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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二十)

(2006-07-16 16:01:21) 下一个

第二十章 梦雅漩水遇晓丹

         漩水工地元旦放假一星期,因大雪纷纷扬扬,晓丹不敢带著儿子下山去桂花村,怕在路上出意外。她托赶集的人买来了鱼肉和蔬菜,工地柴炭都很充足,她娘儿俩打算哪儿都不去,就在工地上过。工地人一走就没有发电了,是指挥部办公室送来的腊烛。下雪天天黑时外面白皑皑一片,工棚内却黑漆漆的。晓丹把工棚的门一天到晚都关得紧紧的,一怕虎狼,二怕歹人。她煮好了饭,就著取暖的炭火炖了土豆和排骨,正准备吃饭,外面却有人敲门,她胆怯地走到门后问:“是谁呀?”“我是落难的人,能在你这儿搭个歇吗?”“你是那里的人?碰到什么困难了?”“我是县中教书的罗梦雅,下放到晓村,走到这儿黑了,我们祖孙三怕葬身虎腹,想搭个歇,我们吃的睡的都带起的。”晓丹听到说是罗老师就开门了,三个雪球一起滚了进来,罗老师说:“还是出去把雪拍干净了再进来,三个雪球又滚出去。待他们把雪拍干净再进来时,晓丹已添炭烧旺了火说:”“罗老师请坐,我是你的学生金晓丹啊。”“你是金晓丹呀,真是老天有眼,让我们绝处逢生。”晓丹为祖孙三端来了一盆热水说:“洗洗脸,暖暖手,就吃饭吧,菜是够的,我还煮点饭。”“我们带了糯米粑,饭少了就烧粑粑吃吧。一来煮饭赶不到急,二来可以减轻我们的重量。”“好,那我就不煮了,我们开始吃吧。”晓冬已经为每一个人准备了碗筷,连娘儿俩平日喝开水的杯子都派上了用场。五个人围着火坑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罗老师祖孙三的脸开始由黑褐色变得红润,身上打湿的衣服在炭火的烘烤下浑身冒著烟。“晓丹,你在这儿过得好吗?”“还好,生活条件差一点,但似乎离那疯狂的政治喧嚣稍远一点,思想上没有原来那样的紧绷了。现在城里的局势怎样?”“血腥得很,我们学校有两位老师自杀,李锦绣老师你认识的,就是教世界地理的李老师,她是个人问题招来的祸殃。她爱的人离她而去,杳无音信,她忘不了他;她不爱的人像毒蛇一样的缠著她,折磨她,最后毁了她。什么文化大革命啊,都是在那儿图报复,泄私愤。好多人都疯了,六亲不认,这一向是驱赶二十一种人,说是二十一种人不能留到城里过元旦。你猜赶我们下乡的是谁?”“我怎么猜得着呢?”“是我的学生穆世仁,他声色俱厉地说我多留城里一分钟,城里就多一分危险,就好像我是撒旦一样,真是岂有此理。他真是疯了。”“现在要疯才能吃香,疯狂的时代,不疯就会受苦。老师说说别的吧,说到他就会倒口味。”罗老师意识到自己不该说到穆世仁,马上转了话题:“我不是想留到城里过元旦,你想儿子死了,媳妇改嫁了,那有什么心思过元旦啊。我只想在城边找个地方落脚,我们三个人还不是吃我那点工资啊。隔城近,买点什么方便。这事也是自己对形势估计得不足,原来想我们三个人都不是下放对象,要是早想到要下放,到城边找个落脚的地方还是找得到的,学生中还是有没疯的人。”“老师,不要后悔,越是偏僻的地方,说不定生活水平越低,你们是消费,不是靠劳动所得过日子,说不定对你们是好事,您想,菜可以种,柴可以捡,这就会把生活费用减少一半。据我所知,那儿有我县第一批建的水轮泵站,农民已经用上电了。水电便宜,只几分钱一度电。”晓丹的一席话使罗老师的心情好多了,晓丹说得没错,她们是来消费的,说不定会真的因此而受益。她的脸上有了些许的笑容。“罗老师,李老师和我姐很要好,她们一起到仙人界林场烧过炭,我姐很嵩拜她,说她的文章写得好,为人处事很和善,有健全的人格和尊严,她死了我姐一定很难过。”“谁不难过呀?但泪水只能往肚子里咽,学校连棺材都没给她买,还是有个临时工李老头看不过意说了话,帮著取了李老师的存款买了付棺材,多亏了那李老头儿,不然李老师就要口吃黄土了。他帮著埋葬了李老师,说知识分子还不如大老粗心善,一部分人知识越多越反动,一部分人知识越多越毒辣。这些知识分子都怎么啦?中国怎么啦?他辞工不给这些知识分子煮饭炒菜了。”“老师,这李老头的话很深刻啊,这几年真的不知道中国怎么啦?你看,很多事情都是颠倒的,有知识的人成了臭老九,没知识的人凭手上的老茧上了大学;有经验有文化的干部成了叛徒、特务、走资派,没经验没文化的工农兵进了各级革委会;有经验有医术的医生去打卫生扫厕所,没经验没医术的赤脚医生给人看病;书读得好的学生成了修正主义的苗,读不好书的人成了社会主义的草,成了闯将,成了英雄。”三个小人先是烧粑粑吃,吃饱了开始打瞌睡,这师生俩只顾讲话,端在手中的饭都凉了。晓丹提议先给孩子们洗脸洗脚到床上去睡觉,她俩再热饭菜吃,再畅谈。

        小孩们都睡著了,外面的北风呼啸,夹杂著雪花打在工棚的板壁上唰唰响,师生俩把没吃的饭菜合到一起煮了煮,分成两碗边吃边又聊上了。两人讲得很投机,一个是语文老师,一个是高才生,晓丹高中毕业时本想考文科,罗老师建议她考工科,说她思维太敏捷,搞文容易出事,没想到学工也出事了。她说:“说文化大革命是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这倒是真的,你不关心政治,政治要关心你,你无处可逃。当初老师要我不学文,我认为是对的,我一直远离政治,只想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苦讨苦吃,没想到现在还是倒了霉,说我是小邓拓,邓拓是谁呀?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啊。”“当时是反右使我产生了远离文科的想法,我发觉一般划成右派的都与文有关,反右派比起现在的文化大革命那又是小巫见大巫,反右的比例是知识分子的百分之五,文化大革命却是大部分的知识分子,还要株连九族,知识分子要吗疯了,要吗毁了,惨啊。”“罗老师,您是饱经沧桑的人,您认为这样的局面正常吗?”“不正常啊,但也没有听到说有人造反,也没听到说有外族侵略,一般的有外族侵略或有人造反,对内管制严酷还情有可原。我想党中央一定是出了奸臣。”二人都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仍然下著鹅毛大雪,吹著呼呼的北风。罗梦雅几次要走都被金晓丹留住了,漩水隔晓村虽不远,但山高林密,常有野兽出没,特别是大雪封山后的野兽,难以觅食,更是凶恶。直到第三天早晨雪停了,太阳露出了笑脸,但北风还是一个劲地吹,罗老师说这是走的好时机,有北风吹著,雪就不会溶,特别是那密林里头,雪不溶路就不会滑。晓丹花钱请了一个农民送罗梦雅祖孙仨。晓丹看见他们往雪茫茫的山上拔涉,心中真不是滋味,六十多岁的老人应该颐养天年了,可是罗老师还要带著两个年幼的孙儿奔波,自己城里的房子不能住,天寒地冻,在这风雪中往那无亲无故的穷山僻壤奔,对一个早过花甲之年的人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想到这些,晓丹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天黑时送罗老师的老农回来了,他向晓丹报告了罗老师安全到达的消息,说罗老师祖孙仨被安排住在生产队晒谷棚里,房子还宽敞,也很安全,房子是砖木结构的,不透风,还暖和。生产队送来了柴炭和蔬菜,他与祖孙仨一起在她们的新家做了一顿饭吃了才往回走。晓丹听了这番话后心里稍微好过些。

         半个月后,在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晓丹带著晓冬赶早去了晓村,娘儿俩走进晒谷棚时,罗梦雅正在做早饭,两个孙子正在看电视。虽是黑白的,但在当时还是很稀有的。“罗老师早!”晓丹打著招呼,“啊,稀客,稀客,请坐。”罗老师很高兴,下乡后,这是第一次有人探望她们。“我加升米。”“不必了,我们在家吃了早饭才来,你们快忙早饭吃吧。”晓冬早和两个孩子看电视去了。“在这儿还好吗?”“好,好,比在城里平静多了,这儿有这儿的阶级斗争,但它是这儿人与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扯不到我的身上来。”“这儿也有阶级斗争对象吗?”“这儿都是清一色的贫下中农,但他们阶级兄弟之间也有阶级斗争,有时甚至斗得你死我活。我告诉你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我们大队发电的水轮泵电站是两个年轻人建起来的,一个名叫秦文杰,一个名叫姚学礼。社员用电了要收电费,开始是秦文杰收,姚学礼总怀疑秦从中捞得了好大的油水,日思夜想要取而代之,但实在找不出理由。有一天姚学礼正在县城里游荡,猛然看到秦文杰的父亲把毛主席的石膏像用汗手巾捆到脖子,这可是个天大的发现,他一路小跑地到治安指挥部报案,说有人要吊死毛主席,治安指挥部的民兵又跟著姚学礼一路小跑地来到秦老汉身旁,看见秦老汉用汗手巾捆到毛主席的脖子用千担挑著,二话没说就把秦老汉五花大绑送到看守所去了。通知秦文杰送衣被给父亲,父子见面,秦老汉把姚学礼带人抓他的事给儿子说了。秦文杰回到晓村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姚学礼打成残废,他放了他的脚筋手筋。第二件事是把妈妈送到姐姐家里,做完了这两件事,他自己到县法院投案自首,两个人一个终生残废,一个被判十年有期徒刑,秦老汉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鹤蚌相争,渔夫得利,现在水轮泵电站归大队书记的大公子管了,这种斗争太残酷了。”罗老师一口气讲完了这个故事,她的内心很不平静。“是的,罗老师,您说得对极了,漩水供销社有两个营业员,平日关系不好,都想找机会把对方排挤出供销社,但两人都是贫农出身,两人都是初中毕业,两人都是共产党员,太旗鼓相当了,谁也挤不动谁。一天终于机会来了,运货的马车夫问管毛主席像柜台的营业员毛主席石膏像放到哪儿,营业员说放到后面去。另一个营业员认为机会来了。因为后面那栋房子是仓库和厕所,他说管毛主席像柜台的营业员要把毛主席像放到厕所里,到公社告发了,结果那个管卖毛主席像的营业员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阶级实际上是人为的划分,人们实际上都在那儿为利益而争。国与国之间,团体与团体之间,政党与政党之间慨莫能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善恶之分在于善者与人为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与人公平竞争,心怀正义,胜了伶悯败者,败了也不怨恨对手,自己再努力迎头赶上;恶者在于耍阴谋,施诡计,用心险恶,手段卑鄙地加害于人,置人于死地而获得利益,这种利益往往是血腥的。”“今天天气好,等太阳出大了我们出去走走,这儿的空气好,我在这儿与世无争,正如你说的,比起城里相对平静。”“老师,我们就在家里说说话,还是不到外面去为好,怕碰到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惹麻烦。这儿也有很多社员到漩水工地当民工,我认识。”“那我出去买点菜,速去速回”罗老师说着走出去了,晓丹再三阻拦都没拦到她,她直意要去。不一会儿,罗老师买来了一条大鱼,她做了一火锅酸辣鱼,中午饭大小五口吃得有滋有味的。“老师,我是不放心您,来看看,看了我放心了,这儿比城边上的公社好,现在城边上的公社都还没通电,烧柴烧炭都要自己花钱的,才没人给您送呢。等太阳还没下山时我们娘儿俩就要回去了,山上走路宜早不宜迟。”“晓丹,谢谢你来看我们,人活著不容易,让我们在心灵上彼此支持著吧。我们是师生,更是忘年之交的朋友。”“罗老师,您的人品我很敬佩,你在花甲之年还能挑这样的重担,真不容易啊,望您保重。”晓丹牵著晓冬走出了门,并说:“老师,不要出来送我,后会有期。”说着带紧了罗老师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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