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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三十)

(2006-08-04 22:33:05) 下一个

三十章 别子别乡别父母

        宣判会后金七桂失去了妹妹,割股断臂之痛煎熬著她寝食难安;她思念父母亲,思念儿子。她明显地消瘦了,好不容易盼到接见,头天接见的是父母亲,父母在接见室等著她,她进看守所时父母的头发还是白少黑多,十个月不见,父母的头发已经白如葱根,父亲的眉毛胡子全白了。母亲把一个打散了的包推到七桂面前说:“妈给你做了新被新絮,这絮足足用了十斤好皮棉,到监狱没有火烤,这棉被暖和。想给你多缝点衣服没布票,我高价买了一个家织布给你做了七套家织布衣服。做了七双布鞋,都是嫂子们帮著赶的,还有那几大子线,那是我自己纺的。我买了一个针线包,里面装著各色各样的扣子和买的机子线,到监狱缝缝补补用得着。”爸爸从口袋里掏出了三百元钱递到七桂手上说:“桂桂,这点钱带在身边,到时候说不定有用得着的地方。”七桂想到父母刚经过与晓丹的死别之痛,为自己想得那么周到,准备得那样周到,真是可伶天下父母心啊。想到自己不但不能孝顺父母亲,还要他们为自己操劳,她心如刀搅。对爸爸妈妈说:“请爸爸妈妈把心放宽些,想远些,健康长寿,等到我回来了再孝顺父母亲。”爸爸妈妈把手按到七桂的肩上哭著说:“让我们好好看看女儿,二十年啊!爸爸妈妈的老命还能活二十年吗?活不到二十年就再也看不到女儿啦。”“爸爸妈妈,莫把难过挂在脸上,多想一想快乐的事,一定要等我回来。”“我们都是七十开外的人了,怕是等不到你回来了,阎罗王要命,再不愿意也得去。”“爸爸妈妈,女儿有预感,我心里没有决别的感觉,我相信一定会有团圆的那一天。”“那就好,那怕能见一面就死也是快乐的事。”爸爸微笑着说。“七桂,到了那里要多给家里写信,常常给家里报个平安,家里的人知道你到那里的情况,心里也就不那么焦急了。还要注意天气的变化,别着凉,在外最怕的是生病,常言道:好汉怕的病来磨。”“戚兴我们会经常关照他的,外公外婆那儿永远是他的家,他昨天晚上就回来了,本来我要他和我们一起来看你,他说他在知青场接到通知是明天来看你。他还说单独接见和你说话的机会就多一些。长高了,长得和我一样高了。”“没有办法,也只得托付给爸爸妈妈了。”“你放心,他已经长大了,生活已经能够自理,他很不错,一直都在复习功课,准备哪年恢复高考了去考大学。”“按现行政策,没有希望了。他们这一代人是被荒芜了。”“有哲人说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未无的。说不定哪一天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我家戚兴就有希望了。我想我们的国家会有那么一天的。桂丫头,人总要心存希望,才会活得有目标,那怕是所谓的梦想也好。”爸爸就是一位哲人,饱读史书,历经三朝,能看透好多的世事。“那一天不知何年何月?不过世事说变就变,很难说啊,不知道我戚兴有那个命吗?”狱吏在旁插话:“说话注意政治,别说得无边无际。世事怎么变呀?”“我们是说考大学,不是说别的。”“大学是考的吗?毛主席说要从工农兵中推荐,你这不是和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唱反调又是什么呢?”“好,那就让我们戚兴在知青林场努力,争取推荐上大学吧。”爸爸马上改口说。“爸妈,怎么哥哥嫂嫂们都未来呀?我好想见见他们啊。”七桂马上把所说的话题转移。“说接见只限直系亲属,只限父母和儿女。他们也很想看看你,但法院说他们不是直系亲属,不让来。”“奇怪,一娘生的兄弟姐妹都不算直系亲属啊。”在旁边的狱吏插话说:“好像兄弟姐妹算旁系亲属吧。”金鑫很想多谈点戚兴的话题,谈孩子的未来毕竟比谈残酷的现实轻松,但由于牵涉到政治,已经不能谈了,还是把晓丹的事告诉她吧,不告诉也会问的。“七桂,晓丹死后葬在红壁岩上面的荒湾里,墓向对著天门山,墓后有一根桐子树。你活著的时候只要有机会就要给她上上坟,也要教育子孙后代给她上坟。她选择不回桂花村,我们尊重了她的选择。”“她在和我接见时说要我出狱后给她重新安葬,只要不死,那怕千难万难我都会做的。”“她死得很惨,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简直是发怒了,下了十多个小时的倾盆大雨。”“我知道,晓丹在台上的一切我都看到了,下雨我也知道,我们宣判的人回来都是淋得湿淋淋的。长这么大我还没看见过这么大的雨啊。”“我们在安葬晓丹的过程中得到了一位叔叔的帮忙,你出来了要感谢人家。”“他姓甚名谁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啊?”“你以后回来了可以问哥哥嫂嫂啊。”金七桂明白了爸爸不明说的原因,她点点头说:“在这样的时候,敢帮忙的人确实不多,这就显得珍贵了。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狱吏已经催了几次了,最后七桂的父母在狱吏的吆喝声中走出了接见室,金七桂看到父母亲那一步一回头的岣偻的背影,她的心在淌血。

        回到牢房里,金七桂打开那一大包衣被,那旧床单包著的是一床雪白的棉絮,她把脸贴上去,隐隐约约闻到一点血腥味,她把脸移开,把棉絮展开,看到了那密密麻麻的网纱下有四个阿拉伯字:1970,再仔细看,那字是用带血的布剪贴的,爸爸妈妈是要她记住这血腥的日子。爸爸妈妈,放心吧,七桂会永远记住这一天,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她轻轻地抚摸著那几个阿拉伯字,抚摸著晓丹的血就像抚摸著妹妹的伤口,轻轻地,轻轻地抚摸著生怕弄痛了妹妹。摸著摸著,她把那四个阿拉伯字紧紧地贴在脸上紧紧地贴在心窝里,她感到周身的血液猛烈地沸腾起来了。她看到那七套家织布衣裤,七双千层底布鞋,那一团团白线,好像听到了那嗡嗡叫的纺车声;唧唧啪唧唧啪的织机声;唰唰唰的拉鞋底的声音;噗噗噗的缝衣抽针声。她仿佛看见了妈妈坐在纺车前,布机上纺纱织布的身影;看见了妈妈坐在那煤油灯下做鞋子缝衣服的专注的神态。离开爸爸妈妈的第一天,她就开始想念爸爸妈妈了。

        金七桂一夜都翻来复去睡不着,她想到明天就要和儿子见面了,说不出是喜还是悲,只是感到很兴奋,睡不住 。直到天快要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打了一个盹。她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做梦了,梦见在她教书的学校菜地里种菜,看到戚兴从校门口走进来了,脸色很难看,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对他说:“兴兴,你怎么啦?”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喊他后他的大眼睛里流出了眼泪。“说呀,兴兴,你到底怎么了?”他用手为她理著风吹散的头发,还是一句话不说。她着急了,双手摇著他的双肩说:“戚兴,你到底怎么了?”她的梦话惊醒了王三婆,“金老师醒醒,金老师醒醒。”金七桂醒来才知道自己在做梦,也许是想到接见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她望望窗外,黎明前是黑暗的,比她昨晚躺下时更黑。“金老师,我刚才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俩在板栗树脚下捡板栗吃,这是个分离的梦哎,可能我们马上要分开了。”“快要放你出去了吧。”“我不那么想,我想他们判我一百年徒刑,我才有过老的地方,像这样天天做客,饭和开水都送到手上,我原来从未过过这样的日子。我们上了年纪的人,日图三餐夜图一宿,这儿都有,我还真的舍不得回去呢?”金七桂听著王三婆的话,心里一阵阵刺痛。她说:“三婆,难道你真的愿意待到牢里?”“真的,我都七老八十了,几时和你开过玩笑?你想想,我在外面光那几餐饭就够我忙的了,要摸著下河去提水,要摸著到河边去捡柴。回到家才煮,自己又看不见,真是困难多多啊。”“可以要你的侄儿男女帮你做哇!”“说是这样说,不知道人家还欢喜我吗?以前我是红军烈属,现在可是土匪的老婆加现行反革命,人家谁不怕这两顶帽子,怕是躲都躲不及呢。还有谁愿意清水不喝喝浑水?”金七桂听了王三婆的一席话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一个瞎子老太婆竟然愿意在牢房里度过残生,她一辈子所经历的折磨也就可想而知了,监狱毕竟是惩罚人的地方,那么社会呢?

        天慢慢地亮了,从东墙上的小铁窗进来了一线光亮,死寂的看守所各个牢房里开始有了响动,有钥匙插入锁孔开门的响声了,有叮咚叮咚在吊井里打水洗脸的声音了,有唰唰唰洗马桶的声音了,这一切声响显示出这一群被囚禁的人的生命的存在。待一切声响停止的时候,开始送早饭了。今天王三婆站到了铁门的小窗口前说:“金老师,我从今天起要学著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有些预感,你要走了,这几个月都是你照顾我,我要学习自己照顾自己,能活一天吃他们三顿饭。”她听到推送饭的小窗口掩板的声音,她把右手伸过去感觉到饭菜的热气,继续向有热气的地方靠过去,手就触到了饭钵子,她又把左手伸出去,两钵饭都端进来了。她的脸上有些许的笑容,快一年了,都是七桂端饭给她吃,今天她给七桂端了一次饭。七桂边吃饭边对她说:“许是案子太多,把你遗忘了,不会要你在这个里面长期坐下去的,即使判了你的刑,也不会要你去监狱的。监狱的人如果生了病都会保外就医,绝对不会要你去的。”“那我回去了怎么办?”“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活路的。”七桂看到王三婆吃完了饭,摸到那铁门上的小窗口前把饭碗和筷子放到了那个小窗台上,她在心里想:这个老人家在她的劝导下彻底地去掉了不想活的念头,这也算她做的一点好事;但她今后要活下去不知要碰到好多艰难困苦啊,这对一个失明的老人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但望她活下去,帮助她活下去这毫无疑问是与人为善。她在心里作了结论,开始想今天接见的事,要和儿子说些什么呢?千头万绪从那儿谈起呢?主题,昨天晚上想的主题应该是做人的道理,还要谈谈学习,对,要谈谈学习,学习和做人是相辅相成的。

        正在她想这个问题的时候牢门打开了,她知道是她要去见儿子了,开门的是一位女狱吏,她说:“二十二号,出号。”她随著狱吏走进接见室的时候戚兴站起来长长地喊了一声妈,狱吏要她们坐下来讲话。七桂看到瘦高的儿子长得比她都高了,今年是十七岁了。七桂问:“兴兴,在林场都做些什么?”“我们知青分场是育苗植树,不是太重的体力活。”“生活还好吗?”“还好,有起码的生存条件。”“还在温习功课吗?”“还在温习功课,只有把整个心思都去求知时才不会想到苦涩和饥饿,才不会想到悲伤。所以每天除了出工外都在学习,读书学习才觉得日子过得飞快。记得小时候外婆和我到仙人界林场去看你,你说是在读大学,我当时不懂事,说以后也要到那儿去念大学,文化大革命真的把我送到那儿去读大学了,有朝一日我会以优异的成绩从那儿毕业的。”“我相信儿子会有那么一天,努力吧,梅花香自苦寒来。”“妈,你放心吧,儿子已经长大了,好多事我已经懂了。”“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找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们商量,他们会帮助你的。”“我应该孝敬他们才是,我已经是男子汉了。”“别碰到困难了硬气,人是需要人帮助的。常言道:一个好汉三个帮,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他们就是你至亲至爱的人了。”“妈妈,我知道,我是认为不要拖累他们,不是说不到他们那里去,只要放假我就会回外公外婆家。”“是的,那才是我的好兴兴啊。”“妈,我给你买了一双高统皮鞋,到了监狱没有火烤,穿上它可以挡风御寒。”“那儿得的钱买这样贵重的东西?妈妈望你以后不管多么艰难困苦要做到不偷、不抢、不骗。你必须告诉我买皮鞋的钱哪里来的,否则,妈妈不会要那皮鞋。”“妈,你想到哪儿去了,儿子是很穷,但绝对不会做坏事的,如果买鞋的钱来路不正,且不沾污了我圣洁的孝心。这是我们几个知青捡了三天碎玻璃卖了,所得的钱就买了这一双鞋。请妈妈收下儿子和儿子朋友们的心意吧。”七桂流满眼泪的脸绽开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她伸出了双手接过了皮鞋。看着戚兴那双捧著皮鞋的手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划痕,她把儿子的双手贴在脸上,心里的感觉自己都体味不出破碎的心到底是什么滋味。儿子把手弄得血淋淋的是为了抚慰她心灵的伤痛,没想到她的心更伤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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