来公公是郑和第二。你看,我真糊涂,和公公相处多年,竟然不知其义。真蠢!”
公公和小太监们听此,全都大笑起来。
当日下午,一行人吃了些酒饭。李卫告别。陈士顺一行人马迤逦经安宁、禄丰,向广通县进发。
次日,当车马进入楚雄平坝,接近平川河之时,陈士顺翘首西望,只见远处的西山,如一道绵长的屏风,静卧于长天白云之下。青葱山色中,杂有数片晕红,那是他所熟悉的黄楝茶树林的色彩。他在别的地方,从未见过这样的色彩,这是家乡独具的山色啊。当他搜寻到这色彩时,童年的感觉和印象,一下子就从记忆的深渊中浮现出水面了。这是一种只有久别重逢才能获得的感受,美妙而又甜蜜。
当陈士顺踏上青龙桥的青石板时,他只能听到平川河汤汤的流水声。他甚至觉得这水声也不似永定河的水声。这水声有情意,是山野妙龄女子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的欢歌。
四围一片静寂,远处青灰色的城墙直上南山,雁塔耀日,近处的豆麦深含碧色,农人星散,鸽群在天地之间迴旋,等待接旨的官员们跪于桥西,这是怎样的一种庄严肃穆,怎样的一种诗情画意?啊,鹿城,你的亲儿子回来看望你,来重新投入你的怀抱啦!
当陈士顺念着那一份由上书房拟就,而他沿途不知读过几百遍的圣旨时,他耳边似乎响起广岩寺那带有神秘气息的钟声,眼前浮现塔凹山箐那些遮天蔽日的苦楝树,并似乎又嗅到塔凹庙里兰蕊般的馨香。啊,重踏故土是一种美妙难言的感觉,无论是衣锦还乡,无论是叶落归根。

四、传道受业解惑
虽说陈士顺一腔赤子之诚,投入故乡怀抱,但楚雄官民,眼见大太监到来,心中自不免忧虑,深恐又要来敲诈勒索。原来,前明宪宗朝太监钱能,曾于成化十年至十六年镇守云南,怙宠肆虐,滇人如在水火。有一人家,姓王,做槟榔生意致富,人呼为槟榔王。钱能把他抓起来,威胁说:“你一庶人,敢僭号称王?”要收监。富人害怕,重贿钱能,得免一难。钱能大凡过街市,见有以甘蔗为凤形者,都以僭逆吓诈,不少人家破人亡,告诉无门。而最令人愤慨的是,云泉寺旁有一岩石,高数尺,击之嘹亮有声,称响石,是楚雄西山镇山之宝,也被钱能攫去。总之,太监一但出了宫门王府,他们那倍受压抑的残忍之性就常发作,残害官民,无所不为,此乃常例,小郑和虽是家乡人,但出门几十年,保不住能另是一样,因而担心。
小郑和既入楚雄,不住官舍,也不住其义父之家,而是专选了广岩寺住跸,两三日不出门。邑人不知虚实,深感纳闷。
土县丞杨世勋,因自幼与小郑和相识,为着探看虚实,就大着胆子,赶赴广岩寺。
杨氏一族,远在大理国时,由洱海迁来,在楚郡为望族。元代,有杨允廉为土县丞,子孙相继,至明代归附,又先后十世为土官。清代,杨春盛于顺治十七年袭土县丞职,其子杨毓秀于康熙二十二年袭职。
杨毓秀其人,对于康熙十九年楚雄大地震后之恢复建设,既乐于出钱,又勤苦监督。康熙二十三年,知府牛奂重修学宫,资将竭,而计划中的万世宗师、德配天地、道冠古今三座牌坊,还没有建,赖杨毓秀独力捐资,终于建造竣工。毓秀死后,其子监生杨之俊又继修文昌祠、魁星阁。尽皆栋宇宏伟,甲于滇南,楚人引为自豪,而深感杨氏之德。
杨世勋于康熙三十三年袭土职,也欲效仿先辈,积德流芳,虽有捐助,却无显功。这次闻知圣谕建西灵圣母庙,就打算倾力相助,好歹搏个青史留名。
杨世勋一大早登上鸣凤山,到了广岩寺,留仆马于门外,独自进了寺门。但见花丛竹树之旁,公公正在打太极拳,舒缓纡徐,如行云流水。旁边站立两个小太监,手托漆盘,中有茶具,见有人来,并不打话,仅以目示意:请屋里坐。
杨世勋也不敢往里走,只呆站在一角观望。
公公打完一路,收了气,脸上寂然的神情一下子变成满面春风,转身迎来,改用楚雄话,说:“啊呀,这不是杨公子杨老二么?”一边说,一边拉了杨世勋的手,向石桌旁的椅里就坐。
小太监送茶,两人俱道阔别之思。
而后,杨世勋说明来意,要公公去看一看东岳庙,顺便赶一赶庙会。陈士顺却推辞了,说当年的热闹情景,至今记得,只是不爱热闹,且身负朝廷重任,不敢随处走动。
杨世勋察颜观色,听话听音,觉得小郑和还是小时那样厚朴,就把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说:“公公的义父母,先后去世,满城厢人户,都去哀吊。只是如今他家四五口人,都不大能干,有些衰败了。公公可曾去看过?”
陈士顺叹息说:“生死贵贱,自有定数,谁也不能勉强半分。士顺虽在皇宫应差,也保不得他们不受穷困。士顺不孝,父母亡后也不能回籍丁忧。今蒙皇恩,有幸回乡,才到鹿城,就去看望了。给了点银子,让他们自己经营。等皇差办完之后,才能去上义父母的坟,上陈家漕子祖宗的坟。”他声音沙哑低沉,很有些黯然神伤的样子。
大家沉默了一会,杨世勋问:“请问公公,此次重建西灵圣母庙,如何规划?世勋甘愿倾力相助。”
陈士顺听说,重又喜上眉稍,说:“我原打算与萨翰林商量,因他丁忧,又听说庐墓在漂白凹,请他出来,不合礼数。正好你来,我们一起到他那里去,听听他的高见。”
于是,二人出广岩寺,两个小太监及杨世勋的仆人,牵了马跟着,从鸣凤山麓沿小路南行,穿林过箐,向漂白凹而来。
漂白凹与塔凹相比,三面的山势平缓得多,山凹也开阔平坦,树木的长势也随和些,不象塔凹里的傲岸挺拔。山凹中流有一泉,四季长清,沿山箐而下,婉曲而达城内。以水濯练,其白无比,以泉烹茶,其香尤洌,且一箐景致清幽,遂为楚雄八景之一,称“莎涧清泉”。士顺少时,因陈家漕子高居南山,不得如城内人可以就溪取水,故而时不时还得挑了小桶,来此取水回家烹茶,所以也是极熟悉的。当下再见,难免回味一番,而赞叹不已。
萨纶锡家的祖坟,在漂白凹南山腰,而纶锡的墓庐,三间草房,就在墓下不远处。
杨世勋带着陈士顺向草庐走去,隔着松林,就传来朗朗书声。士顺听了,笑说:“果然书生本色。若非亲临,难以想象。在内地人眼中,我滇南尽是蛮烟瘴雨。他们哪里晓得,这里却藏着些诗书满腹的才士呢。”
此情此景,而又听此言,土县丞亦颇觉感动。心想,小郑和远进皇城,陶染经年,如今竟变成个雅人了。
穿过松林,才从坡下露头,就有一个仆人模样的人迎过来,招呼道:“杨县丞你们好早,我家主人正在屋里用功呢。请,请。”又用眼睛示意陈士顺,问杨世勋:“此位莫不是京城来的陈公公么?”
杨世勋说:“你好眼力,自然是的。”
说话之间,一位四十来岁的须眉从草屋而出,站在台阶上作揖,口称:“公公别来无恙。”
士顺说:“看来你都知道了。”
萨纶锡说:“楚雄人接圣旨,这是洪荒以来第一回,满城乡皆知,纶锡宁能不知?”
进了草房坐定,仆人送来茶水。士顺尝了一口,品味一回,说:“几十年没吃这水了,还是一样的香醇。只可惜皇上没吃过,要是吃过,心里一喜欢,说不定给个什么封号呢。”
萨纶锡逗趣说:“好办嘛,公公回京,带它一二十瓮去,让皇上和朝臣们品尝品尝,也显出我楚雄的灵山秀水。”
正说笑间,仆人来报:李教授来访。
还不等萨纶锡说请,李镜就进了草房,却不料见陈士顺在,即连忙要迴避的样子。纶锡说:“不要紧,你是我请来的客人。事先不知公公要来。不知不为怪。再说都是家乡人,也不必太拘礼。”一面又向士顺介绍:“这位是府学教授李镜李大人,石屏举人,任楚郡教授,少说也有七八年,门生弟子遍滇南了。学问渊博,为人又极爽朗。”
士顺说:“请坐。得有先生教诲,是我楚雄生员之幸。士顺读书甚少,此次回乡办差,关乎教化,凡事还望先生指教。”
李镜满口石屏腔,说:“不敢不敢。公公在皇宫,也是读过书的。而且所接皆鸿儒,往来无白丁,胸中文墨之富,远非镜等可比。”
杨世勋说:“公公和教授,都太过自谦了。以你们的学问,尚且如此说,世勋无地自容了。”
众人谦虚了一回。李镜从包袱里拿出两本手稿,放在桌上,只见封面上,一本写《燕山诗集》,一本是《德庆堂稿》,而后说:“翰林的大作,在下朝夕拜读,果然是文追秦汉,诗逼盛唐。其中《淮阴侯论》,更得桐城家法,在下已抄录数篇,让生员学习。只不知何时付梓?以遂我师生人手一册之愿。”
萨纶锡对陈士顺和杨世勋解释说:“这是在下往时戏作,在翰林院无暇顾及,今乘庐墓期间,有空修改,而后请李教授斧正。如若真有点意思,拟回京之后,请方望溪先生写个序言,而后刊刻付梓。”
提到方望溪,李镜和杨世勋都极感兴趣,要萨纶锡给讲讲他的事迹。
萨纶锡说:“公公与望溪先生极熟,还是请公公讲吧。”
陈士顺说:“哪里的话,望溪先生入翰林院,士顺不过偶尔服侍而已,哪里如你们同堂供职,亲如师友。还是翰林讲吧。”
于是,众人吃了一回茶,听翰林慢慢讲来:
“桐城方望溪苞,以戴名世《南山集》事系狱,而后圣祖垂怜,竟以白衣入翰林院,此事国人皆知,而其细节,众人未必尽知,说来令人感慨。方其在狱,日著《礼记析疑》及《丧礼或问》。金坛王澍任编修之职,不时入狱看望,向他请教经史。望溪为之讲解,滔滔不绝,旁若无人。同狱者劝他说:‘君纵然忘了此处为牢狱,然身负死刑,就不顾旁人姗笑?’及至上书,同系者尽皆惶惧,而望溪阅《礼经》自若。有同狱者厌之,投其书于地,说:‘命在须臾矣!’当此之际,你道望溪如何回答?”萨纶锡停了话,用眼睛问李镜和杨世勋,但见二人无语,于是接着说:
“当此际,望溪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听其言而观其行,此乃书生本色,千古绝唱啊!后来的事,众人皆知:李光地大人力救,圣祖遂宥之,朱谕武英殿总管:‘戴名世案内,方苞学问,天下莫不闻,可召入南书房。’望溪在狱两年,入直南书房在康熙五十二年。明年,纶锡入翰林院,散馆授检讨,遂得与先生相处,并得亲聆其道。”
听到这里,李镜和杨世勋都现出羡慕的神情。李镜说:“圣祖的朱谕,楚郡师生亦皆风闻,绝知当今学问,无论古文时文,应该效法桐城,而苦于无其著作,不能拜读。先生庐墓三年之期将满,今后如能为生员月课,则楚雄之大幸,将见登贤书者接踵比肩,此亦翰林之所厚望也乎。”
萨纶锡听言,转身到书架取了两册书过来,放在桌上,只见是《礼记析疑》及《丧礼或问》。说:“这就是望溪先生狱中所著。纶锡借得钞录,带回乡来,仔细研读。教授需要,就可拿去,叫生员钞录学习。”
杨世勋对李镜说:“世勋也能沾光否?”
于是众人皆笑。
陈士顺说:“才刚所见,实在令士顺感动。士顺在外年久,不知家乡对内地学问,仰慕一至如斯。早知如此,应该派人多带书籍回来,散给诸生,以尽士顺报乡之忱。唉,逝者往矣,徒增感慨。”
众人听这样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萨纶锡说:“公公此心,邑人尽知。此次圣旨所谕之事,不就是公公对邑人一片衷心所致么?想楚雄边方小镇,中原学者,问之茫然。今一旦获此殊荣,楚郡将名播天下。公公于家乡,恩莫大焉。”
于是,李镜、杨世勋都满表赞同。
陈士顺听了,又叹了口气,说:“话虽如此,可士顺却有些担心——塔凹奶奶,前身为倮黑妇,非化内之民,后虽祠祀,却又不是正神。今虽蒙皇恩,再造为西灵圣母,而如果汉民视之如夷倮,嗤之以鼻,而夷人专为已有,则将奈何?”
这一问题,似为众人所未想及,一时间竟难以回答。
过了一会,杨世勋说:“以世勋所见,塔凹奶奶,邑人向来不以夷倮视之。世勋祖祖辈辈,袭为土职,虽说是僰人,但自觉与汉人无异,举凡丧葬衣冠饮食器物,一无差别。只不过为了不忘根本,也因为了袭职,故而自视,亦被官府视为僰人而已。夷倮与汉人,习俗确有不同者,然近世以来,夷汉通婚者渐多。尤其夷之酋帅,多爱汉人女子聪惠,娶以为妾;而汉人富户,亦多爱夷女大眼美貌,亦娶以为小。如此混血,历时既久,安知其后嗣为夷人乎,为汉人乎?此人所共见,非世勋一人之谈。且塔凹奶奶虽前身为夷倮,然自元明以来,为楚郡各族所共同礼拜,并不以异族视之。且塔凹所护祐者,并无族别之分,皆一视同仁,其海纳百川之量,非小器者可得而知也。公公似不必多虑。”
众人听言,都表赞同。而萨纶锡经过一番思索,也说:
“夷汉之别,在于文化,而不在于血统。若以血统判其族别,则五胡乱华,北宋之各族杂居,元主国政,清人入关,国人血统,早已错杂,绝难分辨。塔凹奶奶虽前身为倮黑妇,然则正如世勋兄所说,其护祐百族,并无偏见,而各族瞻拜,不分彼此。这正如我佛如来,虽前身为净饭王族,一旦成佛,为海内外所供同信仰。只有韩愈,以‘夷’字许之,则其眼量之窄,等同河伯,早为世所讥讽。塔凹既为各族祭祀,则其本身所自之文化内涵,一如百川之入汪洋大海,既入,则失其身矣,其非可以一地一族而专之,此理甚明。”
翰林一席话,如钥启锁,众人顿开茅塞,陈士顺也如释重负,赞许说:“如此之言,闻所未闻,不愧真翰林,不愧真翰林呐!”
李镜也说:“是啊,圣旨不是说:‘塔凹女神,虽诞自荒服,显圣蛮疆,然自享祀以来,渡人以后嗣,济众以药饵。裨祐群生,无微不至……如此向化慕道,殊堪褒崇,特封西灵圣母之号。’以此看来,皇上原有此意。”
“是啊,皇上圣明。然而不经翰林剖析,士顺竟不大明白。”公公于此,终于释怀而笑。

五、集会思政楼
陈士顺等人既然已为圣母定了基调,接下来的事就颇具章法了。
首先,经与府县商量,派员到城厢哨界邀请各族头人,赴府署作规划。所至者,有汉、僰、黑白倮倮、罗武、扯苏、摆夷、洒摩、倮黑、蒲蛮、和泥、摩察。以上除汉、僰住城厢外,其馀都在哨界,山高箐深,路远迢迢,旷日费时,竟至三月谷雨节令那天,才全部到齐。
府署在城内西隅,有正堂三间,堂左是架阁库,右是常盈库,东西列书吏房各四间。甬道立有戒石,前面是仪门,门左为土地祠,右为迎宾馆。外为大门,旌善亭、申明堂列其左右。正堂后,正中为知府署,后为思政楼,左为同知署,右为通判署、经历司署、知事照磨署、儒学署、司狱署。各族头人住于迎宾馆,观光府署,颇开眼界。
会议在思政楼召开。陈士顺及府县要员到会。
思政楼为前知府吉水监生尹昭建于明代成化初年,有楼数楹,高旷敞豁。成化七年冬,临川进士赵熙来任知府,题为“思政楼”,并撰《思政楼记》,勒石铭碑,立于楼侧。
开会之先,知府陈孝升率众人观看碑记。并亲为讲解。其中一段,道是:
楚雄为西南夷服之地,元时始多置汉人,然而《志》称“汉僰同风”。入我圣朝,声教所被,礼义文物之趋,殆与中华齿,而夷习间未尽脱,则所赖于吾徒,用以变之者,事半功倍。上以副帝简,下以慰民望,食天之禄,庶乎无愧。
所幸各头人都能操汉语,只不过有的不懂文言,于是陈孝升念完,又以白话讲解。而后众人登楼就座,知府又接着说:“自元世祖平定云南,其间历元、明,而至我朝,而至今年,算来已有四百六十八年了。楚雄居云南中部,为东西南北之冲要,既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是商旅往来之枢,故而汉人进入较早。明洪武十九年,卫指挥袁义筑砖城,八界有军屯民屯,汉人更多。且此后,大兴文庙,建书院,设义学,科举与教化同施,屯民与土著往还,中华风气,习染城乡。此为列位所共见身受,不待本官指示而所皆知也。今圣谕建西灵圣母庙,事关教化,圣意深远,夷汉同风之义,寄寓其中,非等闲祠庙可比。故召列位,齐集于此,共商大计。请款衷曲,各抒己见。”
接下来,由陈士顺再宣读圣旨。其时,众官民皆北向跪,士顺南向立。如此礼节,头人们也是事先经过一番演练,才知道其中意义,且能按礼行事的。
圣旨宣读毕,照安排由土县丞杨世勋讲解。世勋说:
“列位,圣旨说,我们的塔凹奶奶,为皇后治眼病,使她复明如初,这是塔凹奶奶对皇上的一片忠心所致,故而皇帝封为西灵圣母,要楚雄府县和列位共同修建圣母庙,重塑金身,以后,又要官民一体瞻拜。今天召集列位到此,并不要列位出钱出力,皇上已赏赐了五千两银子,够用了。今天只要列位说说,你们对这件事情有什么想法,今后要怎么对待。”
皇上出银子的事,早在派员下乡通知的时候,就已说明,所以各头人不但不抵制,反而欣然就道。此时再听杨县丞这么一说,也就纷纷表态,愿意听从府县安排,从事建设并以后之瞻拜。
再照事先安排,由知县陆坦讲话。大意说:有个重要的事要和列位商量,那就是塔凹奶奶前身是倮黑妇,今倮黑人多居哨地深箐,城厢及八界没有,重塑金身,是否仍以倮黑妇人形象为摹本?还是以汉人为摹本?希望大家发表意见。
会场沉默了一阵,就有倮黑头人发言,大意说:倮黑人不幸,几百年来,渐从平坝退居深山大箐,择丛篁蔽日处,结茅而居。遇有死者,不殓不葬,停尸而去,另择居处。如此一来,文物难存,人烟稀少,先民妇节烈之事,竟已杳然无知。幸赖城厢后来之人,不忘其德,尊以为神,四时祭祀,香火绵延。且今日重提旧事,不忘根本,烈妇有知,亦当感激。
话说了不少,也很得体,但未表明是否以今倮黑人为摹本的意见。于是众官和头人们猜测,倮黑头人的意思,还是应当以倮黑人为摹本,只不过不敢或不好意思说出。
接下来,就有若干头人发言,或以为当以倮黑为摹,或以为当以汉人为摹,纷纷不一,莫衷一是。
总镇骆俨见状,说:“夷汉同风,这是历代教化的宗旨。刚才所读的思政楼碑记,也以此谆谆为戒。楚雄自元代以来,汉夷杂处,相安无事。这从志乘中的记载,可以看出来。以本官所见,楚雄人无论汉夷,皆为人淳厚,畏讼惧争,颇有古风。塔凹前身虽为倮黑,却为夷汉所供祀,其间看不出有何龃龉。并不闻汉人说,这是夷倮,非我族类。盖汉人视夷,谓同出黄帝轩辕,而夷人亦持此说。同脉分枝,互为兄弟。再说这夷字,一人持弓也,与夫狄、蛮、蜀、闽之属虫属犬,大不相同,盖尊之也。可见夷汉同源,其来有自。今提出是否以倮黑为圣母金身摹本,而列位所见不一。则知列位所思,未能深入也。以本官之见,莫若以今日在座之各族,各选端庄慈祥之女一人,齐集府署,由塑匠综合其神貌,塑为金身,其惠内秀外,必然也。且以此示百族共荣,同源合流之义,不亦上合圣旨,下合一郡官民之心愿乎?”
骆总镇话音刚落,就搏得一阵赞赏之声。此事遂定。

六、迎神
四月初四为立夏节令,圣母工程启动,预计年底完工。李卫的五千两银子,已派人送到;从昆明请的塑匠,从剑川请的木匠,以及从城厢哨界召来的民工,皆已齐集;陈士顺和知县陆坦董理其事。所到民工,都付给工钱。
按照规划,在塔凹庙原址拆建西灵宫一座,于平川河青龙桥西南新建迎恩寺一座。为什么要新建一座迎恩寺?那是众人以为,拆除原塔凹庙后,圣母金身暂以木主代替,供于平山屯祠堂,及至新象塑成,必须由善信恭迎回宫,其间应有一个行宫,以表虔敬。
暮去朝来,暑往寒至,腊月二十四小寒节令,宫、寺竣工。西灵宫计筑大殿一座,坐西向东,其两侧各建厢房一间,南北接以迴廊。中间庭院,原有参天圆柏数株,今又植茶花、兰草于其旁。庭院前为大门。由于地势天然成斜坡,所以大殿、庭院、大门,自成三层,逐级而高。
竣工之日,楚雄府县官员,与陈士顺一道,一大早就前往观光。进得大门一望,但觉古柏森森,殿宇崇峻,雕甍飞檐,与山后岩壁上的林木相接。众口皆称:“气势非往昔可比。”上庭院,但见围栏、地面铺砖,都是清一色的大理石,周围花草,虽冬日亦仍然青翠如碧。进大殿,但见灵台上,塑西灵圣母金身一尊,凤冠霞帔,金底凤袍,面色微黑,眉目俊朗,端然而坐。
知府陈孝升说:“塑得好。你看她既象汉人又象夷人,既有山野之风,又有庙堂之气,竟不似从前那种单纯的朴野,可见这是敕封之后的圣母了。”
众官都道:“说得极是。”
总镇骆俨说:“她的神情姿势,威严中不乏慈祥,与她既除妖斩魔,又药草济众的天职有关。这几位昆明来的塑匠,真的颇具功力,应该奖赏才是。”
众官又附和了一回,而后各自再作些可有可无的补充,算是既能欣赏,又在上官面前表了态。
再看圣象两侧,有金童玉女各一。金童为汉,双手执剑。玉女为夷,双手捧一漆盘,中有玉杯一只、仙草一束,身穿彩衣,踏绣花鞋,发际插一朵朱红马缨,鲜艳夺目。
陈孝升又特意对陈士顺说:“记得原来是塔凹奶奶一手持剑,一手持杯,很有些忙碌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不过是个小神,今改由童男童女执役,就有大家气象了。果然是敕土封的正神。”
土县丞杨世勋道:“这一改变,是公公的主意。”
世勋所说,众官早就耳闻。但可能是为着当面称扬公公,于是就都说:“果然改得极好。也只有公公能想到。”
知县陆坦说:“公公久在皇宫,所见大人,哪一位不是斯役仆从一大群。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哪有劳心者自己执役的道理?”
说得众官都笑了。
最后,陈士顺说:“众官所见,现西灵宫匾额还未题书,殿联及大门对联也还空着。士顺与陆大人商量,烦请知府大人题书大门匾额,对联则请诸大人今日即兴创作,改日写就,一并交由工匠刻挂。”
知府陈孝升自然不拒绝,而总镇骆俨则立时吟出一对,曰:
想当年赤足御兵,不减孤竹伯夷抗志
自我朝金针疗疾,恍若香山大士婆心
众官称赞:“果然贴切。”
一时,李镜也得一联,曰:
蓬头赤足立阶前,想想当年奶奶
凤冠黄袍坐殿上,看看此日圣母
众官道:“此虽是事实,然而却太过戏谑。教授说说而已,本不打算采用吧。”又笑了一回。
众官视察西灵宫完毕,剩下的迎恩寺,因知府、总镇等说公务太忙,不能前往,只由教授李镜、县教谕孙其茂、训导石朝璜、典史雒永禧等同陈士顺、陆坦两位董理前往视察。
接下来是过春节,大年初五,传说是圣母诞辰,往年都要祭祀,经过策划,今年则要大张旗鼓地迎拜一番。一方面是楚雄府发贴,邀请省及省内各府县如期至楚,参加盛典;另方面由楚雄民间作各项准备。
初四日,省及各府县嘉宾云集,各送匾联、锦帐等,数以千计。
最可喜的是李卫近日刚升为云南布政使,就代表督、抚,前来祝贺。
李卫是当今皇上红人,自来放纵豪奢,近来又得荣升,而此次来楚,竟只骑乘五匹,车无一辆,不仅使众官疑惑,也出乎陈士顺意外。
那一日李卫来访,陈士顺就问起原因:“李大人出门,向有气派,今日却如何简朴如此?莫不是去年士顺在昆明所言,大人以为有弦外之音?”
李卫笑说:“哪里的话。你我知交,兄弟我也不必隐瞒。所以象这样子,也是皇上教导的结果。”说着,从身上取出一张条子,递给陈士顺。
士顺接过一看,就知是皇上御笔,写道:
“汝恃宠放纵,于督、抚前粗率无礼,操守亦不能纯,间有取巧。如此行为,大负倚任。嗣后亟宜谦恭持己,和平接物。”
士顺看完,讶异道:“原来如此。”一边交还条子,一边又说:“可见皇上对大人,实以家人对待。这大概是大人还要发达的兆头。”
李卫一听,张了眼大笑,说:“哈!公公也是这样理解?难怪李卫总觉得应该把这密谕给公公看一看。今日公公看过,咱把它对天烧了,表示李卫牢记在心,身体力行,并已知来日祸福吉凶。”
陈士顺说:“这样吧,明日咱到西灵宫,大人把它与包封纸火一起烧化,并祷圣母保佑,如何?”
李卫极表赞同。
初五日一大早,楚雄府县官员、来宾、本邑乡绅,以及由邑人所扮值日功曹、本境土地、八仙、八蛮、笑头和尚、狮子、社火等,就齐集迎恩寺,依次排列。眼见平山屯的村民已将圣母木主送到寺门,众人出门,列队迎接木主入寺,焚香。而后由一妆扮成圣母模样的女子接过木主,置于殿上,再焚香。
已时,值日功曹、本境土地,骑马向城内出发。引路童子,身穿号衣,肩扛执事旗,鸣锣开道。以此,无非表示晓谕全城内外居民,圣母将要启程,各家各户,当作好准备。此称为“跑报”。
午时,圣母启驾,出迎恩寺,将入东城门,经东西大街,出西门,登鸣凤山,而后入西灵宫。
圣驾之后,依次为八仙、八蛮、笑头和尚、狮子、社火等,接以本府县官员和外地官员队伍,按品秩先后排列,而后是乡绅队伍,再后是手炉、十供、万民伞。
圣母全副鸾驾,前后有龙凤旗、执事旗、蜈蚣旗各十面,以及金瓜、钺斧、掌扇、朝天镫各一对,功曹、土地前行开道。
陈士顺是钦差,居于各官之前,李卫品秩最高,紧接士顺,而后是府县官,因轿子不多,遂皆乘高头大马而行。
队伍出迎恩寺,但见一条土路婉曲西伸,两面田里豆麦初长,一片青碧,道路两旁,跪满了乡民,男女老少,尽皆焚香作揖,声声“圣母”不绝,一派闹热景象。
来到东门外,只见一派水乡泽国,波光滟潋,其间点缀些苇丛,四周多有垂柳,农舍星散于湖边,水鸟飞翔乎上下。陈士顺见此,对李卫说:“想当年,我们当娃娃时,大热天,常到这里捉鱼摸虾,搬茭瓜,折莲藕。那水清澈见底,一个猛子扎下去,螺蛳贝壳都看得见,顺手一摸,就是一个。或爬上柳树,折几枝柳条,编个凉帽,往头上一戴,清凉无比。水面宽阔,景致苍茫,每当我后来读《诗经》,读到“蒹葭苍苍”,就浮现眼前。现在看来,好象这水面比从前缩小了些。莫不是人长大了,孩子时看的东西就缩小了。”
李卫笑说:“公公回到家乡,看到一事一物,总要动情,与在王府时候,那种淡泊宁静,判若两人。我李卫今天,才知公公也是一个情种呢。”
一句话,说得后边的官员也都大笑了。
进得东门后,但见街道两旁,挨家挨户摆在门前的香案,一张接张,象两道车辙一样,伸向远方。案上香烟缭绕,把个空中也弥漫得有些昏暗。忽听鞭炮齐鸣,鼓乐喧填。又见高抬社火,表演各种故事。一路有夷汉善信,抢到驾前,摸一摸鸾驾,现出幸福的神色。
队伍西行,过观音阁,又过三皇庙,出西门,登西山,依次经百子阁、玉皇阁,而后左上行,登鸣凤山,过广岩寺,又左上,终达塔凹山箐,官绅下马,尾随鸾驾进宫。
进得宫来,妆扮的圣母将冠服佩饰献于圣象案前,焚香,三叩首,而巫觋敲扁鼓,装神行法。
向晚,当官员、来宾、本邑士绅退出宫门时,但见宫外,竹树下,溪流边,隐约着无数的人群,都在焚香膜拜。于是,整个山林上空,就由一片氤氲的烟雾所笼罩。夕阳从烟雾上方斜射而过,照耀着南山的雁塔,以及塔后陈家漕子的一派清波,小城如睡,四山凝寂,威楚鹿城,显出一种优美而神奇的动人风貌,众人无不讶然。

尾声
雍正二年清明时节,细雨纷纷。陈士顺由两个小太监陪同,前往陈家漕子祖坟祭奠。
事先,陈士顺已出钱令人垒了坟,新植了些松柏,但既不撰书碑铭,也不建祠庙,因与寻常百姓的坟墓,没有两样。
此时,他烧了香烟纸火,叩了头,在松阴下默坐了一个时辰,而后往西行,找到一个小冈,在冈下燃了三柱香,合眼肃立。
两个小太监不知师傅此为,有何意义,遂呆立一旁。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是当年撕去公公小麻雀的那条黄狗,死去的掩埋之处。更不知道,此时公公默念:“福祸相倚,天意难测,自古而然,士顺何言,乌乎哀哉!”
次日,士顺仍带着十个小太监,告辞乡亲,洒泪而别。此后,乡人就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只是每年鸿雁南飞之时,乡人中就有人忆起他的音容笑貌。
再说李卫,楚雄官员知道他于雍正三年擢升浙江总督,但可能谁也不知道,他如此青云直上,是因为他本是雍正的忠实奴才,还是因为西灵圣母的保佑。
                                                                      二○○四年四月二十六日于鹿城东山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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