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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获第21届汉新文学小说奖第一名
原载《汉新月刊》,2013年10月号
今天是四月二十二号。你是去年的今天失去知觉的。那一天的前一天,我犯了这辈子最大的错。我不该和你吵那一架,更不该对你说那句话。最大的错中最大的错,是不该让你单独出去。明明知道你不会游泳 ------ 我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是没有及时教会你游泳。我催过你好几次的,有一次还硬把你推下了游泳池。可你就是……可那一天你怎么会那么大胆呢?你怎么会单独一个人把船划到警戒线外呢?你明明知道那一头有个瀑布。你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游泳!他们把你捞上来的时候,你就不肯说话了,你不肯说话直到现在 。我跟你认错认了一年多了,我甚至说带你去你最喜欢的阳光岭,可你就是,你还是这么样不动心。
成哲说了这些逻辑有点前后不搭的话后,将妻子方静扶了起来,让她靠在两个枕头叠起来的舒适靠背上。她的眼睛没有神,睁着,可不知她的视线在哪里。很多时候,她的视线似乎是落在成哲的脸上,可她没有任何反应。看着成哲那凹进去的、时常布着红丝的双眼,那两片干得有些剥裂的嘴唇,他胡须参差的下巴以及在散乱的头发中显得格外憔悴的面容,她没有一点怜惜温存的表情。
妻子唯一有表情是两个时候。一个是成哲傍晚刚进来的那一刻。一个是成哲夜里要离开的时候。成哲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进房间来看方静。这时方静的脸上会像夏初的天空一样回暖,不仅眉头舒朗了,双颊的色泽也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夜里,当成哲为妻子洗涮完毕,给她换上舒适的衣服,和她挥手道安时,方静眉间的皱褶会像阴云一样密布起来,双唇下垂,眼睛里发出一种光,犹如深秋的月亮深埋水底发出的那种光。
妻子的这两个表情一直撼动着成哲心海的深处,使他不相信方静是所谓的植物人,他相信妻子只是暂时失去某些意识和功能,终有一天会全然清醒过来。方静平时是个要强的人,是个聪慧的女人,还是一个超级善良的人,她不会就这么样下去的。
你就是太过敏感。你以前也敏感。可那时候一说,你眼睛一垂,就听进去了。我喜欢你眼睛垂下来的样子。后来,你怎么再也听不进我的解释了呢?你的眼神怎么变得硬硬的了呢?你说日本要来袭击美国也就罢了,你说我和小芳怎么地了,这不是……你还会怀疑我想对你……哎!有人说这是更年期。怎么,四十三岁就更年期了啊?
妻子大成哲三岁。成哲说了这许多后,端起来一碗汤。那是他细细煮的红枣桂圆枸杞姜汤。方静成了植物人以后,他就喂她这个汤。喂了半年,没觉得有什么特效,本打算停了的,可有一天他惊喜地发现妻子的白头发变少了。想来想去,他断定是这个红枣桂圆枸杞汤的功劳。这个汤就这么一直继续了下来。
妻子的床边有个乳白色的梳妆台,上面被成哲摆满了她的照片------ 少女、青年和中年各时期的照片 ------ 以及他们俩的合影。有张合影是在阳光岭上照的,方静抱着成哲的脖子,成哲搂着妻子的腰,两人在风中笑得灿烂。成哲每次看那照片,嘴角都会不禁上扬。
年轻时的方静,脸庞圆润,富于弹性的细腻皮肤上没有一丝瘢痕;清纯专注的眼神,甜甜地往上微扬的嘴角,每一处都那么完美和迷人。
四十岁以后,随着脸型体态的发胖松弛,方静的话语也显得多了起来。成哲特别不能忍受女人话多。女人关心的似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她们的评论也有些莫名其妙,风马牛不相及。
“哇,今天这么多信,都是谁的来信呀?”方静这么问。
“不会自己看吗?”成哲这么答。
其实我知道,你也跟我说过,你总在公司忙工作,回到家里就喜欢和我说说话。看你的眼神,是不是有很多问题要问我?你尽管问。我虽然不是什么专家学者,但是我一定,一定有问必答。就算我不知道,我也会告诉你我不知道。成哲话语恳恳切切,他仿佛想用这份诚恳来弥补他过去对方静的许多不是。
他继续给妻子喂汤。方静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围兜。她嘴张着,动着,虽然有汤流了出来,还是有不少喝下去了。成哲拿着块毛巾,不断替她擦着下巴和脖子 ……
那是一年半以前的情况了。现在,成哲的下巴更尖,眼睛凹得更厉害,头发和胡子也都长得更野了。平时在公司他不怎么说话,回到家里,边照看妻子边和她唠嗑,句子却是变得短了。
“方静我们算是幸运的,你不像别的植 …… 你不像别的人那样要插管进食。”给妻子剪完了指甲,成哲说着安慰的话:安慰自己也安慰妻子。
有一天,他和部门里一个同事闹得不愉快。回家以后在妻子跟前他说了句:“那家伙太不开窍,简直白痴!”看着方静一眨也不眨的眼睛,他纳闷自己怎么会在妻子跟前说这个。往常方静讲起公司里的事,他时常会一句顶回去:工作事别搬家里来。
“家里应该是最能畅所欲言的地方啊!”方静撅起了嘴,一生气,不吃饭了。
“你说得对静,说吧,那天你和老板怎么地了?”成哲问。边上有一盆热水,他开始给妻子洗脚。
墙上有张方静的樱花照,那是她去日本出差时照的。方静总做一个很奇怪的梦,就是日本人进村了,她和几个弟弟躲在一个稻草堆后面浑身哆嗦不敢出来。可就是这样,方静还跟成哲说:应该原谅日本人。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很奇怪,你的思路不讲逻辑。”当时成哲的反应。
现在,看见那张樱花照,成哲不禁闭目。“其实,你真真是所有人中最善良的。”每次看到那张樱花照,成哲的懊悔感就会格外沉重。有位外国朋友告诉他:女人的美丽是方方面面的。可他,这些年来,就硬是没能欣赏方静那方方面面的美。
他重新把妻子放躺了下来。腰背一阵酸楚。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他原以为方静很快就能恢复过来的。可现在,没有确定性的等待使得这守候显得绵绵无期。而绵绵无期的等待使本来已经非同寻常的劳累变得更加精疲力尽。一个办报的朋友特意来看他,问起他的支撑来自何处。他说:“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其实这句话是个公式,最后的宾语放什么都合适。只是我总觉得我妻子不是植物人,她吃饭不用插管。更重要的是,她还记得我。我进来的时候和我离开的时候,她的神态是完全不一样的。我知道她心底有很深很深的期盼,就像我盼着她醒过来一样,她也在期盼着她自己早日复原。就是这个共同的感觉,共同的期盼一直支撑着我。”
那一天他帮妻子翻身,赫然发现床上红色的一滩!他立刻给医生去电话,医生询问了一番后告诉他:好事,你妻子的例假恢复了!
成哲欣喜若狂。例假恢复了,知觉、记忆、功能就有可能跟着恢复!这是近两年来他最阳光灿烂的一天。帮工小满来的时候,他忍不住跟她说:“方静她来例假了!”
“真的?”小满惊喜。“我怎么跟你说来的?神让这种事发生一定有祂的目的!”小满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话说没两句就提到上帝。那天,两人帮方静做康复训练时多了许多干劲。
不过也就是那样,而已。方静的眼睛依然无神。手脚依然无法自主地动。
没有什么新鲜的后续,日子又恢复了两年来的沉闷,那种偷偷地覆盖着绝望的沉闷。
这一天早晨,一切如故。四周静极了,只有几只小鸟在窗外鸣叫。阳光也有些百无聊奈,无力地坠落在门前那块有日子没洗了的地毯上。方静还是那样,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小满按时来了,成哲和她打了声招呼,交待了两句,便出门去了。篱笆旁那株黄玫瑰悄悄绽开了一朵花,成哲没在意。
这个夜晚也一样没有新意。成哲给自己泡了杯淡茶,喝下去了,感觉精神好了些。于是便盛了一碗事先熬好了的红枣桂圆枸杞汤,走进方静的房间。
如往常那样,方静的脸露出了她失觉以后特有那种快活的情态。眉宇间的皱褶没有了,嘴角也放松了。两年多了,虽然说方静的表情就只有两三种变化,成哲却感到那两三种表情的交替非比寻常,他有时甚至会觉得所谓植物人,其实他们在某些地方比正常人更敏感,他们的感觉或许更真实。一边喂妻子食物,他会一边告诉自己:不能放弃,他也不忍放弃。
喂食倒是有进步。往外流的少了,方静喝进去了大部分的汤。本来喂完了以后成哲还会打开电视和妻子一起看或者自己去上上网整整博客 ------ 他在网上有不少关心他的热心读者和粉丝 ------ 不过今天他确实累了。他提前给妻子换了尿片,洗了洗脸和手。摸摸她的脸,跟她道了声“晚安静,做个好梦!”便起身准备离开。
离开前他如往常那样认真看了看方静的脸。方静的表情和平常似乎有些不同。那种不愉快,不舍得的表情似乎凝重了许多,几近痛苦。
成哲心头一动,往前两步,重新在方静身边坐了下来。
“你怎么了静?”他问。
方静那种痛苦和紧张不安的表情松懈了下来。让成哲失望的是,她的眼睛恢复了呆滞。
成哲叹了口气,在床边默默地坐了有三分钟那么久。有许多时候,在他和妻子的这种默默对坐里,他并没有感到孤单。他总觉得在那异常的安静里,他和妻子之间有种奇妙的神交。可这次,他却感到迷茫。他不知道以前的那些感觉是不是只是幻觉,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方静其实真的是如人家说的,一无所知,一无所觉。
“你知道吗,”他说,“网上有个姑娘喜欢上了我。她要我和你离婚。她说你我的夫妻关系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成哲说着,并没有马上看方静。他轻叹口气,低着头继续絮叨:“她人不坏,心直口快,长得也俊朗…… 她还说,我们可以一起照顾你 ……”说到这里成哲抬起了略显疲倦的双眼 ------
一道惊恐如闪电般掠过方静前额。成哲像被触到电一样,他看着方静,见她竟张开了口,像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静你怎么了?有什么话快说出来!”成哲急促地催道。
方静嘴巴动换着,就是说不出话来。突然间,她的手伸出了被窝!
“你的手怎么会动了?!”成哲吓了一大跳。
方静显得十分烦躁,喘着气,手不断在床上扒拉着。
成哲的脑筋迅速转着,判断着是怎么回事。“静,我跟你说着玩的。我怎么会去和一个网上姑娘谈恋爱婚嫁的事呢!”他不知所措地说。
离他只有两尺远的方静戏剧般地安静了下来。手也不再动了。
成哲心里喊着“天呐!”拉起方静的手,轻轻抚摸着,看着她,说:“别怕静,我不会抛开你的。不会去和别人好的。别怕啊!”见方静趋于平静的神态,成哲才重新领悟到妻子的巨变:她不仅有了明显的表情变化,而且,她的手会动了!
第二天,成哲有了更惊人的发现,方静的眼睛会眨了!成哲马上给医生打电话,向他报告了从昨天晚上至今方静的重大变化。
“嗯,有道理。”医生说,“你跟她提了对她来说最敏感的话题,刺激了她了。接下来你就继续跟她说这样的事。”
“可是她听了很痛苦……”成哲犹豫。
“她需要些刺激。”医生说。
成哲听了医生的话,再度和方静提到网上那位姑娘的事。可是这回,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带着目的,因为他言不由衷,方静并没有反应:没有痛苦的神情,手也没有往外伸,甚至眼睛都没有眨。
时钟嘀嗒嘀嗒地响着。
“给你讲个故事。”成哲音调低沉了下来。“我在网上读到一个真人真事。有个男人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他的几个姐妹轮流照顾他。有一次,他情绪烦躁,手乱抓乱扒,竟然把手伸进了他姐姐的衣服内。谁知奇迹出现了。他摸到他姐姐的乳房时,安静了下来。不仅安静了下来,后来眼珠子还会动了。”说到这里成哲看了看方静,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姐妹几个问医生,才知道人都有恋母情结。小婴儿时期那种被母亲安抚保护的感觉其实一直潜伏在人的生命深处。一有契机,它就会显露出来。姐妹几个明白了这层道理,就豁出去,继续用乳房刺激她们的弟弟。最后,弟弟醒了过来......”
桌上的洋参鸡汤不烫了。成哲端起碗来,把鸡肉细细捣碎,和着汤舀了一小勺,送到了方静嘴边。
“喝吧。这汤很甘甜的。”
方静呆坐着,嘴巴动也不动。
“喝吧,”成哲又轻轻催促了一句。“你知道吗,我真想我们掉个个儿。我是女的,你是男的。其实你是男女都没有所谓,我只想自己是个女的,这样就可以有那个东西给你摸……”
一滴暖烘烘的东西落在了成哲的手上。成哲还在迷惑那是什么,猛一抬眼,他看到了她泪汪汪的一双眼睛!几乎就那同时,他感到他的脸上也是暖烘烘的湿,他意识到,他是喜极而泣。
那天晚上,成哲两年多来首次睡在了妻子方静的身边。不远处薰衣草的香味透着窗缝幽幽地飘了进来。树上不时传来鸟儿的几声呢喃。
“像是两只鸟。”成哲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妻子听。
第二天,成哲请了假,一天陪着妻子做康复练习。方静靠扶着特制的轮椅,一步一步挪动着,挪动着。成哲帮妻子艰难地往前挪着步,心头涌上来一种全新的感觉。他觉得妻子像是孩子开始在学走路。方静是个心态年轻的人,他甚至觉得她其实从来都没有完全长大、长成。以前他会嫌方静不够成熟,可现在他只觉得小满说得有道理,上帝把这么大的苦难加在她的身上,一定有目的,好的目的。而他自己,也是上帝这个好目的的受益者。他看见方静正处在人生的一个新起点上,她的美丽,显得那么样清新。
日子不觉快了起来。晚间,方静会替成哲盖被子。晨间,她会给成哲拿衣服,不过她拿出来的,往往是好多年、好多年以前的衣服。成哲下班回家进门的时候,会发现一双拖鞋放在门边等着他穿。方静就像一颗闪光的球,她发出的光会让成哲惊讶,可她的每个进展却都是那样的自然浑圆。
转眼到了深秋。方静会出声了。只是她发出来的不是话语,而更像是曲子。这天,秋高气爽,成哲推着妻子到了湖边。枫叶倒影水里,水变得火热。
迎面来了一对夫妻,也是丈夫推着妻子。
“你太太好些了么?”那位头发灰白的丈夫问。
成哲不认识那对夫妻,不知那男的怎么会问起方静的事。不过他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多了。”走了几步远后,成哲又回过头来说了句:“医生说了,她明年这个时候就该会在阳光岭上唱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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