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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万里(十四)

(2017-08-23 08:56:05) 下一个

第十四章

弱者的敏感与强者的迟钝,式微的疯狂与渐盛的兴奋。

    这片人宅坐落的十分密集,对于已经习惯了蹬墙上瓦的我们,如此地形应该说是极其理想的。

    我再一次踏上了昨晚的房檐,俯视着这个狭小的庭院。那两个人现都已经外出,只剩下在院中独卧的老大和估计在屋内独卧的另一只狗。我看着此刻正安静打盹的老大慢慢坐了下来,他眼微闭口微张,腹部起伏得缓慢,和小黑或是壮仔打盹的时候并没什么区别。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像是梦到了什么。他蜷着身体,用后腿拨弄起颈上的项圈,仿佛那项圈过紧,勒住了他的呼吸。他动作越来越激烈,直到最后抽搐似的一下子坐了起来,张着嘴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才从刚刚的瞌睡或是噩梦中完全醒过神来。

    清醒后的老大在铁链允许的最大范围里烦躁地逡巡,拽得铁链跟着响个不停。忽然他皱起鼻子,深吸了几口大气,猛的抬头,目光正好对上了我那一只眼睛的全情注视。他看见我并没有急于出声,而是歪起头皱着眉,像是在研究我看向他的眼神。

    我直视着他,看见他的眼底逐渐聚集起来一股怒意,便有意识地要逃开预感中他将发出的咆哮。我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可想象中的厉声叫嚷并没有传来,他还如昨晚那般自持,尽管怀揣着我并不懂的盛怒,仍是低声发问,

    “你还来这儿干什么?我想我昨天已经把话讲得够清楚了。”

    我没说话,又往前走回两步,继续看着他。

    被我这么盯久了,他开始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拔高嗓门道:

    “我警告你,不要试图从我这儿找他妈的什么优越感,老子还是这县城的老大,随便动动嘴就能要了你的命!你......”

    “那天,你同意放我爷爷走,只要我留下,是不是因为你早就发现了他也曾经是条人养的狗?”我完全没有理会他表现出的强势,淡淡地抛出我的疑问打断了他。

    “竟然是你!”他瞪大眼睛,缓缓直起之前压低的上半身,“呵,原来是你......”反应了片刻的老大有些了然,再次虚起眸子,像是要从里到外将我审视透彻。

    “所以,是吗?”我在等他亲口证实我的推测。

    “是能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下次再碰上,我未必还会那么好心。”老大不置可否,可我知道,我想对了。

    “爷爷死了,没下次了。”我抬头望了望远处高耸的烟囱,他们果然并不了解那晚的战况。“你虽然并没有想过要他的命,可要是没有你,他也不至于丧命。”

    老大的脸上晦明难辨,他挑起了一边的眉头,问道:

    “所以你是来寻仇的?”

    我慢慢摇了摇头,“我其实分不清楚命运和选择,可无论那是他逃不过的还是他自己选的,都不用算在你的头上。”我找了个舒适的角度趴卧下来,继续说道:“以前,我与爷爷日日黏在一起,可我对他一无所知,也从没费过精力去考虑他的心情。现在他走了,我却时不时的会揣摩起他过去的生活和心境。他说他的主人对他做了一些可怕的事,那之后他便也做了可怕的事。他不做,愤懑难耐,可他做了也并不开心。我觉得他到死都很难过,不对,应该说他到死心都是碎的。”我斜探出头,把下巴靠在房檐上,“他好像对他以前的主人有一种全心全意的守护,那是我不能明白的。可你明白他,对吗?”我望着出现在窗边的那条小白狗的身影,努力摒弃掉好奇与探究,不带任何语气地问他:“你呢?你的主人对你做了些什么事?”

    老大也随我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只小白狗含了颗球在口中,隔着窗子冲他眉眼带笑,下一秒却突然甩起头,连带着把那球也甩了出去。等转过头再看老大时,那小白狗已经褪去笑意,换上得意的蔑视,颇有气势地对他说了一句我听不清的话,然后才从窗边消失。

    “他刚才叼的,是我以前最喜欢的一个球。他刚才说的是:'你永远都别想回到屋子里来'。”老大仍盯着空荡荡的窗边,似笑非笑地对我解释,

    “呵,这小崽子天天都要来这么一出,他也不嫌腻。”说着他忽然一个猛冲仅用后腿直立了起来,扯着嗓子喊道:“偏我他妈的还就看不了他这副操蛋模样!”

    项圈在老大颈处死死绷着,我能预见到他的脖子上会比爷爷更早地出现那块秃皮。

    看着老大在院中怒火中烧,我居然有些佩服起那只小白狗——他只扔了个火星子就跑掉了,竟没有好奇地留在那个安全的位置,观赏之后大火熊熊燃烧的景象。

    “你肯定在心里正偷笑着,原来这恶霸头子是个蠢蛋吧。”逐渐恢复冷静的老大喘着粗气说道:“你清楚你自己,但你不明白你爷爷;我懂你爷爷,可我搞不清楚自己。”

    “日子不是还能过嘛,你的日子比起在外面混生活的野狗总还是强的。”我心里真实地替他觉得“何必呢”。

    “呵,或许你不信,我倒是真羡慕你们这些从没被人养过的野狗。”

    他满脸落寞的诚恳,我是相信的。

    “你已经是大哥了,你如果烦的是脖子上这条链子,大可以出来过啊。这链子本来就没拴住你。”我信他,可如果是这样,不应该更好解决吗?

    “你懂个屁!”老大对我劝解的想法嗤之以鼻,“这链子是人给带你上的,如果不是人再给你解开,并且甩起链子一边抽一边轰你,你自己是卸不下的,离不开的!”

    “既不是为了吃喝你要留下,也不是为了自由你要出去,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想或许对他来说,如果这世上有什么最难得到的东西,那一定就是“满足”了。

    “你昨晚,见过女主人怎么抱着那条小白狗了吧,我小时候她就是那么抱着我的,甚至比那还要温柔。”老大用神情忠实地解释着他所说的那种温柔,“她的手很软,每次顺着我的毛捋的时候就像在抚摸我的心,摸的我心里痒痒的,身上暖暖的。原本我和那白狗一样,住在屋里,睡在主人的膝上”,他扒了扒链子,“没有这东西捆着。他们喜欢捧着我的头叫我'宝贝',而不是斜着眼睛叫我'那条狗'或是什么'看院儿的'。他们为我打扮,给我做饭,搂着我在沙发上看电视,睡觉前还要轻吻我的额头。我一开始过的就是那样的日子,你没过过你不会懂,那样的日子才叫日子。直到他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老大面对着铁门,好像能透过这扇门看到外面,“那天女主人从街上捡回了一条流浪的小崽子,她回来就一直围着他转,兴奋地喂他食物给他洗澡,还说他一路只跟着她,太有灵性,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这崽子在街上生活不容易,看着那么弱、那么小,一双大眼睛滴溜乱转,应该能成为我的同类伙伴。呵呵,是我太傻吧,我低估了狗的恶意,也高估了人的爱。”老大转过身面对我,问道:“他长得可爱吧?”

    “我原来不懂这些,只懂气味。现在看起来,他确实很可爱,尤其那双眼睛,很漂亮。”我如实回答。

     “是啊,他本就生的好,而且他的身型长不大,他永远都会那么可爱。所以呀,应该没有人会相信一只这么可爱的狗会故意激怒像我这样一只巨大又拙劣的狗,这么一只可爱的狗会向我挑衅,会故意做些坏事来栽赃给我,会在我和主人面前表现得截然不同。你知道吗?日子久了,人的心是会变的。也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爱他胜过爱我,可我不会知道,因为毕竟在他来之前,我被爱过。是他,顶替了我的生活,霸占了我的物件儿,把链子套在了我头上,从屋子里将我挤出,直至挤出了主人的视线。”老大的眼睛因为充血而显得格外凌厉,语速也越来越快,“所以我恨他,我恨像他一样的小崽子,我恨你们这些野杂种。你们凭什么跑到我的家里来偷走我的生活、我的幸福和我的爱?你们凭什么?就因为你们年纪小,你们长得可爱,你们在街上学了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你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肃清整个县城,我想要这里所有的野狗一个不留,我想要再没可能有旁的狗来夺走我的生活!我想要那狗死!我想要回那个宠我爱我的主人!你懂吗?可如果我真干掉他了,我的主人也就再也不会爱我了!你懂吗?”

    我承认自己错了,他要的不是“满足”,而是能令他满足的,他要不到。

    “其实你知道,不论你在外面做了什么都不会对你的生活有改变的,为什么还要做呢?你的主人对你的爱,其实跟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你闭嘴!你根本不懂我们之间的感情!”老大深吸一口气,“事已至此,我既然干就要干到底。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我才可以活得下去!”为了生存,他说得底气十足,理直气壮。

    “为了你能活下去,所以要让所有的野狗相互干架,直到死绝,包括你的弟兄们?”

    “哈哈,那原本就是我的打算。当然如果他们能活下来,我会让他们活着。”老大突然压低声音,说出的话带着秘而不宣的窃喜,“我偷偷告诉你,我找的都最丑陋肮脏凶悍的野狗,不会有人喜欢的,人们见到他们只会绕着走。”

    壮仔对他的分析有一句是说对了,他变态。

    老大见我没有响应他的小秘密,觉得无趣,于是便正了正神色,道:

    “我不知道你今天来,是来打听你爷爷的,还是来探查我的,或者是来劝我罢战的。但无论是哪个我都没办法满足你。你爷爷是你爷爷,我是我;我的情况就是你都知道也没有任何用处,我是靠恨活着的;所以除非你们死绝或者我死,我是绝不会停下的。”

    他一脸的严正,激动过后依旧思路清晰。或许不正常的心理和超常的思维都不足为惧,可当不正常的心理加上了超常的思维就会变得可怕起来。

    “我明天还会来的,我还是盼着你能改变主意。”这话说得有些不经大脑,说出来时,我都快要赞许起自己的决心和定意。

    “没用的。我劝你一句,别自我感觉太良好。我既不是你能可怜的对象,也不是你能说服的对象。你老往我面前跑,不要最后反倒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我莫名觉得他劝我的这句很受听,不禁笑了笑,

    “那我们就比比看,看是你能根据气味追踪到我,还是我能隐藏气味迷惑了你。”

    他也笑了笑,估计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只是由我说出来自不量力得可笑。

    我冲他点头示意,然后回身离开。

    “唔,回去的路看来要更用点心了,还有答应壮仔的探路任务,这附近的街巷也要抓紧摸个通透。”和老大废了那么半天的口舌毫无进展,我却久违地感觉到了头脑和情感上的双重兴奋。

    如果兴奋是因为获得了什么,那我获得了什么呢?如果兴奋是因为期待些什么,那我又期待着什么呢?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会找借口离开小黑和壮仔一段时间,跑到老大的院子去和他见个面。我俩见面也不再说些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反倒有一搭没一搭地生出了许多闲话,不知道的或许以为这只是毫无关系的一只野狗和一只家狗在闲谈。

    当然,闲谈仍无果效,甚至有些加重了我们双方的执着。可我,无法抑制的,仍然持续兴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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