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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二十一)

(2006-07-18 14:52:55) 下一个

二十一章 花岩晓丹遇腊梅

        晓丹从晓村回来的第二天,工地指挥长找她谈话说是接上级指示,她被下放农村回乡务农。谈话中还多次表扬了晓丹在漩水工地工作出色,但工地无权留用晓丹,他深表遗憾。晓丹并不感到意外,她说:“指挥长,我并不感到意外,感谢工地领导和民工们给予我在工作上的支持,我会怀念这些愉快的日子。”“我想,你就休息几天再走吧,上面是要求你在一个星期内离开。”“常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既然是回家当农民,还是要抓紧时间早一点回去。”晓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作的,她第二天就带著晓冬离开了漩水工地,丹丹的褓姆送她们到桂花村。

         到桂花村当天下午晓丹就到大队部报到,大队书记对她说:“你人没到,公社就来了通知,要你到花岩电站工地去,说是水电局的通知。丹丹,不要灰心,人生三穷三富不得到老。家散了可以重建,工作丢了可以再找,我相信你会有光明前途的。”“谢谢书记的安慰,我会努力的,实际我在任何时候都努力了,只是命运不济。”“通知说你可在家休息几天,要你下星期一到花岩电站工地报到。”晓丹花了几天时间把尘封的楼上打扫干净,摆上书桌,架起床铺,还找了几块木板钉了一个简易的书架,把所有的书都放到书架上。还去了一趟漩水工地,找来了很多废图纸,把四壁都用图纸裱起来,使整个房间焕然一新,书卷气十足。外公在给晓丹母子上户口时把穆晓冬改名为金德勤,德勤嘴巴乖,他把外公外婆哄得团团转,晚上他和外公外婆睡。

       晓丹按时去了花岩电站工地,到指挥部时办公室秘书接待了她,对她说指挥长临时进城办一点急事,要到晚上才能回来,等他回来了就给她安排工作,要她先把住的和工作的地方弄好,工地条件简陋,住和工作间在一间房子里。秘书把她带到为她准备的房间里,其实就是一间简陋的工棚,图板搁在一个简易的木架上既是图板又是桌子,床只有一个脚,其它的三只脚是两方板壁,书架是横钉在板壁上的三块木板,那图板上的木文具盒更是做得别具一格,盒盖上钻有一排排小洞代替笔架。从这些简易的家具和文具可以看出原来这房间主人的聪明灵气。晓丹边打扫著房间边看着这一切,原来的房主人是谁呢?为什么工程没完就离开了?这有什么奇怪的,自己到漩水不是工程没完也离开了吗?她收拾图板上的东西,在长方形的橡皮擦上看到了一行拼音字母,拼好后是秦树德,她明白了,是她的老师和同事原来住在这房子里。在桂花村时听人说他写了反动标语已经被抓起来了。念高中时陈是她的物理老师,后来四清清出他曾经在国民党的军机处工作过,不适合教书,就把他调到水电局当工程师,晓丹上完大学也分到水电局工作,和原来的老师成了同事。他平日处事谨慎,怎么会写反动标语呢?是否有人陷害他?不过在运动初期他也被打成小邓拓,加之还有历史问题,是很容易出岔子的。晓丹边想边做著事,一会儿事就做完了。她想到下午反正没事,何不利用这时间去大垄所买点日用品。

        大垄所西北环水,东南临山,传说当年修大垄县城,选了两个址,就是现在的永定镇和大垄所,两种意见争执不下,请省里裁决,省官不愿得罪双方,就说建县城关系著全县人民的福祉,就把两地的土各称一升,哪儿重就建到哪儿。说是后来称的结果永定镇一升土比大垄所重二两,所以后来县城就建到永定镇了,但大垄所这个地名还是保留著。大垄所有好多老建筑很气派,比起县里其它的镇各方面都好得多。晓丹走在小街上,听到有人喊她,她向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喊她的人是她的表妹李□梅,她站在路旁等她从小路上走到她的身边。“是你啊,腊梅。”“丹姐,你也来了这里。”晓丹觉得路边讲话不方便,于是说:“我在指挥部做事,收工了来玩。”“你到那儿去?”“我去买点日用品,我今天才来。”“到我们住的地方吃中饭吧。不过说吃中饭,真的只有饭,菜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这儿的饭特别好吃,没菜的饭可以吃一斤米的。”晓丹本来还不饿,但想看看这个工地民工的生活,就跟著腊梅去了,吃饭时她还看到了三表妹李杜鹃。三个人打两斤米的饭,菜是家里带来的霉豆腐和青菜酸菜,晓丹看看周围的人,都是在面前摆著一个或两个装干菜的瓶瓶罐罐,有的人吃完了在一口锅里盛著什么喝,晓丹对腊梅说:“灶上锅里还有菜。”三妹说:“那是每顿必喝的玻璃汤,喝了可保大便畅通,做工时少去喝水,节约喝水的时间,提高工效。”晓丹吃了半斤米的饭,是晚粳米煮的,很绵软,不发饭,半斤米的饭只有一小碗。晓丹去盛了大半碗玻璃汤,汤的成分就是水和盐,晓丹说:“这汤还可补充体力,我在漩水时民工也喝汤,比这儿多一样成分,民工每人每天从伙食补贴里拿一分钱买七姊妹辣椒,先把辣椒炒出香味,再放盐放水,民工叫它烧辣汤,不知道的人还认为是烧腊汤呢。”

        晚饭后腊梅和杜鹃找到了晓丹的住处,一进门腊梅就说这房子原来是秦工程师住的。晓丹问她们秦工程师抓去多久了,腊梅说:“已经抓走一个多月了,抓的那天开了斗争会。说他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说他写大字报说哑了十七年的喉咙要说话,说他在工地耍反动技术权威。”“还说他煽动民工闹生活。”杜鹃补充说。“秦老师是好人啦,丹姐,你说是吗?”“是的,秦老师是好人,如今什么事都是颠倒的,往日的好人现今就是坏人。我还没问你呢,你和二妹茉莉不是都有工作吗?怎么到这工地来了?”“我和茉莉先被下放回家,后又接著下放到李家铺公社李家烷大队,还加上了杜鹃,本来杜鹃才十五岁,还不到下放的年龄,但为完成下放任务,要我家去三个人,先是说要我爸爸去,但爸爸已病退几年了,瘦得皮包骨,就只剩一口气了。奶奶说愿意换他,你想,奶奶都八十三了,又是三寸小脚,谁会让她去呢?在我们下放前两个月,妈妈已经下放到奶牛场了,我们全家思虑再三,想到杜鹃下放也是迟早的事,再来杜鹃也愿意换下爸爸,就这样我们三姊妹去了李家铺公社李家烷大队。家里就剩下奶奶、爸爸和两个小弟妹,名符其实的老弱病残,八十三岁的老奶奶是家里的顶梁柱了。”“三三,你小小年纪就知道为爸爸着想,真不错。”“我怕失去爸爸呀。再来,到农村有大姐二姐照顾也不错啊。”“我们知青刚到农村,无家无业的,又不会做农活,几乎是百分之百的被外派,有的派去修公路,有的派去修水库,我和三三就派到这个工地上来了,和我们一起来的五十人中知青占一半。”“那儿有那么多下放知青呀?”“知青也包括回乡知青啊。他们比我们强,他们有亲缘的优势,且体力、农艺也比我们强,所以在知青的群体里他们是中坚力量,在群体里居领导地位。”她们三人坐在床上的被子里,这是工地的人们取暖的方式,三三很快就发出了鼾声。“三三睡著了,她年纪小,做这工地上的活是不是太累啊?”“实际上我们扎钢筋不是太重的活,三三呈强好胜,做起来拼命的做,生怕减她的工分,她不知道那工分的意义。听那些回乡知青说,去年的工分值是每十分八分钱,一分工才八俚钱,说起来好笑,我们的底分才每天七分,减一分两分有什么关系呢?”“怎么工分值那么低?”“怎么高得起来呢?好多浮分啊,民兵训练,每天十分,产什么呢?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一开就是几天,每人每天十分,产什么呢?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 巡回报告团几个人每天十分,一讲就是十天半月的,产什么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常年唱歌演戏,茉莉就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唱歌,每天拿十分工分,你看,不劳动的拿十分,我们累死累活的拿七分,这不是搞颠倒了吗?至于水利、交通、电站的建设那是为千秋万代造福的事是应该做的。另外产的东西是胀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被偷的多,收获的少,工分值怎么高得起来呢。生产也做得不好,每天晚上晚汇报,鸡叫了还没上床睡觉,第二天哪有精神干工夫。有的边干边打瞌睡,怎么搞得好生产啊。”“这个狂热的‘五个第一’三忠于活动到底是谁要搞的,简直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造神运动,你看家家升起了‘忠字旗’,户户挂起了忠字匾。村村竖起了‘忠字碑’,过去的神龛变成了‘宝书台’。过去人们一家人吃年饭多摆几副空碗筷祷念已逝祖宗和未归家的亲人,现在变成了敬仰毛主席的神圣仪式。早请示,晚汇报每天上班前,下班前,吃饭前,要求干部群众朝夕必做。”“伴随著造神运动出现了好多冤狱啊。那些老实本分的农民,因为大字不识,背语录掉字错字,说错一句话,喊错一句口号,就得挨批挨斗;那些终年劳累的老大娘,历来就是找旧报纸剪鞋样子,现在无意损坏了重要文章和毛主席像,轻则打锣戴高帽子挂黑牌子游街游乡,重则判刑坐牢,甚至招来杀身之祸。”“老百姓可伶啊,为了布置‘忠’字化环境,那怕穷得叮当响,也不得不卖掉家里的猪、鸡、蛋,用那老人的药钱,孩子的学费,全家买油盐的有限资金去‘敬请’毛主席像、红宝书,‘敬做’‘忠’字旗‘忠’字牌。”她们沉思了片刻,腊梅从床上下来说:“我们要回去了,快到晚汇报时间了,这个可迟到不得。”说着她叫醒了杜鹃急急忙忙地走了。

        腊梅他们的住处是一栋民房,这民房三个大间隔成前三间较大后三间略小的六间房子,屋向座西朝东。中间是堂屋,现在是会议室,神龛成了宝书台,东南屋是女民工宿舍,东北屋是男民工的宿舍,西北屋原来就是厕所,现在是女厕所,堂屋后面是厨房,西北屋是保管兼带队人办公室。在屋后不远的地方搭了一个简易男厕所。一个大队五十多个人,住这样一栋房子虽然显得拥挤,但也还方便。

        腊梅和杜鹃回到住处时堂屋里已经坐满了人,她们只好坐在进她们住房的门坎上,刚坐下就开始了,她们险些迟到了,若是迟到了,那可是大事啊,她俩坐下了心还在砰砰跳。她俩掏出毛主席语录跟著三呼毛主席万寿无疆,三呼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接著跟著大家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第一个汇报的是带队的,他在汇报前首先对大家说:“汇报要严肃认真,简明扼要,抓紧时间。”接著他转过身面对毛主席像和宝书台先鞠了一躬说:“敬爱的毛主席,今天我的任务是扎钢筋,定额十件,我完成了十二件,超额百分之二十,我还帮一起工作的同志修理工具,汇报完毕。”第二个上台汇报的是候铁嘴,一个精精瘦瘦的年轻人。他不紧不慢地走到毛主席像前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一开腔就出言不凡:“敬爱的毛主席,今天全靠您,我才完成了扎钢筋的任务,昨晚拉稀,一点劲都没有,怎么办,我一遍又一遍的念著您的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出万难,去争取胜利。念了一遍又一遍,稀不拉了,肚子不痛了,劲也来了,一下就完成了任务,我能完成扎钢筋的任务要归功于毛主席,我的汇报完了。”第三个汇报的是一个女青年,她斯斯文文的走到毛主席像前,略点了一下头说:“我今天是捡小号鹅卵石,每人每天任务一立方,我因体弱多病,没有完成任务,以后再努力,我的汇报完毕。”......

        腊梅和杜鹃走后不久,金晓丹也被喊到指挥部晚汇报。晓丹看到人很多,挤不进去,就坐在门外的阶檐下的草凳上。她听了每一个人的晚汇报。因为她想了解每一个人的工作,以便在日后的工作中好联系。听了好多人的晚汇报,至少已经有一半人汇报过了,她开始为自己的晚汇报着急,说什么呢?今天自己一样都没有作,还因为秦老师、腊梅一家的遭遇心里很难过。她正在发愁,忽然有人喊起火了!起火了!大家都从会议室挤出来,直往起火的地方跑,晓丹也跟著人流向前走,她从空气中闻到了没完全燃烧的柴油味,为此她断定是发电机房失火了,因为整个工地就发电机房用柴油。人们向失火的地方望去,那火苗有几丈高,火光照亮了大半个工地,黑色的烟尘不停地掉在人们的头上、身上、脸上,脸上掉有烟尘,用手一摸就是一个大花脸。整个工地的灭火设备都动员了,火灾很快扑灭了,大家来到失火的地方。晓丹推理没错,失火的地方正是发电机房,发电的柴油机烧的是重油,气温低了它就呈糊状,在输油管里走不动,没有油进机子,就发不成电了。所以必须要把油加热溶化后才能加入油箱。他们是在加热油时,油开了溢出锅外和火相遇,就燃起了大火。由于机房失火,当然就不能发电了,工地上一遍漆黑,晓丹摸进了房间,摸黑睡了。

        第二天早晨赵局长已经回到工地了,晓丹到指挥部找到了他。他给晓丹布置了工作。说这次要她来工地,主要是要她负责预埋件的制做和施工。在未开始预埋件工作以前把发电机房的失火问题解决一下。说晓丹在漩水解决过,一定要把它解决好。问晓丹在工作上有什么困难,晓丹说还没做,不知道会碰到什么困难,到时候碰到了再汇报。晓丹走出了办公室,她去到资料室领了所需的图纸和一些有关的参考资料,又去保管室领了画图用的文具和白纸就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工作两用的房间。用透明的胶纸固定好图纸就开始画柴油机油箱改造图纸了。从画图纸到制做只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既消除了火灾隐患,又能节约加热油的木柴,坪坝里不像山区,木柴是很金贵的。由于她做的第一件事得到了领导和发电机房人员的好评,所以当她进行预埋件制作和施工时比较顺手,但制做和施工责任都很重大。制做错了浪费材料,施工错了则要把所浇的混凝土打掉重新再浇。这两项工作一点都不能粗心大意,晓丹做得很细心很认真,把整个的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中去,似乎心境平静了许多,但生怕出错,心里很焦虑。

        三个月以后,指挥长赵局长被揪出来了,在工地上斗争了几个晚上,奇怪的是把晓丹等四人也弄到台上陪斗。赵被揪出来的原因是他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当兵时曾打过解放军,挂的牌子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赵在批斗会上辩驳说:“争江山,夺社稷,各为其主;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打谁不打谁不是当兵的能作主的。”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当了兵有不有罪这说不清楚,但这和金晓丹小邓拓‘罪’是绝对没有联系的。晓丹开始迷茫了,做事开始精力不集中,她怕在工作中出错,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祸殃,于是她把所有的东西都退给了指挥部,向代指挥长说:“我能力有限,怕出差错,影响工地建设,我回去了。”那指挥长并不是好言挽留她,而是声色俱厉地骂她:“你这反动的家伙不识抬举,公然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你等著瞧吧。”晓丹从头到脚都凉了,头也不回的走了。

        当她走到家门口桂花树下时听到家里有几个人说话,她停住了脚步,仔细地听。“怎么回事?说她一早就离开了工地,怎么还没有走到家?”“我问你怎么还没走到家?你恶什么呀?丹丹不见了我还要向工地要人呢。”这是爸爸的声音。“你不要倒打一耙,我们就是揪她回工地的。”晓丹马上意识到不能回家,她把行李轻轻地放到桂花树的丫巴上,只带了胯包直奔河里,几篙子把渡船撑到了东岸,下了船锚,沿著东岸新置的椿树林走。边走边想到哪儿去。到外婆家里去不得,一来他们住在街上,且成分不好,在那儿坐不住,二来外婆家也够惨的了,不忍心再让他们为自己担惊受怕。到姐姐那儿也去不得,姐姐也是打成了小邓拓的,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她住在学校,一去说不定学校就知道了,找她的人也很容易想到她会到姐姐那儿去。最后她想到了老外婆家,老外婆就是父亲的外婆,她老人家早去世了,就连几个舅公也早就去世了,就剩三个表叔。他们是清一色的贫农,且住在黄祠寨的北边恐龙山。主意已定,就到老外婆家去。她在路旁的小面馆里吃了两碗面,今天她还没有进食呢。吃饱了她又急匆匆地上路了,还是小时后跟著爸爸去过几次老外婆的家,有些不认得路。但她把握著东北大方向,抄著小路走,中午时分她走到了黄祠寨山脚下,她在白沙水井喝了几捧水,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了一阵子,开始向山上爬,山很陡峭,爬上去很费劲,在半山腰休息了几分钟又继续往上爬,到恐龙山时已是暮色四合,家家户户都点了桐油灯,说起这桐油灯,还真是这湘西才有,是一个带把的小碟子,铁质的,在这小铁碟里盛进桐油,再放两三根灯草,点燃灯草就是灯了。要大一点就加根灯草,要小就用一根灯草。晓丹凭著朦朦胧胧的记忆走到了他大表叔的家门口。大门虚掩著未关,她在门上敲了两下走进了堂屋,表妹从内屋出来迎接了她。表妹文革开始的那年高中毕业,没能参加高考,回乡务农,算回乡知青。“丹姐,哟,稀客,快进内屋坐,天气暖和了,不烤火了我们晚上就坐在内屋里。”“栀子,你好,几年不见,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说着她走进了内屋,她和表叔打招呼,表叔虽脸上有一丝微笑地说:“丹丹来了,快做饭吃,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饿坏了。”但说过后马上就没有笑容,脸上呈现出凄苦和悲哀。“表婶呢?表婶不在家?”说到表婶,表叔的眼泪夺眶而出,张栀子也哭著说:“我妈用报纸剪鞋样子,剪坏了毛主席像,被抓走了。”“也是该出事,我和栀子都去修水库去了,若我们只要有一个人在家就不会出这种事啊。”晓丹心里感到很惊愕,但还是安慰著父女俩:“表婶她没事的,你家成分好,教育教育就会回来的。”“话是这么说,这事放下去四两都没有,但提起来就会千斤。她碰到了我们张家的世仇呀。”“什么世仇啊?”“还是解放前夕,张王二家争水灌溉,你二舅公打死了王家的人跑了,解放后你么舅公当了乡长,你二舅公才幸免无事,王家一直不服气,但也无可奈何,现在是人家当大队书记,你表婶碰到了人家的枪口上,凶多吉少啊。”“你们单家独户的,表婶在家里剪鞋样子,人家怎么知道的?”“说来也是该然,她偏偏去大队书记家脱鞋样子,用的就是他家的报纸。人家故意给她的也未可知。听人说鞋样子一拿到屋,人就被捆走了。”晓丹陷入了沉思,这世道怎么了?表婶是一个贤淑的贤妻良母,遭此暗算也太冤枉了。“你们应该把这些情况向法院呈述。”“我去说了,法院说我再胡言乱语就要把我也抓起来,我想现在的世道不讲道理,把自己讲进去了也不解决问题,我和你表婶都进去了,栀子怎么办呢。后来也没有去讲了,可伶你表婶啊。听人说要送到与江西搭界的一个叫什么江的茶叶场去劳改。”“爸,别人乱说的,说不定妈妈哪天就回来了。”“那就好,你快点给丹姐做饭菜,她一定饿坏了。”

        晓丹吃完饭后同栀子来到卧房中,两人上床躺下后晓丹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栀子,栀子说:“丹姐,你来时已经天黑,你只要不出去,就没人知道,我妈出了事后,没有人到我们家里来。还有一件事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我爸,我妈妈已经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我已收到罪犯家属通知书了。再有八天就要被送到茶陵米江茶场去了。我想给妈妈做些衣服送去,听人说那儿很冷,说是与江西搭界的大山区。你在这儿可以给我帮忙。”“好哇,我在躲难的时候能为无辜受害的表婶做点事情,在心灵上也是一种安慰。”“丹姐,这世道到底怎么了?”晓丹没有回答栀子的问话,栀子以为晓丹睡著了,也就不再说话,其实两个人都翻来覆去好一阵才睡著。

        天不亮俩人都醒来了,都是心里有事睡不着。张栀子把妈妈织的一个家机布和妈妈的样衣裤拿出来交给晓丹,按生产队的规定,她是不要出早工的,但吃了早饭她就要出工了。天刚亮爸爸就出工去了,俩人一边做饭菜,一边商量著做几套,商量的结果是做两套内衣裤,两套外衣裤,并要栀子托人买染料,穿在外面的衣裤要染成黑色的。商量好后,晓丹把栀子的书桌上的东西都拿开,擦干净后就开始裁衣裤,她做得很认真,很细心,她是在给一位无辜受害的长者做御寒的衣裤。

       张栀子还用卖麦冬的钱和家里仅存的布票给妈妈买了一套绒衣裤。一切准备就绪,栀子向生产队请了假给妈妈送去。临走时晓丹给栀子送了二十块钱,说是送给她妈妈的。栀子本不想要晓丹的钱,但家中实在拿不出一块钱来,妈妈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能让她拿点钱去当然好。于是她说:“丹姐,我实在不能拿你的钱,但我现在一块钱都没有,能让妈妈带点钱去当然是好事,就算是我向你借的,等我有了再还你。”“栀子,你说到那里去了,我们是亲戚,我是送给表婶的,碰到这个事,不然我会陪你去看你妈妈。请一定代我送送她,要她想开些,政策是会变的,很快就会回来的。”栀子趁著天还没亮,走到爸爸的床前告诉爸爸,说向生产队请了假,要去看看妈妈。她走出门的时候外面还是黑的。

       上午她就来到了看守所接待室,看守所的干部要她在接待室等著,去叫她妈妈出来。栀子两眼盯著看守所的大门,盼望妈妈早点出来。妈妈终于出来了,那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满头花白的头发很蓬乱,妈妈为什么不把头发盘成髻呢?是簪子掉了吗?妈妈是不是心里急著见到亲人走得快,显得有点向前倾,妈妈一走进接待室就抱著栀子哭,一句话都讲不出来。栀子也忍不住哭了,但她还是边哭边把要讲的话讲了:“妈妈,爸爸因去挑死角粮不在家,所以没来看您,他的身体很好,您放心他好了。我和丹姐给您做了四套家织布衣裤,内外各两套,外面的还染了一下。丹姐还给您送了二十块钱,说是您用得着的。我挖麦冬卖的钱给您买了一套绒衣裤。望您保重身体,我和爸爸等著您早日回来。”栀子妈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在水泥地板上,水泥地板不渗水,地下湿淋淋的一大片。她哽咽著,嘴巴一瘪一瘪的颤动著。她终于发出了声音:“栀子,妈冤枉啊,那报纸是王支书给我拿的,我不识字,但菩萨儿还是看得到的,没看背面,好像是王支书施的套子,现在人家一手遮天,我能熬过十五年,到他遮不到天的时候我还要和他评评理。”“妈,我和爸都知道你冤枉,胳膊拗不动大腿,筷子拗不动床橼,人家在上,我们在下,到能说话的时候我和爸都会给你说话的,你好好爱惜身体,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妈妈抚摸著栀子的脸,一遍又一遍地为女儿擦拭着眼泪,哽咽地说:“你和爸爸也要保重,你爸爸土改时腿受了枪伤,受不得冷,你冬天要多提醒他穿棉裤。”她停了停又说:“你和志全的事还是按原来的时间办吗?”栀子违心的点点头,其实对方一知道她妈妈出了事,就说部队有规定,不能和二十一种人结婚,来信与她解除了婚约。“结婚了还是按原来的安排住在我们家里吗?”栀子又违心地点点头,妈妈的心已经伤透了,不能再伤她的心。“那就好,那就好,你爸爸我就放心了。”“妈妈,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地照顾爸爸的。”“只是以后有了外孙没人带,志全没老人。”“妈妈,别想那么多,有爸爸呢,再来你也会很快回来的。”栀子仍然安抚著妈妈破碎的心。接待室的干部看看手表说:“刘兰花,接见的时间到了,话说完了吗?抓紧时间。”母女俩都知道离别就在眼前,母亲紧紧地抱著女儿,女儿也紧紧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讲,母女俩紧紧地抱在一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悲到无语悲已极,此时无声胜有声。

       栀子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门,像看着吞噬了自己亲人的鳄鱼一样无可奈何地看着那高墙和高墙上架设的电网,那高墙转角处的哨楼上有荷枪实弹的哨兵,在兰天的映衬下像座铜像。妈妈,再见你的时候不知是何年何月?到时候不知你又添多少白发?不知你又添多少皱纹?不知岁月又把你的脊梁压弯了多少?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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