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润喜来信了。
信是从新疆写来的。润喜要哥哥给他电汇二百元钱,他要回来。
参军四年,刚刚回来就惹事生非进了监狱,出来后承包果园又一塌糊涂,家里呆了一年不愿受苦再次出走,这次又狼狈而归,村里的人于是对他都另眼相看了。
父母很生气。
润喜回来后父亲几天都不理他。母亲也不给他好脸色看。润喜昔日的战友有的被安排了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有的已经成家,孩子都有了;有的承包了果园,给家里盖起了房子。——惟独润喜没有出息!
村里的人于是都说他是个败家子,跟他父亲一样,一辈子没出息。
当然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些话。润喜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大家看见他就点头哈腰。如果有人胆敢斜视,润喜就跑到他家“登门拜访”,一家人热情招待,连哄带骗把他就送回去了。
大妈也很生气。这一切她不能不管。骂了润喜几次,没见效益。于是便跟润喜的父母商量给这孩子订婚。孩子跑出去几年,把心都跑野了。再野的孩子一结婚就乖了。只有媳妇才能收住他的心。
母亲四处撒网,安顿了好多人,一个月过去了毫无动静。
有了白秀介绍对象的先例,村里人不敢轻易上门提亲。这个润喜也太不近人情,不高兴的时候谁也敢骂,弄不好还要受窝囊气,所以没人愿理这个茬。
润喜从小就对女人“不感兴趣”,村里人都知道,谁在他跟前只要一提“媳妇”二字,他就脸红并跟你急,甚至骂出尖刻的话来。见了女孩子也常常是目不斜视,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但那是小时候的润喜。现在他都给姑娘写信了,说明已经开窍了。
大妈给他介绍了西塬上的一个姑娘。
姑娘小学文化,长得白白净净,文文气气的,润喜的母亲很喜欢。
润喜被从冬有家叫了回来。回来后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润喜冲着姑娘笑了笑,说你来了。母亲和大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事有谱!父亲坐在灶火不说话,吧哒吧哒地抽着旱烟,屋里笼罩着一股辛辣的味道。
润喜打了个招呼就不见了,至晚上也不见人影。大妈着急了,吆喝冬有四处寻找,哪里还有他的踪影!姑娘委屈得哭了,说什么也要回去,母亲留不住,只好眼睁睁的看她离去。
第二个对象是个小学教师。
姑娘听说润喜是老山前线上下来的战斗英雄,对他很崇拜。
这个对象是润萍给介绍的。润萍把润喜叫到家里,让他跟姑娘见面,润喜嘻嘻嘻地只管笑。润萍说你笑啥呀!二十多岁的人了,咋还这么憨兮兮的!一会见了人家女子可不能这样,要不会把人家吓跑的。
黑蛋见润喜来了,拿出了过年时舍不得喝的好酒招待小舅子。
润喜一见酒就醉,几杯下肚就飘飘然了,给黑蛋大讲特讲老山前线的故事,把黑蛋听得都入迷了,小外甥更是兴奋得不得了,带着舅舅给他的黄军帽,拿着父亲给他做的冲锋枪一阵刺杀。屋里很热闹。
这时,二姐带着小学教师来了。
小学教师来的时候润喜正在呕吐,脸都努红了,头发乱蓬蓬的,傻乎乎地冲着姑娘笑。心中的战斗英雄与现实的距离是如此遥远,小学教师心先凉了一截。润萍招呼她坐下。黑蛋把地上的秽物收拾了,润喜腿一蹬,倒在炕上就睡着了,鼾声如雷。
连着介绍了几个对象都失败后,大妈准备对他实施润生订婚时的策略,只要女娃愿意,准备来个先斩后奏。奈何润喜根本不吃这一套,大妈安排的见面活动他一点也不配合,要不就故意装疯卖傻,或者喝得醉醺醺的让人家女娃滚出去,一点也不体谅他们的良苦用心。一年来,对象说了十几个,没有一个他能看上的。大妈也累了,说这孩子不识好歹,我不管了,以后润喜爱咋的就咋的去吧!
润喜回来后就这样恍惚了两年。两年后他才清醒了过来:人家的光景都过好了,只有他家还住着那几间破房子!
记不得黄泥村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居住的,只知道村子的身边全是胶泥,红黄色的,粘度很大。用来烧砖,砖特结实;用来做瓦,瓦不变形。后来曾经有一个河南艺人在下窑湾用辘辘拉坯烧制花盆和瓦罐,黄澄澄的泥泡上几天后用脚踩踩就可以用,瓦盆整齐地排在那里,甚是好看。孩子们于是就缠着他要泥玩,润生捏了许多泥人和动物,搏得手艺人的称赞,于是给他在窑里烧了一对大大的鸽子,至今仍卧在家里的锅盖上,磨得乌黑发亮。后来红小兵造反,大家便砸了那些物什。手艺人心疼得坐在地上直哭,润生也很难过,但阻止不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