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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游记──我和荒野撞了一下腰

(2007-02-02 18:01:35) 下一个

荒野,荒野这个词,在很多人眼里,只怕多少还有些浪漫色彩。

我就是这么想的。就像大多数并没有真正地领略过生活的艰辛的年轻人,偏偏向往着前程上有苦难可作为生活的点缀品;同样,我没见识过荒野的严酷,却梦想成为荒野的传奇的一分子。

为此,我来到了阿拉斯加。

不能说我对荒野一点都不了解。在杰克.伦敦的笔下,阿拉斯加的荒野,是冰天雪地的一片荒漠,除了寒冷与荒凉,就是无垠的死一般沉寂的荒野,没有任何生命和运动的意义。黑压压的树林,肃立在冰河的两岸,山林依偎在沉沉暮色之中,郁郁寡欢。但是这一切绝不仅仅意味着悲哀,而是蕴含着比悲哀更可怕的,远超过冰雪之冰冽的残酷,那就是永恒用他的专横和难以言传的智慧,嘲笑着生命的种种奋斗。那就是“荒野”,是充满了野蛮,寒冷彻骨的“北国的荒原”。

实际上,我并没有天真到认为荒野本身蕴藏着所谓的浪漫,真正打动我的,是无论任何时候,不屈的生命依然在这荒野中存在,不断反抗,即使是有时胜利者并不属於人类和生命。臆想中,我甚至常常将自己化为北国冰天雪地中的一员,和杰克.伦敦的笔下的英雄们一起,在极夜漫长的黑暗中,在北极光的背景下,天空和大地笼罩在一片映照得蓝汪汪的幽静神秘中,率领一队雪橇犬,沿着结冰的河流艰难跋涉。深入那片荒凉、沉寂、嘲弄人的土地,热衷巨大冒险,驱使自己去跟这个无限空间一样茫然、陌生、死寂的世界的威力相抗争。

我也常常琢磨,带着敬佩,也多少带些不以为然,想象当初开发美洲大陆的先行者们,一种比热爱生命还要强烈的激情,激励着他们鼓起勇气不断地前进,匆匆忙忙地奔向美国的四方,穿过森林,驱走野兽,开辟航道,开垦,养殖,也奋斗,也杀戮,为文明向荒野的胜利进军铺平道路。在他们的心目中,重家重情、安贫乐道这样在其它地方人所珍惜的美德,不再适用,而对财富近于贪婪的追求和对自由的过分爱好,却成了他们的生存之本。在他们看来,既然在故土忍受贫贱,何不到异乡致富享乐?宁可砸碎锅碗瓢盆,不惜放弃死者和生者,到他乡大干一场,也强似老死家园!

他们急急忙忙地前进,唯恐去晚了就错失了机会。甚至,他们前进得太快了,以至他们的身后,荒野又重新出现,这种痕迹,甚至在百年之后的今天也能看到。在我的旅途中,无论是在阿拉斯加,还是在威斯康辛州的鲟湾,或者在明尼苏达州北部的深山,还是在密歇根州的苏比利尔湖畔,甚至在佛罗里达的内陆,我常常看见路边被废弃的房屋,树林深处的断壁残垣,废弃的矿区和锈迹斑斑的机器,破旧的城堡,甚至整个被放弃而成为“鬼城”的城镇。

每次路过这样的地方,那种静默,那种残破,常常使得我几乎不敢正视,尤其是在那些空寂的鬼城,整个城镇静悄悄的,如同一场大洪水冲过,冲走了所有的人烟,房屋紧锁,门窗屋檐苍白泛黄,门前台阶上野花幽幽,路边的花园草地杂草丛生,一辆锈得已经分不清颜色制造的小车半埋在草丛中,小鹿野兔远远闪入偏僻小巷。那是一种空空荡荡,笼罩天地,分明就像一个巨大的留声机,记载了探险者们的艰辛和血汗。



荒野确实留下了探险者们的寂寞和艰险的记载。这是我从一本在阿拉斯加买到的故事书上读到的日记。这段日记,发现于拉斯加荒野中的一个小木屋,作者是一位无边的孤独和苦痛中独自去世的探险者,1939年在阿拉斯加重印出版。

日记,1917

10月4日,1917;收拾打包,疲惫不堪,希望找个地方宿营。肺部着凉,发高烧。
6日;烧稍退,感觉稍好,但是身体虚弱。
7日;感觉好一些但是非常虚弱。
9日;感到强壮一些了。
10日;动手搭房子,没有力气把独木舟拖上岸,只能等到河水结冰。
13日;打到一只黑熊。
14日;打到一只羊。
17日;房子搭好。
18日;在房子周围设了几个野兽陷阱。
20日;搭了间熏烤屋。
21日;打到一只羊。
25日;打到一只猞猁。
27日;打到一只狼和一只熊崽。
28日;冬天来临,大风,积雪两英尺。

11月4日;打到一只猞猁。
6日;缝了一条熊皮裤。
8日;糖用完了。
13日;做了两双皮靴。
18日;用熊皮、狼皮和猞猁皮缝好了一件大衣。
21日;用熊皮、羊皮、毯子和帆布缝好了一条睡袋。连续几天下雨。
22日;左眼疼痛难忍。打到一只羊。
26日;早餐时打到一只猞猁。
27日;做了一双熊掌雪靴。

12月1日;天气更糟。连续几天严寒。河面没有上冻。
4日;河水24小时内暴涨六英尺。
6日;地上雪浆变硬,开始结冰。
7日;大风,无法直立行走,除了一些沙洲和水中岩石,河已经结冰。雪太深,太硬,无法推动雪橇。雪继续下。
15日;酷寒,风大,不穿皮衣裤无法出门。
19日;下雪,仍旧非常冷。河弯处的几处沙滩还没有结冰。无法出远门。这种天气不可能推动雪橇。试图出门,雪太深,太软,无法打到山羊。只有兽肉吃,胃抽搐,倒呕,特别是猞猁肉。
21日;在河边打到一只羊。
25日;非常冷。享受了一顿象样的圣诞晚餐。雪层变得结实些。在宿营地上游一带的河水仍旧没有结冰。
26日;在河上行走时冰破了,皮衣裤救了一命。
31日;给房子盖了层新屋顶。连续一个月的严寒。昨夜和今天一直下雨。胃变得更糟。

1月8日;在能看到的远方,河还没有完全上冻。身体很差。
12日;昨夜有一两只猞猁跑到河边,没有打到。
15日;山羊在射程之外。在河里试了一会独木舟。
16日;一只猞猁。天气变得温和些。
20日;今天下雨。
22日;一只猞猁。
28日;一只山羊。几天来一直很冷,河里没有冰。

2月1日;整个一月份都很冷。猞猁打劫了我在河边的肉储藏室。只有盐和茶充饥,而且每天只能一次。身体更加虚弱。
5日;天气更冷,感觉极不好。几乎不能坚持。
10日;天气转好,感觉仍旧非常不好。下大雪。
15日;天气一直不错,感觉好一些。
24日;又下雪了。以干肉和生脂肪充饥。
26日;在河边打到一只山羊。

3月2日;打到一只山羊。
11日;出发到德莱湾去,以为河水没有结冰。出门约一个钟头,发现河面冻上了。哪里也没法去。身体太虚弱,拖不动独木舟。雪太松,什么也干不成。
25日;试图回到小木屋里去。河面上冻了。雪橇离此仅仅三英里,但是路太陡,无法接近。找不到任何东西吃。视力下降。
28日;眼睛在阳光下根本无法睁开。天气极好。

4月1日;回到了小木屋,带上了所有能够拿的东西。狼獾光顾了木屋,把我的皮子、皮袍以及雪靴、存肉,甚至连羊皮做的门都啃吃了。昨天晚上狼獾甚至企图袭击我,它们是从烟囱口里钻进来的。大雪。独木州和几个陷阱在河流下游五英里、靠近印第安人墓地标志的地方。在半路上宿营。
3日;继续下雪。吃完了我最后的一点存粮。没有盐,没有茶。
4日;打到一只山羊,只剩下三发子弹。几乎无法瞄准。
7日;狼獾继续在营地里偷走我的东西。把我的熊皮裤咬坏了。眼睛又开始变坏,连雪地的反光也受不了。
10日;狼獾把兽皮床和一只雪靴拖走了。站立不稳。走了五英里路,累得什么也没干成。
12日;看见一只狐狸走过的路线。鸟也开始飞来了。天气不错。
15日;没盐的食物无法下咽。眼睛的情况更加糟糕。大部份时候躺在窝棚里无法动弹。
17日;昨天和今天下雨。
20日;好天气,吃下最后的食物,大多数时候只能躺在窝棚里──腿没力气。我的眼睛看不见,根本无法去打猎,我身体的其它部位也无能为力。

我想我的大限已到。我的所有财产,所有的一切,将由德莱湾的究瑟夫.派里林、以及阿勒斯卡河的泊尔.斯瓦特兹克夫(如果还活着的话)共同继承。
4月22日,1918。




初到阿拉斯加,荒野给了我一个全然不同的印象。

我是在美国本土四十八州的盛夏、阿拉斯加的春暖花开的时候,来到阿拉斯加的。抵达之后的第一天,我从安可瑞奇出发,驱车北上开往230英里外的德纳里国家公园。一路上,路边翠绿欲滴的青草树木,远处山峦间在阳光下闪耀的积雪冰川,迎面吹来的清新而不带寒意的新鲜空气,还有那山林间小湖泊上空飘浮的乳白色晨雾,雾笼罩这树木、山林、草原和前方的路,轻灵而飘渺,神秘而充满希望,我的车在这一片清风薄雾翠绿中穿行,几乎就以为从雾中要走出一位绿野仙子来。阿拉斯加好像还在自天地初开以来的混沌中没有完全苏醒过来,在睡梦中明媚地微笑。


(摄于前往德纳里国家公园的路上)

第二天,我搭上旅游车,参加德纳里国家公园野生动物之旅(Denali Wildlife Tour) 。

大雨。

我坐在车窗边向外张望,突然发现,阿拉斯加的雨格外透明,不仅不影响能见度,恰好相反,眼前的一切更加清晰,连雨水打在草木上,水珠溅在树叶上滚动,似乎都历历在目。阿拉斯加的最高峰──麦克肯尼峰在天边屹立,云层湿重,垂在半山腰中,云层之上白雪覆盖的山巅却是阳光明媚,半边日头半边雨,此之谓也。


(摄于德纳里国家公园)

第三天,我到达费尔班克斯,在城区边缘塔纳纳河畔的一家饭馆用午餐,凉台直探出河面去,天上有些浮云,阳光时断时续地照在身上,扑面清风轻轻摇曳河畔的层林长草,带来一股草莓浆果的芬芳气息。顾客在绿树下,就着潺潺流水用餐。我就在中国江南阳春三月般和煦的清风阳光下,独自在河边静静的看书记日记。如果不是偶尔有几只阿拉斯加的特产之一──蚊子的打搅,真会是一个完美的中午。

下午,来到城外的埃尔.多拉多金矿参观,坐上金矿安排的小火车,进入矿区。火车不时停下,演示当年淘金者的生活。在某一处,火车又停下了。车的左边是一片树林,林边一条小溪静静流过,一座小小木屋悄然独立。小木屋门开了,一位年轻小伙出来,拿着一个铁盘,铲起矿砂,在流水中淘金。这样的一个小桥流水,青山绿树,几乎算得上一个世外桃源了。能在这样的仙境淘金,那真是做梦中的美事啊!


(摄于埃尔.多拉多金矿矿区,早期淘金者的生活)

──这是一个充满了荒野气息、但是安宁和煦的阿拉斯加。



从金矿回到旅馆,已经是下午五点半左右,旅行社给我今天安排的活动已经结束了。明天上午坐游轮沿着齐纳河游览之后,下午就离开费尔班克斯南下,所以此地就是我的阿拉斯加之行最靠北的一站。

在计划阿拉斯加之行时,我曾经打算从费尔班克斯向北直开到北冰洋海岸。到了阿拉斯加之后,和当地人交谈,人们都劝告我不要冒险,首先是因为道路崎岖难行,足有480英里(800公里),我租来的车不是越野车,难保中途不出问题;其次则是因为从费尔班克斯往北几乎全是茫茫一片原始森林和沼泽地,并没有多少可看的东西,大多数地方也并没有野生动物。仔细惦量后,我只得承认他们言之有理,于是将目标定在育空河。从费尔班克斯到育空河有160多英里,可是半路上不方便住宿,行程安排紧凑,也无法只能当天来回。

我出门,阿拉斯加的晚上六点,依旧太阳当顶,阳光灿烂。我尽我所能检查了一下车,加满了油箱,驱车出发了。我心里琢磨着,从费尔班克斯到育空河160多英里,加上路上可能会停下来观赏风景,到达育空河大概需要三个小时,那么是晚上九点钟的光景;抵达育空河,再掉转头往回开,又是三个小时,那么凌晨十二点半左右能够回到费尔班克斯。这是我的如意算盘。

沿着3号公路向北开出费尔班克斯,出城时,又一次看见路边牌子上标明离育空河有162英里(260公里)。中间停下来看了一下阿拉斯加的那条著名输油管,全长800英里(1250公里)。一头在南方的太平洋的瓦尔德兹港口,另一头则直通北方的北冰洋。这条输油管越过了育空河,穿过三条山脉,无数的沼泽地,以及一些仍旧活动的地震带,在设计施工的时候,甚至还考虑到了给迁徙的动物,如麋鹿和驯鹿的迁徙,留下数以百计的通道。这项巨大的工程最后的总费用达到80亿美元,而石油业也因此成为阿拉斯加州的最重要的工业。

我走到输油管下面,看到油管象一条银色的巨龙一样向远方延伸。在此后一夜的旅途中,它时而跟着公路平行向北方跃进,时而钻入山里的隧道,时而在山岭间突然闪现。在整个晚上的孤独旅行中,有时候,我感到有这样一个人类的杰作伴随,心里似乎有些安慰;有时候却看着它象条龙一样在无声无息的山林远景、沉沉暮色中游动,心里又难免隐隐生出畏惧。


(摄于Fairbanks城北狐堡(Fox) ,暮色中的阿拉斯加输油管)

刚出城时,路况很好,开了约二三十英里,开始有修路的工人和机器车辆,没多久路被堵了。看路不象一时就会通的样子,我索性熄火下车来,跟堵在一起的其它几辆车的司机聊天。

最前面的是两个四十多岁的白人男子,很快乐随和的样子,在北冰洋油井工作,他们好奇地问我到哪里去,并好意地告诉我再往北去没有什么好游玩的。我告诉他们,我当初起念要来阿拉斯加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喜欢杰克.伦敦的北方荒野探险小说。我无法独自前往北冰洋探险,但我仍旧想感受一下那些先行者们在冰天雪地里奋力跋涉,誓不向无边的荒野低头的气慨。我有幸来到阿拉斯加这片土地上,不能完全追寻他们的足迹,但是,杰克.伦敦笔下的英雄们常常和育空河联系在一起,我哪怕只是看看这个他们曾经走过的地方,也能一慰向往仰慕之情。我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跟几个陌生老美说这个干什么,一笑收话。不过,此后几个老美倒是对我特别客气,不知道是不是我大讲什么杰克.伦敦把他们蒙住了呢,还是他们对我这种心情表示理解、或者因为完全不理解而起的敬畏之心。

车堵了近一个小时才通,下面的路面实在不敢恭维,全是土石路,仅可勉强供两辆车交错行驶,我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地把着方向盘,丝毫不敢大意。路过一座桥,我看看路面还平整,也正好想喘口气,于是停了下来。走出车来,倚着桥栏杆往下看,桥下的河流不大,我在地图上没有找到它的名字。晚上七点多钟,河面水雾缭绕,神秘幽静,近处水面平静清冽,远处山岭折射来的阳光幽幽地散射着,闪闪发着幽光,就象某个虚无飘渺的梦境中一样。我站在桥上,桥并不高,侧耳倾听,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流水声,四顾,看不到任何活动的东西。不知道什么触发了我心里的一种感觉,我突然间毛发耸然,三步作两步跑回车里去了。


(摄于前往育空河的路上,一条不知名的河流,下午七点多钟时的景象)

我在车里镇定了一下,继续往前开,逐一超过那几辆在堵车时遇见的车,此后再没有看见往北开的车。偶尔会有大型卡车或油罐车隆隆从北方开来,老远,隔着几道山涧就看见拖着一条长龙一样的黄色土尘,卷过我的小车,南下远去了。慢慢的,随着夜的加深,连北方来的车也少了。

越往北开,天地依旧明亮,却毫无变化,我心中的迟疑也越是一点点地堆积,开始沉甸甸的。车开到一个山顶,我也喜欢这夕阳下的山岗含笑的暮色,停了下来。下车眺望,夕阳将远方的山岭照得一片明亮,近处山谷则是幽幽的暗绿,满目长草绿树,却纹丝不动。近处,远方,远方的远方,整个世界就象凝固了似的,没有任何活动的东西,只是死一般的寂静,连风也没有一息。我正不知所措,这时后山上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鹰唳,我不禁打了个寒噤,赶紧跑回到车上,紧紧关好车门。

我这时才发现这含笑的面容,原来没有任何生气,是冷酷无情的荒野的一个绚丽的面具。记得曾经读《水浒传》,当武松上景阳岗的时候,施耐庵写冈上的破落山神庙,待武松走上冈子时,这样写道:“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金圣叹读到这里,评点道:“我当此时,便没虎来也要大哭。”此刻我哭还不至于,但是心中却凛然生畏,跟在前边小桥上的那种毛发倒立的感觉一模一样,这就是阿拉斯加荒野的寂静的力量,寂静象是存在的实体,压迫着人,仿佛深水的压力影响着潜水者的身体。它用一种无形的空间以及无可变更的命令所具备的巨大压力压迫着身处其中的人,逼迫他们退缩到自己心灵的深处,如榨葡萄汁似的,榨掉人类的一切狂妄、热情、骄傲和心灵中的那种昝妄的自尊自重,使他们终于发现自己不过是有限而渺小的尘芥而已。

我坐在车里犹豫着,也许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一些可怕的图景一再在脑海里闪现,三番五次要打退堂鼓,可是心里的梦想又时时激荡:到阿拉斯加来,看看我心目中的那些英雄们所到过的地方,是我多年来的向往!内心深处的某种牢不可破的自尊心也支撑着我,我终于一咬牙,打算再向前走走看。


(摄于前往育空河的路上,夕阳斜照着山岭)

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左右,从路边的路牌看到,离育空河还有近百英里,原计划的九点钟到达育空河的算盘,肯定是要落空了,什么时候能够回到费尔班克斯更是想都不敢想。路上到处都是小石子,压在车轮下跟放连珠炮似的砰砰响个不停,石头溅起来打在车子的底盘上,叮叮作响,每一声,都象有什么在我心里炸开一样。我顾不上替租车公司心疼车,只知道如果车胎就此爆了,一旦车子抛锚,后果不堪设想。有的地方,山崖上的泉水流淌到路面上,泥泞不堪,稍微开得快一点,就感到车轮在打滑,死死的把住方向盘才能够继续前行,偷眼瞥见路边深不见底的山谷,惊出了一身身的冷汗。

但是泥泞的道路,路上碎石的颠簸,偶尔迎面开来的大油罐车带来的铺天盖地的灰尘,甚至那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反而激起了我生性中的一种蛮劲,开始时还有顾虑,还不过是想向前探探路,还存着打退堂鼓的心思,而越到后来,所有的思虑都不见了,烟消云散了,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到育空河去,去看育空河!

阿拉斯加晚上的太阳在通往北方的道路前方耀眼生花,自从我从费尔班克斯出发以来,似乎太阳在天空中的高度没有下落过。想想也是情理之中,我已经往北开了近百英里,而在北极圈附近越往北日照时间越长,我倒是无意中扮演了一个夸父追日的角色。

终于在晚上十点一刻,我到达了育空河大桥。输油管随着大桥一起横跨河面,象一条银色的巨龙,下凡人间汲取河水。桥面都是巨大的木头铺设,大概是当年从附近的原始森林就地取材的。我嘘了口长气,隆隆地开过大桥,在河边空地上把车停了下来,扭头四处张望,周围山岭上还能够看见阳光的照射,河谷地带地势比较低,则显得很幽静安宁。

我出门来舒展一下筋骨,才发现背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手因为过於使劲地握着方向盘,虎口和手臂都有些酸痛。我一点没有感到疲累,相反还精神振奋,但是欣喜和轻松使得我象要飘起来似的,走在路上略有些头重脚轻。

东张西望之下看见空地那边还有一个小店,我跑过去透过窗玻璃看,早就打烊了,真没想到这里还有饭店呢!我在河边找到一个通口,走下了河滩,意外的在这里看见了两个工人正在给河上的一艘油轮输油,一个是白人,另一个是印第安人或者爱斯基摩人。我差不多半晚上没有看见活人,很高兴地迎上前去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很意外在这个时候看见有人跑到这里来,也一边干着活,一边和我聊天。我看他们很忙,略聊了几句,自行走开去在河滩上散步。

心愿成真,我并没有那种欣喜欲狂的冲动,可是感到了一种近似于幸福的平静,狂喜的感觉仿佛已经是一种心灵的远景,我不过远远的看着它微笑。独自徜徉,平静,安宁。心里好象解开了一个多年的结,偿了多年来的一个心愿。育空河面在晚霞下波光鳞鳞,一阵阵略带水腥气的和风吹在脸上,两岸的山林笼罩在肃穆的暮霭中,远方天边的一线明亮如同睡眠中甜蜜的微笑,在向远古千万年来、以及万千年后发生和即将发生在这片神秘、自蛮荒以来的沉睡中没有完全苏醒过来的土地上的人间传奇故事致意。


(摄于育空河大桥下河滩,波光鳞鳞的育空河夜景)

我正在沙滩上眺望感慨,突然感觉背后有种被人盯视的感觉,一回头,看见身后不远处的河滩上停靠着一辆卡车,驾驶座里有一双眼睛在河面波光的反射下闪亮。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印第安或者爱斯基摩女子,怀里抱着个小孩,孩子睡着了,她的眼神也有些疲倦的样子,朦朦胧胧的,但是很和善。我微笑着不出声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她也微笑点头。我回头向河岸一边走,一边想,这位印第安女子长长鸭蛋脸儿,眼睛大大的,倒还真有点象中国女演员陈冲,也难怪我曾经看过一部美国电影,陈冲在里面演一个爱斯基摩女孩呢。

再来到大桥桥面上,我正在到处看呢,我先前一路超过的那几辆车隆隆从桥上开过来了,司机们就是我在堵车时遇见的那几个美国人,他们向我大声问好,喊:”You made it!( 你做到了!)”我笑着喊道:“YEAH!”我向他们挥手,得意又自豪,目送着他们继续向北方开去。


(育空河大桥,我路上遇见的美国人开过大桥)

在育空河边,我仅仅呆了二十分钟,十点三十五分,我开始掉头向费尔班克斯出发。一边上路,一边难免心里感慨,从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起就向往,计划了数年,赶了半晚的崎岖难行的路,费了些周章,担了点心事,来到育空河,却只是为了这平静安宁的河边徜徉二十分钟。

人生事莫不如是。

也许是已经走过一遭的缘故,我似乎觉得道路没有刚才来的时候那么糟糕,也能够腾出点心事看车窗外的风景了。在一个山岭顶上,夕阳正把最后一缕阳光斜照在前面的山野林间,慵懒平和,温柔高远,我很喜欢,停下来拍了张照片,拍好后打开数码相机的后屏幕看,却惊奇地发现有一只象鸟一样的白色影子。这是一只鹰吗?我仔细琢磨了好一阵,才明白这原来是只蚊子,撞到我的镜头里面来了。要说起蚊子来,曾经有人开玩笑说是阿拉斯加的州鸟。阿拉斯加不产别的毒虫,蚊子可真是满天飞。曾经听说,有人在自己脸上拍一巴掌,最高记录是一掌打死四十七只蚊子,够吓人的!刚才我拍照的时候,才在车子外面站了一会,头顶就聚集了一团乌云一般的“蚊子云”,追着我叮。


(摄于从育空河回费尔班克斯 的途中,晚上十一点一刻左右)

再往南开,天渐渐的暗了下来,在又一个山岭,已经是晚上十二点,这时太阳完全落山,遥望四周,一片宁静肃穆,满眼的翠绿明亮的山林树木,这时也收敛起洋溢的光泽,好象进入了梦乡稍歇。走出车来,四面来风,爽爽宜人,心神欲随风飞扬。山顶平地上,极目所至,全是火红的火木(Firewoods),象一片火焰,在阿拉斯加夜晚的微暗的天地中腾腾燃烧。


(摄于从育空河回费尔班克斯的途中,午夜花香)

到离城约三四十英里的时候,猛地看见前面有一头麋鹿正在穿过公路,我赶紧一个猛煞车,只差一点就迎头撞上!麋鹿连窜几下,跳到路基下,停下来不慌不忙地吃草。这是我第一次在阿拉斯加路遇野生动物(当然兔子就不算了),很兴奋,我半开了车门,一只脚踏在车里,探身出来拍下了它。看来这是头雌性麋鹿,因为我没有看见它长着那雄麋鹿常见的那种大角。


(摄于从育空河回费尔班克斯 的途中,近凌晨一点,路遇麋鹿)

以后我没有再停留,直奔费尔班克斯,于凌晨一点半安全返回旅馆。我在旅馆房间里坐定,脱去鞋袜,邂意地半躺在床上,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我出发前冰好的阿拉斯加啤酒,慢慢的喝着。

清冽芬芳的酒液沁入肺腑,屈指过去的一天的行程,回想育空河的粼粼波光,感叹荒野那无处不在的力量。

我如何不心满意足?



我梦想着成为荒野的传奇的一分子,我没做到。

嗨,我不过是和荒野撞了一下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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