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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万里(九)

(2017-08-15 10:02:04) 下一个

第九章

战争的残酷体现在你永远也没办法对他的邀请说不。

    “就这几天那群恶狗的进攻势头已经全面压到咱们南边儿来了”,壮仔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刚从外面收集消息回来的他和腿哥都是一脸类似于亢奋的紧张神情。

    这样四处打探、提心吊胆的不安稳日子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每个晚上我们都要将白天分批次打听收集到的信息统一汇报给大哥,再一起发愁地探讨目前危急而艰难的形势。自打大路北边在短时间内被扫平荡尽,这十二兄弟的气势更见凌厉霸道,不把任何其他的狗放在眼里,誓要将一切异己赶尽除绝以得到整个县城的地盘。如今想来,之前我与爷爷那个夜晚遇到的,估计就是他们刚刚开始的争霸行动。就算当时我们将那桥底下的土地都翻拱出来再嗅一遍,也不会嗅到任何地界的标识气味,因为那地原本就不是他们的,是我们自己不走运的头一个挡在了他们扩展势力范围的路上。

    “今天我和腿哥把县城西南边儿跑了个遍,原来住那边儿的几个小狗群都散了,闻他们最后留下的气味儿应该是死了不少,剩下的都逃了,就只有短尾他们一家还没被攻击。我们下午还碰上短尾了,一个月没见身上的皮都垮了,他说只要是碰上那群恶狗的都没得好儿,趁着还没正面遭遇上,他也得赶紧搬走。就是他媳妇儿也是刚生的一窝崽子,太小没法儿带,才一直耽搁到现在。唉!整天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没个好日子过!”

    我听着,心里也是一片叹息,同时又不知道这叹息里包含着的更多是担心还是庆幸。我想若我和爷爷是现在再单独碰上这群狗,凭着他们这一路杀红眼的血性,大概说不了几句废话就要被双双干掉,更别提能得到走一个留一个这样的待遇了。

    腿哥虽然自己也是一身的沉重气息,还是先上来用头顶了顶壮仔的颈窝表示安抚,然后再作出尽可能冷静的叙述,

    “大路北边儿是这十二兄弟的老窝,如今独剩他们一家,他们便只留下老大和两三个下面的兄弟守着大本营,剩下的都被打发到南边儿来干仗了。小晴子他爷昨天从最南边儿回来说是有三只在那边儿,今天我和壮仔确定了西南边儿也有三只。咱们东南这边儿原先还没发现他们的行迹,今天我回来的时候,突然闻着在离咱不远的路口多了两泡尿,一股子挑衅的冲味儿。看来是先要给个下马威,趁早跑的就不用他们动手了。”

    “我今天跟小晴子去找隔壁街二斑了”,小黑接着腿哥的话继续说,“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打听来的,很肯定地告诉我们来咱们这片儿的是那群里的老三和老五。这两只都是不好对付的狠角色,据二斑说老三性子最为暴烈,老五最是能打。我猜因为咱们这边儿本来狗就少,又都活动的挺低调,二斑独来独往的不用提,咱们这一群晚上又藏在人的院子里更是隐蔽,对他们来讲应该是块儿需要先探探的区域,所以只派两只狗来,但是派了这么两只。”

    “小晴子和他爷一开始遇上的就是他们,对这两只有印象吗?”大哥出声问道。

    “我记得那个老五,追着我们跑了一路都没被甩掉,当时就还剩他和另外两只,是挺厉害的。”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又补充道, “还有那个老三,确实是最恶狠狠的一个,张口便骂的就是他了。后来,爷爷逃生路上伤的那个,也是他吧?”我转头跟爷爷确认。

    爷爷头低了低,“嗯,为了保命耍了个手段才碰巧伤到他的。”

    “呦,原来赶上的这两只还都是有过过节的!”大嫂奶完两只幼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插进了谈话。

    小黑见状清了清嗓子, “对了,那个老五,我也隔着墙听了他两声,真是个身体结实的。”接着眼睛又轱辘一转,“还有个事儿说来也怪,我们去见二斑之前,以为他们那边儿就他和那母崽子两只狗,应该已经吓得不轻了。没想到俩狗都挺镇静,二斑还是原先那副冷冷淡淡的死样子,那母崽子也不管我们在一旁谈的有多热闹,愣是一句话没讲。”

    “二斑那个崽子最会把自己裹得严实,咱们做邻居那么久,谁知道他天天都想的什么,他身边那母崽子的来路连点儿口风都没漏过。今儿你瞧着他还在你跟前一脸镇定,也许早给自己留了后路,明儿就带着那小母崽子跑了。”大嫂翻了个白眼,说着往大哥身上一靠。

    大哥看着有点心烦,见大嫂倚过来,轻轻一个抽身向旁边挪了挪,

    “甭管他们了,还是想想咱们自己吧。”

    大哥说完将眼神放空瞪着地面;腿哥和爷爷低着头也不吱声,眼前一片阴影;我脑袋空空,只得与小黑壮仔面面相觑;唯有大嫂炯炯有神地盯着我们看了一圈又一圈,好一会儿之后,头一个打破沉默,

    “要逃的呢,最好趁着现在还能逃的时候赶紧逃,别回来等真碰上了开了仗再来后悔。反正我呢,是奶着崽子哪儿都去不了,我也哪儿都不想去!这安乐窝,我是住惯了,以后还要传给我那俩崽子,省得他们去外面遭那份儿到处被赶、有上顿没下顿的罪。那十二条杂碎想说抢就抢,把我从自己的地盘儿上撵走,我呸!他们想的到是美!老娘我既不残也不瘸,不会那么没种让这么群东西从我身上把便宜拾走!”大嫂越讲越激动,细细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不得不说,如此放着狠话、不再往大哥身上黏的大嫂,的确比我们这一圈连半个字都憋不出来的公狗要有种的多。

    大哥闻言,又抬起屁股向大嫂身边挪了回去,还不顾大嫂的回避,极为亲昵地舔了舔她的脸颊,

    “说着说着,怎么自己先急了?都没说要走,这不是大家商量嘛!”

    壮仔听了也立刻站起来,两步上前,

    “大嫂你别急,当初我和小黑哥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你收留的我们,这情分我们一直不敢忘,只要你留我们就跟你留下。况且我们从小在这儿生在这儿长,也怕出门儿,也舍不得走。”

    “那我肯定也不走!”脑子一热我紧接着壮仔嚷出声来,也不知道是在瞎激动些什么,等激动完才想起看向爷爷,发现爷爷正讳莫如深地瞧着我。

    壮仔满是欣喜地走回我身旁,像平常一样用肩来撞我的肩膀,只是这下撞的尤为大力,

    “好兄弟,够意思!”几个月来,互撞肩膀变成了只有我和壮仔之间才会做的特殊动作。

    “大嫂真没看错,你们都是好孩子。”大嫂冲着我们颇为欣慰地微笑,可也说不上为什么,我并没觉出这个微笑里的温度。

    爷爷这时终于发声,“自打我们爷俩来的第一天,咱就都已经谈好了。那时候我怎么答应的,如今也都算数,自然是要听二位的吩咐。”

    “好!上年岁的果真是讲规矩懂道理!”大哥突然扬起嗓音,还示意地冲爷爷点了点头。

    “大嫂说的也不都是一时意气的话,其实句句在理,这我们都是懂的。”腿哥回身往圈子外面走了走,“在这县城的狗群里,像咱们群一样能靠着人吃饭的怕是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好事出了县城也是一样难找,这么宝贝的地方就这么弃了,丢给那群恶狗确实太可惜。况且凭他们那一群一个个凶残恶劣的样子,就算得着这块地儿也未必吃得起这口饭,岂不是糟蹋?”腿哥慢慢的来回踱着步子,“退一步讲,就算咱们舍得,就这么走了,到外面可再没有这县城里的熟门熟路,谁知道又会碰上些什么,到时逃过第一群恶狗还得逃第二群?谁能保证日子就一定过得下去?”他最后朝向我们站定,“只是要留下来,太过凶险,咱们实力上是明显敌不过,必须得想出个取巧的法子,大伙都不能白白去拼命。”

    “好!起码都先决定留下来,大家都统一了就好一块儿使劲儿了!”大哥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其实如果要战也不是一点儿胜算都没有,他们现在这么轻易就把自己的力量都分散了,又不知道什么原因,赢了这么多狗群,狗也没再多收一只。这群狗无非就是仗干的太顺,翘起尾巴来了,轻敌地以为可以以少战多,正好给了我们机会以弱胜强。”

    “对,咱们就按着他们分批分拨,逐个击破!”壮仔兴奋地应到。

    “可别忘了,西南边儿那几个狗群也是让他们三只狗就摆平了,咱们这边儿虽然只有两只,可没一个好对付的。”腿哥谨慎地提醒。

    “要对付这老三和老五,我倒有个主意”,大嫂摇头摆尾地迈着妖娆的步子走到我们一群狗围起的圈子中间,“只要小晴子和他爷能配合,咱们或许能搏一搏”,她神色不清,冲着我和爷爷弯起了嘴角。

    这一夜,我们围坐在一起谈了很久,直到连前院的人声喧闹都停了,直到连后院我们脑顶上那盏昏暗的灯都灭了,直到月亮西去,天色渐明。我们这一群狗第一次这样齐全地聚在一起讲了这么多又这么久的话,却是在研究一个要命的算计,来面对一场要命的战仗。

    值得庆幸的是,在大家的群策群力下,最终讨论出来的是一个作战线路详细、作战思路清晰的可行法子,足以燃起我们每个取胜的信念;然而令我忐忑又惶惶的是,在大嫂的提议下完成的这个计划,其中最重要也最基础的环节是要靠着我与爷爷来完成——若我们成功,便赢了一半;若我们失败,多半就要把自己的命和这场仗一并输掉。

    “小晴子,到那天你和大爷可一定得小心”,尽管一宿没睡,白天的壮仔看起来依然精力充沛。

    “壮仔,就这么一句话你翻来覆去说了好几十遍了”,已经侧倒在一旁的小黑爬起来说道,“歇会儿,补点儿觉再接着说,行吗?”

    “唉,我就是一想小晴子和他爷得单独去见那老三和老五,还得把他俩分别引到咱们选好的地方,我就不放心。”壮仔坐到我身边,看着我说:“到时候能行就行,要是势头不对也甭管什么路线地点的,保命要紧,啊。”他抬起条腿,踩在我身上揉了揉,“唉,你说我们都先得到地方等着埋伏,就剩你自己一个被条大恶狗追,还得跑老远,我们啥忙都帮不上。真的,要是腿哥去当这引子我还放心点儿,起码跑得快他们追不上啊!”

    “腿哥去有什么用,腿哥之前又跟他们没有过节,哪能那么轻易就把他俩诱得分开?再说没有小晴子的鼻子,谁能短时间内追踪到那两只狗?”小黑走过来直接压在壮仔身上,“你要是真担心,就赶紧闭会儿眼,等睡醒了,咱们再一块儿去把大哥和腿哥定的路线走几遍。”

    “也不知道那两只狗看见我和爷爷会是个什么反应,他们应该没想到我们还活着吧。更不会想到我们既留着命却不跑,还敢到他们面前去挑衅。”我蜷着前腿趴在地上,闭着眼睛半是问半是感叹:“小黑哥,你说咱那天晚上,都以为已经结束了,谁想到还有今天?”

    小黑和壮仔都没接话,只留下静静的呼吸声。

    我翻过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本想什么都不去管,先睡一觉养足精神,过了片刻却发现,有更深的不安持续从我脑子里冒出来,扰得我倦意全无。果真一切如计划进行的顺利,我和爷爷能分别将那两只狗带到约好的地点受到大伙埋伏好的攻击,还有下一个对我来说更难的问题需要去面对,那就是杀伐。不论是一只狗干赢了我们几只,还是我们几只以多取胜,那个见血的场面我想我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了。按照计划,我与大哥大嫂和小黑是一组,或许起码不用我和小黑作最后致命的一击。爷爷同壮仔腿哥分到一边,他们三个都是最老实良善不过的,那么最后拼咬的那一口要由谁来下嘴呢?不论是谁,就算想想我都会生出极别扭的不情不愿,那种感觉或许就像小黑弄了什么洗不掉的污渍在他最宝贝的耳朵上而会产生的郁结。

    探路,踩点,练习跑步;隐蔽,埋伏,相互斗咬——准备的日子过得飞快,选定好的夜晚如期降临。

    大嫂安顿好两个幼崽,转回身时脸上还带着没来得及褪去的慈母神情,

    “小晴子,靠你鼻子带路了,找到他们两个,我们等着你们爷俩把他们带过来。”

    漆黑的夜里,我们七只狗沿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同时迈开腿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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