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入冬的时候传来好消息:陶瓷厂准备集资建房。
老吕住的窑洞是免费分配的,许多人都没赶上这趟末班车,以后的住房都要个人出钱的。那时集资建房刚刚开始,许多人抱着观望的态度。效益好的单位说是集资,实际上都是单位在出钱。陶瓷厂没钱,所有的费用都需要自己贴。
建房地址选在半山上,因为平地上根本没有可供建造的空间。润生跟随郝书记和老吕察看地址,那里离厂区很近,有一些简易的旧房子,摇摇欲坠的样子让人看着揪心,里面住的都是陶瓷厂的工人。
事情八字还没一撇,许多人都开始活动了。大家为了分到好楼层不惜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房子问题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
老吕因为已经享受了福利住房,要集资必须把窑洞空出来。那孔窑洞虽然一年四季见不上阳光,地上潮湿得能铲起水,但是住在里面没有任何费用,时间长了也有感情了,老吕于是主动放弃了集资名额。润生是技术厂长,工龄也好几年了,又是双职工,因此条件十分有利。
张工按工龄和资格都够了,就住在山上那一片破房里。儿子女儿都大了,一家人还挤在一起,不足十平方的小屋里支了三张床——一张双人床,一个上下铺的架子床。晚上睡觉中间用帘子拉住,谁有个啥动静一家人都知道,放个屁大家都能听见。
润生刚来的时候住在张工的办公室,那时候张工的儿子还小,有一次他很认真地问:“为什么我爸爸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拍我妈妈的屁股?我妈妈哎呀哎呀地不让拍,可是我爸爸还要拍!”润生说大人的事情你不要乱讲,讲出去大家会笑话的。小孩就不说了。
按说上次分窑的时候就应该给张工了,本来窑洞就紧张,他连争取都没有,气得婆姨直骂他,张工一笑了之。不料这次集资他又主动放弃了,大家都感到很惋惜。润生问他为什么不集资?张工哈哈大笑:“钱财房屋都乃身外之物,我住在这里感觉很好,晚上睡得一点也不比那些别墅里的人差——房子再多也只能占一张床!哈哈哈。”张工笑得开心,婆姨却不开心。婆姨看着润生不满地说:“你听他在胡说!集资房要钱呢,供两个孩子上学,家里一分钱存款没有,拿啥要?!”张工便显得有些尴尬,点点头说:“还是老婆了解我!没有钱就不要了,哈哈。”
张工的女儿不答应了。
女儿已经上初中了,长得跟母亲一般高。她嘴噘得很高,说:“——别人家都住平房和楼房,就我们家住这种破地方!我们同学要来家里我都不好意思哩!爸爸你还觉得住在这里好哩!”
儿子也蛮有意见:“爸爸,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借点钱集资?我们都大了,总不能一辈子住这样的房子吧?”
张工听后没有笑,把脸板了起来。润生第一次见他虎着脸。张工说:“我能给你们提供这样的住宿已经很不错了。你没看见现在有许多人连这样的房子都没有?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考上好的大学,然后参加工作,自己赚钱买房子。别指靠父母给你们弄地方!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我们老了也不要你们管!”
两个孩子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润生东拼西凑地交了一万元钱,两人便翘首以待,每天下班后都要去那里看看。过了一段时间还没有动静,润生问老吕,老吕说手续没办下来,不能开工。又过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有动静,大家都坐不住了,纷纷询问怎么回事?接着在准备盖楼的地方就圈起了一堵墙——原来地方是纪念馆的,人家不让在那里修,把陶瓷厂告到市上,陶瓷厂不占理,纪念馆于是就在那里圈起了围墙。
厂里退了一部分人的钱,郝书记说不让在这里修就换别的地方,楼是一定要修起来的。一些人于是就抱着幻想,希望楼早点修起来。
润生没有去退钱。
没房子是许多人的问题,大家习以为常。陶瓷厂这种情况,猪不嫌乌鸦黑——谁也不会笑谁。可是没有孩子就不正常了。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经常问起,后来人们就懒得再问了,投过一丝不解甚至是怜悯的目光。
在工房里,女工们谈论最多的就是孩子——你的孩子生病了,愁死人了!她的孩子不好好吃饭,没办法管;张的儿子很调皮,把父亲买的玩具弄坏了;李的女儿很聪明,学会了不少新儿歌……
大家说到动情处便哈哈大笑,笑得肆无忌惮。秀兰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不插入。于是便会有人给大家使眼色,大家偷偷地看着秀兰,工房里霎时就静了下来。
这后来,他们两个人已经和好。虽然没了婆婆的唠叨,秀兰还是觉得很郁闷。看着人家儿女绕膝,享受天伦之乐,两个人回到家里冷冷静静的,润生也因此常常叹息。
一些人于是劝他们先抱养一个小孩。许多不育夫妇婚后多年无子,抱养别人的孩子后就怀上了。润生觉得很麻烦,自己生的没办法,抱养别人的长大后还是别人的,鸡孵鸭子枉操心。
秀兰不这样认为。抚养孩子本身就是一种过程,孩子抚养一段时间就会有感情,长大后他有心对你好也行,没心也无所谓。许多亲生的也不管父母,想那么多干啥?
润生有一些犹豫。这时秀兰的弟弟带媳妇来这里躲计划生育,两家人住在那孔窄小的窑洞里,很热闹。晚上没事的时候大家一块聊聊天,打打牌,很长时间没这样悠闲过了。因为是娘家来人,秀兰每天都很高兴,润生也尽最大的可能让大家吃好,玩好。周末的时候抽时间带他们去旅游景点,两个月下来,都快成一家人了。
媳妇快生的时候在对面的沟里租了一间房子,最后还是生了个女孩,就给他们留下了。润生不要,兄弟媳妇说我们回去先应付上面的人,回头就来带孩子,结果一去几个月,秀兰只好请假在家照看孩子。后来媳妇和娘家人上来带孩子回去,秀兰对孩子已经有了感情,孩子哭哭啼啼不认她妈,秀兰也落泪了。奈何兄弟媳妇已经做了手术,孩子肯定是要带回去的。孩子离开后屋里显得更孤清了,秀兰也没心思上班,整天恍恍惚惚的,看来没孩子真的不行了。
主意拿定后,他们便去医院找人。医院里的弃婴很多,大多是女孩。
润生有个同学在那里上班,于是给他找了一个。孩子的父母来自农村,已经是第三胎了,因为是女孩,所以就不要了。对方提出要一千元钱,润生毫不犹豫就给了。十月怀胎不容易啊,一千元不多的。医院的同学嫌他给的太多,说现在的女婴到处都是,有些人白给还没人要呢,你倒大方!小心以后人家缠你,那可是没完没了的。孩子的父母样子很猥琐,润生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想要了。孩子父母见他犹豫,悄悄溜走了。孩子在润生的怀里大哭起来,眼睛紧闭,粉红色的小脸涨得通红,样子丑极了。
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回到家中,秀兰高兴得不得了,马上给孩子冲了一壶奶,抱在怀里嗷嗷地哄。孩子吃饱后就睡着了,秀兰坐在跟前左看右看,琢磨着给她起个什么名字。
做母亲的滋味让秀兰好像年轻了许多,每天忙出忙里,显得精神焕发。看见厂里的同事,别人还没开口她就开始说孩子的事情。润生说你以前最讨厌别人提孩子,现在每天把孩子挂在嘴上,离了她一会都不行了。
秀兰白了他一眼,说:“以前咱们没孩子,拿什么对人说?人前处处都觉得比别人矮半头。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宝宝,出去的时候感觉扬眉吐气多了——你瞧,小家伙笑了,呵呵,她会笑了!——贝贝来看,这是你爸爸,叫爸爸,啊?”秀兰在孩子的脸上亲呀亲的,亲不够。
润生说:“看把你美得,如果是我们自己生的孩子,还不知道你要怎样哩!”
秀兰说:“她就是我们的孩子呀?跟亲生的有什么区别?”
润生说:“没区别没区别。”嘴上这样讲,心里感觉还是不是滋味。
毕竟,那不是他们的爱情结晶呀!
有了孩子后秀兰终于肯回家了。三年了,第一次回家。婆婆热情地问长问短,秀兰显得很不耐烦,爱理不理的样子。婆婆要抱孩子,秀兰不让,怕她把孩子弄哭了。润生说咱妈生了十几个孩子了,比你懂得多。秀兰脸色马上就沉了下来:“懂得多有什么用?懂得多就知道害人!”润生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秀兰说:“怎么了?光景过成这个样子,还有嘴说人了?这个家我受够了,不想再看谁的眉高眼低!”说完便抱着孩子去了娘家,在兄弟家里住了下来。
婆婆对抱养这个孩子是颇有意见的。润梅、润萍都几个娃,要抱也不能抱别人的孩子呀!私下里她甚至跟润喜商量,把润喜的儿子给润生,让润喜再生一个。润喜考虑再三,最后都同意了。儿子两岁了,都会跑了,润喜也开始喜欢儿子了。喜欢归喜欢,给哥哥两口子都愿意,因为他们知道,孩子跟着他大爸肯定比跟着他们有出息。润生抱养这个孩子跟谁也没商量,以前陶瓷厂也有人想把孩子给他们,一来秀兰贤惠,二来润生脾气好,他们不会生育,孩子到家后肯定会跟亲生一样对待的。然而秀兰不同意。她不想要亲戚或同事的孩子,整天跟亲生父母粘在一起,怎么会对他们产生感情?
转眼两年过去,贝贝已经学会走路和说话,每天爸爸妈妈地叫个不停,长得也可爱起来。润生每天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抱孩子。有时她睡着了,就悄悄地在脸上亲,结果就把孩子弄醒了,哇哇一阵大哭。秀兰于是就埋怨润生,说归说,心里是高兴的。他们把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周末的时候一家三口去上城,引来一片艳羡的目光,两人心里很惬意。逛上一天回来就给孩子买一堆衣服和玩具,孩子在润生的怀里早就睡着了。
有一天晚上孩子发高烧,秀兰吓得哭了起来,润生抱起孩子就往医院跑,在急症室护士给孩子扎针,扎了几次都没扎进去,孩子哭得满头大汗,润生心疼得鼻子都酸了,秀兰眼泪汪汪地要医生轻点,护士不耐烦地看着他们,说你们心疼孩子,我还不愿意给她扎呢!
这次高烧后孩子住了一段时间院,出院后没多长时间又持续高烧。孩子先是感觉身上有点冷,两手发紫,中午吃饭时恶心想吐。夫妻俩抱着孩子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你们的孩子得了一种罕见的血病,身体含铁比正常人要超出许多倍,这种血病的发病率是几千万分之一,国内很少见。病症就是经常发高烧,不仅自身不能造血,而且输入的新鲜血液也会被病变的细胞“吃掉”。秀兰一听腿都软了,扑通一声就给医生跪下了,流着泪说:“医生,救救我们的孩子吧!她只有两岁!两岁呀!如果你看好了她的病,我给你做牛做马都愿意。”医生说这种病很麻烦,咱们这里条件有限,为不耽误病情,你们最好还是到省城再检查一下,以确诊。
第二天,他们便拿了家里所有的钱去给孩子看病。省城的检查结果和榆城医院一样,这种病治好的几率很小,并且要花很多的钱,医生建议他们放弃治疗。秀兰哪里肯依,她说砸锅卖铁也得给孩子看病。润生于是回到厂里把那一万元集资款拿了出来,又从厂里借了两万元。郝书记语重心长地说:“润生,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听说这种病花再多的钱也是白扔。我劝你们把这钱花完就算了,也算是对得住这个小孩了——就是亲生的也没办法呀!”
回到省城后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润生因为厂里忙,把钱送下来后就回去了。秀兰一个人守在孩子跟前,看着面无血色的孩子,她心如刀割,恨自己不能替代孩子生病。
连日的操劳使秀兰身心疲惫,感觉自己都快撑不住了。一连几天都感觉头晕恶心,吃什么东西都想吐。秀兰问医生,医生说是不是怀孕了?秀兰嫣然一笑,说不可能的。医生见她态度肯定,说那可能是感冒了,不过你得检查一下,万一是孩子怎么办?秀兰说不会是孩子的,你给我开些感冒药吧。医生于是就给她开了一合抗病毒冲剂和感冒通,要她晚上吃了。
秀兰买完药回来又开始恶心了,中午吃的饭也全吐了出来。以前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呀!秀兰拿着药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回去见孩子睡着了,复又来到内科大夫处,走进去又不好意思说。医生看见她进来,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秀兰说怎样才能检查出来?医生说我给你开张单子,你去化验尿就可以了。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秀兰紧张地站在那里,好像等待被宣判死刑的犯人一样忐忑不安。医生看完单子后冷冷地说:“你怀孕了!”
秀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医生很不耐烦地说:“怀孕就是怀孕了,我还能骗你?——怎么搞的,为什么不采取措施?要处理吗?”
秀兰说:“不会吧?我们结婚十年了还没有孩子,要是能怀,早就怀上了。”
医生听完后态度马上转变了过来,说那你应该高兴呀!怀孕了可不敢吃药,对胎儿不利。刚才开的那些药买了吗?秀兰点点头。医生说买了也不要吃了,多喝白开水注意一下就好了。说完便忙他的病人去了。
秀兰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内科办公室的。来到儿科病房,还没进去就听见孩子的哭声。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了,见母亲不在就哇哇大嚎。秀兰把孩子抱在怀里,冲了一杯奶粉给她喝。
——真的是孩子吗?医院的仪器不会有问题吧?秀兰想。
要不再去其它医院检查一下,说不定是出错了——怎么会怀孕呢?
一个人轻轻地摇摇头,又闭上眼睛想一会。孩子见妈妈不说话,忽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问:“妈妈你是不是想爸爸了?我也想爸爸,爸爸什么时候来呀?”
“爸爸在上班给咱挣钱,挣钱给你看病。他很忙,有时间一定会来看我们的。”秀兰把孩子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脸蛋。
第二天再检查,结果还是怀孕。
秀兰很激动,给陶瓷厂打了个电话,润生不在厂里。
回到病房的时候孩子正在哭泣,因为严重缺血,脸上没一点颜色,头发也脱得稀稀拉拉,小毛辫都扎不住了。
看病一个月来,已经花了二万多,看样子还得花很多钱。这个时候怀孕,怀得真不是时候呀!
眼前的孩子天天在输液,一天成百上千元钱,钱到这里象纸一样贬值。贝贝的两只小手没有一处完好的血管,头和脚上也到处是针眼。孩子体质很弱,需要二十四小时照料,如果怀孕再生小孩,谁来照顾她?
——不能要这个孩子!秀兰突然觉得很难过。一阵地转天摇的感觉,心被揪得生疼,象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地撕了开来,然后凉在高高的山颠上,无数苍鹰上前叼啄,血淋淋的千疮百孔……
润生现在还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肯定跟她一样痛苦吧?为了孩子她受尽屈辱,差点付出了生命,这个孩子来得不易呀!可是眼前的这个孩子正需要照料,从出生几天到家,她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她这么大,孩子没奶,每天晚上都要半夜起来几次。润生上班累,晚上管孩子基本上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孩子生病了,孩子不吃饭了,孩子哭了,都是她的事;孩子会笑了,孩子会爬了,孩子会说话了,孩子会走路了,都乐在她的心头……呵呵,几百个不眠之夜呀,孩子越长越可爱,谁知道老天爷竟对她这样不公!
怎么办?要还是不要?!
秀兰陷入无尽的痛苦中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