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如果您坐在京城宣武门外大街路西聚闲斋茶馆临街靠窗的地方,可以看见对过儿有一家豆汁儿小铺,一家按摩所,还有一家中西成药铺。
豆汁儿小铺字号菽香坊,女主人叫谷恋歌,亲自主持打理小铺,有一个帮手,就是她的倒插门丈夫,叫土二爷,也是旗人。因为资助暗杀袁世凯的行动,被人骗了财,入了大狱,出来之后,一贫如洗,被好心的谷恋歌一家给收留了。
那家按摩所,字号平安,实际上是一家高丽人开的烟馆,表面上谁骨头痒痒了,走进那里去按摩,实际是抽大烟,吸白面。不过烟馆里面还真有一个按摩师傅,给客人捏背敲腿,那就是大烟鬼陈皮宛六爷,好端端的一个八旗贵族,就混到这个份儿上,成了民国初年宣外大街的一景。
那家中西成药铺,字号延益堂,老板姓田,名无尘,从老爹手里继承了这份家业。延益堂原来是中药铺,但是历史短,牌子不响,也没有坐堂医生,竞争不过南边不远的菜市口把口那家西鹤年堂老药铺。延益堂只卖一些日常普通药品,只能吃那些最廉价的方子。老田死后,儿子田无尘对药铺进行了改革,撤销了配药,一律改为成药,中西兼顾,什么乌鸡白凤丸,什么德国咳嗽水,什么日本仁丹等等,什么美国可口可乐,捎带脚儿还出售洋烟卷,大力鼓吹洋烟卷有镇疼,解忧,明智的功能。田无尘看隔壁平安按摩院贩毒生意不错,于是自己也出售几包白面,但是不敢公开,只是悄悄在暗中进行。
田无尘不缺心眼。他贩毒,但是自己不吸毒,有隔壁的陈皮做反面教员,田无尘更是坚定了意志,对毒品一口也不沾。他也不好睹,因为他也从来没看到谁靠赌发了家。京城也有个别赌场不败的人物,但都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黑帮老大,到底是靠手气赢的,还是靠刀子赢的,就说不清了。所以田无尘也不沾赌。
他除了小心谨慎经营他的延益堂的生意,总得沾点什么爱好吧?不错,他有爱好,他爱好文学,不过不是爱好李白杜甫曹雪芹,而是爱好西洋文学,爱好拜伦,雪莱,莎士比亚,易卜生什么吾的。他读西洋的文学译本多了,也受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慢慢培养起了丰富的个人情感,对女人的爱,有了崇高而专一的追求。当然不是对他老婆胡囡君的。他老婆属于例外,因为他老婆,是父母做主,把他们强迫捏到一块儿的。他把崇高的爱,给了一位读过洋书的漂亮学生妹。
1921年,宣外大街储库营胡同有一个太原会馆,里面住着一个来自山西省定襄县的乡绅小姐,本名薄春枝,她觉得名字太土,给自己另外起了一个洋名字,叫贝苏尼。她正在北京内城有名的京都第一女子中学读高中最后一年,准备报考大学。虽然她家在山西定襄算是有钱人,但是到了京城,跟同校的那些贵胄千金们一比,就显得有些寒酸了。她强烈地感到兜里缺钱,天天走路低着头,总想路上冒出一个钱包,能让她捡到。
这几天她一直咳嗽,实在熬不过去了,就来延益堂药铺买咳嗽水。她穿着学校制服,深蓝喇叭裙,白长统袜,扣袢儿黑皮鞋,胳膊窝里还夹着一本新买的易卜生剧本《玩偶之家》,低头走进延益堂。
老板田无尘不在铺子里,正在对面的聚闲斋茶馆跟恩二爷和法国人河蚌喝茶聊天,见对面自己的药铺里来了一个穿戴时髦的学生妹,就连忙起身,跟恩二和河蚌说,铺子里有客人来,我过去看看,然后匆忙走出茶馆,过马路,回到自己的延益堂。
伙计狗狗正给学生妹拿咳嗽水,田无尘凑过来说,小姐好,您看的是什么书啊?
狗狗对学生妹贝苏尼说,这是我们老板。
贝苏尼有点不耐烦,说,是一个外国剧本,《玩偶之家》。
田无尘说,我知道,是挪威作家易卜生写的。
贝苏尼抬头看了田无尘一眼,三十来岁,瘦长脸,脸上没有太多商人俗气,心想这个老板居然还懂易卜生,就笑了笑。这时候狗狗把咳嗽水递给她,她打开小钱包,要掏钱,只听这位知道易卜生大名的药铺老板说,得了,这份咳嗽水不收钱了,送给你了。贝苏尼又笑了笑,连忙收起钱包,对田老板说谢谢,然后转身走了。
过了两个月,贝苏尼又来到延益堂。那天田无尘还在对面的茶馆里聊天,没看见这个学生妹过来。贝苏尼见老板不在,就请狗狗把老板叫回来。田无尘听说学生妹找他,就连滚带爬地跑回来,问她,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贝苏尼说,我这次没考上大学。可是我还想留在北京复习功课,明年再考。
田无尘说,那好呀,你复习一下,明年一准儿能考上。
贝苏尼说,可是我家没钱供我了,要我回老家嫁人,我想跟您商量商量怎么办呢?
田无尘一听就明白了,这是管他来借钱的。狗狗在身后一个劲儿地冲他使眼色,田无尘假装没看见。他有点怜香惜玉,难以抵挡贝苏尼的求助目光。
贝苏尼接着说,您能不能给我一个打工的机会,我一边工作,一边复习。
田无尘一听是要来打工,不是直接要钱,心里轻松了一点,犹豫了一下,对贝苏尼说,咱这一片,除了菽香坊豆汁儿铺自家的女儿外,还没有第二家用大姑娘站柜台的。我田无尘今天也与时俱进,就聘用你来当女店员了。民国了嘛。
贝苏尼一听,简直快要乐疯了,踮起脚,搂着田无尘的脖子,就往脸蛋子上亲了一口,说,对,民国了嘛。
您还别说,延益堂药店女店员贝苏尼,还真给田无尘吸引来不少顾客。不久,田无尘就跳进了热恋贝苏尼的陷阱。那是后话。[2006/8/23][2007-1-10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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