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不断的人
朱必圣
1、无知
人大多都是在最简单明了的道理上犯下错误，而且错误不断，一旦开了头，谁都很难制止它不再犯下去。这是人的特点，还是错误的特点呢?不错，错误是人犯的，犯错误的人肯定有人之为人的错误，可是错误呢？它的毛病在哪里呢？难道它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犯错误的人说多了，我说说错误本身。错误不是犯它的人创造的，它的固然的。人走在路上，被绊倒了，这不是那个绊倒之人的创造，而是他走的路上早就搁着一块绊倒人的石头了，只是有的人安然过去了，而有的人被绊倒了。错误也是这样，在人世间，你没有犯错误之前是它是无形的，是看不见的，它仿佛根本就不存在它，它使你完全忘了世上有这么一样东西。就像你走在路上，没有被绊倒以前，你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路上有石头绊脚这回事；可是你一旦被绊倒了，你不仅完全看清楚了脚下的石头，而且你可能已经站不起来了，可能已经把身上的血迹都沾到那块石头上了，那块绊倒你的石头现在醒目极了，你不仅看得见它，而且它甚至深入你的心中，在你的痛苦中存在着。人生的错误也是这样，它先是无形的，不可见的，可是你一旦触犯了它，它就成了你生命中硬生生的东西，你怎么铲除它，也铲除不去。而且它逐渐侵入你的生命，使你成为痛苦的生命，失败的生命。你不仅无法回避这样的错误，而且会长久地生活在这种错误的阴影底下，直到你胜了它。
我们与错误的关系就是这么紧密，它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我们不可能无视它的存在，无视它给我们生活和生命造成的失败和痛苦，任何一种生活或者生命的悲剧，没有一样我们可以自己来弥补。错误已经犯下了，它就永远成为你生命里的伤疤。所以在犯下错误之前，我们得清醒知道，这时我们只是还没有碰到犯错的时候，而不是自己特别纯洁，自己特别坚强，自己跟别的人不同，自己不会犯任何错误。这样的想法本身就中了错误的埋伏了，你要记得每一次你在路上跌倒，都不是因为路上的石头太大了，你过不去，而是你没有看见它，或许你虽然看见了，却打心眼里忽视它的存在。错误的开始就在这里。
人有人的位置，错误有错误的位置，两者本不相干。二者之所以能够融为一体一定是由于它们之间存在着某些共通的地方，两者还没有相合相遇之前，它们已经互相包含了。人包含了错误的某些性质，而错误也包含了人性的某些因素。这些原因都是未见的，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它们都是不明的。最早的哲学故事里说，哲学之父泰勒斯，一心只注意自己的思考，不注意落入了一口枯井中，惹得一妇人大笑。这个故事其实说的并非是哲学的错误，而是人的错误，因为你既看不见自己思想的方向，也看不清自己脚下的道路。无论理性还是人的生活都是盲目的。这个判断就等于说：人们哪，你们就等着去栽跟斗吧。
看来盲目是人类犯下种种错误的根源，思想盲目，就会产生认识上的错误，把对的认为错的，而把错的认为对的，面对生命和生活中出现的问题他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和正确的选择，以至形成固定的观念错误；而行动上的错误，就会造成历史、社会和个人生活中的悲剧，它往往比泰勒斯失足落井痛苦得多，这些错误造成的许多悲剧不只伤在人们的身体上，更为可怕的它们大多还严重伤害了人的心灵。身体上的痛苦是可以忘记的，而心灵上的伤是长久的，是难以痊愈的。
尽管有泰勒斯失足的例子，开始的时候，哲学还是推崇理性，以理性为一切认识的基础。简单地说，就是无论认识还是生活，我们都尽可能保持谨慎，警惕一切错误的发生。如果事先能够辨别清楚对错、好坏的话，他们认为就一定可以免除犯错误的可能。于是他们把理性奉为神明一般，而把经验看作奴仆，而人自身却成了认识的工具。这样一来，在理性的眼里，人性就是犯错误的祸根，错误的一切根源都在于人的感觉、感情、经验、情绪等等这些不断变化的东西，他们认为真理是永恒不变的，真理不可能存在于有限的和不断变化的事物之中，这些有限的和不断变化的事物是真理的蒙蔽之物，它们只会将真理掩盖起来，而不会把真理揭示出来。
哲学的出发点本来是为了寻找认识的出路，发现知识的真谛。可是哲学的基本立场却是无知，哲学面对的一切知识都是未知的，哲学就是在黑暗中摸索，凡摸索所得也都笼罩在黑暗之中，是不可信之物，也是怀疑的对象。所以哲学的认识对象也是其怀疑的对象。一切哲学的认识都是得自怀疑，哲学就是充满问题的认识，哲学并非答案。由于哲学这种怀疑的性质，所以哲学推崇的理性既是其认识的出发点，也是其怀疑的基础。哲学中，最受哲学家怀疑的也就是理性。哲学是尊堆出来的雪人，凡是在其怀抱中的没有一样是温暖的。
在这方面，苏格拉底有一段著名的表白，他说：“我告诉你，克贝，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热切地希望知道那门称为自然研究的哲学，希望知道事物的原因，知道一件东西为什么存在，为什么产生，为什么消灭。我认为这是一件很高尚的事业。我总是激励自己去考虑这样一些问题；--动物的生长，真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热和冷引起发酵的结果吗？我们借以思想的元素究竟是血呢，还是气，还是火？或许根本不是这回事，脑子才是听觉、视觉和嗅觉的原动力，记忆和意见是从这些知觉来的，科学知识是记忆和意见达到平静状态时的产物吧？后来我又去考察事物的毁坏，还考察了天上和地上的事物，最后才得出结论：我自己是完全没有能力作这种研究的，绝对不行。这一点，我将充分地向你证明。因为我已经被这些问题迷惑到两眼昏花的程度，有些东西我原来认为自己和别人都知道得很清楚，现在也看不清了。”只要像苏格拉底这样作一个清醒的哲学家，或者只要作一个诚实的人就可以了，他就能够发现苏格拉底经过各种考察之后，把自己弄得两眼昏花了才得出的无知的结论。
面对眼前的世界，面对自己的生命和眼前的人生，只要你诚实对待知识，你就立即会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因为你不知道如何认识眼前那么多的事实，那么伟大的现象。我想这是每一个人的第一迷惘。你是整个事件中的一个角色，这些自然，这些社会、自己的人生和生命，所有这些东西跟自己的命运紧紧相连，可是自己对这些东西没有一点知识，完全是盲目的。这种感觉是深入骨髓的，难道有人不是这样的吗？
当你的抬起思想的眼睛，你往前看，往很远的地方看，往未来看的时候，你不感觉迷惘吗？如果你真的没有迷惘的感觉，那至少也是麻木的。迷惘太深重了，把你的心灵压成麻木的了。只有你失去了对远方，对未来的感觉能力，你成为只能注意到眼前的事物，而忘了自己的命运，自己的未来的麻木的机器的时候，你才能没有迷惘的感觉。其实，世界上不少人已经没有了这样的迷惘感，太多的人在生活中，成了麻木的机器，成了工具，自己成了其他东西，或者其他人的一个按钮，自己一切的功能都是通过其他东西、其他人按按钮来控制的。对这样的人，你怎么能够谈迷惘呢？他们甚至所有的感觉都不存在了，哪还有迷路的感觉呢？
我要对那些心存迷惘的人说，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你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你总是两眼昏花，这都是因为你试图把自己从这一切事物中分离出来，使你自己成为这一切事物：自然、世界、社会、人生、生命等等的惟一的眼睛和思想，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你的认识对象，都是你的工具，都是你自己的手中之物，心中之形，它们离了你这一双眼睛，这一种思想这一种思想就会失去一切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你的迷惑是，自己看见了，却不明白；自己思想了，却不能认识。
其实我想告诉苏格拉底一句话：想要用自己手里拿的那根尺子来丈量天空多高，宇宙多大，这能不把自己弄晕吗？你手中的尺子只能用来量量自己的身高，量量自己一个脚步能迈出多远而已。怎么能够用在认识天空的高度上呢？
所以，人类认识的所有问题都不在于哲学方法和哲学思想的错误，而在于人的认识观。那种试图把自己从一切事物中单独分离出来，把认识分成主体和客体，分成思想和事物的认识观实际上是将人类自身变成一把短小的尺子。人们拿着这一把尺子以为可以丈量所有的东西，可以知道所有事物的长度。可是他们越量，越觉得迷惘。
陷在这样的困境中，我们还得像《圣经》中教诲得那样，做一个小孩子，再拿出诚实无伪的态度来，做一个诚实的人，将身边的这把尺子收起来。在这里我不能给出新的认识观来代替旧的、错误的认识观。但我可以清醒地告诉人们，你面对的一切：自然、世界、人生、生命、社会等等都不是以你为根源，不是以你为意义，也不是以你为价值。你不可能是它们的眼睛，也不可能是它们的思想。它们自有它们的眼睛，它们自有它们的思想，它们存在的目的、价值和意义是自有赋予者赋予它们，就像赋予我们的一样。否则的话，为什么不把天空造得跟我们的屋顶一样高呢？那样的话，我们不仅可以用尺子来量出它的高度，我们还可以造一把梯子登上天空去呢？到现在，我们至少可以明白一点，我们不是这个世界和这个宇宙的主人。
我们认识上的错误，全都是因为我们错把自己当成世界和历史的主人，以为世界就是我们眼中的世界，生命就是我们思想中的生命。针对这个问题，我可以肯定地说，凡是出于人为尺度量出来的长度，无论是哪一种，全都是错误的，没有一样有正确的可能。不要以为把这个世界存在的时间说成几千万年，几亿万年，它就比较接近答案了。这只是自己尺子底下的尺寸，是不真实的。任何人都只能看明白眼前的事实，却不能看穿宇宙、世界和人类的整个历史。
2、虚假的知识
如果我们弄清楚了人类的认识能力问题，看清楚了我们所持的手中的尺子的大小，而且我们还具备了诚实的品格。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可以再来探究错误的性质。
正确与错误有其不同的性质，有的是真实的，而有的是虚假的。
正确的认识是认识事物的真相，把握事物的真实性；而错误的认识是掩盖了事物的真
相，把伪的东西认作真的，得出不合事实真实性的虚假的知识。我相信，在我们每天都在传授和学习的知识中，有许多都是虚假的知识，以假作真，这几乎成为知识传授过程中的一种方式，在这种方式底下学习，不仅是掩盖了事实的真实性，而且心灵不断地受到蒙骗，致使原来清明的心灵，经过这么一种学习的过程，变成浑浊不清。以假作真，最后伪知识当成了真知识，这是怎样的认识悲剧啊。
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伪的，这本来不需要我们多做解释。只要心灵没有了尘埃，还是一面明亮的镜子，它就能够正确地反映出事物的真实性。可是我们面对的大多都是受虚假知识污染了的心灵，镜子上面的尘埃都蒙了厚厚的一层，它已经不能正确地反映事物的真相了。我们就是告之以真相，这样的心灵也不会相信，它不仅怀疑一切真实性，而且还以真为假，它已经不能接受事物的真实性了。
伪不仅仅只是假，只是不存在，而且伪还是虚假，是扮成事实的伪事实。伪事实是具有欺骗性的，它不仅伤害了心灵，而且因此还会导向人们犯更大的错误，致使人们接受更加荒谬的谎言。
清醒一些的人，大多都知道世界存在各种各样的谎言，而且这各种各样的谎言通过正式的教育，正式的传播渠道进行传授和传播。目的是为了让绝大多数人接受这样的伪事实，而置事实于不顾。
只要我们不能摆脱谎言，我们也就不能摆脱错误。如果我们不能获得真实的知识，还宁愿心存迷惘。处于迷惘，至少还留有获得真知识的机会。蒙受谎言的欺骗，要想回到正确的知识上来，那有多么困难哪。
虚假的形式有各种各样，有是的以虚代实、以幻代真；有的是以表面代本质，以有限代
永恒，总之是让人们在真知识和伪知识之间找不到方向，辨不清真伪。虚的意思就是缺乏正确的理论和事实根据，只是得自猜测或假想。而幻的意思是弥漫的虚，虚假泛滥成灾，以置形成种种假象。这两者的形式中，没有任何真实的成分。而表面的知识只有表面的真实，而缺乏本质的真实，它只是形象上真实，而实质内容上不真实；有限的知识，意思是暂时真实，而一旦条件、环境发生变化，这种知识的真实性也随之发生变化，真知识成了伪知识。这种知识是有限的、暂时的，而不是永恒的，所以它不是真理。不能以当前的正确，代表今后的正确。这种知识是跟条件、环境共存，它的真实性还应包括条件和环境的因素。
虚假与真实是一场怎样尖锐的搏斗啊！它完全是一场心灵的战争，虽然没有身体上的鲜血，可是心灵却留下巨大的创痛，可能终身都难于痊愈。
我们都是错误不断的人，仿佛永远是摆在错误的靶场上的靶，错误的箭矢就对着我们不断地飞来，不断地落在我们的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