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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十)

(2006-06-21 14:35:40) 下一个

第十章 划右派在劫难逃

        芙蓉省师范学院是一所全学科的师院,是本省人类工程师的摇篮,它座落在湘江西岸,桔子洲头,岳麓山下。戚金宝已近而立之年,加之自己的出身不好,能在这所学院里升造真是喜出望外。所以一到学校就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去了。他期望着两年后他会是一个很出色的教师。可是临近毕业时的一场反右斗争彻底地摧毁了他的理想和前途。         他读二年级的时候学院里开始了整风运动,老师们都满怀著极大的政治热情给共产党提批评建议,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放得差不多了,就马上开始反右了,这种民主的整风运动一下变成了“引蛇出洞”,既是蛇,那就要全党共讨之,全民共诛之。于是反右斗争在全国如火如荼的开展起来了,每一个单位都下达了右派分子的指标,单位的领导心术不正的认为是铲除异己的好机会,趁机把自己在政治上、业务上竞争对手划成右派,发动一批人把这些右派口诛笔伐,说他们是披著人皮的豺狼,是化为美女的毒蛇。有的单位领导心地善良,几个人到一起工作就像兄弟姐妹一样,为完成指标,大家坐在一起商量,最后流着眼泪抓阄。在那次反右斗争中中国五十多万知识分子被划成右派,打入另册。秦始皇把知识分子焚书坑儒,杀士不辱士,因为士可杀不可辱;但右派被批倒批臭,尤如行尸走肉,生不如死。戚金宝是学生,学生中不划右派,但有插白旗的指标,所谓白旗就是说你只读书,不关心政治,当时叫走白专道路;也有关心政治过火的,说你有野心,是政治小扒手。戚金宝太爱读书了,在同学中成绩太突出了,他被划成了白旗。毕业分配时降级使用,他被分配到芙蓉省最西边的边城二师教书。

         金七桂所在的大垄县天门小学,反右斗争第一个揪出来的右派是万涟漪的丈夫姚乐山,他是美术老师,美术学院毕业的,经常在杂志上发表作品。揪出前一个月他就知道了,他画的百花图在美术杂志上已发表半个月了,按常规稿费早就该寄来了,但一直都没寄来,后来又在报纸上看到有一则消息,凡是作品作者划成右派的稿费,没有付的一律不付。他分析时局,自己会划成右派无疑。与万涟漪商量,为了女儿的前途就离婚算了。姚乐山说得好:“我们一家人是一个整体,像一个人,哪一个器官出了毛病就割掉,以免影响全身。”万涟漪说:“缺了器官的身体是残废的身体,一个器官有毛病,是有病的身体,有病的身体有康复的希望,残废的身体永远残废。不离,死了也得个全尸。”“我们是死是活不重要,姚瑶,为了姚瑶,我们要离婚,莫蠢,还不是做个样子,又不是真离婚,我的心里永远都有你。”“我怕受不了。”“为了姚瑶,我想应该这样做。”“乐山,我永远都愿和你同甘共苦,不过说为了姚瑶,我应该听你的。”“请相信我,只要我还有能力帮助你和姚瑶,我一定会尽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我想我们应该尽快地把姚瑶送到省会姥姥家去。她年纪太小,不要给她心灵上留下阴影。”万涟漪心里很苦,她刻骨铭心地爱著乐山,恩爱夫妻在政治风雨未到之前就要被迫著分手,他们送走了姚瑶,真的办了离婚手续,姚乐山从家里搬出去了。

        学校一放署假老师就集中学习了,这次学习有别于以往的学习,往年都是总结教育经验,交流推广。这次是反右学习班,是决定百分之五的教师命运的时刻,谁在百分之五之列?谁在百分之九十五之列?每一个人都在心里打著鼓,颤颤惊惊,如履薄冰,心里都压了一块石头放不下。

        第一阶段花了一星期的时间学习文件,这次反右斗争就是要把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揪出来斗垮斗臭,每一个教职员工都要向党表决心,跟共产党走,与资产阶级右派划清界线,和资产阶级右派斗争到底。接著就开始梳右派言行的辫子。就在开始梳辫子之时姚乐山被学校党支部书记喊去了。这支书姓党名卫国,不太急进,心中尚存人性。他对姚乐山说:“乐山,我把你请来,是想你给我帮个忙,这个忙随著事态的发展,对你是残酷的,但我没有办法,在我们学校找不出第二个会画画的人。”“支书,你说吧,要画什么我都画,我是学美术的,义不容辞。”“画披著人皮的豺狼,这是我们教育战线统一布置的宣传画模式。把右派分子画成披著人皮的豺狼向党猖狂进攻。”“画几只?”“画两只吧。”姚乐山听党卫国的口气,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对党卫国说:“我一定会把这付画画好的,放心吧。”他走进了画室铺开纸,拿出笔和水彩,专心致志地作著画,当两条狼轮廓初现时,他不禁哑然失笑,曾几何时自己变成了一条张牙舞爪的豺狼?!滑稽之极,不禁悲从中来,即使是坏人也还是人吗,为何要画成披著人皮的豺狼呢?且不是污辱人吗?他画得很认真,一上午就画完了。他把画送到党支部办公室,支书要他坐下,问他:“乐山,为什么要离婚呢?”“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吗。”“大难临头,两人一起飞彼此之间也有个照应啦。”“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成为婆娘儿女的累赘。”“还是不离的好,万涟漪须要你的照顾。”姚乐山细细咀嚼著党卫国的话,他打了一个寒颤,难道万涟漪是我画的另外一只披著人皮的豺狼?

        第二天上午八点通知在礼堂开会,姚乐山在八点前就来了,他走进礼堂看到主席台的标语是:批斗右派分子姚乐山大会。礼堂的墙壁上贴了很多红红绿绿的标语,他在台下选了一个靠墙的地方坐下了,刚坐下,党卫国就来到了他的身边说:“姚乐山,你去报个到吧!”说完往礼堂后面走,姚乐山跟在后面,原来昨天画的画贴在礼堂后面的墙上,姚乐山马上意会到了,他从党卫国手中接过笔来,姚乐山三个字一气呵成,竖列在画面的大豺狼上,对党说:“是这样吧。”“是,你现在到礼堂外边去,等一下喊你再进来。”当姚乐山走出礼堂时,已经有很多老师走进礼堂了,还有一些外校的老师。在主席台上后面是一排坐凳,坐凳前还放著三张办公桌。台的前面放著一张矮凳,旁边竖著一个用纸箱做的牌子,上写右派分子姚乐山之座。人都陆续到齐时,党卫国宣布开会了,接著是阵阵的口号声,姚乐山在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中被带到了台前,在给他准备的座位上坐下了。党卫国开始宣布右派分子姚乐山的罪行:姚乐山利用画画反对党,反对毛主席,今年他画了一付画,画名叫百花图,九十九种花都开了,唯独牡丹花是两个未开的花蕾,要害就是这两个花蕾,一个代表毛主席,一个代表共产党,他这付画的要害是恶毒的攻击毛主席、共产党独裁。以上材料是人民画报报社转来的,我相信姚乐山和大家工作生活在一起,一定还有好多右派言论,下面就由大家检举揭发。第一个发言的拿著一张画说:“我首先介绍一下,这张画是姚乐山今年二月发表在人民画报上的作品,画名野菊花,我数了数他画的菊花的花瓣,每一朵不多不少十二个花瓣,这数不清的花朵就是数不清的国民党党徽,这数不清的菊花表达了姚乐山对国民党无限的留恋,他用这张画表达了他妄想国民党卷土重来的反动思想。利用画画反党这是姚乐山的一贯伎俩。姚乐山,你要老实交待你画这张画时的真实思想。”“我在画的时候只数了野菊花的花瓣,追求真实,要说和国民党的党徽一样,那该把那满山遍野的野菊花都消灭了,但这个物种也许在好多万年前就有了,至少比国民党的历史悠久得多,现在说它的花瓣数犯了罪,公平吗?”台下的人先是一阵静默,尔后马上有小声的议论。党卫国击了两下掌说:“安静,安静,大家可以就以上说的画进行批判,也可以揭发新的问题,发言要一个一个地说,不能这样闹轰轰的。”下一个发言的仍然拿著一张画,这画名是“撒网”,画面上画了一个很健壮的渔夫,穿着短裤,打著赤膊站在金光麟麟的河里,端著网正准备撒出去。渔夫的身后是天门山和山前的村庄,有绿油油的庄稼,有飘著炊烟的村舍。画面除表现渔夫的阳刚之气外,也描绘了祖国的美丽山河。发言人指著画说:“这画是姚乐山画的,他画的打鱼人没穿衣服,只穿了一条短裤衩,这分明是攻击在毛主席和共产党的领导下,老百姓连衣服都穿不上,无事可做闲得无聊去打鱼,姚乐山,你要老实交待你的真实意图。”姚乐山说:“大家想想,穿着衣服洗澡是表示富有,还是表示愚蠢;中国农村的职业是农、林、牧、付、渔,打鱼也是一种职业。”姚乐山原来只想到百花图有问题,其实他画百花图的时候是想的花蕾比花朵更具生命力,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发言的一个接著一个,他最近几年发表的作品差不多都拿来批判了,后来他不说话了,也不向台下看,他怕看到万涟漪,他不愿看到心爱的人为他难过。

        几天的批斗,给姚乐山揭了一百多个问题,最后要姚乐山交待。他说:“各位领导,各位老师,这几天大家对我的教育像猛掌把我击醒,使我认识到我的作品里有那么多的毒素。但我当初画的时候,确实没有你们说的那些想法。不知者无罪,我确实不知道那些画里有那么多有毒的东西。还望领导和老师们指教和谅解。”他知道怎么说都一样,何不拿出点勇气来说几句大实话。他讲完后马上响起了雷鸣般的口号声。“打倒右派分子姚乐山。”“姚乐山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喊了一阵口号后又要姚乐山讲,但他已不存任何幻想,所以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学校反右领导小组商量把姚乐山搁下来,批斗下一个右派。

        下一个右派是谁呢?下一个右派是万涟漪。她只比姚乐山迟一个星期揪出来。罪名是她平日爱唱“天涯歌女”、“四季歌”、“红梅赞”。在批斗会上一个厨工发言说:“你天天唱那天上妓女和四姐,你老师当得好好的,又想当什么天上妓女,当什么四姐,你是在那儿扰乱人心,散布封资修。”她停了停接著说:“你还唱什么花木兰,唱什么霓虹羽衣曲,这是吹捧帝王将相,宣扬个人英雄主义,还弹什么满江红。什么是满江红,满江红就是要把屠刀砍向无产阶级,要世界血流成河。你今天一定要向革命的教职员工交待清楚。”主持批斗会的也向万涟漪说:“你必须交待真实思想。”万涟漪站起来,嘴唇动了动,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就是因为菜里面常有草鞋板儿虫和涎蚂虫给她经常提意见使她怀恨在心,罗列这些乱七八糟何等可笑的东西来报复她,她能说什么呢。真是万般的无奈,没想到乐山画的两只披著人皮的豺狼竟然是她们夫妻俩。批斗会上发言的一个接一个,讲的是什么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好不容易盼到十二点午休,她才拖著疲惫的身心回到了那冷清无爱的小屋里。姚乐山离婚后从家里搬出来与做杂务的老李头住在一起,划成右派后安排他打卫生,中午睡午觉时老李头把嘴放到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乐山,今天上午万涟漪也被揪出来了,她的脸色很难看,你得去看看他,一夜夫妻百日恩吗,几年的夫妻一世亲,我知道你还爱著她。”姚乐山一翻身就往家里跑,一口气就跑到了家门口,他推门,但门闩著,他敲门,里面没反应,他绕到后面的窗户前,扳弯了窗户上的钢筋才爬进去。他找到涟漪时,涟漪已经不省人事的仰卧在床上,床头柜上放著一个空药瓶,一个空水杯,旁边还放著一封信。他摸摸她的胸口还有心跳,探探她的鼻子还有呼吸。他把信放入衬衫口袋里抱起涟漪就望医院跑,时间就是生命啊,他拼命地跑,在路上他碰上了一辆马车,车主说:“快上车!”旁边有人说是划了右派想不开,要划清界线。车主说:“不关什么左派右派,我老庹无党无派,救人一命,胜造七级福途。”姚乐山抱著万涟漪坐在马车上,老庹也坐上了车把马鞭甩得叭叭响。到了医院很快作了灌肠洗胃,医生说抢救得及时,没有生命危险,住几天院就行了。他先向马车主道谢:“大哥谢谢你了,这是五十块钱,请你笑纳,不成敬意。还请你告诉我尊姓大名,住在哪儿,以便日后登门道谢。”“你正需钱用,我不能要你的钱。我庹某人可不是和钱一天生的人啦,行侠仗义是做人的本分。我姓庹名玉卿,家住路边饭店,四海为家。我和马吃饱了全家不饿。你堂客无事了我告辞了。”姚乐山拱手相送眼里溢满了感激的泪花。他走进医院办公室借用电话向学校汇报万涟漪的情况,向学校请假。万涟漪很快就醒来了,她看到姚乐山守在床前,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乐山的脸上也流满了泪水,在这公共场所,他们能说什么呢?唯有这眼泪可以尽情地流,流多少都不犯法。辛酸、屈辱、苦涩都溶化在这悲痛的泪水之中。

        第二天姚乐山问了医生要住几天院医生说要住五天,要到下周一才出院。他回到了学校,先把老李头那儿的东西拿回家,到了家里他取了所有的现金和存折以及一些衣物打了一个包放在家中,他来到了党卫国办公室,他哭著向党卫国说:“党书记,医生说涟漪还要五天才能出院,请您给予我们人道主义关怀,等她命活过来后,一定要她好好地改造思想,就怕她命活不过来呀。”“哭什么呀?五天就五天吧,又没有人催你们回学校。”“那就太感谢您了。”他双手作著揖地退出了支书办公室。他到家里拿了包回医院去了。

        星期六下午,他对涟漪说:“我们出院吧!”“你不是请了五天假吗?”“干吗非等到五天?我们还是早一点走好。”万涟漪已经会意了,在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他们办好了出院手续。他们随著医院工作人员的人流走出了医院,在距医院不远的一家饭铺吃了晚饭就黑了,两人走出了饭铺,走进了风云四合的夜幕里。“到哪儿去?””漂泊吧,处处无家处处家吧,我想你连死都不怕,绝对不会怕吃苦。”姚乐山边说边从包袱里拿出几样衣物,开始穿戴起来。他穿上斜襟满清装,带上两鬓有点花白的假发髻,活脱脱的一个老太婆,把嘴凑到万涟漪的耳边说:“我现在是你的妈,往西走吧,三天后发觉我们逃亡了,肯定会往东方找我们,所以必须反其道而行之。你的工作证我加了一点,你现在是方涟漪了。”“乐山,我佩服你的聪明才智,那怕做山洞里的野人,我也生生世世永相随,那怕乞讨为生,你在前面讨我在后面端钵。只是苦了我们的老小。”“我给你我父母各写了一封绝命书,一来是把姚瑶托付给他们老人家,二来也可算是放一颗烟幕弹吧。”他在朦胧的月色里看到了路边的邮筒,把两封贴好邮票的信丢进了邮筒。“乐山,我们必须有一个目标吧。”“我想我们可以经四川、青海、新疆去苏联,我们读书时学的俄语,只有这一条生路。”他们边走边说,走了三个多小时,他们走到了青天河小镇上,镇上有一家客栈,栈堂里点了一盏美孚灯,把栈堂和门口照得如同白昼。“我们住下来吧,夜深了,不能走了。”他小声地对她说。“好吧,我也走得有点累了。”二人走进了客栈,在柜台上登记完了就进了他们的单间。方涟漪到客栈的厨房里打了一桶热水,二人洗了脚后就上了床。他把嘴凑到涟漪的耳边,轻轻地说:“让妈妈亲亲你。要是早知道你也划成右派,还离什么婚啦,受那种罪,我是披著人皮的豺狼,我要吃人了。”他紧紧地抱著涟漪,疯狂地吻著。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他们就起床了,走出客栈,借著月光回头看客栈的招牌是三一客栈,两人都很纳闷,这客栈的名字怎么这样怪怪的,没走几步,他们看到了路旁的里程碑上有三个一字。这是他们逃亡路上住的第一家客栈,三个一字深深地刻在他们的脑海里。天大亮时他们走到了石西镇上,走进了石西汽车站,买了两张去花垣的车票,要一个多小时车才得来,他们看到站前街上有卖包谷豆腐的,三分钱一碗,各人吃了两碗,就算是吃了早餐了。还花了五分钱买了五斤血李子。开往吉隆的汽车来了,他俩上了车,一路上他俩不停地吃着李子,既可填饱肚子,又可以解渴。下午他俩在花垣拦了一辆装了煤的货车,傍晚时来到了边城,这芙蓉省最西边的集镇,是大作家沈从文笔下翠翠的故乡。逃亡的人无心欣赏风景,他们得洗去身上的煤灰,所以他们在距集镇半公里的小河旁就下了车,给司机两块钱的酬谢,他们选了一个长满笆茅没人的地方,先是趁著天还没有黑定,裸身把沾满煤灰的衣裤鞋袜洗净,接著他们洗头发,洗澡,一路上的署热和肮脏都丢到了小河里。他们来到了集镇上,找了一家招牌为翠翠小妹的客栈住下了,又去隔壁野味餐馆吃饭,他们要了两只斑鸠炒剁辣椒,还要了一大碗枞菌酸辣汤,“母女”俩吃得津津有味,他们都说有生以来没有吃过这样美味的饭菜,也许是饭菜真的味道好,也许是装过包谷豆腐和雪李子的肚子一天没进过饭菜,早已饥肠辘辘。吃饱了,他们还喝了一阵老木叶浓茶,甜甜美美地睡著了,睡著了。第二天他们来到了渡口,不知是否是沈从文笔下的渡口,无从考证,但那确实是在河的两岸架了一根手指大的钢丝绳,摆渡人拉著钢丝绳,带著船到对岸。到得对岸就是四川省的秀山县了。

        五天的假期过去了,天门小学发觉两个右派没有返校,打电话问医院,医院说上周六下午就出院了。党卫国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怎么得了?这可是件大事呀,他马上到教育局汇报情况,到公安局报案。教育局和公安局都向县委汇了报,县里召开了有关部门的联席会议。大家都一致认为一定是这两个书生气十足的青年人受不起那种批斗,跑回家去了,决定派人到省会把这两个右派抓回学校。

        抓人的小分队由两个武警和两个干部组成,他们到了省会后没有抓到右派,但得到了右派寄回的绝命书,两个右派的父母都向抓人小分队要人。两对老人都哭成了泪人儿,儿女痛人心啊。一个星期后小分队回到了大垄县向县委复命,分析是这一对人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了。并且决定在天门小学再揪两个右派。第一个揪出来的是老校长陆文轩,他在这个学校从教三十多年,解放时就在这个学校教了二十几年书,说他推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庇护牛鬼蛇神,向老师和学生兜售封资修黑货。在批斗会上他老泪纵横地说出了知识分子的知心话:“我陆文轩从教三十多年,深懂知识阶层对执政党和政权的从属和依赖,我从心灵到躯壳都是想跟共产党走的,可是你们却举起大棒向我打来,不让我跟共产党走啊!非但不让我跟著走,连我的人格、尊严都被剥夺怡尽,这样的做人还有什么意思?”他已经泣不成声。

        批斗会后,他拖著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家,对老伴说:“娃儿他妈,把你养的鸡给我杀一只□得吃补补身子。”老伴二话没说,要儿子从外面把鸡捉来,杀了用沙罐□好。就在大家忙著捉鸡杀鸡忙得团团转时,陆文轩从后门出去了。当鸡□香,饭煮熟,喊他用餐时才发现他不在书房,书桌上放著一张用墨笔写的字条,字条上写著我去了鹭鸶湾。

        当陆校长的家人风急火急地赶到鹭鸶湾时,他已经躺在水面上在洄水旋涡里上下游走,不再屈辱,不再悲哀,他用生命捍卫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这是他最大的抗争。当他的两个儿子把他从河里打捞上岸时他的鼻子和耳朵流著血,眼睛瞪得大大的,两只拳头捏得紧紧的。两个儿子给他做人工呼吸,把胃里的水倒出来。但都无济于事,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正在大家抛洒著悲痛泪水忙著做人工呼吸之时医院的医生赶到了,党卫国也赶到了,公安局的法医也赶到了。经过医生和法医检查,陆校长已经死亡。老师学生和老百姓越围越多,这河滩上集合了上千个悲痛的人。大家都大放悲声,哭声震撼了这乌云密布的傍晚,震撼了鹭鸶湾。

        澧水在这儿与岩山相遇,突然把流向由东转向北,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大大绿绿的深潭,无数勇敢轻生的人都投入了它的怀抱,它以博大的胸怀拥抱著他们的灵魂。此时河滩上的哭声震天,起风了,深潭里吹起黑色的波浪。陆文和陆轩用一扇门抬著他们的爸爸往回家的路上走,老伴跟在后面不停地喊:“老头子,回家啦!”儿媳、女儿、女婿们也不停地喊:“爸爸,爸爸,回家啦!”孙儿孙女不停地喊:“爷爷!爷爷!回家啦!”外孙外孙女不停地喊:“外公,外公,回家啦!”老师学生们都大声地喊:“陆校长!回家啦!”老百姓都不停地喊:“陆老师!回家啦!”

       回家了,他静静地躺在外黑内红的棺材里,大家砍来了松枝,扎著白花,正在大家准备扎灵堂时,教育局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说:“陆文轩是畏罪自杀,不准设灵堂,不准老师、学生送葬。”陆文说:“我们家不划右派,我们的父亲死了,设灵堂,尽孝心是天经地义的。致于老师、学生来不来送葬,我管不着,你来管吧。”子女们为他布置了庄严肃穆的灵堂,以麻梗代香,白□代烛,字纸代冥币。遗像前除放著那一罐鸡还有糖果之内的食物,食物的前面花瓶里插著一束雪白的栀子花,死者的脚下点了一盏七眼灯。大儿子陆文为灵堂写了对联:历经三朝鞠躬尽瘁为人师表;呕心沥血春吐丝桃李芬芳。横批是万古流芳。

        出殡的那天送葬的人很多,穿着草鞋的泥脚杆子不下五百人。他们都是学校方圆十里的农民。一个乡为一队,一个队有一个乐队,乡里的乐队虽简单,四个吹唢呐的一个背围鼓的,一个打围鼓的,但乐队多了也很壮观。唢呐声声如泣如咽,鼓点沉闷如怨如诉,这一群农民不怕开除球籍,不怕失去修地球的权利,他们不需要掩饰什么,不需要顾及什么。跟在泥脚杆子后面的是工人和自由业者,他们吃体力饭,也不顾及什么,只有那些有一官半职,穿皮鞋的学生才躲躲闪闪,为右派送葬怕别人说立场不稳,不送吧,又怕人家说不讲师生之情。

        陆校长出殡的第二天,管文教的县委副书记在天门小学作报告,题目是把畏罪自杀的右派分子陆文轩批倒批臭。并要整个学区的老师讨论三天。接著和教育局长一道召开了天门学区反右领导小组会议。在会上总结了本学区五个学校的反右情况,其他学校划右派都完成任务了,只有天门小学还差一个。党卫国说:“我校已划了三个右派,我看也差不多了。”那县委副书记说:“失踪的两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能算你们划的右派吗?像陆文轩,死了,盖棺定论了,那可以算,所以说你们学校还差一个。”“我真不知道该再划谁,人心浮动,以后怎么办?”“小党啊,你这认识太模糊,太危险啦,你们学校还有地主分子,且品行不好,道德败坏的人。”“你说的是金七桂老师吧,他是解放前就以教育为业,按党的政策,她不是地主分子。她是一个品行很端正的人,你是说她和原公安局长那回事吧,人家完全是受害者,怎能是非不分,颠倒黑白,说人家道德败坏呢。”“你有这些模糊的认识,你应该靠边站了。我决定你暂到教育局报到,这里我再派人来。你可以走了。”党卫国说:“走就走吧,昧著良心做事我不干。”“为了党的事业,谁当绊脚石都要搬开。”党卫国站起来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下班的时候,领导们都来到老师们学习的地方,由教育局长宣布,管文教战线的李副书记来天门学区蹲点,领导学区的反右斗争。老师们都面面相观,胆颤心惊,又有什么灾难要降临了?

        散会后,有人说教育局副局长王开泰自杀身亡了。教师队伍就像开了锅。这位副局长在全县教师队伍中是很有影响的,他毕业于省师大,在县中当校长二十余年,以治学严谨,为人正派著名,解放时要他当了教育局副局长。大鸣大放时他写了大字报,说斗大的字认不到一担的人不能当官,当官就误民,官当得越大就误得越厉害。特别是教育战线,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一开始反右就把他揪出来了。在批斗会上他说:“我是虔诚地希望共产党把教育抓得比国民党好,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这那里是反党,我不明白,我真的不反党,为什么硬要我承认反党呢?”他出身于书香世家,上有老父老母,后代儿孙成群,四世同堂。他是父母的爱子,是妻子的好丈夫,是儿女们的好父亲,是孙儿们的慈祥的爷爷,是外孙儿们的好外公,是老师们的好领导,是学生们的好老师。他一向受人褒扬和爱戴,划成右派后,亲人们怕他受不了寻短见,家里的人看得很紧,随时随地都有家人陪伴著他,他对家人说:“我已经被拍去了灵魂,变成了行尸走肉,在世界上存在得越久就越臭,还是入土为安。”他是趁家人不注意跳进了自己后院的吊井里。

        第二天上午,老师们的头脑里都还装著王开泰自杀的悲恸,李书记给大家作了“把反右斗争进行到底”的报告。在报告中列举了大量的右派言论,也批判了右派自杀是和共产党作最后的斗争,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思想比不自杀的右派更反动。他危言耸听地把共产党说得十万火急,若不反右,明天就会被右派夺权,他要大家把觉悟提得高高的,士气鼓得足足的,再迎接新的战斗。要把他的报告讨论三天。

       大家越讨论越不安,都在心里默默地想周围的人,谁要倒大霉了。都没想到,这样兴师动众是为了把一个弱女子划成右派。第四天,这位县委副书记宣布把右派分子金七桂揪出来。有两个女厨娘把金七桂从台下的座位上拉拉扯扯地弄上了台,坐在右派的位子上。金七桂一开始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震得头皮发麻,头脑里一遍空白。但她马上镇定下来,她得听听为什么会把她划成右派,别人发言了她还要回答问题。主持会议的人讲她的罪行第一条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每年春节和清明她都去戚家的祖坟上扫墓,对地主分子的公公、婆婆、祖母她都孝顺有加;第二条是她教的国语课常在课堂上讲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这些都是为剥削阶级服务的。她看过了万涟漪、姚乐山、陆文轩的批斗,回答不回答都是一样的,不听不想不回答,反倒落得个清静,因此每次要她回答问题,她都说:“接受老师们的批判,我没有什么说的。”开始主持会议的还说她老实,但后来看到她一句话都不说,才感到这是一种消极对抗,说她不说话是无声地反抗,说她比前面的右派更反动。

        金七桂被揪的第二天,戚金宝回来了。金宝从礼堂路过的时候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他走到家门口看到门上一把锁,戚兴一定是和外婆回桂花村去了。他放下行李马上去买菜,做好饭菜后金七桂回来了。她看到戚金宝回来了,心里很高兴,想到自己的处境心里又很难过。“金宝,回来了,你分配在那个学校教书?”戚金宝不想再增加金七桂心中的愁烦,面带笑容的说:“我分到省重点学校民二师,那儿是培养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学校。”他停了停接著说:“还是吃饭吧,我还是在常杰吃了的。”他边说边摆上了饭和菜。:“七桂,我做了你最爱吃的酸黄豆辣椒鱼,还做了你爱吃的醋溜嫩南瓜丝。”七桂强装出笑脸边吃边说:“好吃,好吃,厨艺真不错。”“什么厨艺呀,都是向师傅你偷学的,不知偷到手了没有?”“青出于兰,而胜于兰,比我做的还好吃。”“贤妻夸奖了,愚夫不堪荣幸。”二人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什么右派白旗,都暂时从头脑里退位了,二人世界是浓浓的爱情。戚金宝拿来了酒杯,倒了两杯,说:“我们喝点酒吧。”二人笑眯眯地挽着手臂喝著交杯酒,一杯一口,连喝了三杯。金七桂醉了,她醉在丈夫的怀里哭著说:“酒真好,喝了酒当右派可能胆大些,一定,一定不会那样,那样的胆战心惊。”她在丈夫的怀里沉沉地睡去了。戚金宝看着怀里的妻子,屈辱和不幸又回到了心头,真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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