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飞落雪花一片,捧于手中,待欲细看时,早化为莹莹水珠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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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事(69)

(2006-07-19 12:00:50) 下一个

六十九  
  
  润生带来的钱很快就花完了,孩子的病情丝毫没有好转。每天都要输进大量的液体和新鲜血液,无奈高烧还是不退。
  
  贝贝很坚强,扎针的时候也不哭。医生说这种病看好的几率很小,即使康复,她的脑子也被烧坏了。秀兰急得只是哭,哭有什么办法?润生四处借钱,听说北京有家医院专治血病,于是在征得医生同意后又把孩子转到那里。贝贝住进了高级病房,里面只有两张床,每天费用很高。医生通过药物抑制住了贝贝血液里的肿瘤细胞和免疫力。
  
  安排孩子住院后润生又回去了。陶瓷厂不能没有他,他不可能请太长时间的假,于是便雇了个妇女陪秀兰一起照看孩子,秀兰坚决不要。因为花销太大,钱一直都很紧张。为了给孩子看病,润生把能借的地方都借了,以后拿什么还?
  
  顾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紧呀!
  
  秀兰一直想给润生说自己怀孕的事,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润生知道后只会更痛苦,他们目前的情况根本不允许再要孩子。看着病床上的贝贝,秀兰的心都碎了。孩子一天天地憔悴,头发已全部脱光,不敢照镜子,一照就哭。她给孩子做了个小红帽,买来一些故事书,每天给她讲故事。
  
  妊娠反应很强烈,在医院那种环境健康人都容易恶心,何况她那种情况。秀兰抚着肚皮矛盾万分——孩子呀孩子,你现在来的真不是时候!为什么不早来几年?你姐姐现在那样,妈没有精力生你呀!
  
  苦思冥想十几天,秀兰咬了咬牙,把孩子做掉了。
  
  那一刻的疼痛是如此的刻骨铭心!下身感觉已经撕裂,好像肠子被拽了出来,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心被揪着生生地掰了开来,血涌了上来,眼前完全是红色的漂浮物,隐隐约约有一双小手在拼命地挣扎,嘴里喊着妈妈……
  
  手术后,秀兰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肉体的疼痛尚可忍受,心灵的疼痛使她痛不欲生!
  
  稍事休息后她扶着墙回到病房,同室的病友以为她病了,热情地伸出援助的手。帮她买药、买饭,小小病房充满了友爱,使秀兰感激落泪。流产后身体很弱,晚上坐在孩子跟前就睡着了。
  
  朦朦胧胧地,秀兰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是红色的:红色的天,红色的地,红色的草地,红色的河流……红色的湖水象血一样波涛汹涌,劈头盖脸扑了过来!波涛中,一个孩子在里面挣扎,看不清他的面容,一双小手拼命地挥舞,显得是那样无助……一阵更大的风浪扑了过来,孩子被高高抛起,空中,一直秃鹙俯冲而来,孩子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呐喊:“——妈妈,救救我!”
  
  秀兰“啊”地叫了一声,一挫身站了起来,伸出双臂在空中乱舞。同室的病友见她这样,不知是怎么回事。这时值班的护士来了,秀兰这才清醒了过来,趴在孩子的身边失声痛哭……
  
  病房里的那个孩子也是个女孩,白血病,由父母照料,有时她的爷爷奶奶也来看她。病友说你男人也真是的,孩子成这样了,还上什么班呀!一个人照看孩子根本不行。秀兰说他是厂级领导,厂里离不开他。
  
  想想润生也很不容易,为了孩子四处借钱,现在已经花了五、六万了,这辈子说不定也还不清。这孩子的病不是一两天就能看好,总不能让他辞了工作吧?
  
  北京大夫说这病有一种治疗办法,就是接受匹配的骨髓移植。通常情况下,匹配的移植骨髓都能在家人中间找到,最好用兄弟姐妹的骨髓。如果家中亲人都找不到适合的骨髓供体,从非亲缘供体身上找到适合供体的几率只有1/10万!还有骨髓移植约十几万元的手术费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骨髓移植手术要求移植双方的HLA等位基因完全一样,而这种相同的基因在亲兄弟姐妹间比率最高。医生问秀兰还有没有孩子?秀兰说没有了。医生说那只能在你和你爱人之间找了。你们得做血液化验,看谁的基因跟孩子一样。
  
  秀兰愣住了。孩子的亲生父母在哪里还不知道哩。她把情况给医生说了,医生说你赶快找到他们,他们肯定会配合的。
  
  秀兰给润生打了个电话,把情况给他说了。润生跑到医院找到同学,查找两年前的出生记录,记录上只有丰镇两个字。丰镇离榆城一百多公里,是个乡镇的名字。乡镇那么大,到哪里去找?
  
  医院的同学说:“你们就别费那份心了,现在计划生育那么紧张,就是找到了他们也不会承认。何况这种病的治愈率很小很小,你们现在欠了那么多债,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呀?骨髓移植手术费十多万,你上哪去借?下半辈子准备怎么活?!——放弃了吧。你们已经尽力了,也算对得住她了!——润生你听我一句劝。”
  
  润生摇了摇头。他说:“事情没有搁在你身上,你当然体会不到。孩子那样,秀兰和我的心都快碎了。我们能作的就是尽一切可能给她看病,只要能治好,倾家荡产在所不惜。至于下半生怎么活,那是以后的事,再说吧!”
  
  厂里在后面重新找了块地,准备修建家属楼。上次交款的人都报名了,基建已经开始,一年后就可以住上新房了。
  
  郝书记找润生谈话,征求他的意见。润生摇摇头,很坚决地放弃了。郝书记长叹了一声,说我手上可能就这最后一次机会了,以后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哩。润生你肯定会后悔的。
  
  润生说他不会后悔。
  
  是的,后悔又能怎么样?
  
  润生来到了丰镇。丰镇十六个村子,先去哪里找?
  
  这种事又不能问人,问人家也不会说。计划生育是一项国策,多少人跟着丢了乌纱帽,全年政绩再突出,只要出现超生就会一票否决,毫不含糊。
  
  其实每个村子都有几个超生的,只要人不知道,就平安无事。
  
  通常的办法是把孩子生在外面,女孩送人,男孩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刨房子收地成黑户,爱乍就乍!
  
  只是苦了乡镇上的干部:一年的辛苦全没了。
  
  润生漫无目的地在丰镇找了两天,没有任何线索。他突然想起那人姓张。陕北许多地方的人一般都是按族群居住,村子的名字也多以姓氏命名。如张家河、王家川、李家峁、赵家滩等等。
  
  先去张家河看看。
  
  张家河离丰镇有三十里路,一条土路坑洼不平蜿蜒曲折,没有班车,只能步行或搭拖拉机。
  
  路上积了厚厚的塘土,风一吹,漫天黄雾,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路边的蒿草上也积了厚厚的灰尘,苟延残喘,痛苦异常。两边都是山,山上光秃秃的也没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地方居住?


  一路上都没有遇到拖拉机。快到村子的时候才听见后面一阵柴油机的轰鸣。走了三十里路,累得都快要垮了。润生在上县城中学的时候也常常走山路,一去也是三十里,但那时还小,似乎不知道疲倦,几个孩子一路同行,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现在在工厂上班,好长时间没走这么长的路了,润生感觉自己的腿都不听使唤了。
  
  来到张家河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润生小心翼翼地问了几个人,人家还以为他是乡上派来的奸细,问什么都摇摇头说没有,警惕地看他一眼就走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润生突然觉得很饿,又渴又饿。他来到一户人家,人家正在吃晚饭。主人问他找谁?润生犹豫了一下说我不找人,去山里迷路了,能不能结宿一晚?对方看他的衣着像个城里人,于是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并让他一块吃饭。润生洗了把脸,脸盆里厚厚一层黑土。主人的婆姨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对人很热情。她给润生又倒茶又递烟,润生说我不会吸烟。婆姨便嘻嘻地笑着说他学谎,哪有公家人不抽烟的?挣那么多钱怎么花呀!
  
  窑里的灯光很暗,炕上有三个孩子,全是女孩。晚饭是洋芋和酸菜,一家人吃的津津有味。婆姨问润生是否能吃惯?吃不惯她就重做,便易着哩!润生说不用了,我喜欢吃。可能是饿了吧,润生一口气吃了两碗,还喝了一碗米汤,婆姨犹问他饱了没有。
  
  吃饭后润生想向他们了解情况,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也许把这话说出来,他们就会赶他走。陕北人都很直杠,素不相识的人到家里也热情招待,但是决不允许你做弄他们,作出伤害他们的事情来。
  
  晚饭后润生被安排在西边的小窑里。小窑收拾得很干净,里面住着孩子。婆姨抱来了干净的被子,这是招待客人的一种形式,一般家里都会准备一两床铺盖,等来了要紧的客人就拿出来。这里的民俗看来很纯厚,润生心里热乎乎的。
  
  山里的夜晚静极了,除了青蛙的鼓噪,偶尔有几声狗吠刺破沉寂的夜空。润生躺在床上碾转反侧,怎么也难以入睡。
  
  他在想秀兰和孩子。
  
  润生知道,早一天找到孩子的父母,贝贝便会早一天脱离危险。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润生终于忍不住了,就问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没有!——我们这里没有在外面生小孩的。”主人语气很坚决地说。脸马上就沉了下来。婆姨的表情也显得很尴尬。
  
  润生灰溜溜地离开了,一无所获。
  
  回到厂里秀兰打来了电话,焦急地问事情的结果,润生说还没找到,要她耐心一点。秀兰在电话上哭了,哭得说不成话。秀兰说你不在孩子跟前,你不知道孩子有多痛苦!我每天看着她都心如刀割,你快点找吧!
  
  润生又来到丰镇。
  
  这次他去了乡政府,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要求乡政府能够配合。
  
  乡政府干部说丰镇姓张的只有两个村子:一个是丰镇村,还有就是张家河了。
  
  润生说张家河他已经去过了,没有。乡干部说那就在丰镇找。
  
  丰镇几百户人家,姓张的有几十户。排除了几家没有可能的人,他们挨着走了一遍,没有润生要找的人。
  
  看来这个人一定在张家河了。
  
  乡干部带着润生开着乡上的吉普车来到了张家河。
  
  那人就住在那天晚上他住宿的那户隔壁。是那人的哥哥。
  
  润生走进院子就看见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人也吃了一惊,不知道润生来找他干啥。
  
  润生讲述了孩子的情况,那人听后半天没有说话。婆姨的眼睛红红的,问长问短,显得很关心。
  
  润生说让你们的孩子跟我到榆城验血,如果血型相配,就跟我去北京。
  
  那人说不行。
  
  润生说为什么?
  
  那人说你要抽我孩子的骨髓,得拿钱来。
  
  润生说贝贝是你们的亲骨肉呀!我们为孩子治病已经花了五、六万了,作骨髓移植手术还得十几万,我现在已经倾家荡产了!
  
  那人说不行。必须要钱,没商量的余地。
  
  润生心里一阵翻腾,酸酸的疼痛,说不出的滋味。
  
  一闭眼,孩子那无助的样子又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有秀兰肝肠寸断的样子,让他心碎。
  
  润生咬了咬牙说:“你要多少钱?”
  
  那人伸出一个指头,在空中晃了一下。
  
  “一千?”润生问。
  
  “不!是一万!”男人冷冷地说。
  
  男人的婆姨说话了:“当家的,你看人家也是为了咱的孩子,能不能少要些?”
  
  男人呸地就唾了婆姨一脸,让她滚出去。
  
  乡干部也看不惯了,插嘴说了几句,男人的态度很坚决。
  
  那天晚上住在他家的那个弟弟劝哥哥不要要钱,被男人臭骂了一通,让他少管闲事。
  
  润生的心在颤抖。——天下还有这样的亲老子!?
  
  可是就是有这样的亲老子,就让他给遇上了。
  
  救孩子要紧。不管怎样,骨髓是必须要的。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谁都不说话。局面很尴尬。
  
  跟这样的人再纠缠下去也没啥意思。他既然能说出,就能做到。
  
  润生咬紧牙关,说:“你一定要?”
  
  男人说:“是的。一万元。一分钱不能少!”
  
  润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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