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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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城之恋》连载之三十八:第十九章 春游应天府 (上)

(2022-03-07 11:42:13) 下一个

赵卓等人所乘坐的客船,第二天当晚到达了南京应天府。

在沉沉的暮色中,客船停靠上了码头。艄公先跳上岸,把缆绳在码头的石墩上系好,然后放下船边的木板。乘客们各自带上自己的行李,相随着离船登岸。

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在宋代之前曾被称为宋州。后周时期,赵匡胤曾任归德节度使,治所就是在宋州。所以,这里乃是宋朝的“龙兴之地”。

景德三年(1006年),当时的皇帝宋真宗赵恒升宋州为应天府。“应天”两个字,取自宋太祖赵匡胤在乾德元年(963年)的尊号,当时他被称为“应天广运仁圣文武至德皇帝”。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宋真宗前往泰山封禅祭祠,路过了应天府。他又下诏将应天府升格为宋朝的陪都南京,并派专人规划南京城的扩建,增修了包括归德殿在内的多处建筑。

此时已是靖康元年的暮春。仅一年多后,康王赵构就在这里登基建立了南宋,将宋朝的国祚延续了下去。因此,南京应天府同宋朝的国运息息相关。

在北宋的东、南、西、北四个京都中,南京应天府的规模最小。《宋史·地理志》中记载:“宫城周二里三百一十六步。门曰重熙、颁庆,殿曰归德。京城周回一十五里四十步。”

虽然南京应天府的城池并不大,但它地处黄淮平原的腹心,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商丘县志》中说它“南控江淮,北临河济,彭城居其左,汴梁连于右,形胜联络,足以保障东南,襟喉关陕,为大河南北之要道焉。”《读史方舆纪要》中也说它“襟带河济,屏蔽淮徐,舟车之所会”。

应天府物产丰富,经济繁荣,交通便利,商贾云集。同时,应天府的历史悠久,民风淳厚,是华夏圣贤文化的根脉地之一。著名的应天书院曾被封为国子监,文人雅士多会聚于此。因此,宋朝将应天府设为陪都南京是有依据的。

由于没有受到宋金战争的波及,南京应天府的城内显得安静与详和。赵卓等四人进城后,在街上寻了一家名叫“杏灵”的客栈落脚住下。

杏灵比昨晚住的那家客栈要大得多,宽大的院落内,东西南北四面都有客房。几处屋檐下挂着灯笼,将院子照得通明。院中央有一棵树冠庞大的杏树,少说也有二、三百年的树龄。树下摆着两张石桌和一些石凳。院角有一眼水井,环境让人感到十分惬意和舒适。

赵卓等四人计划在应天府住上三天。在应天府,文涛、徐玉婉和钟韵儿三人都没有什么熟人,只有赵卓认识一些朋友。除了去见舒武立的母亲外,赵卓打算借机和这儿的朋友联络一下。其中的一位,便是应天府的知府牟鸿时。

牟鸿时出身于扬州的一个普通人家。政和二年(1112年),牟鸿时在乡里中了举人后,前来东京赶考。当时,他带了一封扬州知府写给赵卓的父亲赵栾的举荐信。信上说牟鸿时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赵栾见信后,便在牟鸿时等待春闱期间接纳他在府里暂住,并在许多方面对他都有过资助和支持。

牟鸿时住在赵府的日子里,闲暇时曾经教过赵卓写诗作赋的技巧。当时,赵卓还只是个孩子。可他发现,这个来自江南的牟鸿时才情很高,学识也远在自己之前的私塾先生沈晦初之上。

果不其然,牟鸿时当年就进士及第,进入翰林院做侍读学士,陪皇上和太子读书。这位政和年间的进士,从外表上看不过一介普通的书生。然而,他虽少年得志,却谦卑克己,极会做人。宫中宫外的人,凡见过他的都说他的好话。

没过几年,牟鸿时被外放潮州作官。在任职时,他清廉为官、礼贤下士,辅佐知州将潮州治理的井井有条。人常说文人相轻,可是牟鸿时似乎跟谁都合得来。无论是新党和旧党的人,只要跟他相处一段时间,就会被他“和谐”,变成他的朋友。再加上牟鸿时朝中有人扶持,因此官运亨通,年纪轻轻的便做上了南京应天府的知府。

说到和谐,能跟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和谐相处,乃是一种高超的做人技巧。北宋宋徽宗年间曾用过八年的“政和”年号,其中的“和”便是和谐的意思。“政和”取自《尚书》中的“庶政惟和,万国咸宁”之句。讲的是:“为政者如果奉行和谐施政的原则,天下便会太平无事”。牟鸿时便是一位擅长以和谐来施政的人。

 

第二天清晨,赵卓四人早早起来,先去街上的一家馆子用了早膳。随后,他们按着舒武立生前留下的地址,直奔舒武立的家而去。

杏灵客栈在应天府的城北,舒武立的家则是在城东。四人当中,只有赵卓以前曾到过应天府。因为另外三人是头一次来应天府,对这儿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由于时间尚早,他们见这里离城墙不远,便登上了城墙,沿着城墙步行向东。这样一来,不仅可以从城墙上俯瞰城内、城外的风景,还可以随意地边走边聊。

南京应天府在唐代时叫睢阳,这里的城墙还是原来睢阳的古城墙。四个人沿着古城墙一路向东而去,倒也十分清静快活。

暮春时节,万物生机勃勃,旺盛的生命力随处可见。不仅城墙根生长着茂盛的乔木和灌木,就连城墙上的砖缝里,都会钻出一簇簇的小花。那些纤细而又顽强的小花儿,拥抱着蓝天大地,接受阳光和风雨的洗礼。

文涛和钟韵儿的步伐快,两人走在了前面。几天来,文涛同钟韵儿几乎形影不离地在一起,不再似以前那样形单影只、寡言少语的样子,而是变得开朗和随和多了。此时,他甚至肯同钟韵儿手牵着手,象一对儿情侣那样亲热地说笑。

钟韵儿一边走,一边釆摘着城墙上的小花儿。那些小花儿在微风的吹拂下,纤枝袅态,飘然摇摆,显得着实顾怜可爱。

此时,钟韵儿又采摘到了一枝长在砖缝间的花朵。它的花瓣呈淡粉色,质薄如绫。她把那朵的小花儿,举到文涛的鼻尖前,盈盈一笑地问:“文涛,香不香?”

文涛对着花瓣深吸了一口气,一种清淡而宜人的花香传入了他的肺腑。他不由地赞叹道:“真香!想不到这么小的花儿,香气却如此芬芳。”

“那我呢?”钟韵儿边说,边把自己的脸凑向文涛。

花香迷怀影入梦。香喷喷的肌肤一旦贴上来,文涛也不由得乱了心。

文涛情不自尽地侧过头,在钟韵儿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

钟韵儿象是被搔着了痒,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宛如银铃一般地在古城墙上飘过。

“有首诗里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可知道上两句是什么?”钟韵儿问文涛说。

文涛想了想,这首唐诗他以前曾读过的。他连忙回答:“上两句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那这首诗讲的是什么意思?”钟韵儿又问道。

文涛思考了片刻,回答说:“讲的是:莫错过了青春年华,要学会珍惜眼前的时光。喜欢的东西就赶快去争取,不要等到错失后才追悔莫及。”

钟韵儿赞许地笑了,说道:“其实你不仅武功好,文墨也颇佳呢。”她嫣然一笑,又问:“你既是懂得诗里的意思,若是以此诗命题,你可知如何去做么?”

文涛起初的确不甚解风情,可在钟韵儿一次次地调教之下,却渐渐地开了翘。他听罢,立刻从钟韵儿手中取了两朵小花,一朵插进钟韵儿的发髻间,另一朵插在自己的鬓角上,然后问:“如此,可否中题?”

钟韵儿甜蜜地笑了。文涛也欢喜地笑了。

和煦的阳光照在两人的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并投射在古城墙上。爱情的花朵,在彼此的心田上,摇曳绽放。

赵卓和徐玉婉不紧不徐地走在后面。两人虽不似文涛和钟韵儿那么亲热,却也聊到了不少有趣的话题。

“赵兄,昨日在船上遇到的那个道士,说得好生玄妙。你相信人命天定之说么?”徐玉婉问赵卓。

赵卓因昨晚输了棋给道士,心中还颇为怨恨。他听到徐玉婉又提起道士,便没好气地说:“这人命天定之说,可信也不可全信。试想,纵使冥冥上苍真有万般神通,世间的芸芸众生这么多,它又如何管得过来?”

“可是,人投胎到世间,有的生于帝王将相之府,有的则生于贫民百姓之家,这又作何解释?”徐玉婉又问道。

赵卓想了想,回答说:“与其说是天定,不如说是因果。种的什么因,就结成什么果。所谓富贵在天,生死有命之论,不过是要人随遇而安,信从天命而已。可若真是人命天定,又何须寒窗苦读,闻鸡起舞?”

徐玉婉点了点头,又问道:“那道士说我俩有神灵附身,不知可是真的?”

赵卓摇了摇头说:“那不过是道士的胡言乱语罢了,岂有神灵同时附在我二人身上这么巧的事?”

原来,赵卓体内承载的来自上海的魂魄昨晚已经脱身了,所以他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人有三魂七魄,本该能主宰自身的七情六欲。可谁又不曾会有身不由己之时,却不是外力使然么?”徐玉婉反问道。

徐玉婉提到的三魂七魄,是指人的精神灵气。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通常认为,魂是阳气,构成人的思维才智;魄是阴气,构成人的感觉形体。

“诚然。”赵卓点头答道,“道家说:‘吾身非吾有也’,正是说人的身体乃至魂魄,一切皆在上苍的掌控之中。”

“吾身非吾有也”之说,出自道家祖师庄周在《庄子·外篇·知北游》中一段有名的对话:“舜问乎丞: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吾身非吾有也”讲的是人不过是天地所赋予的载体,而非自己的主宰。人们常常会感到对自已的命运无法掌控,甚至连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无法控制,正是因为人是由上苍所掌控的原因。

徐玉婉叹了口气说:“人倘若连七情六欲都由不得自己,岂不是可怜?”

赵卓赞同地点了点头,又缓缓地说道:“人虽是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却也不该消极处世。当机会到来时,便要顺势而为,敢于追求,如此才不会徒生后悔。”

徐玉婉听了,立刻用话去挑赵卓说:“赵兄所言极是。可惜,世上有多少人,宁可为情愫所累,却迟疑彷徨,没有勇气先跨出一步。”

赵卓听了,半晌未言。徐玉婉说出了如此直白的话来,他当然明了其中的意思。

当赵卓抬头去看徐玉婉时,正同她期盼的眼神相遇。在那双明亮的眼眸深处,有两朵小小的火花,扑闪扑闪地等待着,想要燃烧成炽热的火焰。

然而,赵卓内心的冲动,却被一种莫名的心结所阻断。那冥冥之中的因果报应,乃是来自前世的隔阂。

在赵卓的踌躇之间,那两朵火花渐弱渐息,终于被眼底氤氲而起的潮湿所淹没。

徐玉婉颓然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敢于追求,这话说是容易,可待要去做时,方知好难。”

 

不多时,四个人来到了城东面的城楼。从城楼上往城内俯瞰,整座城市的经纬尽收眼底。

在城东的不远处,有一座红墙青瓦的院落十分显眼,那便是宋代四大书院之一的应天书院。

应天书院,起初是在后晋时由杨悫所办,当时称为睢阳书院。大中祥符二年(l009年),宋真宗赵恒将书院赐名为“应天府书院”。到了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应天府被升格为宋朝的陪都南京,应天书院又被称为“南都学舍”。庆历二年(l043年),宋仁宗赵祯又将它改为南京国子监,使之成为北宋的最高学府之一。

舒武立的家离城墙边不远,坐落在一处僻静巷子的尽头。门前最先入目的是一株高大的槐树。它的树冠巨大,树上此时繁花累累,鲜艳夺目。那一簇簇的花瓣簇拥在一起,白中透粉,粉中露白,显得奔放而热烈,远远看去如同一片绚丽的云霞。槐花的花香从老远就能闻到,香气四溢,沁人心脾。

四人来到舒武立的家门前。在两扇厚实的木门上,镶嵌着一对兽型的铜环。

文涛上前叩响门环,连叩了好几回,都没听到院里有动静。正当四人都以为家里无人时,一扇门吱呀地开了。从门里露出了一张女人的脸,正是舒武立的母亲。她看上去大约五十几岁的样子,面目慈祥,从眉眼上能看出和舒武立有几分相像。

“这几位客,可要寻访何人?”舒母的声音不大,听上去非常柔和。

赵卓连忙拱手施礼,问道:“这可是舒武立的家么?我们这四人,都是之前他在东京的朋友。”

舒母一边上下打量着四个人,一边露出了笑容。她侧身把门拉开,招呼他们进来,连声说着:“都快进来吧,随我进屋里坐。”

四个人走进了舒家的院子。只见院子虽然不大,却被收拾地干干净净。正面的堂屋宽敞明亮,屋里更是一尘不染。

这里目前只有舒母一个人居住。舒武立还有个妹妹,叫舒武秀,两年前已经嫁人了,现住在城南的姑爷家。在应天府,舒家尚有几处祖产,其中包括一家古画坊,如今都交由姑爷帮忙打理,每年年终有不少的进项,日子虽不说是大富大贵,可也过得也非常舒适。平日,舒武秀常回家看望母亲。只是最近因为她怀孕快要生产了,所以来得不似先前那么勤。

赵卓等人进了堂屋,在几张椅子上坐下。舒母想要去厨房给大家烧点茶水,早被众人拦下了。她只好拿出家里存的一些本地小吃,殷勤地招呼着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品尝。

四个人坐定后都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赵卓打破了沉默,他望着舒母,情真意切地说:“伯母,我等都是武立生前的好友。当初,武立为了京城民众的安危,毅然缒城烧砲,慷慨赴死。他为国尽忠,死得顶天立地,实乃吾辈之楷模。我等今日来应天府,就是为了把他的骨灰和遗物送回家。”

随后,赵卓详细地向舒母讲述了舒武立是如何英勇地战死的。在那个危难的时刻,舒武立带领着一百名敢死勇士们缒城而下,烧毁了东京城下女真人的两架巨砲,从而挽救了东京城和城内的民众,没有因为城破而遭受女真人的蹂躏。

舒母静静地听着赵卓的讲述,始终没有插话。此时,虽然她心如刀绞,可她不愿意在这几个年轻人面前表现出软弱。她任由泪水在眼里打转,却强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

对于儿子的战死,舒母之前已从官府发来的仆告中知晓了。后来,官府还派人送来了朝廷补发的嘉奖令和抚恤金。本地官府对于儿子尸骨的去向并不清楚。舒母只是听说当女真人撤走时,东京有人在城下找到了儿子的尸骨,并进行了火化收敛,以后会有人专程送来。当舒母刚听到儿子的死讯时,几乎日日以泪洗面。如今,她的眼泪早就哭干了。

赵卓把随身的一个行囊打开,从里面拿出了青布包,再把布包一层层地解开,将里面包着的舒武立的家书和他的那缕头发,一起双手捧给了舒母。

舒母看见到儿子的这两样遗物,两行热泪才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用颤抖的双手展开了那封家书,仔细读阅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这封家书共有两页,使小楷用心写成。开始时,字迹还写得有几分刚毅。可到了最后,字体笔画的转折处便显得有些无力。看得出来,书写之人的心已经乱了。

家书上写的是:“不孝儿武立跪禀:慈母如见此书,则儿已在九泉之下矣!金人渝盟,兵临东京城下,京师危在旦夕。儿今夜自愿领敢死士,缒城烧砲。此行凶险难料,九死一生。如儿不幸遭难,慈母不必为儿难过。儿为国慷慨赴死,不辱家门,定会含笑九泉。然百善孝为先,儿所痛者,慈父溘然早逝,儿今又不得以身报母矣!况儿只有一妹而无兄弟,门祚衰薄,使舒家无后,儿之过也!不孝之罪,上通于天;大恩未酬,来世再报!望慈母善保玉体,无以儿为念,能得百岁终老,儿所愿也!勿悲!再拜!武立书”。

赵卓又把另一个黑色的布包打开,里面包的正是装着舒武立骨灰的盒子。

舒母见了,上前用一双颤抖的手抚摸着那个盒子。她的儿、她生命中最爱的亲人、舒家唯一的男儿,如今就装在这个冰凉的盒子里。舒母紧紧地抱住那个盒子,老泪横流地把脸贴上去,如同又一次将儿搂在了怀里。她抽泣了半晌,一时火急攻心,不由得腿一软,整个人就要瘫倒在地。

四个人连忙上前扶住舒母,帮她重新在椅子上坐下。钟韵儿和文涛赶忙进厨房烧水,给舒母煮茶去火。舒母才刚喘过了一口气,却又拿起儿子的那缕头发,呜咽地哭了半天。

赵卓见舒母如此伤心欲绝,在一旁宽解她道:“伯母万望节哀顺变。武立兄舍身取义,为国而死,死得壮烈。”

徐玉婉也安慰舒母说:“人说骨肉亲情。这丧子之痛,谁能不悲?武立兄以国难为重,从容赴死,可敬可佩!伯母如能保重贵体,坚强地活下去,则武立兄于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

舒母听了,长叹了一声,才说:“我不是为儿伤心。武立慷慨赴死,死得其所,为娘的替他高兴。我只痛惜武立于九泉下孤单一人,生无相依,死无相随,实在好生可怜!”

徐玉婉又劝慰舒母说:“武立和家兄生前曾是好友,两人情谊相投,亲如兄弟。如今,他们同在冥界之中,相信会继续为友,相辅相助。”

“你的家兄,他也……”舒母吃惊地问道。

徐玉婉悲伤地点了点头,对舒母解释说:“家兄名叫徐佳和,在东京城内的一次遭遇战中,不幸惨遭金人的奸细们杀害了。”

每次提起这段沉痛的往事,徐玉婉眼泪就会禁不住地夺眶而出。家兄只大她两岁,从小就十分爱护她这个妹妹。徐玉婉向舒母讲述了舒佳和是如何死的。在那个血色的黄昏,舒佳和发觉了金人的奸细们想要偷袭城门的企图后,奋力振臂一呼引来宋军,粉碎了他们的阴谋。可徐佳和却被一把锋利的短刀插入腹部,在青春年华中永远地逝去。

还有孟冬洁,就要过门的兄嫂,在同女真人在城外的作战中香消玉碎,英灵永存。

徐玉婉边讲边流泪,听得舒母在一旁紧握着她的手,与她泪眼相看,心心相印。两人无须更多的言语,同是丧亲之痛,让两颗心在一瞬间就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钟韵儿和文涛在厨房里烧好茶,取了杯子斟好了,给众人端过来,然后才在一边的凳子上重新坐下。

这时,舒母反去劝慰徐玉婉说:“这几位英烈,如此大义凌然,为国捐躯,我们该为他们自豪才是。”

徐玉婉见舒母从悲痛中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才擦干脸上的泪水,对她说:“武立兄在缒城烧砲前,曾向家兄交代了一件事。后来,家兄转告我,说万一他出了意外,要我务必替武立兄办到。没想到,武立兄托付给家兄的事,如今真要由我来完成。”

“武立托付的是何事?”舒母问道。

徐玉婉望着舒母,深情地说:“武立他,想给您梳一回头。”

舒母听了这话,好久都没有吭声。她没有料到,儿子生前最后的愿望竟是如此。她的心头一阵绞疼,身体不禁得哆嗦了起来。但是,她努力地挺住,不想在这些小辈们的面前给儿子丢脸。

“好,好!为娘的是想让他梳一次头。”舒母摇头叹息地说道,两行老泪再次喷涌而出。

众人将一张椅子挪到堂屋的正中,扶舒母坐下。徐玉婉和钟韵儿取来了梳子,分站到舒母身后的两侧。两人小心地解下舒母的头簪,将原来盘成髻的头发散开,任其松散地垂下,然后用梳子细细的梳理着。

作为上了年纪的人,舒母的头发还相当厚密,虽然青丝之间有少许的白发,但整体上十分完好并有光泽。此时,她的头发如瀑布一般地垂着,由徐玉婉和钟韵儿各梳一边,两人的手都无法将自己这边的头发完全握住。

“伯母的头发可真好呀!”徐玉婉一边梳理,一边真心地称赞道。

此时,舒母的心里比刚才宽解多了。听到徐玉婉在夸自己,她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不易觉察的笑容。她认同地说道:“是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小我的头发就又浓又密,只能任其如此。”

钟韵儿接过话说:“民间都说:有力长发,无力长甲。头发浓密,正是表明伯母的身体康健。”

舒母收住了笑,十分平静地说:“舒家的人,头发都很好。武立刚从我肚子里出来时,便有一头黑黑的头发。”

“真的么?”钟韵儿似乎有点不相信。她惊叹地说:“没想到,原来在娘胎里婴儿就开始长头发了。”

徐玉婉梳通了舒母的发梢,开始一点点地往上梳理。当她捋起舒母脖根处的一缕头发,正打算梳理时,却猛然发现那里有一片暗红的肌肤,看上去象是一块朱砂状胎痣。她好奇地用手轻轻地触碰那块肌肤,感觉有轻微的隆起。

徐玉婉正想问,却听舒母说:“那是一处胎痣,自从我出生时就有了。”

关于胎记,有一个美丽的的传说:当一个人临终前,若是被所爱之人流下的一滴泪落在身上,就会化为一块胎记。到了来生,凭借这个信物就可以寻找到另一半,再续前世的缘分。胎记无论长在哪个部位都是美丽的,不管能否遇见找寻你的那个人,至少他仍在爱着你,正千方百计地想找到你。

徐玉婉听舒母猜中了自己的心事,连忙说:“听长辈们讲,人身上的胎记是从前世带来的,就象是一件信物,凭着它和亲人在今生相见。”她将舒母的那捋头发梳通后放下,又问道:“我还听人说,一个人的前世和今生,包括容貌在内的许多东西都会改变,唯独胎记是不会变的,这可是真的?”

舒母听了徐玉婉的话,沉默了半天没有作声,然后才说:“你这姑娘,懂的可真不少。”她见徐玉婉没接话,又突然问道:“像你这般聪慧乖巧的大家闺秀,为何至今尚未嫁人?”

舒母之所以能猜出徐玉婉还没有嫁人,是从她的发式上判断出来的。宋代女子的发式,有梳、绾、鬟、结、盘、叠、鬓等多种,并常会佩带簪、钗、步摇、珠花之类的首饰。未婚的女子一般不盘髻,会让鬓角和后脑头发自然垂下,并束结肖尾或是梳成俏皮的小辫子。已婚的少妇大都会把头发全部盘到头顶,挽成发髻,以示端庄与母仪。

徐玉婉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羞答答地说:“都是因为奴家性情驽钝,才致姻缘未合,至今没找好婆家。”

舒母叹了口气,说:“真是可惜。要是我再有个儿子,定会娶你做儿媳。倘若我俩来世能再相见,便由我做你的婆婆吧。”

徐玉婉听了舒母这话,臊得满脸羞红。就连她体内承载的谭晓清的魂魄,都兴奋得不禁地一阵涌动出窍。

“那自然好了!”徐玉婉赶紧说。

其实,徐玉婉给舒母梳头,不意间真的种下了因,之后便结了果。这个因果,在来世中很快就得到了应验。

等把舒母的头发全梳通后,徐玉婉将头发盘成了一个高椎髻,再取过一支银簪,插入发髻间在头上固定好了。随后,她把铜镜递给舒母说:“都已梳好了,可不知伯母是否中意?”

舒母接过铜镜,来回地看了看,夸奖道:“梳得真好,我都觉得年轻了不少。”

当天分手时,舒母执意要四人明晚来家中吃团圆饭。赵卓等人执拗不过,只好应允了。

他们心想:舒母的这番好意,实在无法拒绝。再说了,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同舒武立的妹妹见见面。

 

第二日清晨,天高气爽,风和日丽。

徐玉婉起得早,一个来到客栈的院子里,坐在杏树下的一个石桌旁,信手翻看着一本《诗集传》。

北宋刊本的《诗集传》是苏辙编写的,共有二十卷,书中收录和讲评了《诗经》里的诗歌歌赋。南宋时,朱熹又撰写了同名的著作。苏辙乃是苏轼的弟弟,兄弟俩和父亲苏洵并称“三苏”,有“一门三学士”之誉。“三苏”又同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和宋代的欧阳修、王安石、曾巩并称为“唐宋八大家”。

在这本《诗集传》中,第一首诗就是著名的《关雎》。这首由先秦佚名所作的诗,描述了一名男子在河边,遇到了一位正在采摘荇菜的姑娘,并萌发了爱慕之情。他对这个美丽的姑娘思念不已,以致于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眼前浮现起姑娘苗条的身影,并表达了想同姑娘结交共欢的美好愿望。这首优美的古诗,千百年来曾让无数少男少女们读后心神荡漾。其诗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清晨的院子静悄悄的,阳光照进院里,让人觉得暖洋洋的。徐玉婉一边读着诗,一边陷入了暇想。

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一只喜鹊,落在枝头上喳喳地鸣叫着。徐玉婉抬头观望,心中想:莫非今日会有何喜事么?

徐玉婉这时才发现,那棵杏树的枝头结满了一颗颗小小的青杏。这些数不清的青涩果实,又让她的心里萌生出了对爱情的希冀。

这时,钟韵儿从屋里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问:“可曾见到文涛了么?”

“文涛,文涛。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他。”徐玉婉放下手中的书,假装嗔怒地说。她见钟韵儿慢腾腾地走过来,又揶揄她说:“将来倘若他把你甩了,可有你哭的时候。”

钟韵儿大大咧咧地在徐玉婉的身边坐下,朝她做个鬼脸说:“他可敢么?要是我俩分开了,哭的必然是他。他若是敢负心,我定会让他尝尝痛苦的滋味。”

钟韵儿一边说着,一边翻了翻徐玉婉面前的那本书。她见到那首《关雎》的诗,就说:“瞧这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不是该让赵公子和文涛好好读读么?”

“让我们读什么?”赵卓和文涛正从客栈的大门走进来了。他们远远地听见钟韵儿的话,就随口问道。

徐玉婉和钟韵儿一见他们,赶忙将书藏了起来。

钟韵儿连忙掩饰着说:“原以为你俩还在梦乡,没想到这么早就出门了。”

文涛嘿嘿一笑说:“刚出去想见个朋友,只可惜没找到。”

“朋友?是男是女?”钟韵儿调皮地问道。

“是应天府的牟知府。”赵卓接过话来说,“牟知府先前在京城时和我认识。这次来,想借机跟他见上一面。不料,他今天有事外出,不在府里。”

其实,赵卓和文涛刚才去应天府的府衙时,管事的立刻出来同他们见了面。在知晓了赵卓的身份后,他便问清了赵卓落脚的客栈,说是一旦牟知府回来了,会立刻向他禀报。

赵卓没见到牟知府,就同三人商量当日的安排。大家觉得既然晚上要去舒武立家,白天不妨就在应天府里随便转转。

“应天府有何好玩的?”钟韵儿问。

赵卓想了片刻,然后建议说:“城内有一处梁园,非常有名。我们既是到了应天府,就该去看一看。”

“梁园不是在东京么,这里如何也有一个梁园?”钟韵儿又好奇地问。

赵卓点头回答说:“的确。两个都叫梁园,又都和梁孝王刘武有关。”

原来,之前曾说起的东京城东南的梁园,同应天府的这个梁园,同是由汉代的梁孝王刘武修建的。公元前202年,西汉刚建立后不久,汉高祖刘邦分封彭越为梁王,梁国的国都就在宋朝的东京,当时叫大梁。彭越和韩信、英布同为刘邦夺取天下立了大功,因此都曾被封为异姓王,后来又都因谋反罪而被诛杀。彭越死后,刘邦转立自己的五子刘恢为梁王。刘邦驾崩后,吕后临朝亲政,改封吕产为梁王。到了公元前178年,汉文帝刘恒封自己的儿子刘揖为梁王。公元前169年,梁怀王刘揖不幸坠马而死,因为他膝下无子嗣,汉文帝于是改封另一个儿子刘武为梁王。

刘武就是梁孝王。他被封王后,在大梁修建了梁园,就是东京内的梁园。后来,刘武因为不喜欢大梁低洼潮湿的地势,于公元前161年将梁国的国都迁往睢阳,就是宋朝南京应天府的所在地。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记载:“梁孝王始都大梁,以其土地下湿,后迁睢阳”。

公元前154年,汉景帝刘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决意削弱各地诸侯的势力,吴、楚、齐、赵等国不服,联合起来反叛朝廷。梁孝王刘武则坚决站在朝廷的一边,据守睢阳城,抵抗吴、楚之兵,使其不能过梁国向西进犯西汉的首都长安,为朝廷最终平定叛乱立了大功。当时,汉景帝刘启对刘武封赏极厚,甚至一度打算死后传位于他。《史记·梁孝王世家》中记载:“梁王二十五年复入朝,是时上未置太子也,上与梁王燕饮,尝从容言曰:千秋万岁后,传于王。王辞谢。虽知非至言,然心内喜。”

由于当时刘武倍受皇帝的恩宠,再加上梁国本来就地处富饶的中原,因此他在睢阳大兴土木。《史记·梁孝王世家》中记载:“孝王筑东苑,方三百馀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馀里。得赐天子旌旗,出从千乘万骑。东西驰猎,拟于天子。”刘武在睢阳新建的这个园林,也叫梁园,亦称东园或菟园。

在睢阳的梁园里,刘武广交天下豪杰,同他们一起饮酒赋诗,骑射狩猎,好不快活。然而盛名之下,常伴随着灾祸。不久,汉景帝便把他想传位给刘武的事忘到了脑后。在朝臣们的建议下,刘启很快就设立了太子。刘武因此心生怨恨。他头脑一热,派遣了刺客前去朝中暗杀了拥护设立太子的大臣们。汉景帝经过查证后,认定大臣们的死同刘武有关,从此便开始疏远他。后来,刘武向朝廷请罪,并得到了汉景帝的宽恕。然而,此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不久便郁郁而终。刘武共有五个儿子。他死后,梁国被这五个儿子一分为五,从此再也没有之前的兴盛了。

睢阳的梁园在唐代时已变得十分破落。唐朝诗人李白曾到访过梁园,写下了一首有名的《梁园吟》的诗。诗中写道:“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舞影歌声散绿池,空馀汴水东流海。”李白面对当时荒凉、颓圮的梁园,在诗中抒发了对朝代兴衰变迁的感慨。

四人先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走进了古城的深处。他们在应天府的大街小巷里游玩着,一路品尝遍了当地的美食小吃。一直过了中午之后,才一同奔往梁园。

梁园果真十分凋敝破落。园内虽然依旧古木参天,流云飘挂,但不少的地方殿宇残破,乱石横卧。放眼望去,旷野间杂草丛生,荆棘遍地,一片荒芜萧条的景象。四人在梁园里走了半天,只见到了寥寥可数的几个游人。

在梁孝王刘武在位时期,梁园却是另一番情景。《西京杂记》中记载:“梁孝王苑中有落猿岩、栖龙岫、雁池、鹤洲、凫岛。诸宫观相连,奇果佳树,瑰禽异兽,靡不毕备。”当是,梁园内车毂相碰,游人如织。昔日热闹的盛况,如今都早已成了过眼云烟。梁园内满眼荒芜的凄凉景象,让四人无不感叹万千。

徐玉婉叹息说:“为何美好的东西都难以长久?梁园从繁盛到衰败,又是谁人的过错?”

赵卓沉思了片刻,回答说:“世间万物,都难逃过盛极而衰的厄运,这或许便是天道。小到个人,大到国家,盖其得势之时,常不能审时度、势,反而会逆道而行,因此便种下祸根。梁园在兴盛时过于竞逐繁华,才是其逐步走向衰落的原因。”

钟韵儿问道:“人常说,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为何会有此说法呢?”

赵卓望着残破不堪的梁园,对钟韵儿解释说:“此话的原意是:梁园十分美好,梁孝王也非常好客。可是,即使宾客们留连忘返,也不能住在梁园里不走吧?”他暗自叹了口气,又说:“后来,人们把这句话的意思引申为:繁华过后,随之而来的往往是灾祸与没落。”

徐玉婉很快给出了另外一种解读:“其实,此话还可理解为:外面的风景再好、再繁华,终不如自己的家乡值得留恋。”

文涛听罢,立刻打趣着说:“既然如此,我等还是尽快离开这里才好。”

不想钟韵儿听了文涛的话,心里却咯噔的一声。她隐约地有了一种不详之感,人也变得孤言寡语,再也无法高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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