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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怎樣看死亡?

(2006-09-05 10:57:53) 下一个

生命中唯一確定的東西,就是有死。嬰兒出生,將來的夭壽、禍福、智愚、貧富,沒有哪件事該說得準,只一終必有死,斷無疑義。無奈我們竟常為了生,忘乎確定但不知將至的死,為了谋生營營役役,或只顧迴避死亡,求生,逃生,偷生。生命本就是走向死亡,只貪享生,不正視死,結果便在無知中生,也在無知中死。

孔子說過,未知生,焉知死,批評者認為是不肯正面看待死亡。其實孔子教人以禮,禮教之禮,吉凶賓軍嘉,皆以祭為首,爾後民間傳統,重視祭祖,又向聖賢英烈,感恩報德。孔子教人,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致敬亡故,則祭如在,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必有怵惕之心,如將見之。禮教的生活,看似只講今世,卻透過生人,祭祀先人,毋忘死亡,珍惜生命,顯示生死的積極意義。

只有貪生怕死,不惜犧牲一切以求苟且偷安的人,想要千方百計忘掉死亡。有一種說法,警惕有死亡,才講宗教,正視一死,宗教是為用來安排人死之後才有。宗教確為人類面對死亡顯出的大慧識。吠陀-釋迦的傳統,智破生死,悲度眾生。猶太-基督的傳統,息勞歸主,入死出生。宗教對死亡有卓見,嚴格而言還不專在安排死後,而是要同時安頓生前。試翻開各家經書,有講來世的,然談及今生的更多;來世之事用象徵比擬,今生之事則具體而明。特別是現代的宗教,無論東方西方,都是天堂地獄提起便簡單,如何處理心靈生活一說就不完。現代宗教普遍要將死亡問題歸入生命問題,這一解悟傾向,與儒家素來的態度,不期然暗合。

各種宗教對死亡的講述雖見千差萬別,但都以死亡不是永遠的休止符,一死便一了百了。死後有來生,也可以說是無來生,因死不是生之終,並沒有真正的不存在。心識或靈魂,不過是從這個臭皮囊解脫,生生不息,轉換進入全新的另一種狀態。今生,來生,乃因執此肉身而有,若由大化之永恒無限而言,得魚便當忘筌。成見的生命,祇此物質機體,不及生命之真。常見的死亡,僅為眼前現象,未得死亡之實。宗教的洞見,要為死亡賦與意義,而令生命,也有了意義。

生死之後的了義真實,各教有多說,有少說,有直說,有曲說。即使不多說乃至于迂迴為說,那樣的宗教不即等于要主張無生死之後的世界。生死之後的狀況,只能象徵比擬,但不好說那無非是因虛幻的設想,聊作慰藉心靈的善頌善祷。科學採取物質觀點,其功用非來為否定宗教的真實,宗教宣說的淨土天堂,地獄火湖,必須存在,否則所有宗教虔诚的實修,都終要墮入虛無。生死的理解和意義,必然不為一時之存亡,相對有限之此岸,要求永恒之彼岸。有位拉比曾向他那班難簡單接受天堂地獄的學生解釋,天堂地獄確實存在。他說天堂地獄是一種我們今在時空裡用語言概念盡所能明白到的狀態。我們有限的人在那情景,都像上下臂筆直不能彎屈,到時上主不管善惡,仍人人賜給一條長調羮,並且安排山珍海味款待眾人。那些往日懂得關心別人的,習慣伸直手臂舉匙相餵而食,結果他們來在一起,吃得興高采烈。而那些素來只會顧自己的,僵硬著胳膊用長匙勺著食物,無論怎樣努力遞向嘴巴,仍然逕自在空中比劃,苦無碎渣點滴之得。生死以後,天堂地獄的賞善罰罪,理有必至,我們習慣成自然,塑造自己的命运,並非不可思議!

正是因不得不有生死以後的彼岸,此岸才為一種存在的方式,分享無限永恒于萬一。施比受更加有福,這是天國的預嚐;慈悲喜捨,四無量心便成大圓覺。反而私心自用,嗔者必惱,恨者必憤,怨者必苦,在在以為保護自己利益自己,倒頭來不過是在行自殘而已。存在主義的沙特說,別人即是自己的地獄。正因人都當「別人」,整個事不關己的別人,那樣的別人,怎不會成為地獄?故此岸不只是此岸,天堂地獄,都要始于足下。此岸者非止于此,同為將過渡入于永恒的橋樑,一步是一步,皆可以選擇,也都有效果,漸近于無可動搖的永恒彼岸。

此岸存在,又是潛在的不在,生命步向死亡,看似實在的存在,天天浮游于不存在的表面。由生到死,常常猶如半睡半醒,似夢還真,不斷追求並不果然清楚的目標,揭露未盡可以領悟的真相。趨往必然之途,此徑幽隱,狹曲顛簸,有太多不確定等在前頭。人為上路行遠,一邊多蓄資糧,一邊又想要輕鬆舉步,不得不捨。生命之旅總要取捨兩難,思前想後,尋尋覓覓,矛盾弔詭,便是此在的實存狀況。如何才可以更好迎向死亡?世無簡單答案,只有不同宗教,各逗機宜,分作點撥。

正因彼岸的渺渺茫茫,此在的搖搖晃晃,宗教仍要勇敢迎往,以最正面的堅定態度,邁向死亡,跨越死亡,使死亡成為過去。故此宗教並不真相信死亡,即我們通常懼見的死亡。由于認清死亡真面目,方看到不朽才是真實,生理的死亡現象,僅僅是負面力量,偶出破壞的信號,暫時掩蓋了欲現的新身分。死亡不過是向另一超越存在形式的轉移,我們大可以坦然與對,不慌不忙。如想拼命緊抓著生不放,死的拉力,反會更強。順其自然,既來之則安之,才最少死的痛楚與惶惑。要看到死亡正是個過程,是拉開的一根線,非突現的一個點。只有十分之一的死是卒死。突如其來的一刻,對于早已預備好的人,死重于泰山,輕于鴻毛,無牽無掛從容以赴,死亦無憾。死亡和出生一樣都是過程,從整體看死去多比出生緩慢,經生老病死,人漸走到肺與心與腦停頓,那無以再復的一點。生不由己,投入此世;死有不然,可予知覺,決定如何生,以完成如何死。由生命去看死亡之臨近,並不可怕,生活不該如宣判囚犯死亡而告終止。我們仍自由,反該好整以暇,放輕腳步,欣賞周遭,善處生命機緣,當下積累充滿意味的分分秒秒,以成就一無憾之今生。沒有死的意識,反而活得可怕,因為無論怎樣過日子,總可賴著活,醉生夢死,渾渾噩噩。今能覺悟有死,視死如歸,時刻以死前赴死之心,不願庸碌,不甘就此罷休,祈願生命迸發火花。死是一種更換,令生活另有期待,改變希望,活得更加精采。

二零零五年春天,舉世傳媒長據新聞報道頭條的,是兩樁死亡過程,先有女植物人夏沃,再有十一億信眾之首教宗。他們由臨死到壽終,天天被傳媒追踪,日以繼夜亮相新聞頻道,由嬰孩少年直到成年的舊照,都一播再播,把生命過程演了又演。他們不知是碰巧還是天意,都屬天主教徒,而且有幸,教宗並沒十五年要做腦死的植物人,還高据宗座為同儕之首牧養教會;愛美的夏沃也不必以清醒頭腦面對環球眾目睽睽,看自己年又年手顫身抖目瞪口呆。教宗以無比的毅力,走完人生路程:面對暴政,抗衡專制,修好宿敵,締造和平。只要一息尚存,臨去前四天,他仍要親筆數字,為早年摯友祝福。無論多麼的脆弱不濟,他奉獻殘軀,盡其天職,實在信徒典範,人中之傑!夏沃是另一種天主教徒。一舤風順,無波無浪,沒有掙扎。溫暖完整的天主教家庭長大,私立天主教女中畢業,不久邂逅初戀情人,旋即結婚,組織幸福家庭。一日在全無預告的情形下暈倒,自此無知無痛,留下她人生最後一紙,要人替她翻頁。丈夫不惜重新上學,習作醫護,辭職改行,為使妻子復蘇,只惜事與願違。教宗說:「不要懼怕!」無懼的他,引領教會在包袱重重醜聞不斷下,進入新紀元踏上新層面,依然迎來普世掌聲。夏沃說:「我不想有天像那插著喉管的病人過活!」愛美的她,人生無憾,唯一擔心,自己太胖,她想要儀容漂亮,青春常駐,以可掬笑面露臉人前;無奈不欲見,不等于不出現。

夏沃和教宗,都是天主教,但是不一樣的教徒,他們先後死了,哄動一時。非教徒表示,平時不覺甚麼人在信天主教,怎麼忽然那麼多?其實世上六個人中有一個是天主教,五個教徒裡便有他們的一個,兩個基督教徒裡又佔其一。公教徒人數實近新教徒之三倍,平常不覺得,只因他們不像福音教友喜歡嘴邊常提耶穌。天主教徒一種是聖人,像教宗,人見他出巡萬人空巷,然不知他告別青梅竹馬的女友做修士,自此經常跪地祷告連腳趾也變形。另一種公教徒是夏沃,那麼普通,多保有無邪的欲望,夢想白馬王子甚麼的,終消失在人群裡一樣熙熙攘攘。公教徒能像教宗的當不止三兩,但絕對的多數卻都是夏沃。夏沃的層次自不同教宗,我們景仰教宗,然毋必要夏沃能跟教宗同樣偉大,照教宗模範做人與生死。夏沃雖平凡,所以世人同憐,皆因她心地純良祈盼美善,然遇上生死仍難如願完篇。可見即使同一信仰,生死大事,還人各有志,都有擔當,人人須自行譜寫,最後交出獨一無二的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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