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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万里(十五)

(2017-08-25 09:12:41) 下一个

第十五章

言语最是苍白无力,改变是由改变说服的。

    这一年的初雪下的极早,也下的极大。这样一场心急的暴雪像是在对之前无雨的夏季追加补偿,也像是在对之后再无雪的冬天预付交代。

    漫天飘舞的雪花好像也有些喜新厌旧的趋向,它们纷飞落地时会毫无怜惜地将已过的痕迹遮盖掩埋,而将新的行踪突显得一览无余。我们这一群狗已经展开的搜寻计划也因此而无奈暂停,被迫的过了几天闲散安生的日子。

    大哥和腿哥并没以不佳的天气为借口而放松警惕,他俩白天无事便一起行动,利用这段时间做起更为细致的谋划。壮仔十分惊喜也乐得轻松,甚至生怕雪势不大或是草草收场,没办法将紧张的备战耽搁得更久。小黑则在等待的日子里显得格外烦躁,频繁地来向我和壮仔找茬,每次总要趁势扭打一番才肯作罢;我和壮仔被他折腾得气喘吁吁时便会调侃他,让他凭着最近这火爆的性子去给名不副实的十二兄弟填个缺;他自己对此倒是明白的很,“我憋了一肚子劲头儿没处使,不找你俩泄火找谁?”他心安理得的让我们都觉得很有道理。我对这场雪也多少有点其他想法,觉得自己前些天的兴奋就这样被生生打断;一场大雪自然可以消除我之前造访的气味,可为了避免在屋顶整洁的雪面上留下足迹为老大指明我的栖身之所,我就只得等雪化透了再重新继续原本与他的会面。唯一在单纯享受这场难得一遇的大雪的,估计就是那两个幼崽了,他俩从早到晚地在雪里打滚,试图把自己染成白毛,然后再以这新的形象追跑笑闹,等身上的雪被因为运动而产生的高体温所融化,他们就再找个雪堆一扎,如此乐此不疲。其实大嫂也十分珍惜这次突如其来的休整,只是令她享受的并不是雪天,而是在这雪天里两个崽子的欢天喜地。

    然而,无论我们各自对这场雪抱以何样的心态,我们都认为这只会是个不期然的插曲,过后仍将一切照旧。可是我们都错了,一个意外的暂停便能推翻我们此前所有的预想与计划。

    集体恢复行动已是在十天之后。我仍同之前一样,找了个机会离开小黑和壮仔,只身前往老大的住处。可不知道是否因为被雪清洗过的原因,空气中的味道有些不同,尤其老大的味道,不复以前那般浓重。再次蹬上这片屋顶,我没有想象中的迫不及待,而是觉得有点陌生,有点例行公事般的木讷。

    当那座小小的院子慢慢从屋顶的边缘处显现出来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了老大气味变淡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场雪,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院中。

    我又集中精神,前前后后将整个院子看了个遍,再次确认了,他确实不在。老大连同拴他的那根铁链一起消失了。

    我有些脱力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心理琢磨着:他去哪儿了?

    他的主人白天不在家,向来是晚上才会放他出去,没有道理突然变了习性,白天就任由他出去闲逛;如果是他自己挣脱了锁链,跑出院外,且不论那锁链是否挣脱的了,可铁链子为什么也不见了,他总不至于叼根链子去街上溜达吧;他主人虽不宠他,可看之前那晚上的意思,这家的男主人多少对他还有些情谊,他又没老没伤的,也不至于像爷爷当时那样要被换出去宰了吧。想来想去,能想到的每一种可能性都被我自己否决了。要不是因为有屋内屋外的分隔,我真想去问问那只小白狗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曲起前腿趴了下来,在房檐处等了半天,也不清楚自己在等什么。只是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狗群的计划,我都急于确认他还在,并且这里仍然是他的住处。

    就在我等得都快忘记时间时,老大的气味突然间又飘了过来。我急忙起身探头,往院内望去,却见院内依旧清清静静的,连那扇铁门外都不曾有声音传来。

    眼前的一片安静不禁让我怀疑起这丝丝缕缕的气味只是久候所产生的幻觉。于是我收回身体,又深深吸了几口气,再次证实了我之前嗅到的他渐浓的气味。只是再闻的这几鼻子让我发现,他的味道并不是从下面飘上来的,而是从我身后漫过来的。

    我慢慢转过身,看见了老大在高处生疏跳动的身影。我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看着他越上屋顶走到我面前,看着他一脸满意地开口对我说:

    “你果然还是来了,我就猜我一定能在这儿见到你。”

    时隔多日,再次见到可以自由行动的老大我并非完全没有惧怕,尤其是从我们现在的处境来看,我既打不过也无处可躲。只是他身上毫无攻击意味,看着我的眼神中还多少有些羞涩的欣喜,分明地展示着他之于我的无害。

    “怎么?看见我就在跟前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之前站这上面俯视着我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嘛。”老大噙着笑说道。

    他接下来的调侃听不出恶意,弄得我更加一头雾水,我们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你,是不是发生了啥好事儿?”我把顾虑暂且搁到一边,一肚子的疑问与不解,最后只简化成了这句纯粹的好奇。

    “啧啧,你这崽子最灵的还真不是你这鼻子,”他感叹得由衷,却无意把话说全,“有没有胆子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

    “去瞧瞧你问题的答案。”

    看得出今天应该是老大头一次蹬墙爬高,他走得磕磕绊绊,甚有我在那个夜里第一次高处行走的“风采”。有时看他并住四腿站在墙角,小心地伸出一只脚又立马收回来,我会不禁想,他应该常常在人面前展现此刻的笨拙,或许这样,巨大的他也就能被纳入可爱的门类了。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路往下蹦时,我也会看不过眼地过去给他支支招。他对于我的帮助接受得倒是出乎意料的坦然,

    “每次看你来无影去无踪的,还以为这些墙沿屋顶好走的很,没想到真走起来这么费劲!”

    “要是能走好走的地儿,谁会挑难走的走啊?”我在老大身后问他,“等一会儿回到路面上,我就跟你保持点儿距离吧,咱俩味道出现在一起是不是不太好?”

    “无所谓了,多绕几个弯子还是免不了,只要不知道我去哪儿,跟谁在一块儿都没关系了。”

    我从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能和这个老大一起在街上两下相安地同行,可这场面真实发生了,我也没觉出什么不真实感,反而因为旁边他有些不自然的尴尬而觉得倍加舒适。老大反跟踪的能力之强令我惊叹,我这次亲身在旁边跟着,更对他看似随机实则颇具章法的路数有所感受。他能仅凭每日几个小时的外出混成首领当然不会只有这么一个本事,可就这一个本事,恐怕也须得我学上好一段日子。

    最终,我被老大带着来到了一户人家的后院。这里的楼较之之前的那些拥挤的平房要高上许多,看起来不只一层。面前的院子用不高篱笆围了起来,篱笆上还缠了些枯枝,想来在夏天应该也是一片葱郁。老大颇显深情的注视着整个院落,似是在报以无限的欣赏,

    “这是我的新家,也是你问的好事儿。”他略侧过头,舌头在半开的嘴里微微颤着。

    “你原来的主人还是把你给别人了?”我奇怪的关注点似乎并没有偏离他的预想,他毫无停顿地答道:

   “是,还是不要我了,也算不上突然,毕竟女主人已经想了很久了,”他用鼻尖轻触了触篱笆上的枯枝,“我原先真的以为非得是他们不可,现在看来,原来是别的人也行。”

    “你的新主人......”

    “他上了年纪,一个人独居,之前跟他做伴儿的那条狗死了,就正好领养了我。他不嫌我长得大,他说大点儿好,放在屋里占地儿。前几天下雪,他都没出门,有时候会跟我眼对眼地坐一整天。我一开始还不习惯,后来被他盯得睁眼闭眼都是他的目光,其实也没几天,之前的好多事儿就这么着都不太记得了。”

    我坐了下来,看着老大围着院子徘徊。

    “其实送我来的第二天,我原先的男主人又来了一趟。他也没呆多长时间,喝了杯茶就走了。临走时他过来使劲搂了搂我的头,跟我说要听话。他从始至终没用正眼瞧我,可他的躲闪比他的直视更让我舒服。”

    变化原来是这么轻易,变化原来只需要几个瞬间。

    他转过身来看我,

    “今天雪化了,我猜你还会到原来的院子里找我。正好我主人出门,把我放在院儿里也没拴我,这篱笆不算高,街上混久了,我一跳就跳了出来。”

    他好像在引着我问他问题,我也没含糊,开始连续向他发问。可他知道我不是在真的执着于他的答案,就像我知道他也不是真的志在回答我的问题。

    “你既然换了地方,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我想告诉你,你盼着的事儿成了。这仗我不干了,这大哥我也不当了。”

    “为啥带我来这儿?被别的狗知道这儿对你没好处。”

    “我在证明我的诚意。我换了地方,你们便没有把柄可以威胁我。现在我把我的行踪透露给你,你们就不用担心我在骗你们了。”

    “这县城的狗你不清了?”

    “不清了。”

    “你不担心等哪天又有条野狗抢了你的生活?”

    “如果真有那一天,那我到时再接着清。”

    “你不怕我知道了,现在就去接近你的主人?”

    “你?你不会。你当不了这样的狗,你也过不了这样的生活。”

    我笑了,

    “你是过于相信我,还是在小瞧我?”

    老大背靠着篱笆坐了下来,

    “我只是在实话实说。况且你那只瞎眼也不是白长的。”

    我长叹了口气,卸下身上的劲,

    “你虽不打算干仗了,可你也不打算当大哥了。你要去过你省心的日子,我们的日子还得照过。”

    老大完全趴了下来,

    “我明晚约了老四,让他召集弟兄们,我到时就会跟他们宣布退出。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跟过去确认一下,别暴露了自己就行。”

    “你换了主人,晚上出来还那么方便吗?”

    “新主人睡的很早,我偷溜出来还是可以的。反正也就这最后一次了。”

    “干嘛让老四去召集,你喊几嗓子就能解决的问题。”老大召集狗群的嚎声在我印象中太为深刻,同样,还有那个令我捉摸不透的老四。

    “我打算让老四接替我做老大。他虽没明说过,但是我知道他向来不支持我过大地扩张地盘儿。让他之后作狗群的头儿,对你们也是个好消息,这仗估计以后就不用干了。”

    老大说着,突然竖起了耳朵,

    “我主人回来了,我得回去了。你回去也可以对他们有个交代,明天晚上就都结束了。”他站起身,面向院子后退了几步,随即加速一跃,再落地时已回到了院子里面。

    我还没闻到人类的气息,他就已经听到了脚步声,看来对主人的敏感是可以训练感官的。

    我躲在院外,听见他对那人连声哼唧,听见那人对他柔声细语,听见他们双双回到屋内将门带上的声音。

    一切就都那么突然地改变了。

    改变带来改变,这一切往上追溯,归根结底是因为老大的前主人对他的感情变了,可此前与如今又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后果。

    到底是从哪里发生了变化?

    同样的起因到底有无好坏可言?

    “这样的改变为什么我之前没有遇到过?”我自言自语地笑道,颇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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