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事（77）

七十七
　　
　　润生这些年给厂里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的。他来的时候陶瓷厂除了粗瓷大缸，紫砂产品刚刚开始生产，都是低端产品，劳动成本高，产值上不去，厂里没有效益。润生先后先后开发了几十种产品，为厂里培训技术人员数百名，彻底扭转了这种局面，使陶瓷厂效益连年翻番，一跃成为市明星企业。市长曾在不同场合说过，要郝书记把润生当接班人培养，全厂职工也知道市长看重润生，他迟早会成为陶瓷厂的厂长。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榆城市地改市，原来的榆城市成了榆城区，市长在竞争大市副市长的过程中失败，被调往省城当局长去了。
　　
　　市长走的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润生也去了。大家默默地给他送行，市长的眼睛湿润了，在大家的注视下上车而去。临行前，市长握住润生的手，要他好好干，放开手脚，把陶瓷厂搞上去。
　　
　　榆城市的领导班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新来的一些官员润生都不认识。郝书记也不熟悉。
　　
　　市长调走后没多长时间，陶瓷厂发生了一件大事。
　　
　　郝书记去省城参加经贸会，被公安局拘留了，要厂里来人接他回去。

　　郝书记是在宾馆嫖娼的时候被抓的，派出所罚了钱，又打电话给榆城区工业局，要陶瓷厂派人接他。
　　
　　郝书记回来后就被免职了，灰溜溜的呆在家里，很长时间没出门。
　　
　　区上派了一个新厂长来厂里工作。
　　
　　听说新厂长是个包工头出身，颇有两个钱，势很硬。
　　
　　陶瓷厂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企业，一般要求厂长最少要懂得陶瓷工艺。让外行领导内行，怎能服众？
　　
　　大家拭目以待。
　　
　　新厂长报到的那天局里的领导也来了。老吕立马上前套近乎。领导笑着跟他们每个人都打了招呼，说新来的厂长你们可要好好配合。老吕说一定一定，润生笑而不答。局长便冲着他眯眯地笑，意味深长。
　　
　　果然，新来的是个二百五，听说是市局某领导的外甥，下岗后在外包了一年工程，弄了两个钱，想当官试试。此人尖嘴猴腮，留着个大背头，像是吸了多年毒的烟鬼，跟《十五贯》里的娄阿鼠差不多。
　　
　　全厂动员会上，新厂长侃侃而谈，气势非凡。说到动情处，他拿起手中的玻璃杯，对着全厂员工一松手就掉在地上，杯子“叭”的一声就碎了。
　　
　　大家屏声静气，不知道他要耍啥花招。新厂长笑眯眯地说：“你们就像我手中的杯子，我想摔就摔！”后面站了两个喽啰，一伸手，烟就递了过来，另一个人用打火机“叭”地就点着了火。烟抽两口就被扔在地上，吐一口浓痰，用脚一拧，地上出现黑黑的一片。几分钟后，他又伸手要烟，后面的人赶紧递上，一支烟最多超不过三口就扔了。
　　
　　老吕说这个人他认识，是个骗子，曾经以集资为由骗了他女儿四千元钱，至今还没有要回。他家就住在十里铺，每次去要帐的都能排成队，他窝在床上谁也不理，逼急了便用被子蒙上头，一整天地睡。——上级瞎了眼，怎能让这种人管企业！——我们完了！陶瓷厂完了！

　　老吕长叹一声。
　　
　　下班的时候老吕便堵在工厂的大门口，不让新厂长出去。他说你先还了我的钱再走，要不我天天跟你要！新厂长很难堪，工人便都围上来看热闹，说老吕这次可变样啦，连厂长也不尿！——驴！好样的，就是牛！
　　
　　此后的几天里，老吕天天挡住厂长要钱，弄得新厂长很尴尬。新厂长口口声声他有很多钱，可就是不给人家还债。上任后生产上的事没见抓，天天就知道喝酒，喝醉了就站在工厂的大门口撒尿，羞得上班的女工抱头就跑。有一次他喝醉了，甚至站在四楼的过道上往下尿，下面的工人开始还以为下雨，听见哄笑声抬起头，看见厂长大人正雄纠纠气昂昂的在四楼边吹口哨边撒尿！大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拖倒了就打。
　　
　　周末的时候润生和老吕去了工业总公司，局长说这是市局领导的亲戚，他也没办法。示意他们联名上诉。老吕当时义愤填膺，第一个站起来拍胸脯，说他跟这种人誓不两立！润生于是便对老吕改变了看法，说老吕其实还是挺有骨气的，以前错看他了。回到厂里后润生便呼吁大家团结在老吕的周围，与新厂长作斗争。新厂长无奈，只好启用了一批早已下岗的二流子工人，都是一些痞子，组成了新的领导班子，大家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新厂长上任后不久，便博得了一个“三八二五零”的美誉。三八者，山汉（莽汉）八成（脑子有问题）；二五零者，二百五是也！那天他喝醉了酒，躺在工厂的大门口又哭又闹，说陶瓷厂人瞧不起他，所有的人都欺负他，泥猪赖狗似的，嚎了半个时辰，最后被那帮新班子的成员拉走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时间，老吕的态度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他公然地站在了新厂长的立场上说话，并开始维护新厂长的利益，连那笔钱也不要了。据说新厂长答应让他当常务厂长，如果他离去，让老吕当厂长。老吕开始给润生游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整天跟在新厂长的后面唯唯诺诺的，像个汉奸似的。
　　
　　每年一度的全国贸易洽谈会就要召开了，区上通知陶瓷厂去参加。每年都是润生去，新厂长还是希望他去，润生坚决不干，老吕便来他家作思想工作，被润生轰了出去，灰溜溜的。厂务会上，新厂长对那帮新成员破口大骂，说他们都是酒囊饭袋，一群没用的东西，整天就知道拍马屁，老子早就听腻了！接下来他指天骂地，说陶瓷厂的人说他跟宁宁好，脏死他了，他好少的女人哩，一百元不行给一千元，一千元不行给一万元，还有不让搞的！“——我看得上你们陶瓷厂的女人！？”郝书记退位后，宁宁审时度事，拜倒在新厂长麾下。新厂长任命她为厂长办公室主任，负责厂长的日常事务，引起了很多人的强烈反感。——人不能这样无耻，已经做了郝书记的情妇，又委身于38250厂长，这个女人太卑鄙！郝书记倒台后，宁宁象一条丧家犬一样流浪，新厂长不弃，这使她很感动，决心尽己所能报答新厂长知遇之恩。
　　
　　见厂长为她平反，宁宁当时就站起来拍手，并动员其他人也给厂长鼓掌：
　　
　　“——来点掌声，来点掌声！”
　　
　　大家哄然大笑，新厂长莫名其妙，与宁宁面面相觑。
　　
　　关于外面有女人这一点大家也相信，新厂长虽然长得人模狗样，身边的女人确实不少，办公室的那帮女人对他也极献殷勤，他爱理不理的样子，只是跟这个宁宁亲近些。周日的时候新厂长带着新的领导班子成员去嫖娼，被派出所抓住，每人罚了一万元现金，被上级领导严厉批评，并处以党内警告处分。其舅舅把他大骂了一顿，说再不好好干就滚回去，少给他丢人现眼。
　　
　　38250新厂长回来后便让老吕请大家喝酒。酒席上，柳城明把桌子敲得震天响，最后站起来把桌子掀翻了。38250见酒就醉，被柳城明一闹，躺在公路上不起来，嘴里大骂柳城明不是东西，把交通也阻塞了。老吕上前去拉，怎么也拉不动。这个38250泥猪赖狗式的行为让大家开心，嘻嘻哈哈地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几个喽啰上前，被他一阵乱踢，嘴里却喊着润生的名字，说润生瞧不起他！老吕说润生你去拉把，厂长很在乎你。润生走上前去，见他浑身是土，双目紧闭，嘴里胡乱喊着，醉得不省人事，便拉了他一把。
　　
　　38250迷迷糊糊地问：“——你是——谁？”
　　
　　润生说：“是我，高润生！”
　　
　　38250摇摇晃晃就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润——润生，你瞧——不起我！从一开始就——瞧不起我！你再——再有本事，我是厂——长，是区上正——式任命的，你凭啥瞧——不起我？！”说完腿一软，又躺下了。
　　
　　“——高——润生，我告诉你：陶瓷厂这个烂——摊子我他妈的来后悔了！谁能把——老子花的几万——元钱给——我，老子不——当这个破——厂长了！”
　　
　　“你都胡说些啥呀！少说两句吧！”老吕生气地说。说完便招呼人把他抬了回去，38250在办公室直喊到半夜。
　　
　　有了老吕的拥护，新厂长士气大振，信心百倍，在厂里更是为所欲为，肆无忌惮。老吕不但彻底地投靠了他，并且把大家都出卖了，润生他们受到了上级领导的批评。责令如果再不好好配合，全部就地免职。
　　
　　新厂长不懂工艺，也不懂管理。老吕于是建议把厂子承包出去，每年上缴一定的利润，厂长当甩手掌柜。新厂长一听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召集领导班子开会，大家一致同意。
　　
　　方案确定下来后，办公室在厂区张榜公布，宣称只要是厂里的工人都可以报名。承包每年要缴上百万元的利润，企业流动资金也需要几十万，一般人谁有这个胆量？因此几天下来，没一人揭榜。厂务会经过研究，决定由润生和老吕分片承包，老吕承包紫砂，润生承包黑陶、美陶。
　　
　　紫砂是陶瓷厂的主导产品，也是厂里的拳头产品，有很好的市场潜力。润生这些年设计开发的新产品深受大家喜爱，老吕心知肚明。而美陶才刚刚开始，还没有市场，人为的因素很大。大家都说老吕太自私，劝润生不要自投罗网。润生分析情况后，觉得如果开发出新产品，美陶也会有一定的市场，于是就与厂里签订了合同，承包期为三年。厂房、设备、原料等都分开了。
　　
　　紫砂线人多，美陶线人少，大家知道润生的能力，于是都想到他这边来，奈何润生用不了那么多人，一些人于是咳声叹气，觉得跟着老吕干没信心。
　　
　　厂区分开后，大家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生产。老吕那边因为一直正常生产，厂里准备的各种原料不用购买就可以运转，润生这边不行。他必须投入新的设备和原材料才能开始运行。润生于是找同学贷了十多万元，作为流动资金。组织人员夜以继日开发了几种新产品，投放市场后很受欢迎，订单马上就跟着就来了。
　　
　　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国的陶瓷工艺便进入了低谷。工艺产品在国际上的地位与日俱下，沦落为地摊产品，而日本等新兴陶瓷国的产品却日渐成熟，堂而皇之地摆上了货架。传统陶瓷工艺发达的地区如江西景德镇、江苏宜兴、山东淄博、湖南醴陵、河北邯郸、唐山等地区国营企业纷纷倒闭，曾经叱咤风云的万人企业也轰然解体，工人自谋生路，纷纷以家庭作坊的形式出现，竞争异常激烈，许多传统手工艺产品价格下跌，陶瓷企业进入微利时代，没有新产品几乎无法生存。
　　
　　新产品投放市场后能掀起一些波澜，大家于是就争相仿制，各种地摊产品把市场都搅乱了，只有再开发新的品种才能发展，榆城陶瓷厂也不例外。前几年由于企业效益好，周边许多乡镇企业纷纷投产，他们没有开发能力，完全靠模仿榆城陶瓷厂的产品而生存。这边有什么，几天后那边就会出现同样的产品，有的职工甚至靠偷模具发财。只是因为他们的产品质量很次，价格很低，但是在市场上对榆城陶瓷厂的冲击却不小，一些个体户甚至专门经销他们的产品。
　　　　
　　鉴于以上情况，老吕那边还在盲目生产去年的产品，几个月后，发现市场上出售的产品价格远远低于他们，经销网点拒绝进货，产品大量积压，原材料进不回来，员工的工资也发不出去，大家于是纷纷要求到润生这边来。润生积极开发新品种，提高产品技术含量，狠抓质量，扩大生产，车间一派兴隆景象。老吕表情严峻，每天都皱着眉头，脸拉得很长很长。
　　
　　那时候秀兰在家照看孩子。孩子长得胖乎乎的，象一只肥胖的虫子，润生于是就给她起名叫胖牛牛，大名高一宜。意思是一个就够了，适合做第一。
　　
　　孩子很可爱，润生每天下班后第一件事便是抱着她亲一口，然后才去弄饭。
　　
　　母亲回去后，秀兰便一个人带孩子。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她把孩子看得比她的命还要紧。孩子不能哭，一哭她就急，担心孩子是否生病？孩子稍微有点不舒服她就抱着上医院了，检查没有问题才回来。润生整天忙着上班，没时间在家里，秀兰为了不让孩子哭，常常一个人饿得发昏，没时间给自己做饭。有时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几次都尿在了裤子里。晚上睡觉的时候基本上半醒，孩子稍有不安她便起来了，一个人抱着她在屋里来回走动。孩子的身体很好，她却一天天地消瘦。润生看着心疼，劝她要关心自己，秀兰嫣然一笑，说只要孩子没事，她就没事的，让润生放心好了！
　　
　　有时，秀兰也会抱着孩子在工房转悠。女工们争着抱胖牛牛，逗她玩。孩子正在吃奶，老吕婆姨拿着修坯刀说：“胖牛牛，把你妈的奶奶割了！”孩子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哭得惜惜惶惶，工房的女工都笑了。
　　
　　胖牛牛很聪明，四个月就会叫妈妈，十个月已经会喊阿姨了，看见女人无论老小都是阿姨，看见墙上的图片也叫阿姨。
　　
　　秀兰的脸上溢满了幸福的光芒，一扫十多年的阴霾晦气。
　　
　　是啊，十多年了，秀兰经历了太多的心酸与不幸，承受了太多别人所无法想象的压力，现在一切才算布上正轨，她无法让自己对这一切不珍惜！
　　
　　伟大而无私的母爱呀！
　　
　　半年后，润生的美陶厂效益卓著，工人干劲冲天，润生给他们提高了工资和福利待遇，大家很高兴。柳城明对润生很钦佩，干活也格外卖力。柳城明说我过去错怪了你，有什么不对的起方请多担待！润生说都过去的事情了，提它干啥？大家于是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
　　
　　每天，润生的门市上门庭若市，前来拉货的工具车络绎不绝，老吕的门市冷冷清清，很少有人光顾。每当厂里来了客户，紫砂厂的员工便把头探出窗外，眼睁睁地看着人家进了润生的门市。新厂长也经常从润生的门市上拿货，只拿不给钱，销售门市的女孩就不给他了。新厂长来找润生，润生让门市上的女孩查了一下，新厂长从美陶长已经拿了很多东西，于是就拒绝再付，新厂长很不高兴，扬言要撕毁合同，不让润生承包了。
　　
　　紫砂厂的员工发不开工资，新厂长于是要求润生安置。润生安置毕竟很有限，一些混混他不想要，混混便乘机捣乱。后来，大家看见润生的美陶厂赚了钱，都红了眼，一些人于是公开闹事，砸模具锁车间，工人早晨进不了门。润生找到新厂长，新厂长说他也没办法。后来干脆发展到把原料和设备都封了，去润生门市上买货的人遭到驱逐。新厂长和润生商量，要求门市上卖的钱先交到厂里，最后再算帐。润生不同意。承包款已经交了，销售款进了厂里就出不来了，他很清楚。

　　这期间，新厂长为了树立在企业的威信，准备在厂区给大家盖家属楼。没有人相信他能把楼修起来。因此尽管集资价格很低，投资方案公布很长时间了大家还是没有动静。
　　
　　厂长这样的人品，谁敢相信他？！
　　
　　润生家没有房子，新厂长于是就动员他集资。润生说等一段时间再说。新厂长得了口信，于是在不同场合都说润生要集资房子，让大家赶快行动。有人于是就问润生敢不敢投资，润生想了想觉得是可以的，不管怎么说，这是企业行为，只要有专人负责，集资款不要让新厂长接触就没事。润生于是建议厂里成立基建小组，工会主席具体负责，大家这才纷纷交钱，地基也在入秋的时候开始动工了。
　　
　　在新厂长的支持下，润生的美陶厂无法正常运转。他去局里反映了情况，局里说职工大部分都吃不上饭，你要继续承包需要重新签订合同，提高承包款。润生说怎么能这样？我是签过合同的，他们这样是违约的，要负法律责任。局长说那你就继续承包吧，企业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
　　
　　设备被封，原料被盗，工房被锁，门市被人捣乱。老吕给职工放了假，坚决支持新厂长的英明决定，要求重新签订合同。上级有关部门也站在新厂长一边，润生的美陶厂在入冬的时候被迫停产了。工人唏嘘不已。
　　
　　这一年，润生赚了很多钱。他还清了银行贷款，还清了贝贝看病时所借的外债，还积蓄了一些钱。因此厂子虽然停了，心里是塌实的。
　　
　　秀兰也劝他必要再承包了。大家都眼红了，再承包下去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润生请了一个月假，带着秀兰和孩子出去旅游了一圈。他们来到山美水美的海滨城市滨海，发现那里有许多烂尾楼，价格非常便宜，地理位置也相当不错。朋友力劝他来滨海投资，开发房地产、电子、紫砂产品，市场潜力很大。
　　
　　滨海的房地产经历了九十年代初期的泡沫经济扩后，许多项目都成了烂尾工程，沿着海滨大道一路走来，到处都是未完成的半截楼，成为美丽城市脸上的伤疤，很不雅观。
　　
　　朋友说你如果来，几万元就可以买一套房子，二十万就可以买一套别墅。我们的紫砂工艺厂设备齐全，产品不愁销路，缺的就是技术。滨海和南韩隔海相望，他认识一些做出口贸易的朋友，那边需要大量的紫砂花器。周边还有许多大的酒厂需要紫砂酒瓶。只要润生肯来，三年两载就可以打翻身仗，那时候这些旧别墅给你都不要！咱们在黄金海岸要一块地皮，想怎么修就怎么修！还怕没房子住？！
　　
　　润生心动了。
　　
　　老吕几次来通知润生回厂上班，润生不同意。新厂长于是上报到局里，局领导说润生如果再不上班就开除！
　　
　　润生说你们随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