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飞落雪花一片,捧于手中,待欲细看时,早化为莹莹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3)

(2006-06-05 14:13:47) 下一个

  
  润生家的对面还住着一户人,都在沟渠里。这户人姓郭,男的叫郭世傲,听说是哪个大学的教授,学问深得很。女的叫郭富,跟男人一个姓,黄泥村的人听成了“寡妇”,都奇怪咋还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郭世傲带一副眼镜,天天手里拿本书在看。队上组织人批判他的时候怎么样都行,就是不让别人动他的书,好像那些东西比他的命还当紧。润生家本来也存了不少书,都是爷爷留下来的珍贵书籍,还有一些听说是用房子、田地换来的古字画,装满了一个五尺的大柜子。柜子是奶奶出嫁时的嫁妆,盘龙雕凤,漆得油光呈亮,村里人都没有见过。柜子里的书被世彦当着牛鬼蛇神在老槐树下全烧了,古字画被润生妈用来糊墙,剪鞋样,村里有用得着的,润生妈也不会吝啬。郭世傲来的时候这些东西已经毁的差不多了,他拣了一些残片,惋惜得几天睡不着觉。家里还有一些是润生妈用来夹窗花的,被他发现了,用崭新的笔记本换去了。润生从小喜欢看书,世傲家的书很多,他于是经常往他们家跑。漆黑的窑洞里藏了满满一箱子的书,润生就一本本地借来看。
  
  世傲在村里一般很少同人搭话,大家说他是茅瓮沿上的石头,又臭又硬。但是他很喜欢润生,每次去了都笑遂颜开,问他书看完了没有。润生对书很爱惜,每次看时都包上了皮子,这也是世傲愿意把书借给他的原因。由于世傲什么农活也不会干,队里就派他去放羊。放羊的时候他都带着书,经常有羊群吃了队里的庄稼,因此被批斗了好多次,毛病还是不改。后来红星带着红卫兵来抄家,居然没有抄到那些牛鬼蛇神的东西。原来世傲早有准备,把书全埋在后窑掌的地下,上面堆了杂物,任红星他们怎么折腾也找不着。
  
  “寡妇”郭富和润生的母亲因为都是外乡人,说话口音跟当地不一样,许多人听不懂。润生母亲还好,时间长了,大家都习惯了。那个郭富就是改不过来,因此也就成了村人嘲笑的对象。郭富平日里很少到村里串门,有事没事爱跟润生妈拉家常,两个外乡的人很有缘分。平日里谁家有了好吃的,一定会给另一家分一些的。郭富甚至跟润生妈认了姐妹,让润生姊妹喊郭富姨姨。沟渠里的两个女人与村里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为了看书,润生经常跟随老郭去放羊。陡峭的山路曲曲折折,被荒草掩埋,几乎看不清有路,羊群在前面走,草皮象浪花一样向两边翻卷,象鱼的肚皮,白白的向前倒着,后面的人便没了阻力,一路顺风。老郭的眼睛不好,经常把树枝当成了蒿草,结果脸上就会遭殃,留下一道疤痕。有时候还会遇到蛇,翠绿翠绿的,跟草的颜色一样,不过大多是无毒的,润生还是很害怕。家里不害怕蛇的就大姐一人,拾猪草的时候经常经常捉了回来,把母亲吓得半死,过后免不了会被狠狠地揍一顿。
  
  春天来了,漫山遍野的山楂花、杜梨花、木瓜花白皑皑一片,香飘四野;夏天的时候山里的野果子熟了,漫山遍野的茹子象樱桃一样鲜艳,吃在嘴里甜在心里;茹子丛下一般多有蛇,大概它也是蛇类喜欢的美食;蛇麦子长得跟草霉一样,又有些像桑椹,酸酸甜甜的,百吃不厌;最为吸引人的是悬挂在悬崖上的木瓜,打开后里面的颗粒象刚熟的核桃一样,油得能流出口水;到了秋季,漫山遍野的山楂红彤彤的,满树地摇;杜梨子霜打后就熟透了,紫红紫红的,轻轻一捏就能流出象蜂蜜一样的浆汁,甜得沁心……每次放羊都会有不同的收获。中午的时候,老郭把羊群赶在一处背阴的地方,自己找一棵大树,躺在下面看书。羊群借着去河里喝水的机会就跑进了庄稼地,他们赶呀赶的,最后羊被送上了山,人也累得趴在了那里,只有喘气的劲了。
  沟底的小溪淙淙潺潺,清澈见底,把沟地分成了两半。对面是杨家河的玉米地,地里的洋姜比玉米还要高,一丛丛地像菊花一样肆意绽放。用力一拔,洋姜像芋头一样就带了出来,成串地挂在根。回去用盐一腌,又香又脆,比萝卜好吃多了。河水在石岸的下面形成一个潭,绿汪汪的,深不见底。那里有许多小鱼,孩子们于是拿了罐头瓶子捉了养在家里,这是他们见到的唯一的海鲜了。夏天的时候躺在石板上,小溪缓缓地从身上漫过,凉丝丝的,直沁到心里。两岸水草肥美,蜻蜓轻轻飞来,停在空中不动,一捉却又飞走了;岸边的野花姹紫嫣红,点缀着这个绿色的世界,蝴蝶成群结队,翩翩而舞,蒲公英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带着孩子们的心愿,飞向了极远极远的地方。天空像一盘硕大无比的宝石,明亮剔透,蓝莹莹地向四周蔓延。白云轻轻地飘过,形态各异,变幻莫测,给人以充分的想象空间。偶然还会有一架飞机从云中钻了出来,像蜻蜓一样在空中漫步。这时,只听见扑通一声,水花就溅了起来,原来有一只青蛙跳了下来。草丛中,一只小花蛇探头探脑地在那里吐信子,被孩子们捉了,把头埋在土里,蛇身便渐渐地竖了起来,像一根硬棍,接着便听见“啪”的一声,蛇身就爆了。
  
  最为红火的是盛夏的时候,队里的社员都下沟篓(用锄把草除净,然后再跟玉米的根部堆上土以保墒)玉米了,沟里就热闹了。由于社员到沟里的时候有人专门烧稀饭,所以我们也能跟着沾光喝一碗。锄了一晌的地,大家都累了。中午休息的时候有的人躺在树下睡觉,有人就下到河里洗澡。河水很浅,刚能没膝,因此不能站着洗,这样对女人不尊敬。女人每人都带个尼龙袋子,利用这个时间给猪拾草。苦菜长得有半人高,白白的奶子一会就把手弄得焦黑。草拾满了发现男人还没有上来,她们就会把某一个人的衣服藏起来,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哈哈大笑。他们一般是不跟老郭开这个玩笑的,老郭一开始也不下河洗澡,后来热得不行,见她们也没有恶意,就悄悄地挑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泡了进去。其实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大家的观察范畴,他刚下去,便有人偷偷地藏了衣服,一群妇女从天而降,看着赤条条的他一起哄笑,羞得老郭趴在河床上不敢起来。
  
  沟渠里有一种会咬人的草,叫煞麻,长得有点象油麻,只要一接触,便会象蜂蛰了一样刺疼,然后肿起很大的包,除非用臭蒿擦才会下去。男孩子们于是经常折了,偷偷地放在女孩的课桌里,等她拿书的时候就会听见一声尖叫,然后恶作剧的男生便会被老师揪出来,狠狠地抽上几个耳光。没有人流泪。
  
  润生从来不给女孩子课桌里放那个东西,因此便遭到班上其他男生的报复。红卫、红兵他们经常会在他的书包里放煞麻,疼得他直掉眼泪。上自习课的时候老师让大家在操场上写字,润生写得又快又好,经常受到老师的夸奖。后来他在前面写,红卫他们便在后面擦。虽说那时正在学习黄帅考零分,流行张铁生交白卷,老师还是喜欢爱学习的孩子。润生写的作文经常被老师作为范文给大家读,引起了更大的不满,大家骂他是小地主崽子。有一次他正在地上写字,手被一只脚踩上了,疼得他直掉眼泪。抬头看,原来是红星,说润生欺负过他的弟弟。母亲找过几次老师,老师批评了他们。他们便在放学的时候将他堵在校外,伙同大一些的男孩整他。红星问润生父母是不是睡一个被窝?润生说没有,他们就打他,非要他说父母之间的事情。在看见彩娥父母一起亲热之前,润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后来他就开始观察自己的父母,发现他们晚上都很老实,没有什么亲密的接触。只是有一次村里放电影,姊妹几个都去了。润生觉得肚子不舒服,中途就回来了,见窑里亮着灯,门却关着。以往他们出去,不管再晚母亲也不可能关门的,今天怎么了?于是他就一边喊一边用力推门。母亲慌乱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绝死鬼,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进屋后,他们的神色都有些异样,父亲什么也没穿,母亲的脸上红红的,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多年后,这一幕总是重复地出现在他的脑海。——在那样的条件下,也真难为他们了。
  
那时学校有个女老师,刚结了婚。男人在县城上班,一到周末就骑车子来了。三十多里的盘山路,推车子要走两个小时,上塬的时候小伙子都差点脱水,整个人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女老师劝丈夫不要受那罪了,小伙子痴情不改,每周一放学就来了。小别胜新婚,男人来了晚上就要做,女教师也尽量满足他。由于教师宿舍就在操场旁,红星、红卫等大一些的孩子晚上便候在窗外听房。有一次听了一会,里面没了动静,红卫便用唾沫弄烂了窗纸,发现女教师正在给男人剪那里的毛。红卫忍不住喊了一声,女教师听见了,当时就哭了起来。红卫吓跑了。第二天便给同学们说剪毛的事,女教师羞辱难当,当天中午便喝了农药,幸亏被发现的早,抢救过来了。后来女教师贵贱都不在黄泥村教学了,托人转到城关镇的一所小学。女教师走后调来了一个男教师,脾气很坏,动不动就打学生,特别是比较调皮的学生。红星、红卫都后悔了,没过多长时间就不念书了。
  
  涝池里的水到了夏季便会溢满,水顺着沟渠流了下来,形成一条河。黄橙橙的涝池里挤满了人,全是凫水的孩子。岸边,洗衣的妇女嘻嘻哈哈地拉着家常,滚了一身泥的猪们耐不得炎热,扑里扑嗵就跳了进去,水花溅了妇女们一脸,引得一片骂声。大一些的孩子出来时会用手捂了羞处,不好意思地东张西望,妇女们便会使劲地往他身上泼水,男孩落荒而逃。女孩也有穿了衣服在池边玩耍的,被大人看见了,便遭一顿臭骂,哭哭啼啼回去了。有时上课的时候也会有男孩子偷偷地游泳,被男老师发现后,收了衣服,拉到老槐树下站成一排,不让回家吃饭。女人见了,便会用指头在脸上羞,孩子们红了脸,低了头,双手紧紧地捂在那里,引得一片哄笑声。到了晚上,男人们都出来了,劳作了一天的他们在里面尽情地戏水,开一些放肆的玩笑,说一些下流的浑话。涝池成了男人的天下。
  
  盛夏的日子,雨下得没完没了,沟渠里的小河越来越宽,奔腾咆哮着,很有气势。窑脑上形成了珠帘似的瀑布,顺着黄土的缝隙把浑黄的涝池水送了下来,在干枯的土窑上自由地舞蹈。对面的土坡上被水打了几个洞,水流在那里欢快地旋转,路基便塌了下来,形成一个整齐的横断面。这个横断面切断了他们跟村里人联系的纽带,一连几天,一家人都没有出去。能吃的东西早就吃完了,只有院里的土豆还没有挖完,于是一家人早上是土豆熬稀饭,中午是洋芋擦擦,晚上是清蒸土豆,全是菜肴,都赶上西方人的生活水平了。后来土豆也被他们吃完了,沟渠里的蒲公英、打碗花、白蒿芽便成了他们的美味,直吃得一家人面若蜡纸,口吐绿水。外面的风景还没有来得及品味,屋里的后腰掌又发现了新的景点:一股浊流顺着后窑掌被钻开的水洞,倾流而下,声势浩荡,冲走了锅台灶具,把地上能带走的东西全带走了。
  
  润生妈坐在门口哭了一整天。
  
  后来,村里掏了涝池的泥,把底子夯实了,涝池便很少漏水。入冬的时候池子结了冰,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春娥带着秀娥、彩娥、芳娥来滑冰,每人坐一块砖头,后面一个人推着。突然,“咔嚓”一声,冰裂了,春娥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秀娥就不见了!姊妹几个一齐放声大哭,望着厚厚的冰层拼命地喊。这时,二胖正好路过,二话没说便跳进了冰窟。因为水不是很深,不一会秀娥便被救了上来,大家都忙着管她,把一旁瑟瑟发抖的二胖给忘了。二胖着了凉,感冒了,躺在家里睡了几天。秋娥听说后当即就赶了回来。二胖那时正发高烧,嘴里说着胡话。秋娥攥了他的手,眼泪直往下流。
  
  涝池紧靠着沟沿,经常有牲畜从那里掉下来。有一次世保家的老五红军玩过了头,一脚没踩牢,来了个空中技巧,从十多米高的脑畔上掉了下来。润生的母亲正好在院里,一伸手就接在怀里——孩子没事,润生妈却被砸折了胳膊,几个月不能干活。过年的时候,家里杀了喂养了半年的猪,准备卖钱。润生妈烧好了一锅水,盛在大盆里,准备烫猪毛,润生的二姐润叶从外面回来,屋里黑漆漆的,一脚就踩了进去。大姐润梅听到喊声,跑进来拉,结果连自己也栽了进去。润叶因为穿着棉裤,被开水一煮,腿上的肉全蒸烂了。等父亲回来时,人已经昏了过去。那时村里有一个老汉,都说治火伤有一手,他给润叶的腿上裹上了石灰,说是以毒攻毒。润叶一开始还在惨叫,汗水沁浸湿了被子,润叶的头发象是刚洗过一样,后来声音便渐渐微弱。润生的父亲看形势不妙,便把润叶背到了公社的卫生院。医生看了伤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石灰把润叶大腿上的肉几乎都蒸熟了!——结果只有一个:锯掉这条腿!父亲二话没说,拉上架子车就往县城跑,几十里的路程他没有歇息,一口气便来到县医院,诊断的结果和公社卫生所一样!
  
  父亲一下子便瘫在了地上,他不顾那么多的人在场,放声便哭了起来。看着女儿就要成了为废人,他是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呀!父亲跪直了身子,紧紧地抱住了医生的双腿,叩头如捣蒜:“医生,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她不能没有腿!——你救了她,要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我都愿意!”父亲涕泪纵横,头碰在地上的声音很大,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和着涕泪交织在一起,令现场所有的人动颜……
  
  就这样,润叶的那条腿居然奇迹般的保了下来,并且长出了好肉。只是那骇人的伤疤让任何人看了都不敢相信,后来她居然能行走如飞,看不出腿上曾受过那么大的伤害!
  
  由于孩子多,家里穷,润梅从小就没上过学。润梅没有润叶漂亮,比较矮胖,但干活踏实,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帮母亲做事。润梅十七岁的时候便嫁了出去,女婿是煤矿工人,招工出去的。润梅的婆婆是个多事的人,儿子不在,便将儿媳看得牢牢的,润梅一个人都不让出去。村里哪个男人跟她说话,也会受婆婆的奚落。每天润梅做好了饭,等一家人吃完了她才能吃,稍有不如意便会招来骂声。润梅每次回娘家都不愿意走,默默的坐在灶火流泪。润生便陪着大姐回家,一路上大姐一直在哭。
  
  润生去了便跟那个婆婆吵,问她为什么虐待润梅?婆婆不屑一顾的样子,说有本事你姐就不要回来!润生真相上前给她一下,被姐姐抱住了。姐姐说润生你回去吧,我的事情不要你管。润生与哥哥于是就去了煤矿,找姐夫算帐。姐夫听说两个妻弟来了,知道事情不妙,躲在窑下不出来。后来姐夫也觉得父母待他媳妇不好,可是也没有办法,只好把润梅搬到旧寨子的破窑里住。
  
  那个破窑原来住着一户人家,妻子跟人偷情,被丈夫发现,便堵在窑里杀了。窑洞里阴森森的,透着一股寒意。润梅说她经常能在半夜里听见一声凄厉的呼喊,或是一声细细的哀怨。白天还好一些,到了晚上,土窑里便有一股蚊子似的声音在头顶轰鸣,那声音似乎无处不在,在人的心头上缭绕。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她吓得浑身湿透,钻在被子里不敢出来。最可恶的是村里的一些男人竟然打起了润梅的主意,借着要给她壮胆,晚上坐着不走。男人说着一些令她头皮发麻的话,添盐加醋地形容着那个女人死时的恐怖样子,有时半夜三更在外面学鬼叫,专门吓唬她。后来婆婆让小儿子给润梅做伴。
  当地有兄弟给嫂作伴的风俗,叔嫂可以随便开玩笑,甚至睡在一条炕上,第二天人们就会问:“晚上有没有摸你嫂的奶?”做兄弟的便会还击一句:“你才摸你嫂的奶了!”兄嫂顶母。许多从小离开母亲的兄弟都由嫂嫂一手抚养大,甚至一边喂自己的孩子吃奶,一边喂自己的兄弟吃奶。但做哥哥的是不能跟弟媳妇开玩笑的,更不能住在一个屋里,就跟公公不能跟儿媳妇开玩笑一样,兄长顶父呀。村里人开玩笑,弟弟会把嫂子压倒在地上抢东西,衣服扯烂了,弄得满身是泥,嫂子也不会生气。哥哥看见弟弟媳妇就得躲开,被人开玩笑,也决不能还口,否则人们就会笑他没廉耻。说来也怪,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多少年来,很少听说过叔嫂偷情的事情。
  
  小儿子十五岁了,正在上初中,每天晚上要在灯下看很长时间的书。小叔子对嫂子的遭遇很同情,润梅不识字,他会经常给她讲故事。后来他考上了大学,还经常回来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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