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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外的精彩和楼内的无奈(秦可卿下)

(2006-06-12 14:17:58) 下一个
秦可卿在《红楼梦》里死得太早。因为死得早,她的死变得尤其的热闹。

盛宴是最好的自我救渎。


秦可卿的死在《红楼梦》第十三回[1]。秦可卿生的神秘,死的神秘,她的死让全家纳罕,让全家疑心,让全家悲嚎痛哭,也让全家想起了她的好。


贾宝玉为她的死吐血,贾珍为她的死昏迷, 王熙凤为她的死吓了一身冷汗,因为她的死梦见了盛衰的道理。

为什么秦可卿的死会让大家这样的伤心呢?《红楼梦》写得清清楚楚:“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

可正是在这之前不久[2],璜大奶奶正要找她论理。 璜大奶奶为什么找她论理?因为秦可卿好说话。

除了上面例举的理由,《红楼梦》还有更详细地解释[3][4]。秦可卿为了“做人”,必须看所有的人脸色干活。对上必须孝敬,对下必须仁慈。为了息事宁人,必须牺牲自己。如果她自己有权有势,当然可以让人尊重,但是秦家是贾家的穷亲戚,特别是元春成为贵妃以后,贾家上下立刻觉得底气十足,个个都长了一个势利眼睛。秦可卿又怎能不劳累伤心?

我们还可以看看反面的证据。


同样的璜大奶奶[5],听了尤夫人的一席话,早吓得不敢盛气凌人了。

同样的“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贾瑞”,见了王熙凤敢于嘻皮笑脸,妄想“癞蛤蟆想天鹅肉吃”,他见了秦可卿会不会也是这样呢?然而秦可卿毕竟不是王熙凤,她没有学会保护自己,要么屈服,要么受到焦大贾瑞等人的无端指控。

我们再看王熙凤。王熙凤固然喜欢讨好贾母,对贾府下面的人似乎并没有特意刁难,但是兴儿对她的评价[6]比较可以看出秦可卿尴尬的境地。
 
我们还可以和袭人比较,袭人也是大观园里上下都说好的人,她为了一个敬,为了一个宁,又何尝不让人叹息呢?幸亏袭人还有着一丝的自嘲精神,她对于贾宝玉和史湘云还有着朋友和情人的爱情,否则她恐怕也不能在大观园生存下去。

这些都是《红楼梦》里写得清清楚楚的情节。按照《红楼梦》里情节作个合适的猜想,没有人伦的贾珍对秦可卿会做到合情合理吗?牛心古怪的贾宝玉非她的卧室不睡,秦可卿又该如何安排呢?顺从了贾宝玉则受老婆子的批评,受流言的攻击;不顺从贾宝玉则得罪贾母王夫人等实权派人物。

所以《红楼梦》里面的秦可卿的无奈是必然的,秦可卿为了仁义,杀身了,舍生了,多么“崇高”啊!

这种崇高是那么的无奈和无力, 刚好还有着隆重的葬礼来掩盖那苍白的身躯。贾珍等人费尽心机搞排场来安排丧礼,也许也有着几分忏悔的真诚吧,但是更多的何尝不是演戏?

所以我更赞美黛玉的死亡,一面是那样冷冷清清的“冷月葬花魂”,另一面是薛宝钗出闺成大礼的美满和众人对于富贵的憧憬和赞叹,终于让我们看到了人世的悲哀和幸福。

而秦可卿的悲哀呢?不过是变成了荣华富贵的排场,刚好作了元春省亲的前缀。

然而曹雪芹毕竟是伟大的,不是为了“好”而“了”, 也不是仅仅为了描写悲哀和幸福。

曹雪芹对于秦可卿的死,是痛惜的,是悲哀的。 这不但见证于贾宝玉的吐血,更可见证于贾宝玉对于省亲无声的抵触,最重要的是作者在警幻词里说出了“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的批判。

《红楼梦》里的贾敬贾珍是不成器的,宁国府是污秽混乱的, 这可从冷子兴的评价里得到见证[7],我们当然也可以用索影和八卦的方法去寻找贾敬贾珍秦氏在历史上的对应,这些都是肯定的。

但是我觉得我们可以走得更远一点。 譬如说, 为什么作者要说“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为什么作者要说“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根据很多红学家的猜谜和索影方法,作者说“漫言不肖皆宁出,造衅开端实在荣”,不是同样可以么?作者说“箕裘颓堕皆从赦(政),家事消亡首罪珍”难道不同样可以么?

换句话说,作者为什么认为不肖不是因为荣华富贵而是因为敬和宁?曹雪芹之所以选择这几个词,难道不是想告诉我们什么么?

我认为这恰恰是作者的真实意图之一, 至少也是合理的推论之一。

为什么呢?我们不妨看看儒家关于敬和宁的解释。

儒家向来强调仁和礼,据说仁就是爱人,礼就是诚敬,听起来似乎不错。

但是事实是什么呢?仁是等级在上的人(君子)的自觉,礼是等级在下的人(士民)的自觉。 等级在上的必然拥有更大的权势,他们不自觉怎么办?

儒家是提倡仁的,仁就是爱人。但是这是一个上级对下级的爱,男人对女人的爱。那么下级对上级的爱呢?女人对男人的爱呢?

儒家说,我们不是还有礼的服从吗[8]?

在儒家的理论体系里面,下级和女人是没有仁的权利的,只有礼的义务,这难道不是从本质上对于下级和女人的道德歧视吗?

更何况儒家根本没有考虑人的平等。如果两个人是朋友呢?如果两个人是夫妻呢?难道我们不能“兼爱”[9]却非得分一个等级吗?难道箕裘颓堕不正是因为这个恭恭敬敬的孝敬和服从吗?难道家事消亡不正是因为这个息事宁人的替高高在上的君子隐瞒罪恶吗?

大家注意了,这并不仅仅是文字的游戏,这是逻辑的推理和历史的演变, 正因为这是逻辑的推理和历史的演变,作者才会在凡例中写出以下的诗篇: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正是因为古今一梦尽荒唐,秦可卿的无奈才让作者感到字字如血。

写到这儿,我不禁仰天叹息。

难怪鲁迅会说中国女人缺乏妻性,难怪林黛玉(后四十回)会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也难怪中国人会越来越缺乏友性, 也难怪“文化大革命”被我们理解成了人斗人的革命--从毛泽东到普通的知识分子。 也难怪政治和男女一直是我们最爱好的八卦,因为这就是我们最喜欢热衷看到的人斗人的技术和艺术啊。

楼外的精彩终于变成了楼内秦可卿的无奈, 我为她叹息,也为了平凡的一群。




[1]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2]第十回, 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样。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 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

[3]第十回,“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的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

[4]第十回,我说,“你不许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的养养就好了。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

[5]第十回, 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

[6]这个准备在王熙凤篇里展开。

[7]第二回,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

[8]《史记.儒林传61》讲到这样一个故事:清河王太傅辕固生者,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景帝前。

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弒也。”

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

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弒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

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

这个故事说明什么呢?两个儒生在庭前辩论历史问题(有人把黄生解释为黄老学派的门生,我认为不妥。黄生的言论和儒家的思想是非常相近的),黄生至少还能坚持形式逻辑上的统一。辕固生为了辩论的胜利,不惜当面拍景帝的马屁,把汉高祖的事情直接和汤武做类比,造成的后果当然是取得了辩论的胜利,但同时也让儒生失去了面对历史的勇气。

这个事情还说明,文字狱和文化专制往往不是皇帝首先提出来的,往往是儒生自觉地迎合当时皇帝的爱好造成的。


[9]中国历史上早就有人发现了儒家的这个缺点,墨子早就发现了这个缺点并且提出了兼爱的思想, 不幸的是情痴只能报恨,一切的荒唐终于变成了儒家自以为是的演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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