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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老乡

(2007-02-02 21:14:47) 下一个

老乡姓彭,湖南湘潭人,我在国内读研究生时的同学。

老乡是在外校读的本科,他一来报到我们就认识了,很快就熟了,成为好朋友。一来,老乡见老乡,份外亲近;二来,我们都来自农村,趣味相投;更何况,老乡脾气很好,总是笑咪咪,一看就知道是忠厚人。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适合于所有的湖南老乡:湖南的读书人,多多少少都有那么点诗情。不过,湖南人的诗情,总是带着些指点江山的气概,回响着金戈铁马的铿锵。有屡败屡战扫灭太平天国的曾国藩,有收复新疆湖湘子弟满天山的左宗棠,有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谭嗣同,也有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毛泽东,还有抬着棺材趟地雷阵的朱熔基,甚至湘西才子沈从文,也仅仅十四岁就从军行伍,就连我这个不入流的湖南读书人,读诗词的时候,也是偏好边塞诗和豪放词。我这老乡,毫不例外,也喜欢诗词,出口成章,随口就带出词句,甚至还自己填词作诗。可是让我极为奇怪的是,老乡高高大大一个男子,极喜艳词,常常成为我嘲笑的话柄。他有一个小本本,上面抄满了诗词,我扫过一眼,按我当时的话说,全是小姑娘思春的唧唧歪歪。我那么挖苦,老乡倒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还击我:“你老是那么杀气腾腾的,才没意思呢。”老乡是在北京读的本科,有时同学们聊起北京,有一次说起89年的那桩事,大家开着玩笑,言语中颇有不敬,从来都是笑咪咪的老乡脸色大变,拍桌喝道:“放狗屁!”我和周围的同学都吓了一大跳,暗暗的吐吐舌头,不敢作声。原来,老乡有同班同学在那次风波中遇难。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灵的禁区,对同学的悼念和对暴力的厌憎,是老乡心中不可侵犯的圣地。和老乡交往短的人,往往会认为他待人偏软,可是我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老乡的湖南人的倔脾气,只不过是暗暗的地潜伏在某个地方,或者说,不过是以另外一种姿态显示出来。

老乡看上去老实,在外地却有个女朋友,是他读高中的同班同学,大学四年加上读研究生,全靠鸿雁传书保持联系,每星期都收到两三封信,笑眯眯地躲着看。老乡的那个小本本,抄了很多诗词,也有很多他自己写的诗词,据说有很多就是写给他女朋友的。我只有机会翻看一次这个小本,才打开,里面掉出两张小纸条来,马上给老乡抢过去,连小本子也一并没收,不让我看了。匆忙之中,我只看见两张纸条的抬头上写着“哥”啊“妹”啊这样的称呼。我紧追着问,老乡红着脸,只是笑。到了今天,情侣间居然还有这样的称呼,真是太好玩了!于是我见了老乡,常常给他唱湖南花鼓戏“刘海砍樵”中的唱段,“蔡哥哥你是我的夫哪啊~~~”“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哪啊~~~”我一唱老乡就笑得嘎嘎嘎的,乐不可支,好像有谁挠他痒痒似的。我们都要看他女朋友的照片,他却神秘得很,无论咱们如何软硬兼施,绝不松口。不过,临近毕业时,我们终于见到了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不太说话,他们俩在一起,我们打招呼,她微微一笑,随即转开视线,并不太看我们,好像要跟咱们保持距离似的。她在我们这里住了一个星期,老乡把他自己的寝室腾出来,自己和室友都住在别的寝室。毕业后,上班之前,他和女朋友先回家乡。我们都问是不是要办喜事了,老乡笑而不答,满脸幸福。也有哥们略有微词,觉得这个弟妹不太答理咱们。老乡不小心哼了一句:“你们这帮家伙~~~”──这意思很明显,而我们自己也有自知之明:大学研究生宿舍,原本有很多桃色新闻,我们中很多人的举止,实在算不上正人君子,许多人的言谈,根本谈不上尊重女性。我们班的那一排寝室,那几天安静了好多,惭愧。

老乡是我们同学中少数几个从没打过出国主意的人。研究生三年,大部分同学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背单词考托福GRE上了。当然,老乡也比较运气,他的实验室的设备齐全,经费充足。他充分利用了这个条件,课题做得非常好。曾经有个美国教授参观我们的实验室,看过他的论文初稿,事后说,你们这里的硕士研究生,水平很好嘛,有的不比美国大学的博士论文差。我们却都有数,偏偏是我这个根本不想出国的老乡,得到了这个赞誉。我们常常憧憬着将来如何大展鸿图,如何实现自己的理想,老乡却从来不提,问到他,他就说将来毕业去广州的大学里教书。他很是自信将来自己过得很好,因为他计算机水平极高,按他自己的话说,如果没有项目课题,就到外面公司里去编程序挣钱。他计算机水平确实很高,曾经写过一个杀病毒软件,帮我们教研组所有的计算机清洗了一遍,后来卖给了一家公司。我曾问他,能不能编病毒?他说,当然能,不过他绝对不会编,哪能这样呢?他的话斩钉截铁,倒是说得我一愣,赶紧跟着说,是是是。老乡待人和气,无可无不可似的,可是他一旦对什么事情表态,别人只有附和的份儿。

老乡如愿以偿,分配到广州一个大学去教书。湖南人说普通话,口音很重,而老乡更是如此,连我这个湖南老乡跟他说话,有时都要仔细分辨。他要去教书,想象一下那些学生的麻烦,同学们都背后开玩笑,甚至连教授们听说了之后,都笑着面露怀疑之色。终于在那天,大家在一起聊天,七嘴八舌下有人说出了这个疑惑。老乡很不高兴,他说道:“这有什么难的?你以为我象你们一样,除了英语什么都不会!”这话回得很重,不得不说,我在旁边听了,脸红了。是的,老乡绝对不容别人怀疑他的能力。

毕业之后,我出国了,从此和老乡再也没有见面。十年了,很多事情都变了。

我有时记起我们分别时关于他的口音的对话,曾经有个著名的湖南老乡在天安门用浓重的湖南口音宣布了一句话,全世界都听懂了;我的这位湖南老乡,不过是向他的学生传授知识而已,凭他,不会让人听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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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烟 回复 悄悄话 第一次看你的文章,文笔很不错啊。读过这篇人物小记,你的老乡,也是我的老乡象是就在眼前说话似的。有点以前读过的鲁迅描写柔石等进步青年的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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