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上海是我成长和成熟的地方。近年来,上海在我的眼里慢慢地变得陌生了,可是却不会改变我对她的感情。因为这座城市承载了我太多的得和失,太多的爱和痛。
我二姐原来住在卢湾区兴业路,与中共一大会址在同一条马路上。那里曾经是我二姐夫外婆的家,我二姐夫从小就与他外婆生活在一起,因此当我二姐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嫁给他的时候,就理所当然地住到那里去了。
二姐一家住在二楼,他们结婚后,二姐夫的外婆就搬到了只能放一张床的亭子间里。他们则住在朝南的大房间。所谓大房间,在我的记忆里不会超过二十平米。在当时的上海,结婚时能有这样的住房已经算是不错了。
我与我二姐的感情很好,加上他们家离商业街淮海路很近,因此我会常去她那里。那是上海老式的石库门里弄。房屋不仅陈旧,而且没有卫生设备,就连煤气也是到了九十年代才给接上的。因为楼下还住着一户人家,所以我每次去只能从后门走,并且要放开喉咙叫喊。直到他们其中有一个人下来开门为止。有时候喊得久了,我就绕到前门去再吼上两声,等确定家中无人时才离开。
等后门被打开后,我先要经过一条露天的走道,窄窄的。我小心翼翼,以免碰到墙边用来刷痰盂、洗衣服的公共水池。然后拉开电灯开关,沿着陡峭的木扶梯,在我二姐或二姐夫“小心、小心”的嘱咐声中,慢慢地往上爬。在楼梯的半截处,我会遇见一个暗暗的门洞,里面是一个用来睡觉的隔层,那是底层的人家搭建的。上楼后,我会先在亭子间的门口停一停,若是见到二姐夫的外婆,就喊一声“外婆好”,然后才进入二姐的房间。
不久,他们先后有了两个男孩。为了解决孩子们睡觉的问题,他们也仿照底层住户的做法,在楼上搭建了半截小阁楼。二姐夫的外婆去世以后,他们家才宽敞些,但仍然不足以应付迅速成年的孩子。
九十年代初,上海忽然有了明显的变化。建筑工地就像百花齐放一般开满了城市的各个角落,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水泥的味道。一个叫做“拆迁”或“改建”的新名词闯入了上海的千家万户,在人们的心坎里荡漾起来。我二姐一家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们知道,凭他们现有的经济条件,要改善住房,唯一的办法就是他们现在居住的房屋被拆迁掉。这时候,他们开始盼了,盼望哪一天,弄堂里会突然会出现一支丈量队伍,并在墙上画上一个大大的“拆迁”符号。
这一天终于等来了。为了配合上海第一家高级休闲、娱乐、购物区“新天地”的开发,兴业路周围的石库门房屋,除了该保留的部分,其它的将会全部拆除。可是当他们刚看到希望,烦恼也接踵而来。因为他们只能得到现金补偿,新的住房要由他们自己解决。
我二姐一家不是那种会钻营的一类,而且当时也没有多少人会意识到可以利用动迁来讲价。因此没有几个回合,我二姐一家拿着三十万人民币於二零零一年初,离开了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家,寻找新世界去了。
现在,我二姐和二姐夫拿着退休工资,衣食无忧。大儿子还算争气,依靠一份不错的工作,结婚时咬紧牙关付首期搬了出去,同时继续帮助住在浦东的父母支付买房时申请的按揭。但是却可怜了弟弟,至今与父母同住在两室一厅的公寓里,再也买不起房子。三十六岁的他,至今都没能找到一个愿意同他长相厮的女伴。
现在我二姐和二姐夫两人无论有事没事,总会回到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怀旧。他们自己的住宅如今是一片碧绿的湖水,上海人称之为“太平湖”。
望着眼前晶莹的湖水和周围的豪华公寓群及休闲区,他们的脸上往往会出现一种无奈的表情。他们在想,要是按照今天的行情,他们得到的拆迁费可以翻上好几倍。每当他们向我诉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只有安慰他们的份。虽然用今天的行情来判断十年之前的选择,本身就是一件荒唐的假设。但是既然我没有能力帮助他们,我就不能再忍心给他们添上新的忧愁。
我二姐一家的搬迁只是一个个例,上海的成功翻身正是建立在这千千万万的个例之上。一张白纸可以画上最新最美的图画。上海之所以有今天的高楼林立,全是依仗于上海遍地开花的棚户区和住宅贫困户。若没有他们对改善住宅条件的期盼,上海的发展绝无今天这么大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