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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四十)

(2006-08-25 14:11:15) 下一个

第四十章 七桂遇宝书风波

        好多犯人向狱吏反映每天倒便桶把厕所弄得又臭又脏,春节四天假刚过完,第一天出工大理石要金七桂和余三妹子在厕所的一个蹲位上砌一个水泥砖池子,便于倒便桶,便于冲洗。两人做了一阵子,余三妹蹲下来大便,她问金七桂带得有解手纸没有,金七桂翻遍了身上的口袋,没有找到一片纸。她去监房给余三妹拿手纸,走到门口看到来月经在监房休例假的向嫦娥正在吃鱼,整个监房就只有杨远芬有鱼,她是回族,不食猪肉,食堂给她做了等价的鱼,是用盐渍过再用油炸的。杨远芬用一个大玻璃瓶装著,一次只吃一点点。金七桂很想大喝一声:“别偷吃别人的鱼。”但转念一想,也是物质生活贫乏所致,人家向嫦娥以前也是省花鼓剧团的名演员,等她吃完一块,我再进去吧,就装著什么也没看到。没想到向嫦娥那么馋,金七桂看到她一连吃了三块,瓶子里只剩一块了,她不由自主地说:“向嫦娥,别太枯心,给杨远芬留一块吧。”向嫦娥吓了一跳,把装鱼的瓶子失手掉到床上,又滚到地上,还好,瓶子没有打破。金七桂捡起瓶子盖好放到杨远芬的床上,到自己的箱子里拿了手纸正准备往外走,向嫦娥刚才还愣著,一下子跪在金七桂的面前,举著那个玻璃瓶子说:“是朋友的把这块鱼吃了。”金七桂觉得这个演员恶心,绕过她走了。待她来到厕所,余三妹说腿都蹲麻了。金七桂说:“实在对不起,我的卫生纸放失手了,找了一阵子。幸亏监房里有向嫦娥,不然我还不敢在监房呆那么久唉。”

        当大家吃过午饭走进监房的时候,政二组的监房里闹轰轰的,金碧辉正在问当事者陈玉茹:“什么时候发现的?”“进监房后。”金拿起了陈玉茹语录看了又看,把语录放进了自己的衣袋里,有人说:“金碧辉,你不能这样破坏现场,你破坏了现场,不好破案。”有人说:“她是组长,可以拿毛主席语录。”监房的人分成了两派,各执己见,互不相让,争得一塌糊涂。正在这时金七桂和余三妹来了,她们听到原尾后没发表什么意见,就倒在床上睡了。金碧辉把金七桂喊到外面问她对这个问题的看法,金七桂只是淡淡地说:“你认为我们能管此事吗?我们是被人管的,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她边说边回到铺上睡了。她要认真地考虑,这件事情不寻常,十有九是那可恶的向嫦娥干的,她要掩盖偷鱼吃的罪恶,把整个视线都转移到这宝书案件上来,说不定到时候还要咬她一口。这一口可是危及生命,无药可医啊。她把头偏过去看看向嫦娥,她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金七桂更感到了这个人的阴险狡诈。正在这时杨远芬端著她的午饭回到了监房,她是吃鱼来的。拿起玻璃瓶子一看,大声地叫起来了:“哪个天杀的把我的鱼偷吃了哇?”金七桂再看看向嫦娥,她正儿八经地坐在那儿,真可以说是脸不变色心不跳啊,金七桂算认识向嫦娥了。“哪个烂肠烂肚的吃了炸肚子啊。吃了不得好死。”金七桂说:“杨远芬,被偷了几块鱼呀?”“我一共才只有八块鱼,我舍不得吃,一下把我偷去了四块。那样咸的鱼偷去了一定还没吃,报告队长一定能搜到。”金七桂没有做声,只能在胃里才能找得到。

        一个中午就是在这样的闹轰轰中度过了,下午出工的哨声又响了。排好队后杨远芬要报告队长鱼被偷的事,值班的队长要她在工地报告工地值班的队长,陈玉茹说要报告语录的事,值班队长也说在工地上报告工地值班队长。都报数出工了,金七桂和余三妹正往工具修理室走,大理石喊住了她们。要她俩都到办公室去接受调查一件事情。她们被带进了两个办公室,问金七桂的是大理石和管教股的那位年轻的付科长。大理石说:“金七桂,今天你们小组监房里发生了一起反革命重新犯罪案,政府对每一个上午进过监房的人都要进行调查,没做的政府不会冤枉你,做了的不要心存任何幻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定逃不脱无产阶级专政的严厉制裁。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赎罪,立大功受奖,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现在你把上午的行动讲一讲。”金七桂说:“我们出工后是你布置我们在厕所修一个倒便桶的水泥砖池子。接受任务后我和余三妹去砖窑挑了两次砖,去前面车间工地挑了一次调好的水泥沙浆,余三妹说要解了大便才开始做,我想也是,手弄脏了难得洗,她一蹲下去就说没带手纸,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得给她到监房去拿。到门口看到向嫦娥偷杨远芬的鱼吃,心里实在不想撞上去,想等她吃完了我再进去,没想到她吃了一块又一块,后来只剩一块了,我才要她给杨远芬留一块,她吓了一跳,把装鱼的瓶子掉在床上,我怕那瓶子里的炸鱼的油倒在床上,马上把瓶子捡起来盖紧。但床上还是掉了一点那炸鱼的油,可能放了辣椒,那油是红的。我拿了点卫生纸正要走,向嫦娥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把杨远芬的那块鱼举到我的面前要我吃下,我对她很恶心,绕过她就去了厕所,待余三妹大便后我们很快就把倒便桶的池子做好了。整个的经过就是这样。”“向嫦娥真的偷鱼吃了吗?”“她偷鱼吃是千真万确的。”“你知道谁的语录被别人破坏了?是怎么样破坏的?破坏了什么部位?”那位管教科长问。“我中午听到说是陈金玉的语录被人破坏了,是金碧辉拿去了,是怎么样破坏的,什么部位被破坏了,我没有看见,无从说起。”“你没有接触过被破坏的语录吗?”“没有,绝对没有,当时我还劝金碧辉不要碰语录,怕给破案带来麻烦和影响。”管教股的科长要大理石到隔壁去看看。是山杜鹃和万玉娥在和余三妹谈。早就谈完了,是在这儿无话找话说的东一句西一句的问。余三妹留在办公室,三位队长都出去了,她们合议,为了避免串供,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把上午到过监房的三个人都禁闭。她们三个人意见统一后又征求了管教科长的意见。就按刚才的方案执行了。三监小监子,向嫦娥坐在中间。

        杨远芬向工地执班的队长讲述了自己的鱼被偷的情况,她说今天吃早饭她吃了半块,一共还剩五块,中午她在下面领了午饭,洗了一双袜子才端著午饭去监房吃鱼,就发现鱼被偷了四块。工地值班队长找了杨远芬的三人制证实,她的确被偷了四块鱼。

        陈玉茹到工地后被工地执班队长带到了管教科,那儿坐了三个干部,她的毛主席语录放在干部的桌子上。其中一个干部对她说:“你的语录除放在宝书台上外,还放到过什么地方?”“我一直都放到宝书台上。”“最后一次用红宝书是什么时候?”“昨天晚上学习时用了。”“你是怎样发现红宝书被破坏了?”“我看到我的红宝书不是我天天放的位置,所以拿起来看看,一看就看到毛主席光辉形像的脖子上有一个洞。”“你看像是用什么戳的?”“我没有看仔细就被金碧辉拿去了。所以不知道是用什么戳的。”“你平日和小组的人关系有不好的吗?”“我才来一个多月,又才重新编组,好多人的名字都还记不住,谈不上关系好与不好。”“政府希望你在犯人中不要扩散红宝书的破坏情况,就说自己没有看清楚就行了。以免造成一些破案障碍。你做得到吗?”“做得到,这没有什么做不到的,政府说怎样作就怎样作。”“那好,你可以走了。”

        大理石还找了金碧辉谈话,问她为什么把毛主席语录从陈玉茹手中拿过来。金碧辉说:“让好多人看到了就扩散了犯罪分子的影响面,所以我把红宝书收起来了。”“这一切你都做得很好,政府要求你从现在起不能告诉任何人红宝书被破坏的情况,特别是被破坏的部位。你能做到吗?还有你除了自己看了,还给其他人看过吗?”“不给别人说我一定做得到,除了我自己看过,没有给任何人看。”“好,你可以走了。”

         当天晚上管教科提审了向嫦娥。主审法官是付监狱长,他采取了正规的审判程序。“叫什么名字?”“向嫦娥。”“因何罪入监狱。”“撕毁革命大字报。”“刑期多少?”“有期徒刑二十年。”“犯罪前在在哪个单位工作?”“省花鼓剧团。”“干什么的?”“演戏的。”“年龄是多少?”“二十三岁。”“今天你做了那些坏事?”“今天没有做什么坏事。倒是看见我们小组的金七桂用起子戳烂了陈玉茹的红宝书。”“你详细地说说,你是怎么发现金七桂用起子戳坏陈玉茹的语录的?”“我今天在监房里休例假,早晨队长给我指定的临时三人制去看医生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到监房,我吃罢早饭回到监房,碰到金七桂从监房出来,手里拿了一把小起子,她慌里慌张的。”“大约是几点钟?”“九点钟左右吧,最迟不会超过九点钟。”“能确定吗?”“能。”“不会有错吗?”“不会。”“还有一件事,今天你们监房的杨远芬四块鱼被人偷了。据反映是你偷吃了她的鱼,政府希望你能坦白交代,如果你硬是不承认,我们今天晚上就要你去透视你的胃,鱼是消化得很慢的,要不要去检查透视你的胃。要不要试一试这最新技术?试一试可就算抗拒,抗拒可是要从严的。”向嫦娥吓出了一身冷汗,与其让别人照出来还不如自己讲出来主动,她心里防线几乎一下子崩溃了。她清醒地意识到破坏毛主席光辉形像那可比撕几张大字报严重多了,那可是有掉脑袋的危险啊!偷几块鱼吃算什么呀?派出所抓的小偷无计其数,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根本不算什么。于是她把演戏的工夫拿出来了,重重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说:“我这张嘴太好吃了,自从入监以来,我从来未得过鱼吃,我是个很爱吃鱼的人,第一天看到杨远芬吃鱼我就馋涎欲滴,想死了。今天休例假,我一走进监房就闻到了鱼香,我就把它偷吃了。”“那到底是金七桂看到你偷鱼吃,还是你看到金七桂拿著起子慌里慌张地从监房里出来呢?”“是我碰到她从监房里出来,她不可能看到我吃鱼。”“怎么不会呢?我认为即使你看见她从监房出去了,她还是有机会看到你,因为你所在的监房距离厕所不到二十米,金七桂和余三妹就在厕所做事,她们有可能进监房拿东西,也有可能去工具修理室拿东西路过你们监房。现在的监房几乎是透明的。”“我已经承认偷吃杨远芬的鱼了,金七桂看不看到已经不重要了。”“那什么是重要的?你算说对了,谁破坏了毛主席光辉形像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你就避重就轻,承认偷鱼吃,不承认破坏毛主席光辉形像。对吗?”“我不是避重就轻,我真的是没有破坏毛主席光辉形像,请政府相信我说的是真的。”“要政府相信你说的是真的,首先是你自己要说真的。如果你说的是假的,那你就是欺骗政府,政府被你欺骗了,就说明和你打交道的人是草包,我们在坐的是草包吗?”“我并没有说你们是草包,我做了的已经承认了,没做的我是不能承认的。”

        在另一个房间也在提审金七桂,主审官是监狱长,监狱长是北方人,他慢条斯理地拿出了毛主席语录,又慢条斯理地打开才开腔:“我们先学习几条毛主席语录,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教导我们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金七桂,据政府掌握的,你参加反革命集团,向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猖狂进攻,政府镇压了你的妹妹,你怀恨在心,入监后一贯不认罪,你有这次作案的思想基础。我们希望你坦白交代,走坦白从宽的道路,你的余地已经不多了,不要执迷不悟,不要走你妹妹的老路。下面就由你交待。”“我没有什么交待的。是的,我不认罪,但我并没有在犯人中散布什么不认罪的言论,我确实无罪可认,我在漫长的等待政府给我甄别,这就是我相信政府的表现。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我还是把自己看作自然人为人类作贡献,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我相信政府一定会把作案的人揪出来绳之以法,碰到了这样的事,我愿意在小监子里等待政府把事情的源源本本查个水落石出。”“你看到向嫦娥偷鱼吃,你看到过她接近宝书台吗?”“我没有看到她接近宝书台,没看到就是没看到,看到了就说看到了。”“你用过小起子吗?”“用过。”“用它做什么?”“用它安电灯。”“不用时放在那里?”“不用时放在队长办公室,用时队长拿给我。”“你今天上午单独到监房去了几次?”“一次。”“去做什么?”“去给余三妹拿手纸。”“平日手纸放在哪里?”“平日手纸放在监房和工具修理室。”“今天上午为什么不到工具修理室去拿,要到监房去拿?”“到监房只要走二十米左右,到工具室要走一百多米,到监房拿近一些。”

         还有一个房间里在提审余三妹。主审人是大理石,她说:“余三妹呀,为什么不拿了手纸再去上厕所?”“报告指导员,我身体差,这一响过年吃了肉拉肚子,在挑沙的路上就肚子痛得不行了,没去拿纸都差一点点屙到裤裆里了,实在是来不及了吗。”“到小监子里你和金七桂说话吗?”“我到了小监子里大声地说:‘金七桂,我对不起你。’可是她一声不亢,许是生我的气了。”“为什么生你的气?”“不是我拉肚子要她到监房取纸,她就不会一个人进监房哇,是我害了她。报告指导员,我又要上厕所了。”大理石把她带到一间厕所前,余三妹快步地跑进了厕所。当她再走进提审房间时,大理石给了她三片药丸说:“把这药服下吧,服了我送你回小号子。”余三妹回到小号子后说:“报告队长,我能倒一下便桶吗?臭死了。”“快一点。”余三妹抓紧时间倒了便桶,刷洗干净,回到了小监子内,她发觉金七桂和向嫦娥都还没回来。

        第二天上午,参加办这语录案的所有人员召开了案情分析会。大理石最先发言,她说:“我认为这个案子很难在两个嫌疑人中下结论,有必要借助科学的手段,一是手纹鉴定,二是痕迹鉴定。我们做管教工作的在这两方面都没有经验。不能凭主观臆断定案,金七桂当然从思想基础上做案的可能很大,但我认为她不会那样轻易的放弃这个世界,她上有老下有小,从入监以来的表现看,她对改造是积极的态度,不像一般的政治犯;向嫦娥是别人给她贴大字报她不服气,撕了大字报犯的罪,入监两年来,有些神经质,似乎又不具备犯罪的思想基础。另外我对作案的工具有如下的看法,那个口有点像起子戳的,这起子除了在办公室获得外就不能在其它地方获得?如捡得、在男犯人手中获得。我们明天出工前进行一次大搜查,连金七桂去做工的厕所也派农业大队蔬菜组的人把它全部挑干,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作案的工具找出来。”第二个发言的是山杜鹃,她说:“刚才彭指导员讲的去作鉴定很重要,这是科学的、可信的。搜查作案工具我也赞成,但我补充一点,工具不要限在一种物件上面,如我们办公室的剪刀,昨天是那些人借去了。剪刀能否成为作案的工具呢?”监狱长说:“八中队的指导员和队长都说得很好,我昨天晚上也参加了审讯工作,但对我审讯的人根本没办法下结论,和审讯前一样的心里没底,我想下一步就按你们说的作鉴定,找作案工具。另外既然短时间里破不了案,建议对禁闭人犯的生活按一般出工的犯人对待,因为是为查案禁闭,不是确定有罪禁闭。”付监狱长说:“是不是偷鱼吃的为了把水搅浑,制造了这起案件?我看向嫦娥在审讯中的表现,她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万队长发言说:“既然陈金玉是头一天晚上用过毛主席语录第二天中午才发现,我建议不要把时间锁定在早上到中午,而应该锁定在晚上用语录后到第二天中午。”大家都各抒已见,最后由监狱长分工,管教科负责鉴定的事,八中队负责搜查工具。

         开完会后,八中队对监房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没有搜到任何作案的工具,厕所也被挑干了,没有发觉大家希望看到的起子。三天后指纹鉴定出来了,宝书封面上有向嫦娥的指纹且带油脂,陈金玉的指纹,金碧辉的指纹。又过了两天,痕迹鉴定也出来了。是系一边有锋口的尖刀状的金属器戳伤。大理石和山杜鹃再仔细地看那毛主席语录发觉除塑料封皮被戳破外,书页也戳穿了三十几页,山杜鹃马上想到这是剪刀戳的。她说:“指导员,我看这好像是剪刀戳的。”“查查借剪刀的记录。”山杜鹃检查了出事那天借剪刀的记录,那天金七桂和向嫦娥都没有借剪刀。她把三个借剪刀的人都喊来问,结果查出那天有个休病假的人借了剪刀,后又去看病,她把剪刀要临时三人制给她保管一下,这临时三人制就是向嫦娥。案情已经一目了然了,决定提审向嫦娥把此案了结。

        向嫦娥被带到监狱临时充作审判室的大房子来,平常这里是干部的会议室。她走进来在一把小椅子上坐下了,对上面一看全身就打起颤来,我的妈呀,今天怎么上面坐了这么多人啦?那审讯的法官一共有五个,除付监狱长外她都不认识,在法官的两边坐著大理石和山杜鹃。那中间的桌子上放著一本语录和一把剪刀。向嫦娥看了这两样东西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她颤颤巍巍地抖著膝盖在打架,手也在不停地抖动著。主审官威严的像一座雕像,他逼人的目光看了向嫦娥约十秒钟,向嫦娥也愣愣地看着他,他发觉对方的目光是迟钝的,呆板的。他开始了他的审判,“你叫什么名字?”“向嫦娥。”“年龄?”“二十三岁。”“职业?”“演员。”“原罪?”“撕大字报。”“刑期?”“二十年。”“你知道你在监狱又重新犯了什么罪吗?”“我知道,犯了盗窃罪,偷杨远芬的鱼吃。”“还有呢?还有更大的。”她猛然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扑通一下跪在地下,颤颤巍巍地说:“更更大大的不敢讲,讲了她们会打死我的。”“讲,讲了政府会给你作主的。”向嫦娥打著抖交待了。她说八中队有一个反革命组织,金七桂是司令,柳冰兰是付司令,石远梅是秘书长。她一口气交待了十多个成员,她也是成员之一,她还说出了组织的名称、纲领、章程。是组织指使她破坏毛主席语录,拖延监狱建设的进程,除夕唱歌也是这个组织发起的,......她越讲越离奇,讲得在座的人都目瞪口呆了。特别是大理石和山杜鹃简直不敢相信,天天在她们眼皮底下,竟敢组织反革命组织,从事破坏活动,这到底是事实还是天方夜谭呢?

        把向嫦娥送到二中队男犯小监子后,监狱长、管教科所有的干部、八中队的所有干部为向嫦娥交待的反革命组织召开了一天的会议。首先是大家都一致认为这破坏毛主席语录的案子已经告破了,但这小案带出了大案,怎么破这个大案呢?一些阶级斗争的玄绷得紧的干部很兴奋,积极地出谋划策破大案,如大理石、管教科长就是属于这一类的;也有根本不相信有此大案的,认为是向嫦娥捏造的,如付监狱长、山杜鹃、万玉娥等。监狱长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没有的结论在调查研究的结论里。如果有不查不得了;如果没有查了可教育人。”在监狱长这一思想的指导下制定了破案方案。把余三妹从小监子里放出来,把柳冰兰和石远梅关进去。三间小监子都装上窃听器。看她们在小监子里说些什么。把向嫦娥交待的反革命组织成员都集中起来办学习班,学习班由金碧辉担任小组长和记录员。这个五十年代的反革命组织的秘书长对反革命组织一定有特殊的敏感。

        小监子里关的三个人都是文化大革命中的现行反革命犯罪。石远梅问柳冰兰是为什么进小监子的。柳冰兰说:“我还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怎么到这样的地方来了。”“来了就来了,既来之则安之,休息休息吗。”金七桂说。石远梅接著说;“这里面没有西北风,没有雨雪,比起那风嚎嚎的工地,这儿强多了。”柳冰兰说:“我正在为挑不起石头发愁呢,在这里面待它三五个月就会什么都修好了。”“金七桂,你是怎么进来的?”“我也不知道,还是抓紧时间休息吧,不坐小监子了都忙得很,有这样的机会就抓紧时间休息吧。”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来说去,说累了就休息了。她们哪里知道安了窃听器,嘴巴没加盖的天南地北随便乱扯。

        向嫦娥所说的反革命组织的成员学习班开始是在队长办公室腾出一间房子,大理石作开场白,她给小组冠的名字是认罪服法学习班。她简单地讲了讲目前的大好形势,监狱的形势也是一派大好,监狱是改造人教育人的地方,你们看看目前我们的基建任务是十分紧的,但为了加速改造,我们办了这个认罪服法学习班。我们政府掌握,你们中都有大大小小的包袱,想让你们通过学习,放下包袱,开动机器。开办这一期学习班是非常必要的。她讲得嘴角直冒白泡,这些做工累了的犯人一下子坐下来大多数都打瞌睡。大理石火冒三丈,用手敲了几下桌子大声地吼道:“凡是睡瞌睡的都给我站起来。”大家都站起来了,有的本没打瞌睡,看着人家站起来了也站起来了。大家站著听大理石作报告。她高谈阔论地讲了一个多钟头,才布置了今天的学习讨论内容:结合我刚才说的挖重新犯罪和余罪。学习讨论的地点在政二组监房里。大家一起来到了监房里,金碧辉催大家快点开始讨论。大家对这个讨论都不感兴趣。整天就是罪呀罪呀的挂在嘴巴上,哪来的那么多罪呀。好不容易才大家都坐下来开始讨论,谢君秋发言说:“要说重新犯罪和余罪吗,没有。要说大大小小的包袱吗有几个,那是包被子的,包衣服的,包其它东西的,有用的,不能丢掉的,丢了难得置,现在布票一年才九尺五寸啊!”她说得一本正经,大家都知道她爱搞笑,逗逗趣,黄连树下唱戏,苦中作乐。大家紧紧的气氛一下放松了许多,瞌睡也被赶走了。余三妹说:“都怪这个破坏毛主席语录的,把我们的稍微平静的生活搞得不平静了,但奇怪的是今天彭指导员却一个字没提这事,这件事倒是一件可恶的事。还有偷杨远芬鱼吃的人不要脸,各人都有各人的一份,在人家的口中夺食,怎么吃得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毛主席语录的事和杨远芬的鱼被偷的事,金碧辉想制止,因为讨论已经跑题了,但想到队长背地里交待的,说什么记下来就行了,不要制止,不要评论,不要插话,不要询问,不要引导。她耐著性子把每个人的话记下来。她入监狱已经快二十年了,十七岁来,青春岁月都在监狱里度过了,她是多么地渴望早一点回到社会上结婚生孩子,在人世间走一遭,用她的话说不能自生自灭,要延续自己的生命。为了这她能逆来顺受,凡是狱吏们布置的她能不折不扣不走样地照著做,所以她很得政府的重用,但也许是她真的搞了反革命,罪孽深重,政府不会轻易的饶恕她,来时无期,现在还是无期。她无数次的在宽严大会上绝望,但又在无数次的重用中点燃希望。她好不容易耐到中午下学习了飞跑到狱吏办公室去,将上午的讨论情况一五一十地讲给大理石听,讲完了她说:“请指导员指示,下午怎么讨论?”大理石只是淡淡地说:“还像上午一样的继续讨论。”把个金碧辉都搞糊涂了。

        关进小监子的三个人天天提审,但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证明这三个人是什么司令、付司令、秘书长,从这三个人的社会职业看,柳冰兰是画家,金七桂是小学教员,石远梅是会计,这些职业哪朝哪代都要,她们干吗要造反啦?监狱的几个领导人坐下来开会了,政委说:“我认为应该好好审一审向嫦娥,必要的时候给她戴戴刑具,要她交待她这一段给政府交待的东西那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这样下去,既浪费人力,又浪费时间,这些关著的,进学习班的人还把我们看扁了,不就几块鱼被盗,一本毛主席语录被破坏吗,弄了这么久,都快两个月了还没有破案。我想就向八中队的犯人开会宣布:鱼是向嫦娥偷吃的,毛主席语录是向嫦娥破坏的,当场把向嫦娥带上镣铐,折腾了这么久都是因为她,犯人也会拍手称快的。当场把其它三个关著的人放了,就说是破案的需要关了她们,以后慢慢的安抚。当场把学习班解散了。等首先解决了向嫦娥的问题,反革命组织的事以后再说吧。”监狱长说:“我原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做法是错误的,应该有就是有,无就是无,这才合乎毛主席的唯物主义。我那种想法是唯心论作怪,造成这样被动的局面,我应负主要责任。我拥护政委的决定,这样做会把我们好多干部从这事务中解放出来,也会让好多犯人投入到监狱建设中去。”付监狱长、付政委都一致同意政委的决定,统一意见后决定这个事由管教科去做。

        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八中队召开了犯人大会。主持大会的是大理石,但唱主角的是管教科,管教科长先滔滔不绝地总结了这一段破案的成绩,接著就把向嫦娥拉上了台,宣布她就是破坏毛主席光辉形像的现行反革命重新犯罪分子,杨远芬的鱼也是她偷吃的。政二组的犯人对这一结论都是在预料之中,只是对这案子拖到现在才结感到有些例外。接著宣布给向嫦娥带上镣铐,把向嫦娥押下去后才宣布金七桂、石远梅、柳冰兰解除禁闭。还宣布解散学习班,都回到原来的小组。

        大家都很关注向嫦娥的命运,都认为她是必死无疑了,但两个月后她被除去了镣铐,从小监子里放出来了,她望着所有的人,似乎望着陌生人一样,目光呆板无神,本来就瘦削的脸现在更加瘦削了。已经是夏天了,她洗澡了穿上短衣短裤,那镣铐的伤疤清晰可见。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衣服穿在身上就像挂在树桩上。她不再像原来那样爱和人说话,总是低垂著头。原来她在两年前就得了神精病,但是比较轻。到了监狱后虽然她的所作所为人家不可理解,但总是认为她的脾气古怪,没有人怀疑她有神经病。直到最近她偷吃别人的东西,破坏毛主席语录,直到最近她捏造监狱中有反革命组织,把整个监狱都弄得不得安宁。前几天她在审讯的时候说:“金七桂、柳冰兰她们已经买来了好多枪,并和站岗的武装联系上了,到时候我们和武装一起对付政府。你们斗不过金七桂她们的,到时候我也将成为叛徒,遗臭万年。”“你都说了些什么呀?你是不是疯了?”“我没疯,你们才是疯了,你们是一群疯疯癫癫地大疯子。我有孙子兵法,还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法宝,从今天起,不要问我了,问也不得帮助你们。”审讯她的人已经百分之百地肯定她疯了,要狱吏把她送回了小监子。第二天把她送到附近神经病院去检查。医生通过仪器检查,说她已经有两年的神经病史。狱方已经通知了她的亲人,要她的亲人把她接回去。她的两个哥哥都说应该省花鼓剧团接她回团治病,花鼓剧团说她早在判刑时就被开除了,不承认是花鼓剧团的人。不知是谁告诉了她的年过六十的妈妈,她老人家风尘仆仆地来了。总算有人接了,监狱派了一名干部送她们母女俩回了省会。离开的那天,干部犯人还给她捐了一千多块钱,金七桂、柳冰兰等人都捐了钱。大家看着向嫦娥和她白发苍苍的母亲离去,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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