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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故事之七:打猪草

(2007-02-02 20:40:27) 下一个

农村孩子,没有没打过猪草,挑过野菜的。

我小时候,村里人家都喂两头猪,一头卖给国家,一头自家过年杀了吃。喂猪的主食是米糠煮切碎的红薯藤,拌上些瓜菜。可是瓜菜是给人吃的,常常剩不下多少喂猪,于是只能到野地里去打猪草来补充。

多少年后,每当回想起家乡的小山村,就像昨天似的,我似乎还跟我和小夥伴们一起,挽着齐腰高的竹篮,在青山绿水中,呼朋唤友,到处寻觅:那一片长在山边梯田间的坡地上,那枝叶肥大的是葛麻,绿油油的是马兰;那山崖边长的是野葡萄藤,割了一缠,正好一捆;路边旱地上贴地生的是车前子,地米菜,马生菜;河流小溪的岸壁上,长着糯米藤,酸杆儿。屋后山坡上气味特别的那是筒蒿,田边水灵灵的叫水芹菜,水里漂的是浮萍,林间还有竹茎草,野汗菜……

野菜猪草也分等次,我一直不知道标准是什么,现在想来,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吧。其实,猪吃食也不讲究,搂到盆里都是菜,哪管粗细,一涝食之。可是打猪草的人自有说法。最好的猪草要数糯米藤,竹茎草,记忆中糯米藤很难采,也很少,竹茎草的叶片象竹叶,细细的茎干,象竹子一样一节节的;次一些的就多了,葛麻尖马兰头,地米菜马生菜,水芹菜野汗菜,等等,基本上不分上下;最次的,是一种生在大豆大麦地里的野草,成藤状,枝叶多而细,贴着地面生长,每年夏收秋收之后,远看去,就像一层绿纱铺在地上。细看它的藤,有些极细微的锯齿,伤不了人,顶多挂在衣服上。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只知道跟着别人叫它“锯末屑”。从这名字也可以看出它作为猪草的等级。“锯末屑”总是蓬松一团,装满了篮子,也没多少,这么蓬蓬松松地回家是要挨骂的。只有一次,一大片地上,到处都是厚厚的一层“锯末屑”,我背着个箩筐,装了又装,甚至把身体倒上去使劲地压,直到满出高高迭起才罢休。刚背起来,背后累赘,摔了个四脚朝天,爬起来再背,却用力过猛,来了个嘴啃泥。最后不得不匀些给别的小孩,才得以回家。

水边的猪草极嫩,糯米藤就只生在溪涧边,所以我常常在家乡的那条小河边打猪草。为了挑到鲜嫩的野菜,什么地方我都敢钻去。有一次在溪边,我弯腰采野菜,一抬头,和一条眼镜蛇面面相觑。我转身就逃,那蛇倒也没追来。直到长大后我还心有余悸,查资料得知,这种眼镜蛇,遇敌时趋向于对峙,不会主动进攻,而另外一种名字相近的眼镜王蛇,却会对敌人紧追不舍,不过它没在湖南出没,幸甚幸甚。另一次在水田边采芹菜,水田里有很多黄鳝懒洋洋的在阴凉的水里歇着,我看准了一条,猛地跳下田去,伸手便抓。抓黄鳝有讲究,不能象平时那样五指叉开一把抓,正确的抓法是手捏成拳头,只有中指伸出,象钩子一样,抓住黄鳝后中指使劲勒住,黄鳝才不会滑走。那天,我看准了一条大黄鳝,一把钩住,得意得哈哈大笑。突然,感觉这黄鳝不是那么滑,实际上,一点也不滑,跟平时抓的感觉完全不同。我收住笑,把黄鳝提到眼前来看个究竟,原来这哪是黄鳝,是一条水蛇!那蛇也抬起身子来看我,似乎奇怪哪个小子这么胆大。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面面相觑!我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把蛇一掼,跳上田埂,逃之夭夭,此后几乎有两个月不敢下田。这也算是我不专心干活的惩罚了。

我也记得,那年六岁,我带着弟弟到野地里去打猪草,弟弟那时大概还三岁不到吧。那是一片夏收后的田地,山谷悠悠,林涛阵阵,偶尔一两声孤寂的鹧鸪鸣叫,山风送来坎坎伐木声,一阵远一阵近。弟弟非常乖,不哭也不闹,我挑野菜,他在田里找稻草,找到了就回来给我,我用稻草把野菜系成一个个的小捆,整整齐齐的放在篮里。整个山谷只有我们兄弟俩,我四周张望,山风打着忽哨儿扫过林梢,心里开始不安起来,暗暗担心会有老虎从树林里跳出来。我招呼着弟弟,嘱咐他别走远;可是心里又突然豪情万丈,手里握住镰刀,跟自己说,我什么也不怕,老虎来了我也把它打死!当篮子盛满了,我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挽着篮子,慢慢的回家。篮子里的野菜因为放得很整齐,所以特别多,也特别重,我和弟弟走一程歇一程的回到了家。在村口,很多人家都出门来,啧啧称赞,把他们十几岁的儿女们叫出来,指着我教训他们,奶奶就做我们最爱吃的糯米饭犒劳。今天想起来,那山野中相依为命的小兄弟俩,有些甜蜜,却也多少有些心酸。

在山里打猪草,有时天气是个麻烦。有一天,我们一群小孩在山里,突然下起了大雨,大家都往家里跑。这一群小孩子中有两个特别小的,看见别人都跑远了,惊慌之下哭了起来,我回头看见他们,停了下来,说:别怕,我和你们一起走。两个小孩不哭了,我就陪着他们一起在大雨下慢慢走。走到半路,他们的父母气急败坏的赶到了,把他们背在背上,大步流星的走了,反而把我一个人抛在最后。等到奶奶气喘嘘嘘的拿着斗笠挪着小脚赶到,天早已放晴,我一个人正悠闲自在的在路边采野栗子野果子吃。这是我生平中“行侠仗义”而最终吃了个瘪的第一个记忆。

到过年杀猪的那天,我奶奶都要额外给我盛一碗肉,说我一年打猪草辛苦,应该多吃。我高高兴兴地吃,奶奶爸爸妈妈看着我,却忍不住地笑:早上把猪赶出猪栏时,我才发现我家的猪好大啊!小男孩都想当兵,我那时候最想当的,是骑兵。想象一下,骏马奔驰风啸啸,手中钢刀闪耀耀,多么威风!折下竹枝挥舞可以当刀,却没有什么骑的可以作马。生产队里有牛,可是黄牛的肚子又大又圆,骑上去滑溜溜的,我的腿又太短,夹不住。我一看这猪,不大不小正合适。我把猪赶到墙角,趁它不备,一抬腿就骑上去了。我是怎么下来的不知道,只记得当即就是一阵天眩地转,等明白过来时已经四脚朝天躺地下了。爸爸要骂我,却给奶奶拦住了,说这猪是他喂的,骑骑有什么要紧?看来,当骑兵也不容易,连猪都不好对付。

没多久我进城了,我发现,城里的猪草真多啊!我家住在爸爸教书的中学里,中学很大,有一大片菜园子,还养了好多猪。菜园子附近,猪草又肥又大又多,那竹茎草的竿儿,足有小指头粗细,哪象乡下的跟面条似的,当初如果在乡下看见这样肥大的猪草,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呢!我看着实在眼馋,手直痒痒,可是城里人家不养猪,我即使采了,也没猪喂。那天,我又绕着那些猪草转圈,听见远处猪栏里猪的哼叫声,忍不住采了好大一把竹茎草。我不好意思跟猪栏主人直接说,悄悄地把这一抱猪草放在猪栏门口,我想,这么好的猪草,他一定很高兴吧?几天后我偷偷地去看,那些竹茎草还堆在门边,早就干枯了。想想也是,菜园子里吃不完的菜多的是,谁还在乎我这一把野菜?这是我最后一次打猪草。

年复一年,我长大了,地方也去得多了。每到一个地方,一旦出门,我眼睛都望着地下,不是想捡钱包,而是在认猪草。渐渐地还学着城里人采野菜吃,比如说地米菜,城里人叫做荠菜的,剁碎了包饺子,还真的有种特别的清香,也奇怪为什么当年在乡下没有发现。不过很快也明白,乡下人一天到晚吃菜,肉才是香的,说野菜是香的,都是城里人。所以我后来读书看见有人津津有味地回忆野菜如何如何好吃,除了给我带来一点打猪草的记忆之外,剩下的就是大不以为然,甚至是厌恶了。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暑假陪妈妈上农贸市场买菜,一眼看见那边摊位一个篮子,摆放着两堆筒蒿和水芹菜,我失声叫了出来:“那是猪草啊!”我妈赶紧在我脑袋上拍了一下,叫我别瞎说,可是那个卖菜的农民,抬头看着我,脸上绽放了我今生所记得的农民脸上最璀璨的笑容,那是一个引为同类的亲切而会心的笑──城里人都是傻瓜!

再后来,我就出国了。美国的山野一片葱绿,可就是没几样我认识的猪草,连荠菜也没有。倒是有模样长得象的,可是那叶子,正面跟中国的荠菜一模一样,反面却毛茸茸的,跟老美的人似的,人模人样,一撸袖子,全是毛。采片叶子揉碎了,在鼻子边闻,也没有记忆中的那种清香。这老美的地方,难怪不养猪。

常常想着,我将来一定是要回国的,老了就回到家乡,搭个小屋,种几亩地,养一群鸡,喂两头猪。闲了就提个竹蓝上山去打猪草,拿回家来,我吃荠菜猪吃草,日子也过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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