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麦娥抱了春娥的孩子走到生产路上,远远地被白秀看见了。白秀不知道她抱谁家的孩子,怕的不得了。麦娥一边跑一边笑,一边在孩子的脸上使劲地亲着,孩子吓得号啕大哭。白秀上前想夺下孩子,被疯子一把就抡倒在地上。麦娥抱起孩子一阵疯跑,白秀就在后面紧急追赶。前面就是东李村了,地里有许多人正在干活。大家都认识麦娥,知道是个疯子,于是一场争夺小孩的战斗开始了。
秀娥在冬至的那天生了,生的是个男孩。孩子落地后哭声很亮,豆花给孩子剪了脐带,顾不得擦洗就搂在怀里亲个没完。秀娥自那天回来后就没有再上班,整天闷在家里不出门,也不跟人说话。人们都说那是赵书记的孩子,豆花也一直认为是赵书记的种。最初的愤懑过后,她变得很坦然,也不怕人说闲话,每天照样到老槐树下发表演说。世彦要几次要去找赵书记算账,都被她拦住了。是啊,人家既然把事情都做了,还怕你个乡巴佬吗?春娥说得对,事情弄僵了,以后她还怎么活?那北塬乡政府可不是黄泥村,随她怎么闹腾都没事。
听人说赵书记要升官了,调到县城去工作,一家人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哀。春娥自那次妹妹出事后也很少回来,豆花也不愿意见赵书记,但三天不见牛牛她就受不了,于是央告润英把孩子带出来,美美地亲上一口。狗日的把人都快想死了!亲完之后她便带他到大街上买东西,孩子想吃什么就买什么,结果晚上睡觉的时候孩子肚子疼,抱到医院一检查,原来是吃了太多的果冻,没消化。春娥埋怨母亲给牛牛乱吃东西,豆花冤枉得眼泪汪汪的,骂春娥没有良心,不理解她的苦衷。
几天后,牛牛失踪了,春娥找遍了乡政府大院都没找着,去食堂问了润英,也说没见。春娥着急得都哭了。上次麦娥把孩子抱走,把她吓了个半死,这次孩子又失踪了,是不是那个疯子姐姐又来了。春娥越想越可怕,人都快急疯了。
春娥急急地赶回了娘家,一进院门就听见孩子的笑声。她急忙扑了进去,看见母亲正在把孩子架在肩上在炕上转圈。春娥是一路小跑回来的,浑身是汗,看见孩子没事,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砖烧好后润生便要了一院底子,准备箍窑。在黄泥村,兄弟两个以上的就可以再要院子。原来的房子因建造的时候就比较简陋,现在已经是风雨飘摇了,冬天里四面透风,冷得人无法忍受。窑洞冬暖夏凉,不存在这些问题。母亲不止一次地说,赶在她死之前能住上宽敞明亮的窑洞,她就知足了。润喜在信上还不忘这事,说等他回来一定要造全村最好的屋子给母亲住。润生嘴上不说,心里也是铆足了劲的。现在砖已烧好了,他们的理想已经实现一半了。
润生家的院子是夹在世保和另外一家中间的,人家修得早,各占过来一墙根,他们的院子就很小了。后来红星嫌他们家门前不宽敞,硬是把润胜家的院墙刨倒切了一块出来,因此那个院子就成了个刀把的形状。懂阴阳的人都说刀把不吉利,容易出凶事,所以润生家的运气一直不好。一家人于是决心离开这个不吉祥的院子,把希望都寄托在润生的身上。
农村箍窑除了窑匠外,都是苦力活。通常是先在平地上下窑腿,腰腿下得很深,然后在中间填窑蒜(弓形的土坯,用柱子夯实了,拍光,砌成窑的形状,代替支架模具)。窑蒜拍得好不好很关键,如果弧线不匀,箍出来的窑就会走形,弄不好还会塌下来。好的窑匠一天就可以拍一个窑蒜,又光又圆,一看就是利索人干的活;不会干活的窑匠几天也弄不成个样子,把干活的人折腾得够呛。箍窑应避开雨季,因为土坯最怕雨淋,窑蒜一见水就泡汤了,再好的窑匠也没良法。窑蒜拍好后便在上面砌砖,象做桥洞一样,每一块砖都要砌好,否则难以承受上面的重量,窑就会趴下去。砌砖的时候需要大量的碎瓷片作夹衬,一般都是找碎缸碎盆,农村这样的东西倒不缺,沟渠里到处都是。窑砌好后下苦的活才正式开始,要把窑蒜里的土全部弄出来,堆在窑顶上。七八个壮劳力七八付土担子一天不停地挑,须半个月才能把土堆上去。随着前面地势的降低,窑顶就高高地凸显出来,砖窑才算有了样子。底下的人在不停地往出刨,挑土的不停地往上担,上面的人不停地用柱子一点点夯实。一个窑箍成了,土夫的肩膀也就压烂了,结了痂。那时候民风淳朴,箍窑的时候都是乡亲们互相帮忙,后来就找不到人了。不管是谁,干一天活不给钱是不来的,哪怕亲兄弟也是这样。
土工好说,无非是下苦,有力气的人就行。窑匠可不好找。好的窑匠需要一千多元钱,有时还请不到。手艺差的不敢叫,怕把活干砸了。润生家没有钱,砖烧好了也是枉然。
那时乡政府动员农民搞多种经济,黄泥村的大多数人都种上了烤烟。
烤烟是个很磨人的活。从开始秧苗就得大量地浇水。秧苗的时候是前半年,涝池里没有水,于是大家便在机井上挤。抽水的时候桶已经排了很长的队,等到水抽上来的时候大家就谁也不让谁,争着往水窖里钻。水管前,几十只桶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顶、推、拉、蹬、提,圆圆的桶进去,出来后就变成了椭圆状,一付水桶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坏了。村民经常会因为挤水打架,头破血流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
烟苗秧好后便开始栽烟。栽烟是一项很麻烦的活,属劳动密集型。一般都是各家相互换工,家家栽烟都需要找人帮忙。栽烟的时候一般分工很明确,前面的人挖坑,后面跟着倒水,然后有人专门送烟苗,几个人一起掩埋。送水的人最辛苦,因为地里的土是虚的,沉重的水车进去后就陷了下去,怎么也拉不动。栽烟的时候正是天气开始热的时候,刚开春起来,人一般都感觉很困,干一天活下来累得都走不动了。太阳像镜子一样晃来晃去,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抬头看,十多亩的烟地才栽了一小块。刚栽上的烟还嫩皱皱的,一会就趴在了地上,抬不起头来。烟栽好后过几天就得来看,没有活的还得补秧,然后有一段时间可以不管,忙玉米、小麦等农活。
农家人一年四季都很忙,除非下雨的日子,一些人才会真正地休息几天。休息的时候并不是躺在床上睡觉,而是干些在家里能干的活。秀兰的记忆里,下雨的日子父亲每天在剥麻,母亲带领他们划玉米(用锥子在玉米上戳几下,然后用手把玉米粒脱下来)。一天划下来,孩子们的手都肿了,红红的,一碰就疼。兄妹几个经常比赛看谁划得快,不一会地上就堆满了红色的玉米芯,小一些的孩子于是就用它玩积木,堆得好高好高,最后伴随着孩子们的尖叫声“轰”地一声倒了下来,给沉闷的家里增添了无尽的欢乐。
麦收后便开始烤烟 。秀兰给烟叶上了很多的肥,烟叶的长势很好,黑黝黝的,有的已经长成了黑暴烟,这种烟叶很难考黄,在变色的时候火候很难控制。采烟叶的时候会弄一手烟油,油腻腻地粘在手上,不用洗衣粉就洗不下来。烟叶采回后,他们便坐在烟炉前面一个个地熬通宵,特别是在排潮期间,一点也马虎不得。天窗地洞留的大小直接影响到烟叶的成色,什么时间住火也很关键,要不就会出现烤焦或肉筋(没有烤干的软筋,捏在手里象肉的感觉,放几天就开始发霉),需回炉重烤,浪费许多煤火。烤烟是个劳人的细活,白天摘一天烟叶,晚上回来连夜夹杆,每个人的手上都是一层厚厚的烟油,黑得发亮。秀兰的手法很快,几百杆的烟叶半个夜晚便夹完了,后半夜时人已经累得不想说话,腰也直不起来了,才想起还没有吃饭。等到把烟杆搭到架上,封炉点火时,鸡已经开始叫了,匆匆地洗了手,靠在烟炉旁便睡着了。
经过两天的烧烤,一般第三天便开始住火,住火的时候烟炉里的温度最高,有时可以达到八十多度,人在里面要观察烟叶,几分钟便汗流浃背,浑身象雨水浇透似的。出烟的时候一般选在有雾的早上,打开烟炉,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便溢了出来,令人心旷神怡,忍不住便要打个喷嚏。开炉的一刻心情是紧张的,一年的收成都在里面了,好坏的等级差价很大,因此种烟的数量是一个方面,质量是另一个关键的因素。烟出了炉便会摆在院子里,黄橙橙的一片,如果成色好,便能引来一片叫好的声音,几天来的疲劳也会烟消云散;如果烤得不好,一家人的脸上都会布满乌云,几天也难以下去。凉烟叶起来要早,烟叶不能见太阳,一晒就发脆,动一下就成为碎片;也不能潮得过湿,那样烟叶便会起斑点,影响交售时的质量。潮好的烟叶象黄色的丝绸一样,软绵绵的带着弹性,摸在手上十分舒服。凉完后把烟叶从杆子上一片片地解下来,再按照一定的成色分成一、二、三、四等,最不好的是末等,一斤才能卖一角钱。拣烟非常磨人,常常是一整天坐在那里也不动也拣不了多少。一房没拣完,新的一房又出来了。
润生家那些年因没有人手,烟烤得质量很差,常常没拣完人家已经不收购了。这两年润生回来了,又有了秀兰的帮助,早早就拣完了。拣烟是一项很麻烦的活,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烟要根据等级分门别类地放好,不能把好的跟坏的整在一起,那样收烟的会按最差的等级验收,烟叶就卖不上钱。手法快的一天就拣一房烟,慢的人一天坐着不动也拣不了多少。那时节走进各家,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地上都堆满了烟叶。
交烟是最后的关键环节,烤得再好如果验不上好等级,同样买不上钱。乡政府设有专门的收烟机构,因此那个季节收烟的便成了乡上最红的人,红得发紫。谁家卖烟都得给他送钱,最次也得送两条好烟,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于是那段时间便出现了好多烟贩子,即本人或亲戚跟收烟的有来往,给他一定的抽成,便低价收了烟农的烟,再高价卖给烟站,收烟人遇到这种情况一般只象征性地看看便让过磅。烟站上乌烟瘴气,但大家有怒而不敢言。
润生家的烟已拉来十多天了,还没交。黄泥村的一些人都去找润莲帮忙,润生不想去,他不愿意看润莲那不屑一顾的眼神。
厂院内,“满地黄金堆积”,从磅秤前直堆到院门外。尽管有塑料布蒙着,火辣辣的太阳还是无孔不入地将烟叶晒得发白,一撞便碎为粉末。
人们心急如焚。
好容易挤到跟前了。前面一家一验毕,润生便与秀兰抬起烟往磅秤上搁。
“哎哎,不轮你——下一家!”验烟的小伙粗暴地把他们挡住。
好,下一家就下一家吧,反正离黑还早,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交,润生想。
又一家验毕后,他们又往上抬。
“哎哎——没叫你抬嘛——下一家”!验烟的用手一指他们后面的那家。那家的小伙子便飞快地把烟放在了磅秤上。
“这下该我了吧”!后面那家验完,润生看着验收员说。
“下一家”!他头也不回地说,语气很是坚决。
“下一家下一家,已是第几家了,我们要等何时?”润胜火了,二话没说便同秀兰把烟抬到磅秤上。
验收员抬起头,看了润生一眼,略一踌躇,说:“要交也行,统统的末级(质量最差,等级最低,价钱最便宜的那种)!
“什么?!”润生火冒三丈,立收拾就要同那小伙子开架。
“算了,我们不交了”。秀兰将润生挡了回去,把烟抬了下来。
“你咋能跟他硬来呢?他气焰那么嚣张,这不是拿着自己的烟开玩笑吗?明天你别来了,我让我弟弟来交。”秀兰说。
秀兰给收烟的送了两条好烟,又让弟弟把他弄到食堂吃了一顿,烟后来交得还不错,请窑匠的钱也够了,一家人很高兴。
生活就是这样,很现实,也很残酷,润生觉得自己一时还很难适应这个社会,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