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婚后第三年的时候他们还是没有孩子,润生也有些坐不住了。她带着秀兰来到永安地区医院,但检查结果是并没什么大碍,而润生也很正常。于是村里眼明的人(有眼力,有先兆的人)就提醒润生的母亲,看是不是当初有人冲撞了帐房(新婚的洞房)?母亲于是突然想起当初好像有一个毛丫头片子闯了进去(当地风俗,没结婚的女孩子是不能进新人洞房的,否则不吉利),那时她并没有在意。于是她便请了阴阳先生重新看了吉日和时辰,把西厦房重新布置了一番,然后由父亲去永安把润生弄回来,跟媳妇“圆房”。
物是人非。炕上铺了比结婚时更多的褥子,棉和和的,很舒坦;墙上贴了一张秀兰剪的双“喜”,下面是一对戏水的鸳鸯,无限依恋的样子,楚楚动人;窗上糊了新买的麻纸,贴上了喜庆的窗花;一对绿色的大木箱上也贴了喜字,房檀上拉了一根电光纸做的花,在灯光下放射着光芒,五颜六色地来回晃动。秀兰穿了结婚时的那件大红棉袄,头上依然抹了发油,却遮不住粗糙的一张脸;眸子里是做女儿时的娇怯,欲说还休的样子,羞羞地向这边张望。润生也换上了结婚时的衣服,带上了大红帐子,与秀兰并排坐在炕的中央,看姐姐姐夫们在那里忙活。大姐润梅把四个面兔用红线缠了,压在炕角,下面各放了一包针,以示驱恶避邪,然后跟他们开着各种玩笑,象征性地给他们闹房。秀兰紧紧地偎在润生的怀里,笑得缩成了一团……
月光透过窗棂铺了进来,满满地泄了一炕。秀兰喃喃的话语在耳旁萦绕,润生一句也没听进去,心伴着那月光飘得很远,一些记忆的碎片纷沓而至,塞满了整个屋子,把房檀上的电光纸花撞得簌簌作响。
润生轻轻地拉上了窗帘,灯泡的颜色很暗,小屋沉浸在一片朦胧的光晕里。因为是特殊的日子,他们今天都洗了澡,心情也十分好。虽然在模拟新婚之夜,毕竟对各自的身体已经很熟悉,没有第一次的激动和紧张了,两人显得都很轻松。秀兰先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微笑着看着他。润生也脱了,掀了被子,秀兰便在一瞬间赤条条地一丝不挂,裸露出洁净而丰腴的肌体,那蔷薇色的肌肤,挺拔的双乳,细长的腰身与黝黑发亮的长发形成鲜明的对比,象戈雅笔下的玛哈,光洁而柔嫩动人。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她的裸体,润生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秀兰象一朵盛开的海棠,梨花携雨,人面桃花,欲语还羞。润生先是轻轻地吻她全身,最后吻住了她的乳房,一阵乱拱,她全身猛地一颤,一股热流慢慢发散,只觉得自己象一条迷失方向的鲫鱼,摇摇晃晃不知要去往何处。男人粗短的胡须在胸前来回磨蹭,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让她浑身颤栗,不能自持……她急切地想抓住他,希望他停顿一下,男人没有停顿,相反两只手也在不停地乱动,她的内心十分紧张,看他那里已经拔剑努张,期待而又恐慌。他先是轻轻地向里放,她帮着他,用手把自己分开,但怎么也进不去。他突然一用力,女人忍不住叫了一声,她赶紧咬住枕巾,怕自己再叫出声。
她紧紧地抱住了他,不顾一切地吻他,两个人完全熔在一起了,她觉得自己象漂浮在惊涛骇浪里的一只小船,任凭大浪在自己的身上拍击,一种麻酥酥的,热辣辣的感觉,略微涩疼,无边无岸,无止无尽,时间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概念,两人浑身都湿透了……一阵酒后眩晕般的惊悸,肌肉在一阵阵地收缩,她感到自己要化成粉末了……
不知过了多久,潮水慢慢退去。润生想从她的身上下来,女人紧紧地箍住了他。她喃喃地让他在里面再呆一会,兴许这次就有了呢!润身感觉很疲惫,是那种浑身酥软的疲惫,软软地伏在她的身上进入了梦乡……
秀兰不太均匀的呼吸声也轻轻地响了起来,夜静极了。
……
几个月后,秀兰还是没什么变化。
婆婆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了,好听的和不好听的都说了出来。
婆婆常年有病。润喜不在,家里还是比较穷。母亲因此便经常要秀兰写信给润生要钱,或者在润生走后问秀兰要钱。秀兰很无辜,因为润生自结婚到现在,还没有给过她一分钱!她每月用的卫生纸都是从娘家拿的。有时母亲看她可怜,也会悄悄地塞一些零花钱给她,回来后都用在油盐酱醋上了,秀兰从不舍得去花。好在做姑娘时的衣服很多,秀兰便全带了过来,几年都不用再买。订婚时润生给她买的那条红色的纱巾已开始发白,秀兰却时时围在脖子上,舍不得取下来。婆婆说我养猪能下仔,养鸡会生蛋,那条红省牛已下了三个牛娃了——你能干什么?!你白白活在这世界上了,还要戕害我家润生!——你想绝我高家的后呀!秀兰于是也不甘示弱,她说生儿育女是双方的事,你儿命里没有儿子,让我怎么办?说完便号啕大哭,十分悲伤。
秀兰于是便写信给润生,说她不想在家里呆了,让润生在城里给她找一份临时工——哪怕扫大街也行!润生看了后心里很矛盾,他知道秀兰目前的处境。但秀兰走了以后,谁来伺候多病的母亲?他想冷静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因此也就没有回信。秀兰连着又发了几封,润生都没有回。他不知道对秀兰该说些什么,因此一晃半年没有回去。
小黄结婚了。
小黄在乡政府工作,曾苦苦地追过秀兰,秀兰最终还是选择了润生。
小黄的婚礼极其盛大,让一辈子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大开了一回眼界:一排绿色的吉普车开道,后面是两头低的伏尔加小轿车,小轿车后面是面包车和工具车,拉着女方陪嫁的彩电、洗衣机和电冰箱。婚车从乡政府大院出发,浩浩荡荡地在北塬上绕了一圈,回来后便在供销社的食堂大摆酒席。酒席摆了一百多桌,全乡镇有头脸的人都去了。
小黄的叔叔也来了。副县长红光满面,乡政府书记和乡长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端了酒杯一桌桌地敬着,平日里满脸的横肉堆满了笑容,泛着油腻的光。小黄穿了一身体面的西服,搀扶着新人款款地给大家敬酒,一时猜拳声、吆喝声,零星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整个乡政府都停止了工作,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婚礼中。
婚后小黄便被分在附近的生产队下乡,黄泥村离镇子最近,不到十里地,小黄于是便每天骑着自行车往返。
驻队干部的工作是轻闲的,一不用去地里劳动,二不用在办公室写东西,十天半月召集村干部开一次会,回乡上后汇报一下就行了。村干部为了讨好他们,往往会组织了人员一起打麻将,麻将桌一摆就是三四天,期间很少休息,三四天之后便抱头大睡两三天,如此而已。小黄毕竟还年轻,他不喜欢这些无聊的游戏,再说黄泥村的人每天都忙自己的事情,也没时间陪他玩。小黄于是便经常一个人去各家的地里走走,吸收一点新鲜空气,大家见他来了,都热情地打招呼。要是从前,一些有闺女的人家还会打他的主意。小黄长得细皮嫩肉,一张娃娃脸,很惹女孩子的喜欢。但秀兰却看不上他,这让他很伤心。
驻队干部在村里呆久了,一般都会跟村里的姑娘、媳妇发生一些故事,这是公开的秘密,大家多心照不宣,有一首歌谣可以为证:
乡干部 真轻狂
走街窜户找姑娘
走到哪里不愁住
村村都有丈母娘
那时小黄新婚燕尔,小俩口如漆似胶,小黄根本没心思再找其他女人。
一天他来到秀兰家的地里,秀兰正在锄草,他便站在那里同她拉话。小黄说你歇会,让我锄锄吧。秀兰说你连庄稼苗与草都分不清,哪会锄地。小黄说你不要小看了我,说完便从秀兰手里拽了锄,甩开臂膀锄了起来,居然锄得有模有样,把村里人看得都笑了。
那时候乡干部都是派着吃饭,由队干部指定,轮到谁家谁家做。吃完饭一般给二两粮票,有的干部吃得舒服,还会给五角钱,因此村民都乐于叫他们吃饭。也有一些卫生条件不好的,媳妇做不了饭,因此主任是不会把饭派给他们家的,这些人在人前便会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
秀兰的面条做得好,自从结婚后把家里也收拾得干净了很多,因此小黄要求把饭派到她家。小黄看着秀兰擀面的身影很亲切,一双长长的辫子在腰间来回摆动,极有情致。面条薄得像纸一样,切得象龙须面一样细,长得一筷子捞不到碗里。秀兰在汤里卧了鸡蛋,洒了葱花,小黄还没吃就开始流口水了,眼睛盯着秀兰不住地看,热辣辣的。婆婆不解地望了他一眼,看秀兰时,一副浑然未觉的样子,小黄的脸便倏地红了,埋下头只顾吃饭……
随后的日子,小黄便让主任把饭多派到润生家,说秀兰做的面条他喜欢吃。对方是乡干部,婆婆没有多想,再说润喜进了监狱也多亏了小黄才得以释放。她听说过这件事情。
去的次数多了,与婆婆也熟了。小黄有时来也会买一些鸡蛋、大肉什么的,或者从家里拿一两盒饼干给秀兰的婆婆。于是吃完饭后小黄便会到秀兰的房间闲聊,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秀兰看见婆婆的脸色已渐渐有了阴霾,说话时也有些份量,只是没有最后发作罢了。
秀兰说你以后不要来了,润生不在,来的多了我婆婆会生气的,你看她已经不高兴了。小黄说我和你之间又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尽管我们原来谈过,但那只是朋友关系,现在我认为还是,为什么就不能来往呢?整天待在村里,我都快闷出病了,只有到你这里感觉还能好一点。如果你也拒绝我,我真要闷死的。秀兰一想也觉得是,两个人都结婚了,各自都爱着自己的那一位,在一起谈谈话怎么就不行了呢?
恰好那段时间润生回来了,润生因为小黄帮过他忙,因此心里总觉得欠他一份人情,于是便去县城买了酒肉,要秀兰做几个菜,请小黄一起喝酒。
那天晚上小黄喝醉了,小黄喝醉后便呜呜直哭,谁劝也不行。润生扶着他到邻家的厢房,安顿他睡下。临走时,小黄拉着他的手不让走,嘴里喊着秀兰的名字,哭得泪流满面,润生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
润生走后小黄仍然经常来他家吃饭,婆婆的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小黄走后便开始骂鸡骂狗,秀兰与婆婆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婆媳俩从此撕开了脸皮。婆婆把秀兰不生孩子的事也兜了出来,秀兰伤心地哭了。
小黄再来时秀兰便不理他,说你以后再不要来了。她给主任说以后再不要给她家派饭了,主任不解地望着她,说你们不是同学吗?小黄就喜欢吃你做的面条。秀兰说他喜欢吃的东西多了!语气很坚决。
主任被搞晕了,没吭声。
晚上的时候一个人睡不着,便去豆花家看电视。平日里秀兰是很少看电视的,这两天心烦,她就去了。
豆花看见秀兰非常热情,拉了她的手问长问短的,说秀兰还是你有眼力,润生家那么穷,满条村的人都看着他要打光棍了,你却不怕。这不,润生现在是城里人了,咱黄泥村人老几辈也没几个走出县城的人,将来润生熬到了时月,把你也带出去,你真有福气呀!说完她又夸秀兰勤快。她说秀兰,不是我说你,全村的人都在夸你哩!秀兰的心里酸酸的,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豆花说完又拿起秀兰的辫子用手抚了又抚,夸辫子长得好看。她问秀兰什么时候要孩子?——你家润生可是咱村里的人精,你又长得好看,生下的娃肯定聪明,以后不定要做什么官哩!秀兰倏地红了脸,说我们现在还不想要孩子,主要是润生不想要,他怕影响自己的工作。猛抬头,见小黄从外面走了进来,正在痴痴地盯着她看。秀兰头一低,说了声我走呀,便一甩辫子出了大门。小黄跟到外面准备说些什么,见秀兰头也不回,就没有吭声。
麦收的时候雷电交加,老槐树被电劈折了大枝桠,白晃晃的耀眼。上工的铁钟也掉了下来,滚到旁边的沟渠里了,从此再也听不到当当的钟声了。因为土地已经包产到户,大家不用集合都知道自己该什么时间上地,因此就再也看不到钟声一响群鸟乱飞的景象了。树洞在那次电火中又烧了一次,黑糊糊的,剩下薄薄的一层,却照样枝繁叶茂,槐花纷飞。后来,由于农药的广泛使用,小鸟越来越少,至后来销声匿迹,一只也见不到了,老槐树从此真正地寂寞起来,默默的在那里苟延残喘。冬日的斜阳透过树杈洒了下来,懒洋洋的没有一点温度。起早拾粪的拐子突然在巷道中大喊起来,惊醒了熟睡的人们——白秀的尸体在槐树上荡来荡去,好像早已僵硬。妇人们尖叫一声就跑了回去,从此晚上不敢从这路过。晚上的时候有人看见白秀站在老槐树下唱《五哥放羊》,一袭的白衣白裤。后来,老槐树被阀掉了,据说阀的时候树里流出了血,把人们都怕了一跳,阀树的人也从此一病不起。
多年后,润生又回到了故乡,偌大的院子,没了老槐树浓浓的荫凉,显得一下子空旷起来。晚上一个人站在门口纳凉,隐隐地就听见那歌声飘了过来,很遥远,很遥远,虚无飘渺,却又实实在在。古老的槐树彷佛就在眼前晃动,影影绰绰的。钟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一树小鸟扑愣愣地飞起来了,顷刻便无影无踪……夜凉了,薄薄的雾气弄湿了他的脖颈,一如当年那葱绿的槐虫在心里蠕动,让人不能平静。月亮孤凄地挂在那里,冷冷清清的,很单薄。
四周一片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