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没有任何特别的、却无比清醒的夜里,我突然想起了黑子,一个犯过错误,同时也为自己的错误付出沉重代价的男人,是否就那样从人世间消失了?他的生死难道就这样成了永远的一个谜?他真的就如人们所说的无可救药?我还会不会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与他巧遇?
黑子,是我四叔的绰号。奶奶一共育有五个儿子,他排老四,绰号黑子。我小时候常去乡下的奶奶家玩。几个叔叔里面四叔最喜欢我,经常让我骑上他的脖子在镇上招摇过市,还喜欢亲我的脸蛋儿。在那个连电动剃须刀都没有的时代,他却总是把自己的两撇小胡儿打理得整整齐齐,有生有色。现在想来他从情窦初开时就已经显现出了他的与众不同,他有着比别人更超前的性意识。很多女人喜欢他,他更喜欢女人,于是家里为了拴住他那颗放荡的心,给他定了一门亲事。
黑子的第一个女人是奶奶家邻居的女儿,一个娴惠的乡下女人,我见过,人长得很秀气,那个女人给他生了一双儿女。然而没过两年他就再也不想在乡下继续作他的农民了,他要进城。爸爸当时在城里工作,是个国营企业的大单位,
为了他这个弟弟,爸爸这个一向很正统的老实人,也不得不厚着脸皮去送礼和拉关系,为的就是能让黑子在城里有份象样儿的工作。于是,黑子很幸运地弄到了一张城市户口,并且名正言顺地在工程队当上了他的小队长。
可是没过多久,爸爸就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黑子和工程队的一个姓王的会计好上了,而且姓王的还怀了他的孩子。如果按当今的社会道义去评判,他也无非就是包个二奶,可是在八十年代那会儿,“通奸”可不是一个好听的罪名。黑子最倒霉的是他赶上了全国严打那一波儿,他和那个姓王的事情一报露,姓王的女人为了开脱自己,马上反咬一口说是黑子强迫她的。这可好,有口难辩的黑子很快就被判了,罪名是强奸,一判就是八年。
那女人后来良心发现,黑子在大牢里的时候,只有她去探监的时候最多,女儿生下来后又带着孩子一起去看他,甚至还求我爸帮忙找人减刑。
最恨黑子出这种丑事的不是我那乡下的可怜的爷爷奶奶,也不是他的那个乡下的结发妻子,而是我老爸。黑子出了事以后,老爸总觉得别人在戳他后脊梁骨,让他抬不起头来做人,甚至官运仕途也被一并断送。黑子蹲大狱的头两年里,老爸一直都不肯再见他的面。所以,自打我懂事儿以后黑子的名字就不能在爸爸面前提起,一提那个名字,爸爸就会黑口黑面地说:“别提那个不争气的畜生”。 在爸爸眼里他是个叛逆,一个十足的罪人。
四叔出狱之后又打过几份工,也有另外一个女人不论贫贱地跟着他。但是从妈妈的嘴里得知,他过得很颓废,甚至凄凉,他后悔吗?怨恨吗?因为自己对感情太执着?还是女人就是他的克星?
我上大二那年,他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我去图书馆的路上时,我当时的不安多过于惊讶,因为从童年到大学的那十几年里我都没有再见过他,除了因为我一直在外求学很少和家人团聚外,那么多年从父母嘴里听来的对他的责骂与不满,很难让我接受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然而他与父亲长得太象了,不由得我不相信他是谁。现在想来,那次会面甚至有点尴尬,他想找回与我儿时玩耍的亲近是不可能的,我更不会让他抱或让他亲一下我的脸,我甚至没有与他握一下手。他对着我说了一些莫名的话,告诉我好好学习,多回去看望父母,保重身体等等然后就走了。
我很后悔那时不懂他的绝望,如果我能了解,或说些什么,他或许不会走,或许他的人生可以有转机,然而,时间和空间都改变了,无人可以逆转。
果真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了黑子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