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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三十六)

(2006-08-17 21:36:21) 下一个

第三十六章 血染泥胚人当牛

        大家都幢憬著现代化的监房和良好的改造条件,这一段时间大家都受够了,又脏又挤,弥漫的空气又酸又臭。大家怀著美好的渴望,望梅止渴,甜甜地睡去了。起床的军号响了,大家在这酸臭的环境里噪动起来,刷牙、洗脸、吃饭,集合、点名、报数。

        第一大组来到了东边岩场的山丘下,她们被分成了六个小组,一个小组十人。一个小组一个制砖台,三个人打砖胚,三个人挑砖胚晒,四个人踩砖泥,六个小组中有一个小组制瓦胚,她们在万狱吏的带领下进入了各小组的地方,第一天是修晒台和准备胚泥。修晒台就是把地面先平整后,挖半米宽五公分深的浅沟,把挖下的土堆在没有挖的四十公分宽的垄上,再把堆上的土洒水捶紧,就成了一条一条的晒台,被挖的部分就成了一条一条的走道。大家都认真地挖呀,捶呀,那泥土的芳香比那监房的酸臭真是有天壤之别啊。那准备胚泥的把那本来就是挖过的松土捣碎,浇上水,脱掉鞋袜用脚踩,虽是冬天,但在太阳下也还不觉得冷,稀泥在脚下有一种凉凉的,软软的感觉。在男犯人的指导下做好了制砖台,那制砖台是用石头做成的,半人高,表面放置一块用錾子錾得很平的半米见方的石板,在石板上洒下沙子,放上活动木模,把踩得很均匀的沾稠的泥用力的往木模里一甩,再用铁丝弓把多余的泥括去,用小垫板盖上木模,连模带砖胚一起翻过来,折开木模,一块方方正正的砖就落到了垫板上。到得下午,每一个制砖台上都出了砖胚子。搭砖的人知道了那劳动强度很大,有些来自于农村的人,搭不上十块砖胚子就感到手肘发酸。那挑砖胚去晒的人,更感觉到挑不动十二口砖胚子,听男犯人说一口砖胚子至少有十二斤,她们一般最多挑八口,也有挑六口的。挑到晒场上用两块垫板夹著把砖胚子横晒在一条条晒台上。

        第二大组来到了监狱的西北,这一片约十多亩的斜坡西高北低。这是给女犯人修监房、生活用房、狱吏办公用房、厂房的所在地。她们今天的工作面是在最西边切出一个百米宽二百米长的平台,刚动手,来了监狱领导,他说为了争取时间,可以先挖基脚,边砌墙边挑土方,甚至于把房子盖好了再挑土方都行,还可以少搭很多脚手架,既争取了时间,又能节约人力物力,真是一举几得啊。她们在狱吏的指挥下开始挖基脚,不到一个小时又来了一位监狱领导,他说:“这样的作业不安全,怕土蹦,土蹦了就把人活埋了。”带队的狱吏也觉得说得有道理,劳改犯人的性命虽不算什么,但如果出了事总算是一次事故啊。在工作生涯中最忌讳事故二字。但她不能违背前面领导说的话,她把犯人分成了三组,一个小组挖基脚,两个小组打土方。这位狱吏是一位武装头儿的军嫂,她没有好多文化,也没有好多主见,但她的大主张就是听领导的话,在领导心目中印象好,出了问题有领导担担子。

        第三大组今天是出砖窑,挑红砖,这儿的砖是堆烧的,那些男犯人半个月就烧出了第一窑砖,这种速度是很快的,她们带著帆布手套把红砖装到砖夹子里。挑著砖从跳板上走到地下,好在是冬天,砖堆上的热气把大家烘得暖洋洋的,要是夏天会热得受不了。肩上的工夫比半个月前好多了,一般都挑十口以上。新烧的砖一口大约六到六斤半,这些女犯人至少挑得起六十斤担子了。刚挑了土方的平地里马上就堆满了砖。

        教黄金秀做瓦胚子的男犯人是李少雄,两人都在三十岁以下。虽两个人双手都沾满了泥浆,但有时碰到一起的时候,还是像触电一般,不到两天二人就眉来眼去,趁人不注意时紧紧地握一把手,第三天一出工李少雄用放脱下的衣服作掩护,给黄金秀脱下的衣服口袋里放了一封信,信没有称呼,也没有具名,内容十分淫秽,黄金秀如获至宝,将它放入贴身的三角裤口袋里,晚上她说要给父母写信,也给李少雄写了一封回信,出工时她仿照李少雄故伎重演,把信送入了他脱下的衣服口袋里。但也该她倒霉,她放信的时候被从她后面来的大理石看见了,把她逮个正著。她被带到狱吏办公室,问明清况后她交出了李少雄写给她的信,也交出了她写给李少雄的信。她被关进了小监子。大理石又来到了搭砖的地方把李少雄送回了他所在的中队办公室,她与他所在的中队队长一起教育他:“李少雄,听你们队长说你都快要新生了,你了解她吗?你不怕喂猪吗?”李少雄不解地说:“这事怎么和喂猪扯到一起了?”“你不知道,黄金秀是把她的丈夫杀了,把骨头当柴烧了,把肉煮得喂了猪。”李少雄听得毛骨耸然,冷汗直冒。他扑通一声跪下了说:“感谢政府发现了我们,使我能悬崖勒马,否则会越陷越深。我一定写出深刻地检讨,请求政府宽恕。”

        这件事情发生后,所有教女犯人做砖做瓦的男犯人都撤回了。搭砖胚子和做瓦也不是什么技术活,几天后大家都会做了。只是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踩泥的人很辛苦,这活在社会上都是牛干的,在监狱里则要这些女性当牛踩砖泥,她们的脚开裂了,晚上收工了放到热水里洗钻心的痛,有的怕痛不好好地洗,越不洗裂口越宽越长,到一定的深度就开始流血了。踩泥的女犯人没有一个不流血的,那涓涓的血丝源源不断地流到泥里,那砖、那瓦,那墙、那房凝固著犯人们的鲜血。后来干部要她们轮流著踩泥,凡是打砖组的人都没有一双好脚了。

         一天金七桂去搭砖的那里送括泥弓,路上她看到有一台制砖机,回到监房她问山队长那台制砖机怎么没利用起来?山告诉她是监狱买来的,男犯们拨了几天,搞不出砖就把它废弃不用了。金七桂说:“我们能不能把它拨一拨,拨好了我们中队可以走到其它中队前面,提早把我们的监房、厂房建设好;如果没有拨好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只是浪费了几个工。山杜鹃很感兴趣,她马上陪金七桂去看了制砖机。金七桂看到砖机螺旋推进器的末端的泥已经很好了,就是经过出砖口后就把泥撕裂了。山杜鹃说:“听我当家的说是出不来,背死电动机。”七桂说:“能不能把这出砖口带回监房,我有空和尚桂花研究研究。”“行啦,如果能弄好,这是好事,你看那些踩泥的人,脚下流著血,弄好了就等于救了她们。”她们用手将出砖口抬回了监房工具修理室,金七桂和尚桂花把那出砖口折开洗干净看了又看,这是木制的,被砖泥里的碎石、玻璃渣等硬物已经挂得很毛了,晚上金七桂想了又想,能不能把木出砖口再扩大一点,在里面衬上一层金属,再给通水润滑,就像人患了大便干结症拉不出来,从肛门挤进一点开塞露就拉得出来了。第二天她把想的这些问题都告诉了山杜鹃和万狱吏,她们听后都说可以试一试。接著山杜鹃去了她当家的那个男犯二中队,带来了一个钳工,到工具修理室要金七桂说明她的修改设想,这个男犯人钳工说有道理,他把出砖口扛去了。一个上午就改好了,下午山狱吏带著金七桂,还有一小组搭砖的女犯人,山狱吏的丈夫也带著原来试机的几个男犯人来了。他们安装好改进过的出砖口,接好润滑水,一试就成功了。那些搭砖的女犯人把金七桂抬起抛向天空,这一次金七桂自失去妹妹后第一次笑了,她的智慧能让一些踩泥的人不再当牛,不在流血,她解除了她们的痛苦,能不高兴吗。能把好多人从那冰冷流血的泥中解救出来,特别是这寒冷的冬天,金七桂心里很高兴。金七桂弄好了制砖机,在整个监狱的干部犯人中的确影响很大。

        收工了,犯人都回到监房里,好多踩泥的犯人都给金七桂作揖,刘根秀说:“三人制,你可能要被提前释放了,作了这么大的贡献啦。”“没有那么简单,你不知道,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队长说你什么都好,就是不认罪,就认了吧,争取早点回去。”尚桂花说。金七桂说:“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回去,这是人的本能。”两个三人制真的有些不懂她说的,但看她已经在脸上恢复了常态,陷入了那深沉的沉思,她们俩都不说什么了。

         弄好制砖机的第二天,大理石找金七桂谈了话,大理石说她入监虽然时间不长,但表现非常突出,已经给她记两次大功了,可惜她不认罪,如果认罪了是可以得到政府的很大奖励的。她问金七桂:“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罪可认吗?别误会,我是在与人为善啦,绝对没有其它别的意思。这儿是改造人教育人的地方,要得到政府的宽大,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就是认罪服法。”“我懂,我所做的完全是一个自然人的本能,不求回报。”金七桂淡淡地说。“那你到底是怎么来的呢?”“我真的不知道,我感觉得到管教干部对我的印象都不坏,我应该真诚地面对你们,我所说的和做的都表现了我的真诚。人不能靠投机过日子,靠投机过日子的人随时随地都会过得惶惶不可终日,我必须坚持不渝地坚守做人的底线。”“那么你做人的底线是什么呢?”“我做人的底线是实事求是。无罪讲出罪来我想也是你们不欢迎的。”大理石感到金七桂的话逻辑思维正确,无懈可击。她停了停才说:“你还是认真地想一想,想到了什么你还可以找我谈。”金七桂说:“我可以走了吗?”“你走吧。”

        金七桂走后不久山杜鹃到办公室来了,大理石对山杜鹃说:“金七桂这个事不好办,我刚才找她谈了,她还是不认罪,你说怎么办?”“这方面归你管,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怎么办我都没意见。”山杜鹃说。“你是管生产的队长,对于在生产中做出贡献的犯人奖励你是有发言权的。”“我已经把材料写好了,就等于我发言了。”山杜鹃讲话很谨慎,她衡量利弊,金七桂入监时间不长,无罪应该归原判单位解决;如果有罪还不能给她解决什么,就连记的两次功都是盲目的。不过,金七桂这个人在她的心目中还是很不错的。有机会一定对她的事调查调查,如果真的无罪,应该帮帮她。大理石说:“你那材料上就写了事实,没有提出奖励的意见。”“我每次都是这样写的,怎么这一次还非要提奖励意见,我从来没做过,不知道标准,所以提不出意见。”山杜鹃已经知道彭指导员陷入了两难之中,干部犯人都认为金七桂应该受到奖励,不奖人家会议论她;奖励吧,金七桂一直都不认罪,奖励一个不认罪的人似乎又违反了政治原则。她找她谈也是想出了问题,大家一起承担责任。想到这里她又说:“据我了解,金七桂虽不认罪,但她从不到犯人中散布什么不认罪的言论,她真正在那儿默默无闻地工作著。”“我还和你商量一个事,是不上把罗竹青放出来,与刘根秀在一起烧水。”“我看不行,她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那水那火都可以置她于死地。”“那就把她安排到修理室吧,把尚桂花调到烧水房,她与金七桂都是小学教员,有共同语言。”“我看行,反正罗竹青是刑事犯。”

        罗竹青在小监子里已经关了半年多了。金七桂陪她洗头洗澡,她问金七桂从那儿来,金七桂告诉她是从大垄县来,小学教员。罗竹青听到小教二字感到很亲切,马上说:“我俩是同行,在这儿能找到同行不容易,请问尊姓大名?”“我姓金名七桂。”“好美的名字啊!你家一定种桂花。”“是的,我家门前有成梅花排列的七颗桂花树,生我的那天七株桂花树都开了花,父亲就给我取名七桂。”好美的名字啊!你家一定种桂花。”“是的,我家门前有成梅花排列的七颗桂花树,生我的那天七株桂花树都开了花,父亲就给我取名七桂。”“我姓罗名竹青,我爸是文人,喜欢岁寒三友,我弟弟取名松涛,我妹妹取名□梅。”“你已经来半年多了。”“嗯,一直都坐到小监子里,开始是不想活了,后来求死不得,也就不想死了。但我不想出来,觉得就坐到小监子里也好。最近有个姓山的队长和我谈了几次话,她说人生是一种经历,只要有机会,什么都可以经历一下。到时候反倒是一种财富,十磨九难,到时候就会成为一本厚重的书。”“人生说不准,潮起潮落,三穷三富不得到老。失意时不气馁,得意时不忘形。”“我这一辈子恐怕没有得意的时候了。”她眼里有闪亮的泪花。“怎么会呢?人人都会有辉煌的时候,我相信你也不会例外的。“金七桂,你完全可以站在外面等我,我不会使你为难的。”“我可不敢啊!”“我们都是小知识分子,说话算话。仔细想想,自己还是没有下决心去死,否则在哪儿死不了。似乎在潜意识里不想死,要看看文化大命的最后结局。”金七桂听著罗竹青讲的话半信半疑,她不敢有任何的放松,紧紧地钉著罗竹青。好不容易等她洗完了一切,到晒衣场晒了衣服。满想可以坐下来开始修工具了;但她提出要去图书馆借书,金七桂也只好陪著。正好金七桂也想借书,二人去了图书馆,图书馆的书很多,她们各人借了两本书就回到了监房。金七桂要罗竹青上撮箕系,要先把挑断了的剪下来,再用铁丝做新的。罗竹青的手没有劲,剪了几次都未剪断,金七桂说:“你歇歇吧,再慢慢地练,这不是什么有高深技术的活,很快就会学会的。”她把撮箕从罗竹青手里接下来自己做,让罗竹青在一旁看着。这几天弄坏的工具很多,她必须抓紧时间修理,罗竹青心里明白,这是俩个人的活,她必须尽快地学会,否则就会拖累别人。她又拿起了钢丝钳子认真地做起来了。

        正当她们做得起劲的时候,大理石走了进来,对金七桂和罗竹青说:“跟我到仓库领木板去,要做两付匣子,工地上出事了。”金七桂想问一下是那个工地上出事了,遇难者是谁,但看到大理石的脸阴沉沉的可怕,她怕自讨没趣,只是说:“报告指导员,两付匣子的木板,我和罗竹青搬不回来,是否要尚桂花或刘根秀给我们帮帮忙。”“喊尚桂花吧。”金七桂喊了尚桂花,三个人跟著大理石到仓库领板子,那个管仓库的干部对大理石说:“刚才管生产的监狱长在这儿说出工的第一天就说过,不能那样作业,枉送了两条年轻的生命。”“这个事责任不在我们中队,出工的当天,我们的当班队长说开始是监狱长要先挖基脚,后挑土方,后来是管生产的监狱长说那样挖不行,我们认为都是上级的指示,折中执行。”“监狱长北方人,北方可以挖窑洞住,因为北方雨水少,南方雨水多,土里含水量重,真是经验主义害死人。”三个犯人把木板捆好,搬上了肩,她们都很难过,又失去了两位年轻的同伴。默默地走回监房,架起了案板,金七桂刨,尚桂花锯,罗竹青帮著拉锯子。两小时后两个匣子就做好了,不见把死人抬来,金七桂去干部办公室报告匣子已经做好了。山队长告诉她已经去抬了,金七桂问死者的姓名,以便写碑牌,山杜鹃说:“是王承凤和李秋凰,死得太惨太年轻,都才二十刚出头,还是闺女啊。”金七桂看见山的眼里有晶莹的泪花,她的眼泪也不由自主的流出来了,青春之花还来不及绽放就被摧落了,谁之过?!她把她们的名字默默地写在刨好的一头削尖的木板上,她真的很不愿意把‘之墓’二字写在她们的名字后面,但血淋淋的事实不容否认,她真希望这是一个恶梦,恶梦醒了这两个年轻的生命仍然活蹦乱跳。她捏捏手,感觉到痛,不是梦,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流在那碑牌上,她怕泪水浸模糊了她们的大名,赶快移开了她哭泣的脸。

        两具尸体抬回来了,她们被土压得七窍流血,眼睛张得大大的,嘴也张得大大的。肩关节和胯关节都扭得脱了臼,那手指甲里抓满了土。金七桂想像著她们临死前那不顾一切地挣扎,她禁不住涕泪交流,罗竹青打了大半桶热水和大半桶冷水,倒在她们的脸盆里给她们洗澡,她们给死者擦去脸上的血迹,扭回脱臼的关节,用手轻轻地把她们的眼抹闭,嘴抹合,给她们疏理好散乱的头发,换上干净的衣裤和鞋袜,把她们装进了木匣子里。金七桂真不忍心钉上盖子,心里问她们可想念远方的爸爸妈妈,可想念远方的亲人,可眷念远方的故乡。大理石在那儿催快一点,要在犯人收工前拖出去,金七桂把悲愤都发泄在锤子钉子上,很快地钉好了盖子,把两个匣子抬到了一辆板车上,尚桂花拖著,她俩推著在大理石的带领下向犯人的墓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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