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乡巴佬

年龄大了,生活悠闲,随便写点什么,真的没什么目的。
正文

浮生掠影 三

(2016-04-13 16:09:04) 下一个

三,壮年

党支部的保卫委员老刘找我谈话:你定为极右,有意见吗?我说没有.他又说:右派分子是敌我矛盾,按内部矛盾处理,等候通知没想到这么快,回家怎么和妈妈说呢,怎么跟秀兰交代,下班回家饭也没吃就跟妈妈说了,上楼一头就栽倒床上,秀兰发现我趴在那抽泣便问:“你是不是后悔啦,”(意思是后悔结婚)

我抬起头:“我没脸对你说,你已经有了身孕,我成了右派分子,很快就去劳动改造,咱结婚才半年,两人还没好够,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恨我自己成了右派,怎么会后悔

秀兰深情地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无论如何,不管怎样,我等着你回来!”他这么说着,眼圈红了,我抱着她安慰:“我好好劳动,争取早点回来

天是一九五八年四月三十日,中午保卫委员蔡允迪通知我:到公安分局报到我说回家拿行李,他说有人给你送我和他走路大约十分钟就到了,还有比我早的,有认识的,也有生脸,一转脸,蔡不见了。我想出去找他,警察拦住我,我被限制了自由一间诺大的房子,渐渐挤满了人,没有座位,没有时钟,大约两点钟,我的行李来了,后来才知道还是蔡到我家拿行李,妈妈和秀兰要亲自送,想看看我到底怎么了,蔡不让,他说以后到李七庄去看

三点左右,我们被拘留的人,分别上了两辆敞篷卡车,开上了南门外大街,直奔李七庄而去。七转八拐开进一个大门,大伙从车上跳下,然后分组,我被分到右派分子班,班长李志清,副班长王振。班长介绍这里是收容所,首先要端正态度,认罪服教,原来两位班长也是右派分子,只不过早来几天,因为认罪表现好,先留在这里当班长。李志清是中学老师,也是因为几句话,与对象双双成了右派,判处劳动教养,和我年龄仿佛李志清推心置腹现身说法:“既然到这来了,就别胡思乱想,老老实实认罪,接受改造,别无选择”其实我早有心理准备,看那阵势不把你搞的灵魂出窍,不算一站我的表态得到认同,很快我被叫去谈话,那也是一个右派,他说:“我是营级干部也成了这个,你们班长说,你原是骑兵,态度端正那就对了咱们是受过党的教育的,到什么时候还得为党工作。你原是排级带一个班应该不成问题,你当班长,明天出发到板桥农场,汽车来接”听他的口气是个工农出身的干部,话语简洁这么高的觉悟,怎么会变成右派呢

转天一大早喝完粥就上路了,我带十个人,大都是小青年,只有一个那志峰,他说自己是右派,后来才知道他也是教师,是历史问题,心想还有愿意充右派的人

四辆卡车开进了农场,那志峰说这里是过去袁世凯练兵的兵营,现在是劳改农场,说话间汽车分头开走了,有的向东,有的向北,我坐的车向南开去,没毛的土地,一眼望不到边,灰朦朦白茫茫,和我当时心里的状况一模一样车子开进一个大门,停下来,几排褪色的矮矮地红砖房,我们十几个人被带进其中的一间这里的人很客气,还帮我们打开水喝,不久就开饭了,熬白菜,玉米面大窝头管够;晚饭后开会检查当天的表现,睡前在露天撒尿,看到周围有铁丝网围着,没见荷枪实弹的岗哨这是一分场熄灯号后睡觉,一夜无话折腾一天,我睡的还行早餐是窝头咸菜还有玉米面粥,饭后,每人领到一把铁锨,说是到田里平整土地,这时有人喊我的名字,叫我到场部一个干部说:“你是林大鹏吗,”我答:是“带上你的行李,跟车到总场直属队报到”别的什么也没说,我心里发毛,可能是我的问题性质严重,怎么就我一人听天由命吧上了解放牌大卡车,司机叫我坐在他旁边,他很客气,告诉我他姓宋,汽车队队长,他问我:“你是右派吧!”没容我回答,接着说:“农场对你们派还挺重视,专门成立一个直属大队,总场直接领导”几分钟的功夫就到了总场气氛不同,接待我的人像个老农民,端一杯热水递给我;“快坐下歇歇,喝点水暖和暖和,”后来才知道他叫杨继高,是原十六中(解放前的耀华中学)教导主任,他早来两个月,已经改造的卓有成效,思想是否改造好没人知道我被分到纯右派分子班,班长叫雷衍夏,原师大助教,小组长桑健,他很积极,立即找我谈话,首先介绍自己:专业军人,营职干部,选调入南开大学历史系学习,因为大鸣大放,成了右派急先锋,开除学籍保留公职劳动教养,并说在朝鲜战场给杜平当秘书当他知道我原是骑兵复员,便说:“咱们都在部队受过党的培养教育,要端正态度好好接受改造,同一个小组还有崔志宏也是复员军人,要带头好好劳动,争取早日摘掉帽子”说实在的,跟他好像似曾相识,很谈得来,后来我当放水班长,他也在我们班,住在支渠上的窝棚里,这是后话

桑健快要结婚的女朋友和他吹了世界太小了,中学同学沈克俭,刘中兴,华北军区师范物理系同班同学,莫绍凡都在这里相会了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基本生活千篇一律,太阳没出下地,太阳出来后在地里吃早饭,窝头咸菜,熬粥;饭后接着平整土地-- 行话叫起高垫凹。两个人台一筐,扁担是一掐粗的杠子,如果是干土,筐子装满不过二百斤,如果是泥土,这筐土装得满满的,半人高,足有三百多斤,有时能把杠子压折,抬两个来回,肩膀开始红肿,半天下来,开始渗血,上衣肩膀开始破损,这群没干过农活的老右,呲牙咧嘴者有之,偷抹眼泪者有之,悄悄骂娘者有之总之大都耷拉着脑袋,盘算着,还能熬出头吗;我不这么想,家有老母亲盼儿归来,新婚才半年的妻子,临别告诉我,她等着我,她说我是好人,不管多么苦,也得咬牙挺着况且她还怀着我的孩子,我不能趴下起不来说也怪,两周过去肩上只脱了两层皮,手上的血泡磨成老茧渐渐地身子骨结实起来开始时全身散架的感觉,和快要支撑不住心理状态开始好转,干起活来腰依然痛,早晨爬不起来,手攥在一起伸不开,得用另一只手去一根一根掰开,但是我不再惧怕干活,天气暖和起来,农田开始繁忙,天长夜短,顶着星星就出工,太阳入地还没收工,三顿饭都在田里吃,没时间开讨论会,我觉得多干点活比开会强多了

和我一样的汉子也不少:肖传经,中学校长,肖狄,程海,天津青年报主编和副主编,魏力仁,桑健,赵山在、沈克俭、刘乃炎、杜中等大学生都熬过来了。也还有一些朋友,还在死亡线上挣扎,张增聪余奇就是,据说张增是张勋的孙辈,中学教师,不知什么叫吃苦受罪,穿着毛料衣服抬大筐,说撂挑子就撩挑子,能不干活就不干,当时的俗语叫软磨硬泡,不知是谁的主意,只见有两个大汉架着他,其他人硬是把杠子放在他肩上,装满泥土的筐坠在下面,压得他学鬼叫,一把鼻涕一把泪,让人看了心酸,后来知道这是违背政策的是少数劳改分子干的

更严峻的考验

好像是故意安排的。六月初大战张家河动员大会,右派分子像我之流为了早日摘掉右派帽子,摩拳擦掌,表决心,每人领到一把大铁锨,浩浩荡荡出发了,马车拉着被窝卷和简单用品,右派大队扛着铁锨,唱着大跃进的歌曲前进,歌词大义是:大跃进大跃进,社会主义大进军;赶上那个英国用不了十五年,十五年,十五年,嗨嗨十五年。张家河在那里,没人知道,干什么去没人知道,又困又乏,杜信中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喊痛,队长就让他坐上马车。(后来混熟了才知道是一计,这小子是南大原子物理系高材生,很会来事儿,凭小聪明占了不少便宜。)下午到了目的地,是一条干河床,河内长满芦苇,我们就是来跟玩儿命的,每人分到五米地段,给河底加深一米,外加清理河床,铁锨碰到芦苇根,卡呲卡呲响,铁锨根本下不去,手剛磨出的老茧下面又鼓出血泡,老茧磨掉了,血泡也破了,疼得钻心,咬着牙也得干,第一层终于清除了,可是河床也越来越深了,每一锨土甩上河堤,都得把大便干燥的劲使出来,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难熬,三餐吃在河堤上,晚上睡在新搭起的席棚子里,不少人垮掉了,我心里只想着一个问题:妻子母亲盼着我回去. 一周的时间好像多少年月,太阳就像钉在天上收工前的一个多小时,前心贴后心感觉让人无法忍受,好像肠子粘到一起,每掘一掀土,就有抽去灵魂,或被抽取脊髓的感觉我终于又一次挺过来了

张家河大战胜利总结大会,我受到表扬,一个意外的收获更让我惊喜三个月的大锅饭,几乎不换样,现在好了,按劳动表现,评定伙食等级,我和另外几个人评为先进,待遇是使用饭票,在食堂买菜,总有三四个菜可以选择第一次在食堂排队买饭,还有那么一点优越感,我要给自己的肚子改善一下,于是买了烧茄子,稻米饭,我刚坐下还没吃,余奇跟过来:“分一点尝尝,太馋人了!”我知道这是普遍现象,便分给他一些,说实在的还真有点舍不得,可是面子难耐评选时陈可正,说我只是劳动好,不是真的追求思想改造,余奇和其他几人,极力推举我,並说:“怎么样才叫追求思想改造,我们这不是劳动教养吗!”最后我才拿到这个优惠这是分化右派分子的招数,大家心知肚明,还是乐此不疲下个大战就要来了,我们都摸不透,听天由命吧。期间每个周末都有家属去探望,将近个月了,我曾写过几封信给家里,告诉他们我很好,主要是劳动,身体能顶得住,家里还是不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最不希望他们看到我已经面目全非了,蓬头垢面,一个邋遢的农民样子,但是我还是写信叫他们来看我一趟,为的是让亲人看到一个真实的我,精神和肉体都没垮掉

一个星期天是探望接待日,场部前面空场搭台子唱京剧,大概是故意安排的,好让亲属看到我们过的是人的生活我坐在露天广场正聚精会神看戏,突然听到呼我去接见,我的心怦怦跳,很久了,我见了妈妈和妻子说什么,感情该如何拿捏,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临时搭建的席棚子,秀兰站在妈妈的旁边,挺着大肚子,穿着结婚时买的唯一的烟色花上衣,面容憔悴,瘦削的肩膀更凸显怀胎七个月的大肚子,我差一点哭出来,强咽下含着的泪水,冲着妈妈轻轻:“妈,您来啦,你老多了,”转身对着秀兰:“你瘦了,”我主动抓紧她的手,妈妈躲出去了,坚定地说:“我很好,你没变,就是黑了,好好劳动,我知道你是好人到什么时候我都等着你,家里有妈和我呢,有老人照顾,放心吧”说着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看看我他那淳朴的样子,和从心底发出的声音,到现在想来,还像是昨天,我跟妈妈告别时再也忍不住了,妈妈说:“别难过了,家里有我,甭惦着,七月份就生了,你给孩子取名吧,”我说听你的,什么都行见面时间很短,但是所有的疑虑都打消了。母亲和妻子看到我完好无损,我更坚定了早日摘掉右派帽子的决心后来小杜跟我开玩笑:“接见时,是不是下了最后通牒,能保住吗?”意思是要离婚,大家心知肚明,右派分子们保住家庭的少之又少,订了婚的,热恋的,都吹了我肯定地告诉他,不会

 

峰回路转

新的任务下来,出乎我意料,养芽子(即培育稻秧)派我担任放水班长,另有赵山在,魏力仁,桑健等八人刘益之曾留学日本,是水稻专家,稀里糊涂成了右派,不过凭他的技术,很少下地劳动他专门为我们讲解养芽子的基本知识,他解释说:关键是水不能大,也不能小,干湿适度,这是水稻种植的关键,且不去管它

住在二用支(上水支渠的简称)新搭建的窝棚里,我从此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基本工作是拎把铁锨在田间转悠,检查放水情况,秧苗一天一个样,由黄绿变葱绿;一寸,寸半,二寸三寸,半尺高了,看着秧苗茁壮成长,心情很好,家里又传来喜讯,秀兰生产顺利,母子平安,我当爸爸了。可惜没有陪在他身边,还好很快就收到她母子的照片难友们都为我庆幸,也有的投来羡慕的目光,我心里的满足没法形容,妻子不但没抛弃我,现在又为我生了儿子只是农忙季节不准假,无奈忍着,忍着六月下旬秧苗茁壮,大田坵平如镜,插秧大战在即所有的人一律下田拔芽子(就是把养好的秧苗拔下来,捆成小捆,准备插秧。)绝大部分人都没干过这种活,但是我很快就顺手了,我一手拔苗,交到一隻手上涮泥土,另一只手同时继续拔苗,这样就省掉涮泥的时间,比一般人快很多,带队的邓队长起劲的鼓动,听到表扬我索性坐在泥水里,又凉爽又不腰痛,满身满脸都是泥,样子很狼狈,我心里明白,自己腰痛自己知道还有一个快手他是葛品惠,成右派之前是铁路局的调度,干活非常麻利,只有他比我快,而且上身很少泥点子后来他成了我的小队长

插秧开始了,谁都脱不过去,我首当其衝,丘田像一面面镜子,人们站成一排,技师刘益之讲解:左手攥一把秧苗,大拇指和中指捻出几根秧苗,右手接过来顺手用食指和中指将苗插进泥水里,这是个技术活,根部不能弯成烟袋锅,窍门是手指插下去向左一抹把秧苗贴在泥窝里。奇怪的是我一下就掌握了,而且插得很快,无形中窜到前面,但是我的腰痛难忍,这是老毛病了,只能在插完一把秧苗后,趁着换另一把秧苗解开捆腰时,直起腰喘口气就这样我还是一路领先,形成人字。就这样我又成了插秧能手往后的日子我总是第一个下水插秧,但也不乏能手,小队长葛品惠,原大公报编辑刘桐,某中学教师武先真,都是快手。说起来轻松,当时泡在水里,常有蛐蚍鑽进肉里,必须用鞋底用力拍才能出来,上面大太阳烤着,腰痛难忍。就是什么都不做,一天弯着腰背朝天面对地,都很难支撑甭说还干活,每天顶着星星下地,太阳下山收工,早晨起不来床,下不了地,寻死的心都有,但是绝不能死,年过半百的母亲盼着我早一天回家,年青的妻子和哺乳的儿子等着我,每天强带笑容,表现积极接受改造,说到这,我得说明一点,什么追求思想改造,思想能改造吗,说也奇怪,每天嘴里嚷着,好好劳动,追求思想改造,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回到人民队伍里。千遍万遍地说,好好改造,好好劳动,就像是真的,现在想来,纯粹自欺欺人

劳动强度到了极限,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干脆光着膀子,后像灼烧一样痛,脱一层又一层皮,人真是顽强的动物,后来后背变得黝黑铮亮,记得有一次放假回家,一家人差点没认出我,还以为我是农村来的亲戚,看来改造卓有成效,起码样子变成了农民

第一批早秧完成了,又派我耙水田,说我曾是骑兵,熟悉马匹。耙平放在水田里,师傅站在耙上,我在前面牵着马往前走,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那马也走不稳,有一次突然马前蹄踏在我右脚上,当时没觉得有多严重,又走了几步,我的脚痛的钻心,但是我知道若是就此败下阵来,一定被说成逃避改造,我咬着牙,忍着痛踉跄着拉马向前,意识到骨头没事,到了地头看看脚面青了一片,像个马蹄形。幸好是在泥水里,不然那只脚就完了,后来渐渐肿起来,但是为了亲人,我不得不一瘸一拐地继续‘追求改造’人这种动物,和其它兽类,没什么区别,动物被猎人打伤,有谁给他疗伤呢,它慢慢痊愈了,人更顽强为了某种目的,也能不治自癒

这一关又熬过来了,新把戏在前面等着,农业技术大跃进,劳教分子中不乏人才,造出的一台插秧机,让我实验,原以为机器会比弯腰撅腚的用手插秧轻松些,天知道是重体力活,推着这件庞然大物在泥水里行走,已经很吃力,它还拖着个大轮子转动,轮子带动六支木头手插秧,插秧机过处,整齐的六排秧苗呈现在眼前,心情好的话就是一幅美丽的画卷这时的我肚里没食,两腿发软,每迈出一步就感觉往外抽一丝丝生命插秧大战总结,我被评为改造积极分子,第一批准假回家探亲

我家地址是察哈尔路五十号。沦陷时期日本名字:吉野街光复后改名察哈尔路是爸爸配给的宿舍,妈妈妹妹住在这里,叔叔、大姑一家也住这里。灰砖房两扇红漆大门,门内一间门房,进二门,右手两大间,中间折叠门隔断,南北都有大窗户,往里走是后院,另有两间房其中一间通后门的胡同对着二门上楼右转再上五登楼梯,两大间,中间有隔扇门,格局同一楼,另有一间储藏室,退回来下五登楼梯,是厨房再往里昰浴室和一间大储藏室。上三楼两间屋稍小一些,北面房间通着大阳台,地板紫红油漆解放后爸爸出走台湾,房子仍是公产,自然归公,我从革命大学毕业后回家探亲,妈妈住三楼一小间,婶婶住中二楼大储藏室,大姑住二楼小储藏室原来那栋房子一家人住着宽敞舒适,这时已经变成九家人的大杂院这次回家探望,房舍破烂不堪,我走进房间又多了一个儿子,我进门后把妈妈吓一跳,问:“你找......谁知还没说出来,秀兰忙说大鹏回来了,我打量自己,一个十足的老农民,怪不得连妈妈都几乎认不出我一家人刚说几句话,警察进来了,劈头就问:“这是谁?”秀兰机灵地答:“那不是大鹏吗是孩子他爸,”

我心里明白,劳教人员放假,派出所早就得到消息,立即跟踪到家

每次回家,说话的时间分配不过来,跟妈妈说多了,冷落了秀兰,多陪陪儿子,又觉得无颜面对老人和妻子一晃三天就过去了,说三天其实仅仅一个整天,周六下午到家,周日一整天,星期一早晨就得回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是每天都盼着一月一次的探亲假好歹能团聚一天呀

回到农场接着灵魂深处闹革命,可以说每个人都触及到灵魂记得放水结束后,开全场摘掉右派分子大会,几乎每人都抱个热罐子,我觉得自己受到过多次表扬,更是志在必得,开会那天两千多右派分子,聚在大礼堂里,死一样的寂静,心里盘算着有幸轮到自己开会了,场长王明哲作总结报告,他是场里的秀才,能说会道,他历数改造成绩,谈到多数人积极追求思想改造。我心中暗喜,衡量自己肯定第一批摘帽他话题一转:“但是还有少数顽固分子,坚持反动立场,抗拒改造所以思想改造是长期的任务,必须深挖灵魂深处的反动立场,才可能重新回到人民队伍中来”我的脑袋凉一阵热一阵,心七上八下,五味杂陈,没法形容那种滋味他长篇大论,我也没招耳朵听,王明哲最后宣布:“现在由赵队长公布第一批摘掉右派帽子的名单”大伙竖起耳朵队长手托一叠纸念道:“第一批摘掉帽子的是:农林队小队长赵智法;直属队小队长,葛品惠。”大家伸长脖子等着下文。“这两位同志就是你们的榜样,”最后还说了一些警告和鼓励的话,就散会了会后我只想着一个词‘长期改造’,大概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回到队里同班的陈代拂突然被任命为小队长他找我谈话说:“你表现不错,当第一般班长吧。”我点点头,觉着当班长也不错,心想等熬到小队长也许差不多了

摘帽会后,前途茫茫,看不到希望,多数人的思想郁闷,表现五花八门,有的干脆破罐破摔,也有的表现特别反常,范长志就很典型,他天天练长跑,没人介意,他原来就是运动员一天早晨出工,点名时范长志不见了。原是河北大学历史系学生,大鸣大放期间写了一篇小品:《主题与变调》内容大意是帮党整风,一下子成了反右运动因而化为右派分子觉得前途渺茫,选择一招险棋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农场几乎是倾巢出动,天罗地网也没捞条小鱼最后不了了之我常在工地的水渠里练游泳,连续游三千米也没问题,萌生了偷渡的念头,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后来听说有人嘴里含一根芦苇可以潜到香港,但是凶多吉少,如被边防发现,只一梭子弹鲜血染红一片水,尸首就飘起来了思前想后,家有年迈的母亲,年轻的老婆,哺乳的小儿,心就软了,不敢,也不忍铤而走险了

也有的干脆怠工,抗拒改造,典型人物龙润,公然宣布自己没有错愿意进行公开辩论,辩论算是和风细雨,可能该龙润愁是印度尼西亚华侨,特殊看待也说不定最后不了了之另一位是邹雄,据说他是搞飞机设计的,他强调不知错在那里对他也没怎么样,还派他搞技术革新.渐渐地也不知那里来的一股风,对右派管理松了很多,新来的曹队长说:“知道大家对铁丝网有情绪,本来嘛,右派分子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应该当敌人对待,上级决定拆除铁丝网从此扬水站北面靠排水河的八栋红砖房,右派大队四周显得视野空旷,人们感觉呼吸顺畅多了。

对另类人不同了青年队大部分是小流氓,刘大个子是他们的小队长,有人听到后院的菜窖里有哭喊声,这是有人挨打,打人不说打,暗语说‘下雨’,小流氓们一听到下雨,就好像老鼠见了猫刘大个子不声不响,把个青年队管理得就井井有条,服服帖帖,他们的俗语:没人敢炸刺

张家诚是一个很不错的年青人,他思想包袱很重,经常发牢骚,不愿劳动。按当下的时髦语言对这种人,叫软磨硬泡死猪不怕开水烫.陈代拂小队长把我和魏力仁还有赵山在叫去,布置任务:“张家诚这家伙不老实,你们三人去给他端正一下态度”说完右眼角稍微诡秘的挤一下我们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们也可以完全不执行我们是大俗人,摘帽大会以后,思想混乱,贪婪自私暴露到极致,为了表现‘好’,争取早日摘掉套在头上的紧箍咒,变得禽兽不如,自己变得像畜生,某些地方还不如牲畜,比如狼,人类公认它是最残忍的,我在内蒙大青山执行任务时,碰到十二匹的狼群,个个肚皮贴着脊梁,显然是一群饿狼,但是它们团结相谐觅食,绝不自相残杀,而人是互相残杀最狠毒的一群,相比之下,千真万确人不如畜在自己被整的环境里,去整别人,丑陋的灵魂龌龊的思想,那里还有人的味道这件事一直在煎熬我的心,这样说一说,表示内心的忏悔,向张家诚道歉,並不求别人原谅

改造期间经常被派到市里去劳动参加整建西沽公园;北京西郊刨树苗记得有一次路过天津劝业场,进去逛一圈,看到很多货架子是空的,转过弯看到很多人排队,我也排在后边,问询卖什么,没人知道,好容易排到了,递上一元钱,从小窗口拿到一个小纸包,转身打开,是一个女人用品,我苦笑一下,觉得家里有媳妇,以后用得着这已经成了市民们的习惯,只要看到有人排队,虽然不知道卖什么东西,立刻排在后面,度荒时期,大家口袋里有钱,市面上没商品,肚子空空的,没抓没挠,回家将纸包给了秀兰,说了经过,他又苦笑了一回晚上躺在床上肚子饿的火烧火燎,媳妇把老家娘家送来的,仅有的一把干枣从空空的盛粮食的半截缸底上翻腾出来,一家四口吃了个舔嘴刮打舌,这才睡下.          一次到北京刨树苗,任务完了遛大栅栏,商店没货可买,看到劝业场来了一批苏式棉帽,出来时每人一顶遛到前门外看到有人排队,赶快续上,直着脖子向前看,队伍很长,知道是餐馆,不管卖什么,反正能填饱肚子就行终于到个了,吃食没了,净盛几杯冰冻啤酒,大冬天虽然天寒地冻,我还是把它喝了,总比没有强一肚子凉啤酒支撑着看完马连良张君秋主演的苏武牧羊,说到这里现必须补上一笔学武的段子他是北京戏剧学院副教授,戴帽子以后和外交部的右派一起送到板桥农场,由于表现好,当上了小队长,人还不错很会笼络人,青年队的小流氓围他手转,在大跃进狂潮中,他又荣登小工厂负责人,不知为什么得罪了队长,邓队长本就对他在小工厂的专横跋扈不满,趁机调进几个能手,其中有桑健,崔志宏和我,还有我记不清啦张学武不愧为老油条,我们不自觉的就和他热乎起来,这次到北京刨树苗又是他带队,劳动之余,是他帮我们弄的戏票,劳教中的右派分子,能享受到这种待遇,也算苦中有乐了

自杀潮

后来保留公职的人员,都回原单位了,个别人回乡了,不知什么原因,还有相当一部分已经摘掉了帽子,仍然呆在农场劳动,听说文革中有人不堪其苦,竟然走上绝路,这中间就有张学武,他是在一间值班用的土坯房子里用刮脸刀割腕而死,相继有文笔了得的大公报编辑刘桐,还有我们原来的管教队长王伟,他原来是天津市委书记万晓塘的秘书,聪明能干,能说能写,不知触犯了谁,也当上右派,送到农场改造,文革中他看到万张反革命集团被打倒,觉得前途暗淡,继刘桐之后在同一间房子里割喉自尽了。有人给那间土屋取名十三号凶宅

黄冠生是印尼归国华侨,原南开大学助教,成右派后也在右派大队改造,他身体瘦弱,但是他很乐观,积极劳动,他太太曾到农场看望,这里的右派大学生们在用支(灌水支渠)上的养鸡场,偷偷为她开了欢迎会,摘掉帽子后又回到南开任教,后来听说他也自尽了,据说是思想压力大白国贤外交部来的右派自杀了原因不详.消息是我的右派好友赵山在转述的

 

转眼又是一年度荒开始了,无油菜,窝窝头,定量,繁重的体力劳动,不少人垮了,这时我被调到养鸡场当班长,地点在五用支,山高皇帝远,我说了算,大家偷吃个把鸡蛋,都心照不宣再加我天生饭量小,定量够吃,但是长期无油,身体无力,心里发慌,想吃糖想的就像犯烟瘾小卖部有时卖少量白砂糖,一毛钱一小包,去晚一点就没有了,运气好只能买一包,打开看一下,一口吞掉,浑身都感到舒服。没事就到小卖部探探头,探听一下有糖没有。后来完全断档,小卖部干脆关门了

全民度荒开始了,场里号召到北大港,捞水菜充饥,直属队派我当组长,带三个人:赵山在、魏力仁、闫树栋邓队长负责,大马车连人带行李将我们五人送到北大港,安顿在一座关帝庙里,就向着港湾出发了入秋的天气,下到齐胸的水里,浑身打个机灵,一身鸡皮疙瘩,倒吸一口气看看身边一眼望不到边,都是水菜,每人拉着一个箥萝,顺手将捞到的水菜放进箥萝里,中午太阳晒着,还可以支撑,太阳偏西,又累又饿,天寒水冷,一把一把的撈,把心也捞空了,直到一点力气都没了,才收工可以说饥寒交迫,回到破庙里,那种心情我没法形容死的心都有,恨不得一头撞死,又不能死,为了熬到头,咬紧牙也得撑着谁让自己的臭嘴说犯忌讳的话呢,忍了吧写到这里庆幸苟活过来了,不然就没有今天了每天四个人能捞一大马车水菜,到第三天小魏开始拉肚子,吃的猪狗饭,再加上十来个小时泡在冷水里,能受得了吗小魏跟马车回队了,最后只剩三人,说也怪我们就像铁打的,坚持到最后都没趴下,但是糟蹋得不像人样子了,正不知还有什么鬼门关要过,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回到队里正赶上第二次摘帽大会,早先获得自由的黄嘉宾是我们的小队长,他找我们几人谈话,听说大家表现很好,争取早日解决问题,当询问是否有我们时,他模棱两可地说:“我也没把握,更不能说”我们心里有了底,摘帽大会那天,大厨房特意改善,六寸长拳头粗的大包子,每人三个基本能吃饱,队长叫大家穿戴整齐,唱着革命歌曲,直奔大礼堂,我心里盘算,不要抱太大希望,轮到自己是幸运,轮不到也得接受现实.         礼堂里静得叫人难受,听到自己突突地心跳,虽然自己安慰过自己,不要激动,可是仍然抑制不住因盼摘帽而兴奋的心情大会开始了,主持人还算够仁义,开门见山:“现在请厂长宣布摘帽的名单。”场长开始很和蔼地说:“今天是改造好了的右派分子的大喜讯,他们积极追求思想改造,认识到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根源,脱胎换骨,取得了可喜的进步,现在我宣布这次摘子同时解除劳动教养的有:桑建、魏力仁、林大鹏,”听到我的名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像掉下来,我长出了一口气,心平静下来盘算着未来台上继续宣布名单,我基本没听到,场长念完了名单,最后说:“但是我还要强调,确实还有不少人拒绝思想改造,时不时散布右派言论,我郑重警告这些人,你们的前途掌握在你们手里,刚才宣布的一大批名单,说明党和人民宽大为怀,只要你认识并改正错误,就欢迎你回到人民队伍里”当时感觉当局还是通情达理的可是细细推敲,我们本来没有错,就算有,也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本就是人民,怎么还要回到人民队伍里,这不是矛盾吗话说回来,矛盾的地方多了,例子俯拾皆是:人民代表大会是最高权力机构,既然是最高,上面理应没什么领导,事实明摆着上面还有党;凡是重要会议开始都要唱《东方红》歌词有:毛主席是咱大救星,会议结束唱《国际歌》内容有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明眼人一看便知;再有“人民民主专政”这句话就自相矛盾;党是代表广大人民的,是谁委托党代表人民的,党只能代表党,人民并没委托你代表他们呀。这些话大家都知道,算我多说了

解除劳动教养后,我们被冠以留用职工,区别于基本职工仍然下地劳动,所不同的是,到食堂排队买饭,有事可以请假,可以上街,仅此而已. 一个假日回家,家里发生了很大变化,一个大家庭不幸分居另过了,原来我们和婶婶一家共有八口人一起生活,生活拮据,还能勉强维持,从我被划为右派到农场劳动教养,停发工资,遭此剧变家中生活无以为继,妈妈说:“你不让分家,可是没有进项,七口人吃饭,到哪里去弄,秀兰在街办工厂上班,每月十二元,你妹妹大荣每月补贴十五元,哪能够吃饭的,这是一;四个孩子,三个大人,我姓骆,你婶婶姓刘,秀兰李,三个女人,三个姓,你说说这日子能过到一起吗不得已分开了”妈妈的一席话,我只好低头认可了后来叔叔劳改到期,回家探亲时说我不该分家我只能实话实说:“我在农场劳动,不在家,也没钱,妈妈婶婶加上秀兰,三个异性妇女带着四个孩子,矛盾重重,家中一个男也没有您说怎么”叔叔也没活可说了

 

汽车队当会计

假期满又回农场照常修理地球

不久,第一批摘帽的葛品惠离开汽车队,回铁路局了,邓队长征求我的意见,愿不愿意到总场汽车队,我当然乐得离开农田,就这么简单当上汽车队的会计和仓库保管,工作就是三件事:发工资,给汽车加油,管理汽车零件轻松自由,没事时就到汽修车间看修车;各分场司机来加油时,都希望在定量外多加些,正因此和司机们混得很熟,每次探亲回家方便多了,省了车票不说,直接上车走人有一次联合厂司机来加油,我开他的车,他乐不得讨好我,但他不知道我是二把刀,打着车,换完二档开着车转悠起来.前面转弯处突然很长一根铁管伸出来,踩刹车已经来不及,水箱被戳漏了当时我出了一身冷汗,正不知怎么向队长交待,几个修车师傅看我着急的样子,便说:“林师傅,别急,我们先把其他的工作放下,马上给你修水箱,万一队长问起来,我们就说车子出了点毛病,一个多小时就得了。”亏了这些师傅帮忙,我免了一顿批评我现在还记得他们的好心这些人当时在劳动教养期间,他们为我担了很大风险,他们具备这种品格,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在汽车队的几个月,轻松愉快,活不累,看书没人管,但是好景不长,一天接到通知,所有的摘帽右派在总场集中,等待回原单位并且補发工资天大地喜讯从天降,老右们欣喜若狂,纷纷回家报信,我和秀兰计算着这两年多能拿到一笔可观的人民币,一家老少欢天喜地。在低工资时代,几千块钱就是富人了在家等了二十来天,突然来通知,立刻回场,我估计是落实政策,补发工资,分配工作,我马不停蹄赶回去,不料原来搂着的热罐子,突然变凉了,大家的情绪一落千丈,无精打采不说,各种怪话都出来了当局立即抓典型,大会宣布现在必须刹住这股歪风;小集团活动猖獗,主谋是林大鹏,另有赵山在和魏力仁,消极怠工,搞非组织活动,影响极坏,必须作出深刻检查,等候处理我突然想起一个情节:从汽车队回来,正是度荒饿肚子,人心惶惶,职工小队长张学武主持,把地里种的倭瓜拿来和着绿豆煮熟充饥,这本来是大好事。后被厂部发现,要追查主谋;他们事先约定,‘异口同声是群众的主意,’当时我们三人不在场,根本不知道这个约定,开揭发会时我们也没按时到会,等我们来到会场,队长叫我说说关于吃倭瓜的经过,我当时一头雾水,只有实话实说:“不知道”。就是这三个字触怒了张学武,散会后他利用职务之便召集开会转天好多人见了我们都怠答不理,我们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问张学武,张假惺惺地说,你们不该说‘不知道’。算啦,不跟你们计较了。

不久就发生了‘林大鹏小集团’的事明摆着打击报复从此将等待补发工资的大方向,转移到批判林大鹏小集团上来

王伟,王队长警告:“林大鹏,你检查不深刻,小心把帽子再给你戴上!”但是开起会来,多数人的发言只轻描淡写,走过场而已;只有几个老家伙在张学武的指挥下,煞有介事的严肃认真,特别是高志宁,薛坚,一定要我深挖资产阶级思想根源我特别记得高志宁咬牙切齿地说:“大家要挖他的根儿,他出身反动家庭,顽固坚持反动立场”

我真不明白,都是摘帽右派,还往死里整人难道他们忘了,自己不是也被人家整的灵魂出窍吗.

时间总会过去的。帽子也没戴,王伟又派我值班看果园,菜园,这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差事,夜里查岗哨,没人时碰到什么吃什么,桃子,葡萄,瓜果,深秋时节连霜茄子都吃好景不长,备战备荒,将有问题的人迁往内地,据说到了那里,想跑吗,随便,在渺无人烟的地方,用不了三天不是自己回来,就是被狼吃掉,或者再跑远一点,想回也回不来了,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还好右派最后只有少数人送到北大荒,大都是有历史问题的,我记得关代瀓就是下一步就轮到纯右派了,(所谓纯就是没有历史题,)直属右派大队解散,多数送到四分场,混入流氓盗窃堆里,最后结果真不敢想象在这里适者生存,大家聚在一起议论,怎样才能摆脱困境,讨论的结果有四条可行:一是给周总理写信报告现在的处境;二是练练拳脚,以应对不测;三是向上级机关联系,报告自己已经摘掉帽子,能不能回原单位;四是回原籍。

给总理的报告是这样写的:敬爱的周总理,这是一群经过改造,已经摘掉帽子的右派,看到人民日报陈毅的文章,他说:“改了就是好同志,”我们等待着回原单位,或回到学校继续学业。但是消息过去半年了,还没消息,而且原来的右派大队解散了,将我们送入改造坏人的农场,我们并不怕劳动,但是与流氓盗窃分子为伍,连人身安全都没有保障。知您为国操劳,日理万机,思来想去无路可走,才给您写信,请您在百忙中,帮我们解除困境,恳请复。 签名(十三人)这封信陈代拂起草,我抄写连去两封类似的信,一直没回音情况越来越糟,多久我们被迫迁到一个灌水支渠上,这里没有住房,自己动手建房没有砖瓦,完全是泥巴掺上稻草垛成泥墙,小窗口只有四分之一平方米,门口窄小,砍伐树框当房檩,上面铺满稻草,再上面涂上厚厚地泥巴,房子就算建成了。没等泥墙干透,就让我们搬进去了,好在是秋天,不算冷,但是一觉醒来,被子潮湿,早晨起床时,夸张一点说,被子可以拧出水来,晴天时拿出去晒晒,碰到阴天或下雨,就得盖湿被子,白天繁重的农活,晚上休息不好,碰上大雨,外面大下,屋内小下,外面雨过天晴,屋漏不停,有句歌词说:“淅沥淅沥,点滴不离身,”简直没有栖身的地方,实在熬不住了眼前一片黑暗,还奢谈什么前途突然想起我的结论是保留公职,我便请假回家探亲,利用三天的假期,硬着头皮上访市教育局,回答是找区教育局,可是我原来所在的城厢区撤销了,又找到和平区,在那里无意碰到陈忠贤,它是原单位同事,后来区间合并时,他调到和平区教育局担任科员他建议我到南开区教育局问问;旋又跑南开教育局,他们正好缺人,同意我回来,正是花明时节,看来命该如此,不信命运行吗

我立即回农场办手续,办完手续,戴上铺盖卷又马不停蹄回市里,在鞍山道正碰上秀兰回家吃中午饭便说:“刚走就又回来啦”

不走啦!回原单位工作

谢天谢地,这可好了,”秀兰高兴地说.

当即回家把好消息告诉妈妈,老人家半信半疑地望着我,看我一脸兴奋的样子才说:“老天爷有眼,总算熬出头了”转天周末,妈妈把积攒了一个月的肉票找出来,到副食店秤了二斤肉,为我庆贺,做我最爱吃的小炖肉打卤面。

周一去学校报到,党支部书记马明告诉我,根据的表现只降一级,他还说按规定要降两级,我脑际闪过一个念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怎么又罚又打改造三年停发工资,现在又降级,到那里说理去。我知道争辩已没用,别再节外生枝,每月五十三块总比没有强多了然后告诉我:“你还不能担任课,临时看大门,打铃,扫院子,有意见吗,”我答应了,敢有意见吗。

不久二儿子林方出生。那天我把挺着大肚子的秀兰送到赤峰道卫生院,等了很久,护士告诉我时间还早,回家去等明天再来转天一大早我就跑到卫生院,护士告诉我是个儿子,我高兴急了秀兰说:“叫一辆三轮车吧!”我坚持定要奢侈一下,便跑到建设路天津市唯一一家租车处,订了一辆小汽车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秀兰抱着四斤半的孩子,脸色蜡黄,透过棉袄依稀看到锁骨下微微闪动,没有奶水,每天三顿棒子面窝窝头,每月每人供应两油,蔬菜里看不到油星,每月每人二两肉,每到月末连下个月的肉票一起,割一斤多肉,包顿饺子打牙祭孩子先天不足是肯定的三四分钟后就到家了,司机收我们两块钱大姑从楼下跑上来:“你家的小孩子呢?”妈妈指一指床上的被褶:“那不是吗”孩子多么小可想而知了说也奇怪秀兰吃了东西不长肉,都变成奶水了不到满月,小儿子又白又胖,老天有眼,真是天相啊从此我们是两儿一女,虽然岁月艰难,一家六口快乐温馨。

再说说工作东门里是出了名的校外活动典型,各种校外兴趣小组全面开花,只有小提琴组找不到辅导员,张金铭就用拉二胡的方法教孩子,当然是不得要领。大队辅导员郭维廷找到我命令似的说:“听说你会小提琴,提琴组就由你负责吧,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我一口答应,总比闲着没事好我拉提琴也是鸭子上架,也是二胡改提琴,好在能识五线;红土充朱砂罢了.                           六一庆祝会,汇报演出,曲目是东方红和白毛女选段北风吹,得到领导肯定,马明立即拨款,叫我置办一批乐器,我建议除了添购小提琴外必须再买一把大提琴,他同意了,我在大百货店乐器部选乐器时,看到两架展品小提琴,上海金钟牌,一架七十元,另一架四十元,我试着演奏一下,那声音把我震住了;我那把提琴是战友高太中在我从部队复员时送的,十八元的广东货,声音木头韵不说,还闷在里面传出不出声来当时倾我全月的工资也不够买琴的,怎么办?我踌躇,忐忑,心蹦蹦跳,头上汗珠像黄豆,在那个年月,百货店很少有这种上档次的提琴,如果回学校请示,恐怕失去机会,我便自作主张,用买四架普通琴的钱,买下那把四十元的琴。回学校硬着头皮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马明没有批评我,反而说我有远见,独奏时总得有一架像样的琴同时又批了些钱置办乐器。提琴兴趣小组空前壮大,音乐学院为了选拔人才,到我们兴趣小组参观,又有幸认识了郑世昌老师,指导少年拉琴是他的特长,后来我能带着学生到音乐学院看提琴观摩课,就是通过他的关系

后来学校缺少音乐教师,学校令我教唱歌,我不敢违抗,我硬着头皮,被当作鸭子赶上架,虽然有困难,总比扫院子好,从此我不得不自学钢琴,课余时间我就泡在音乐教室,回家后用纸画成键盘,练指法,算应付下来了

后来从南门里调来一个班,据说是老大难,调皮捣蛋的大有人在,没人愿意接,头头们认为我还行,也许是想考验考验我,决定叫我担任那个班的班主任,但是不能担任中队辅导员,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担任五年级班主任,原来在部队速成中学讲课,只管把知识讲清楚就得了,根本没有课堂纪律问题,学员双手背后,坐姿端正,学员对教师毕恭毕敬;管理十二三岁的学生则完全两回事说也奇怪,这个班在我手里半年下来,不论学习成绩还是课堂纪律,都有了进步

东门里小学课外兴趣小组搞得轰轰烈烈,发行全国的人民画报下来采访,照相,决定出一期专辑,以便在全国推广校外兴趣小组活动我满怀希望等着照相,谁知轮到提琴组照相时,党支部通知我说:“你不能照相,到时候张金铭接替你照相,”又一次给我敲了警钟,别忘了自己是摘帽右派,不能上人民画报什么窝囊气都得受,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大儿子垣考上了区重点万全道小学,这段日子突然多出五十多块钱,日子松快多了在学校我接受了教训,摘帽后政治压力然还有,但是我只管埋头工作,少说话多干活,日子还算平静,好景不长,六四年开始四清运动阶级斗争的弦又绷紧了又是黑云压城,普通教师们当然没事,但是摘帽右派的我,再一次把心提到嗓子眼上,心里打鼓,没准什么时候就会找上我.这一次万幸逃过一劫,这是作为老运动员,唯一的一次没有挨整,虚惊了一场

这几年学校共涨了三次工资,当然没我的份,原来同级别的教师,现在比我至少高两极,我原来六十六元,降到五十八元五角,这次又降一级,变成五十三元,同级别老师现在涨到七十八元,跟谁说理呢,但是每次调级,都要参加讨论谈感想,我实话实说:“我为涨工资的老师庆贺,高兴关于我自己吗,不但没涨,反而降了,只能怪自己,怨不得别人”当场韩任卿就批评我,说我情绪不对,我说:“我没有觉得发言有什么不妥,”但是当天下午我就被叫到党支部,接受谈话,书记马明绷着胖脸,似笑非笑地说:“听说你又发牢骚,讲怪话,有人反映你对涨工资不满,这说明你仍然站在右派立场,要深刻反省,别再犯错误给你敲一下警钟是必要的,这是组织对你的关怀”我只有忍气吞声,唯唯诺诺,表示今后多加注意虽然心情很糟,但是我带一个班,是尽心竭力的。学校对我的工作点头称是

马明也是复员军人,因为是党员,理所当然地成了学校党支部书记他的领导能力,整人手段,都很在行,但是墨水喝的少了点,有一年闹大水,他动员防汛,大家突然爆发一阵笑声,他大发雷霆:“严肃,这是政治任务,笑什么”笑什么,他真的摸不着头脑,因为平时他讲话,教师们是不敢笑的这次的事情是这样的:冀中一带有一个淡水湖叫做白洋淀,另有东淀和西淀水满为患他的原话是:“同志们,情况严峻哪!东腚、西腚、白洋腚、的水”话没说完大家实在忍不住才爆发的这样的桥段还有,给他留点面子吧就这程度,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他被破格提升为中学校长,中营小学政工马承骏继他之后,当了东门里的书记兼校长

文革前期,有一次当时的市长胡昭衡到我校视察,在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校长马承俊和教导主任把市长带入我的教室,后面还跟着一些老师,校长示意我继续讲课,当时我正分析鲁迅的《闰土》那篇课文,学生也很配合,我从市长等人的眼神和面部表情看出,对我课堂教学相当满意

文革开始了。报纸刊登了《我的一张大字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一时间大字报铺天盖地,我懵了,傻了,心脏像擂鼓,不知如何是好说也怪说是横扫一切,我这个摘帽右派,应该够牛鬼蛇神的格了,可是他们把我放在后期处理了中间有几档子事必要录在下面乱箭齐发,大字报贴满所有能贴的地方,我的大字报不多,可能是埋头工作,不多说少道,人际关系还算好,但是试用教师韩力甫的一张大字报写得很滑稽:代课教师吕玉芬,刚到学校一头就扎到林大鹏的怀里,林大鹏是什么人,他是摘帽大右派,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大字报明里写给小吕,实际把矛头指向我新来的教师都不知道我是右派,他这一提,旋即全校教师的目光射向我,陈年旧账又该重算,我也做好了挨斗的思想和肉体的准备但是这阵风却没吹到我接下来学校停课闹革命,我校所属区域十个学校集中到中营小学,由新成立的文革小组领导,炮打司令部,十个学校的一把手都被揪出来,戴高帽,穿孝袍游街示众各校党支部书记都被冠以绰号加以丑化,马承骏谓‘大滑头、仓敖街小学陈庆余称大官而儿、有的叫魔鬼、有的称妖精不一而足这时政工干部翟秀敏成了保皇派,从左派急先锋,变为攻击对象,学校大部分员工对她疏远了,这一切和我不相干,再说他有什么错,我这人天生就同情弱者,便如常称他为翟老师,我感觉得到,她对我没有恶意但是形势越来越糟,到处都是大字报,海报,全市街道变成红海洋,带红袖标的红卫兵,打砸抢,炒家,恐怖极了,至少我是这种感觉一天,文革小组长韩任卿绷着大驴脸冲我喊:“林大鹏外面有你的大字报,自己去看看”

大门外一张大字报:大右派林大鹏立即回学校,交代你执行的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不然就砸烂你的狗头

我心里很害怕,学生打老师现象出现很多起暗自好笑,我这不入流的教师还有什么资格执行什么路线大字报贴出后好几天,没见动静,不知为什么不了了之.)

那天回家的路上,在陕西路交口处,看到一个中年妇人,身披一件厚厚的俄国毛毯,站在太阳下一动不动,全身湿透,脚下的地也湿了一片,不知道她犯了什么罪,我心一紧差点摔倒,那件毛毯和我家那件一模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披到我身上,大夏天穿单衣都嫌多余,更何况披件厚毛毯;我们二楼曹先生是海关小职员,炒了家我和秀兰害怕极了,赶紧把一些旧字画,书籍,和一大捆日记,胡乱地分批放在大木盆里,加水泡湿,用搓板搓成纸浆,倒在恭桶里冲走。当时也想烧掉但是又怕烧毁时冒烟,红卫兵万一顺着烟找上门怎么办担心归担心,老天保佑又躲过炒家这一劫,后来很后悔多此一举,旧书有的还可以买回来,但那一大捆日记是我多年的心血啊!还有全家照片很大一包裹因为怕也全毁了现在回忆起来还觉得心痛呢

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再加上大串联,热闹得很,月的一天,文革小组召开大会题目是哪些人能去串联,那些人不能去,提了几个人,但是没提到我,我正暗自高兴,李新(女)站起来大声说:“听说林大鹏老师有问题”我脑袋一热,但头脑清醒,即刻站起来:“我没有问题,如果说有,那是在一九五八年,划为右派,但是早就摘掉帽子,并继续担任教师,这些情况政工翟秀敏主任都知道”这时翟秀敏站起来:“是这么回事,我证明”这是意外的结果,也可以去串联了串不串联其实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关键是在文革领导小组召开的会上,政工干部宣示我没有问题,脑袋上的紧箍咒松了一扣,当然心有喜庆焉再说李新,他母亲也是右派,我摸不透她是什么心态,对我开枪,只有她黯然的心晓得了

转天老师们免费乘火车进京串联了大街小巷沸沸扬扬,把个首都搞得乌烟瘴气,高音喇叭的喧嚣掩盖了人声我们可不是来看热闹的,文革小组布置下任务,认真看大字报,做记录,学习北京的造反精神,回校闹革命。我们马不停蹄到各个大学看大字报,重点是北大清华,我也顺便到了人民大学,因为这里算是我的半个母校了,看官别误会,我没上过人大,但她的前身是革命大学和政法大学,我是革大第一期毕业八月十七日参加了北京工人体育场批判彭佩云陆平大会,有幸目睹了部分京官的面孔,特别是江青的风采,他嘶哑着嗓子直着脖子喊:“我代表毛主席看你们来啦”当时的气氛谁敢不佩服她,她是旗手开完会当天赶回学校,错过了八一八第一次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大会,觉得还挺遗憾的回到学校便邯郸学步,成立了各种战斗队,翟秀敏为首的红五类建立了红卫兵,以保卫毛主席为己任;一些青年教师觉得出身一般,便跟在红卫兵后面跑,取名红卫队;也有胆大的成立了《痛打落水狗》造反有理战斗队,觉得有得捞,哪怕是稻草一根呢还有三个人,觉得成立组织是大势所趋,但红卫兵没有他们的份儿,红卫队年齿不对,造反呢他们不敢,不参加组织就是逍遥派,运动后期不好过,他们是:于含芳,冉玉芳,和周凤歧他们掂量自己,在运动中不可能捞到什么,但是决不能失去点儿什么,为了保住自己,还是老实一点好,三人小组贴出一张海报:红心向党战斗队,签名他们的深谋远虑,保证了平安过关,后来听说于含芳也被某单位抄了家,算在劫难逃吧谈人家还是为了说自己写到这里我的情景一目了然,我想保卫毛主席,他老人家肯定不放心;造反,没那心情,你想造谁的反不是找死吗,不造你的反就偷着乐吧所以我逍遥了

大串联开始了,工厂停工,学生罢学,教师没课可教,全民投入文化大革命,我们十个学校有组织的革命,也散摊子走了!串联去了!这时教师们的派系分明,以派别为单位分别去串联.我心想难得的机会,免费旅游,何乐而不为,我是逍遥派只能随着文革小组走.十一月天气渐凉,秀兰特意为我缝制一条新棉裤,晚上在天津北站候车,天气突然刮起大风,气温骤降大伙背靠背取暖,他们见我神情自,便问:“你不冷吗,老林?”“不冷”我告诉他们“刚刚穿上大棉裤,所以没觉得冷”多亏她想得周到,新棉裤,我心里感激她,很多事她都有先见之明。以前我总为自己的右派问题发愁,他不止一次地说,我的问题早晚得平反新盖的大楼还没封顶他就说:“这房子得有咱一间”这些都让她说对了车终于来了,等车难,登车更难,先挤上去的人往里拽,在下面的往上推,上车后每人一身汗,车上挤满了人,行李架,走道里,连靠背上也坐了人,手必须抓住上面的横杆,才不致于掉下来.临到最后想挪动一下也难,脚提起来再放下去再也找不到地儿火车晃了几下,顺着铁轨吭哧吭哧地南下了我有尿急的毛病,想上厕所方便方便,一个字‘难’因为进到厕所,好容易解放了,谁还出来我敲门告急,告诉厕所里的朋友,行行好,我真的憋不住了,他发了善心放我进去了,那感觉真好,虽然又臊又臭,但是在车厢里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终究可以自由一下谁还打算出来那年我三十七岁,毕竟还年轻,还能撑得住,夜里行车,晃晃悠悠,往外看黑洞洞,走走停停,过了青县掠过沧州,德州、济南,徐州、终于到了南京,大白天过长江,很开眼界,江面很宽,长江大的桥墩从江底钻出来,火车还不能飞过去,无奈只好两截两节地被车头折腾到渡船上,我们坐在车里,车厢躺在船上,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渡长江据传,外国人断定在南京到浦口的江面架桥根本不可能,可是不久中国人自己架成了过了江车头又将车厢接起来奔上海去了车行至安亭车站,突然停车据说有情况,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不见动静,大家都耐不住寂寞,纷纷下车方便,有的吃东西有的聊天,不知道哪里弄到一个篮球,就在车站简陋篮球场上打起球来过了不知多久,汽笛吼了一声,大家迫不及待又爬上车,车终于又前进了后来才知道是王洪文和他的对立面武斗的结果

我们被分配到普陀区一个中学住下,管吃管住不要钱,刚住下不少教师累病了,其实说累病不准确,长途跋涉,不得吃,不得喝,休息不了再加上车厢里污浊的空气,不病才怪呢我病得不吃不喝,口吐绿水,翻心倒胃住进了普陀区纺织医院,毕竟当时年轻,打一针病床上休息一下精神就来了,病号饭吃完不解饱,又要了一个馒头算完事,吃完就拉,上厕所又出了洋相:一脚刚迈进门,立即蹦了出来,因为一个女同胞在里面,我以为尽到女厕,正犹疑,有个男同志进去了,我在门口张望,男士从容地蹲下方便,那女的还在清扫,这在我们天津是不可思议的,我恍然大悟,男女各干各的,互不相干我这才进去方便,但还是觉得不得劲,只好入乡随俗了

还有一次我和体育老师海德,出去看大字报亟待小解,却找不到男厕所,但是看到不少人对着墙小便,我们俩不敢,怕被人发现,又往前走,又看到有人对着墙尿尿,我俩远远地观察,原来那就是小便处。墙根是小便池,便池两边只有半尺的墙垛,算是遮掩物这在我们天津市也是万万不可的渐渐地上海风土人情吸引了我。这里的妇女特爱清洁。大清早女人们坐在胡同口大搞卫生,用竹刷子在大木盆里刷马桶,刷的山响,把马桶刷的漏出白茬算完事;大木盆是一品盆,不光马桶,尿桶,痰盂,洗衣刷鞋,我没想到的是:最后洗菜也是它

在我印象里,上海小姐娇滴滴,油瓶倒了也不扶,眼见为实,在大街上见到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坐在地排子车上的是大男人,赤脚在地下跑的是卷起裤管的女人这一下,上海女人在我心里平反了

在上海坐公车免费,我说的是大串联时期上海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一次,车里的乘客都下去了,我们几个还坐着不动,因为我们看到站牌标示的地方不是我们的目的地这时售票的瘦女人冲我们尖叫:务期嘞,务期嘞!两手做哄鸡状,我们恍然大悟,迅速跳下车原来务期嘞的意思是到终点全下车的意思在上海一个月学会了‘上海宁’(上海人)和‘务期嘞’.两个词儿.

一次和于含芳老师在一起,肚子饿了,他说:“上海的小笼汤包很有名,要不要尝一尝?”他兜里有钱,我却囊中羞涩,但是觉得不知猴年马月再来这里一咬牙随她进了包子馆,含芳大方地点了二两,我却舍不得,因为家里有老母亲,妻子,儿女,况且秀兰省吃俭用给了我二十元,那是用来过日子的,我狠了恨心,点了一两,六个牛眼大小的汤包,外加一小碗鸭油汤,吃得我满嘴油光铮亮,但是这件事教我后悔了好一阵子出来后正碰上王廷岚,正在摊位上喝啤酒,于含芳也买了一杯,我站在旁边再也没有动邪念经受住了口腹诱惑,因为家中老小还在天津肯窝窝头呢.

闲白儿少叙,该说看大字报的事了说看大字报,其实借机参观各个大学,大字报虽说千篇一律,不过也有些新词,姚文元吃螃蟹》文这样写道:我不想去研究吃螃蟹,不过像螃蟹这种从外到内看上去很可怕的动物,要知道它的味道,开初吃的人要有极大的勇气我想起鲁迅的几句话: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可敬佩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呢螃蟹有人吃,蜘蛛也一定有人吃过,不过不好吃,没有那在吃上勇于实践开拓新的食物领域,又善于总结经验的人,就不会有今天许多好吃的东西。今天我们享用着最普通最平凡的用品,在初创时,都是劳动人民用极大的勇气,花了极大地劳动摸索出来的如果第一次正在吃螃蟹的时候,有人惊讶道:你怎么吃这么可怕的东西,赶快放手吧!”再假如,吃的时候因为缺乏经验,被螃蟹壳刺破了,便有人嘲笑道:你吃错了,你乱吃所以你要倒霉,这人一定是不图上进的胆小鬼,或者是暗中幸灾乐祸的人如果听了那人的话,今天我们就不会知道螃蟹的美味了但是我们的先辈却不动摇,继续吃,并且认真总结吃螃蟹的经验,改进吃的方法,才使螃蟹成为广大人民群众的一种美味鲁迅说:这样的勇士是应当极端感谢的,这是他爱憎分明的是非观的表现。就是因为缺乏经验而吃了蜘蛛,或别的什么东西,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取得经验后就不再吃它了,如果勇士不去吃,怎么知道螃蟹是美味,蜘蛛不那么好吃呢

在上海音乐学院看到一条大字报:“揪出隐藏很深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死不悔改的修正主义分子贺绿汀。”我有些迷茫一个音乐家,是经过延安洗礼的老革命走遍了上海的大专院校,我有些明白了,凡是一二把手,专家,学者都在被打倒之列上海交大一张大字报末了一句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倒还有理后面又说:‘死老虎天天打,打它个呼爹唤妈’一句促及和震撼了我的灵魂,因为是批判老右派的内容我并不老,然而是右派,挨打是在劫难逃了我还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怕将薄冰踩跨,不说不道,多念佛多烧香,希望侥幸躲过一劫在上海街头突然碰到一个熟人,她叫李学勤,是天津的邻居,三楼对门,他知道我的底细,我生怕她检举我,我没料到这个十八九岁的孩子,仍然亲切地称呼我大伯伯,并说:“没想到您也来串联了”潜台词是‘您是有问题的人,怎么会被批准大串联呢’最后说:“您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就告别了。在那各人顾各人的年月,还有那么善良的好姑娘回津后他也没提这件事,我心里明白,她见到我这个曾经的右派分子去串联,应该检举揭发,可是她没有,用缄默躲避作为一个红卫兵的责任后来学勤成为一名小学教师,成家立业,但是没有孩子,六十多岁就孤独地离开人世我一直为她惋惜,这么好的人,没能长寿,没有后代,是不是应了好人不长寿,王八活千年的谚语呢.

二十多天上海免费游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们的组长韩任卿决定下杭州,其他成员主张西上重庆于是大家在上海北车站等车去重庆,当时全国铁路和各行各业,各系统一样处于无政府状态,等到半夜也没听到鸣笛,败兴回到驻地,天气转凉,二来老师们都有妻室,一致同意打道回津,两天后来到返家第一站南京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乘铁皮闷罐到达南京,住落家湾第八中学,转天乘解放军大卡车晋谒中山陵,紫金山下绿云缭绕, 气象万千,拾级远望,高山仰止,创建民国的孙文先生,被尊称为国父,当之无愧;陵前的铜鼎歪歪斜斜地躺在那里,据说周恩来一通电话,中山陵才免遭一劫进入陵寝,俯视先生仰卧在玉石砌成的硕大圆墓内的石棺上,再看看石壁上镌刻的总理遗嘱,“革命尚未成功,”难道现在乱哄哄地造反就是继续革命吗每逢十一,孙总理遗像高悬天安门城楼,小百姓弄不懂是啥意思感慨归感慨,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接着游山玩水,得过且过,回去挨整还得些日子爬到紫金山顶一点都不觉累,远望长江飘飘如带,山峦起伏苍松翠柏,一派祥和景象,他那里知道,‘正是为了您这美丽山河,’打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延续了一代又一代;又多情了,不长记性,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又开始捡拾枫叶,松塔,小松鼠爬上跳下,自由自在,比人强多了回程掠过明孝陵荒冢,昔日繁华的秦淮河,今日荒草稀疏干涸,历史就这样,谁能拦得住呢转天自由活动,我和于老师像赶场似的,游了莫愁湖,玄武湖,又匆匆跑到燕子矶,悬崖下的大江,若从这里飞下去,艳羡杀人了,怪不得痴男少女,都愿意在这里成仙

一天,排着队,唱着语录歌,带着阶级感情参观南京大屠杀展览馆,血淋淋照片不由你不信,军国主义的兽性与兽行,令人切齿;当时一个闪念,当时国军一定进行了一场殊死保卫战我捂住嘴巴,生怕这种念头脱口出因为我们接受的教育是:蒋介石国民党不抵抗,只有共产党抗日真没必要撒谎,事实终究要大白于天下的这天带着沉重的心情来到雨花台,这里的讲员说这里的雨花石色彩斑斓,是烈士的鲜血染成,我有点纳闷,想起爸爸到南京开国民大会时带回的石头鲜艳,其实雨花石和烈士本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一切都政治化了,江山一片红,石头红了,也就顺理成章了国共合作时期周恩来,董必武等人的驻地,对外开放,会客室圆桌上摆放着一盘雨花石,少了一枚,据说是来这里参观的革命人士顺手牵走一块不知确否无从查证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三十日,六点起床,至中山码头,轮渡至下关候车下午一点半登上普通客车离宁反津

本来破旧不堪的校园,变成大杂院,窗玻璃大部分破损,课桌座椅缺胳膊少腿,榨烂狗头,斗倒斗臭的大字报,针对谁的都有,简直乱成一锅粥老师学生分成若干派,基本阵势是造反和保皇。文化大革命的热闹,有很多人描述至滥觞了,这里我只谈自己的心情,人家去串联,上访,贴大字报。造反我没那份闲心,我也没有阿Q的胆识,保皇轮不到我,我逍遥了,逍遥也挺难受,不知哪天被揪斗,天天警惕着,看到人家被斗,坐喷气式,就觉得是自己弯着腰,腰痛得钻心,心里劝自己,千万不要想不开,妈妈谁孝敬,孩子交给谁,秀兰怎么办坚强一点,坐牢熬出来了,农场三年改造也没怎么地这一次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每天总是觉得心通通跳,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里

看书是唯一分散精力的途径。看什么呢,除了毛选四卷,毛语录,唯一能看的是医药著期间,我每天从家里(察哈尔路五十号)穿过建物大街二道街到达东门里(学校),两点弯弯曲曲一条线。偶尔看一眼大字报,其余时间就盯在药书上,一来二去我读完了《中医学概论》背诵了《汤头歌诀》《药性赋》》《蘋湖脉学》所以初通一点中医知识,也不能说白浪费时间有一次林垣和林艺患黄疸型肝炎,到中医医院看大夫,陈菊医生开的药方中有犀角,我看后觉得欠妥,便说:“用羚羊是否好一些,”她立即点头并说:“谢谢你的提醒,您怎么知道的。”我答:“没事看闲书,药性赋上说的:犀角乎心热,羚羊请乎肺肝,孩子患的是肝炎”陈大夫当即改犀角为羚羊心想这是一位好医生,同时也欣喜自己一点浅见,还有用场后来真的喜爱上医道,又自学了针灸,背诵了不少俞穴,和歌诀如:肚腹三里留,腰背委中求,头项徇列缺,面口合谷收买了针灸用的针,先在线团上练习提插,后在自己合谷穴上实践但没有行家指点,终究没敢献丑

一天和平路上一幅大标语:‘和平区语言讲习班’是一株大毒草。心中立刻蹦蹦乱跳,大难临头了,我曾是讲习班学员,并持有他颁发的结业证(见证书照片)

 

 

有些事防不胜防,谁知道进修一点文史知识,也有罪我并不后悔,两年的课程大都是由名教授主讲,南开大学李霁野,北大白寿彝,著名学者冰心等等不一一例举,在班上结识不少朋友,记起来的有孙浦清,李基中,王乐民,关山,直到我出国还和李基中有联系后来说是为了消毒还在中国大戏院开了一个批判会,我出席了,由小罗代表我们小组发言,发言稿上也有我的名字,现在想来还很后悔,没有主见,浑浑噩噩,有什么人的味道可言简直就是行尸走肉,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觉得自己的思想很龌龊,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只要保了自己什么见不得人,什么昧良心的事都干的出来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二傍晚临产前秀兰舔着大肚子,扛着自行车上楼来,脸色很不好看,放下车气喘吁吁地说:“今天特别不顺,天气捉弄人,上下班都是顶风不说,快到家了,碰上一辆大马车在前面,我紧蹬几下想超过去,倒霉车把式大鞭子一甩,马车像惊了一样又窜到前面,车辕子碰到我的车把,车子打晃,我急中生智,用力推马车的车辕,自行车歪向边道右脚蹬地,险些摔倒,不然我们娘儿俩的命就完了.”说着指指自己的大肚子.

一家七口人,我和老伴工资加在一起是八十三元。吃棒子面窝窝头足够,从没想过鱼和肉,那对我们来说太奢侈了妈妈年老体衰,几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其中二人得了急性肝炎,为了孩子多吃糖,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秀兰心爱的小皮袄买了,最后我上班骑的自行车,也不得不卖掉,还好总算闯过这一关

但是新问题又来了,买不起半导体收音机,孩子们经常去隔壁邻居听广播,怎么办,看到李学老师自己矿石收音机,就跟着学,这东西太简单了,但是效果不错,能听中央台,甚至有时听到台湾的广播,也没人注意,因为小孩子们都在听矿石收音机后来市面上有卖二极管,三极管,电容电阻等半导体零件,很便宜就买来跟李老师学着组装收音机还真灵,从三管,推挽,到四管半导体,终于有了自己的收音机,接着大儿子林也学会了没想到从学装半导体,学会了看线路图,后来到美国派上大用场,这一层待下一章再叙

接着批斗走资派,牛鬼蛇神,花样百出,文革小组人称大韩的高个子韩任卿,带队到东郊学农,他吹着口哨,呼着口号,唱着毛语录歌,从田里回来已然筋疲力尽,还必须踏着口令齐步走。回到驻地还要训话:警告一小撮阶级敌人,你们必须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许乱说乱动.当时还真不知道向贫下中农学什么.训话后在院子里吃饭,大家劳动一天,又渴又饿,在洋铁桶里盛一碗汤就喝,小王将满满地一大口汤喷了出来,接着,有几个人小声说:“这汤是什么味道,”“是桐油味”

大韩直着脖子吼:“什么阶级感情,资产阶级小姐少爷,摆什么臭架子都给我老实点儿

其实我也尝出来了,悄悄咽了,没敢吱声,不知道什么原因桐油桶变成了饭桶,热汤一烫,发出的气味,闻了都想吐,甭说咽下去了韩任卿肚子里怀揣什么,他知道群众也知道但到文革后期他也没钻进共党组织他捞到的唯一好处是娶了任老师,生下两个女儿,一个聪明伶俐,铁随任老师;另一个女儿天生白痴,看官猜一猜根子在那里

东门里八十一个教员,十一人被专了政,关进牛棚。其中李学栋老师解放前当过几天保安团,那时生活艰难,他要吃饭呀;刘宗起是我的高中同学的胞弟,家庭是个不大的业主,他招谁惹谁了;扈文芳老师曾被评为一级教师,据说在旧社会干过文员;王廷岚旧社会开过金店算是资本家吧;杨永庆一个寡妇,难道也有罪我是在劫难逃了,我时刻准备着进牛棚,吊诡的是我白等了,我游离于牛棚之外,更加逍遥了

深挖细找隐藏更深的阶级敌人动员会,政工干部翟秀敏讲话时,拍着桌子喊:咱们学校地、富、反、坏、右都有,都给我老老实实,交代问题,不许乱说乱动火药味儿震慑得没人敢喘大气我当时觉得原来高兴得太早了可是开过几次斗争会,仍没轮到我,左等右等心跳的要出来了,盼着快进牛棚,进去了才能一块石头落地,省得提心吊胆

一日,在蹲坑茅房大解,被打倒的当权派,书记马承骏也在,他自言自语地说:没你的事他没看我,眼睛一直盯着那张用来崴屎的旧报纸但明明是说给我听的,因为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我俩关系一直不错,共同值班时,无话不谈,有些事看法一致,特别是当时对文化大革命的观点,我们一致认为是乱中夺权我心里有了底,他虽然被打倒但还参加核心组会议,他的消息绝对可靠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不久有人来外调,(就是调查本单位有问题的人员)问我一个亲戚的事,我当然是实话实说,可那斯说我不老实,拍桌子喊:“你要老实交待,不然”没等他说完我也拍了桌子,(不能无故受人气,这是我的一贯作风)结果他说:“你这态度,叫你的组织收拾你,”果然政工主任翟秀敏找到我,面带微笑说:“老林,听说对人家拍桌子了,人家是外调,是工作,应该配合一下吗”写到这里,觉得有必要弄清楚我为什么成为漏网之鱼,打越洋电话问候兼访问了翟老师,当时他是革委会主任,现在她也是七十八岁的老人了。也不再是马列主义老太太口吻,不再讲阶级斗争,谈了他的孙辈现在英法等国留学,但他对当前腐败现象保持缄默,很明显因为她的配偶是革命离休老干部,子女已是钱图大亨了这是人家的私事,我不便多嘴我问:“为什么我在文革中没进牛棚,”他回答的很堂皇,说什么解放前参过军,对革命做过贡献,有能力,对教育事业兢兢业业,还培养了一些人才并很客观地说:“谁没有缺点呢,那时都年轻,脾气不好在所难免”从他的话里话外透出一点信息,整人是有目标的,在地富反坏右中,要选择看着不顺眼的打击,我所以没挨整说不定另有隐情,很难理清了

我以为没事了,谁也想不到工宣队进学校,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第一批工宣队是天拖派来的(天津拖拉机厂)为首的名叫刘峻岭,共五人,一进校就召开全体大会,他不等介绍,就自己站在台上叫喊:“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是来搞阶级斗争的;警告一切阶级敌人,你们要老老实实交待问题,不然工人阶级的铁拳就砸烂你的狗头”那狂劲好像要把天戳个窟窿无一人例外,那感觉就像世界末日到了。这一波能不能闯过去,我心里没底还好他们不是乱扫射,是按照专案组提供的花名册整人的虚惊一场没多久丝织六厂工宣队,顶走了天拖队,新老板新办法,叫大家到厂里劳动,活不算累,但是车间里的噪音实在受不了,只记得穿梭声连成一片,面对面大声喊都听不到对方说什么,下班后出了车间,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但是耳朵里塞满的织机声接着吵嚷,连熙熙攘攘的大马路都静悄悄我从中体会到作为工人确实不容易,可是和他们付出的劳动相比,拿报酬太微乎其微了

后来运动转向大联合,成立革命委员会,和我不沾边,学校叫我干啥我干啥备战备荒深挖洞,我被派去打砖坯,土法上马烧砖,地上挖个浅浅的坑,然后将土坯一层一层码起来,最后在最外层用土坯砌成棒子面窝窝头状,把砖坯封起来,然后在预先留出的能烧火的洞子里用木升起火,连烧七十二小时不能停我和刘哲仁值夜班,一点不觉得苦,感觉到挺自在,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我俩平时关系不错,他本就是好好先生,运动中的逍遥派,这一夜真的就忘了文化大革命,我俩无话不谈,竟然肆无忌惮地议论起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怎么可能,“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瞧他那样子,弱不经风,差不多了(不久温都尔汗消息传来,我俩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按当时时髦语言表述,竟是狗胆包天了说心里话真愿意当一辈子烧窑工,只要不参加运动

好景不长,烧窑任务完成了,还得运动,该清理阶级队伍了,谁也逃不脱,人人过关,把翻腾熟了的家庭出身个人历史再抖落又抖落,你说烦不烦,不光烦,一提到出身成分,家庭和历史,心里就发毛,父亲流亡海外,不知下落,自己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危险分子,监控对象,说实在的甭说联络,连想都不敢想,想就是犯罪,有海外关系就是犯罪,每天的日子就像在薄冰上行走,心脏吓出病来的远不止我一人害怕归害怕,日子还得过,深挖洞开始了我又是主力,可能因为我手巧,拿着瓦刀垒墙,圆旋门封顶,都能得心应手,但是我们自己烧制的砖不够火候,虽然不能说像核桃酥,谁也说不好防空洞在地下能坚持多久每一间办公室和教室地面大开膛距离墙根一尺多,房子居然没倒塌,算我杞人忧天了;又一次我在下面挖土,头上突然轰的一响,差点昏过去,用手一摸粘糊糊,我知道是头被砖头砸破了,工宣队刘师傅笑嘻嘻地,说:“手没拿住,砖头出溜下去了,没事吧!”老师们七嘴八舌的叫我快上来,去医院,我自觉没大碍,卫生员给我抹些红药水简单包扎一下完事趁机休息了两天。

天津市终于大联合,相继各单位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翟秀敏是当然的主任,马承骏调到渭水道当校长不提东门里开始正式复课,无非是读毛主席语录,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的课桌椅残缺不全,门窗大部分破损,我的任务是修理桌椅,给窗户安玻璃这等活计虽然从来没干过,倒也容易,修完桌椅成了半拉木匠,按赵本山的标准也是中级知识分子了,这是笑话,后来家里的木工活都没难住我

学生一批一批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去了,城市人口也得疏散,我又紧张起来,从家庭出身,个人成分等各方面称量,疏散对象是合格人选无疑,看大门的宋致信,原托儿所保育员张慎斋,老温和杨志云疏散到东郊去,他们是前任总理温家宝的父母据说我是在名单的,我既要务虚也得务实为此我专门回原籍一趟,看到大中哥回去了,叔叔,大姑父肖连荣,乐叔一家都回乡了处境相当糟糕这且不说,孩子们的学业耽误了

我找到村支部书记,他告诉我,村里地少人多,不要回来了,这是实情我回津后跟家里商量,只有听天由命了也许是老天可怜我,稀里糊涂地疏散又没轮到我不幸中的幸。

奉上级指示,学校大办工厂,我们首先办起拔丝厂,就是将粗铝丝拔成很细的铝丝,老高,刘哲人和我成了拔丝的师傅,活不累,像农村浇园的辘轳,把穿过模具的铝丝缠在一个铁罐上,反复几次,就成了细丝拔丝的过程如果顺利,大家说说笑笑,诙谐几句很开心如果中间断了丝,只好再穿一次模子,也就是费点时间,断丝也是常事但是我们上面还有一个工宣队员,他是个活阎王一次我拔断丝,被他撞见,大吼道:“你这是搞破坏,死不悔改的右派分子,你小心点儿言外之意:看我怎么收拾你”.所以我的日子从来没有踏实过后来工厂扩大规模,再办一个裁纸厂,主要设备是裁纸刀工宣队把这个任务套在我头上说是向十一献礼裁纸刀,我从未见过,咋去完成,震晕了我请求一张图纸,工宣队长说:“有图纸还用你吗,你不是学机械的吗?”心想这不是难为人吗,我只是机械系大一学生,解放后考进革命大学,那是个短期训练班,除了辨证就是唯物,灌输所谓革命思想而已我硬着头皮接下了几乎完不成的任务刘宗起给我当助手,他手很巧,但是仅仅初中程度,不管怎么说两人总比自己单干好

首先得有图纸听说草厂庵小学有一台裁纸刀,我和刘商量先参观一下,再说还真是实践出真知看完他们的裁纸刀,心里有了底,只不过简单机械而已转天我带上纸笔等绘图用具,照猫画虎,刘宗起量尺寸,我画就了几张草图要把图纸变成机械,差着十万八千里

钢板台面,刀架,骨架等需要大量钢材,学校哪有这些东西领导吩咐自己去想办法也只有没头的苍蝇瞎撞了瞎猫碰到死耗子,没费太大的周折原材料齐备了下一步就要动真格的了手头的唯一工具是几把锉刀领导下了死任务,要在十一国庆献礼剩下四十多天,除非做梦,神仙也完不成高老师等爱开玩笑的人说:还献礼呢,等着‘现眼’吧流言蜚语满天飞,谁都知道这是个完不成的活儿谁知意想不到的奇迹发生了我带着刘宗起到处瞎撞,求人加工,没有料到的是,求到的厂家都很热心,零件按我们的草图尺寸一一完成了最后组装所需的螺丝和刀要自己买,领导眼见大功即将告成,遂慷慨解囊,就这样一架土制裁纸刀站起来了我很高兴,领导赞赏,但是能不能实用,就有待将来实践了后来校舍改建机器被坍塌的房顶砸坏了,解除了我的责任,这也算运气吧.

 

喜事临门

在领导对我另眼看待的当儿,又喜添一女儿,那是一九六八年的事秀兰骑着自行车上班,从察哈尔路出来,左转上万全道,再右转沿长江道,在西南角直奔黄河道下去,一路大顶风,足足四十五分钟,到了密云路的复印机厂,通身是汗,冬天脚冻僵了,脚后跟冻裂,天气偏和人过不去,来去顶风秀兰怀着小女儿,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到最后上下自行车都费力气天津市的早春,寒气未减,秀兰下班,把自行车扛上三楼,脸色发白,喘吁吁地说:“肚子有点不对劲,可能得上医院”妈妈说:“赶快叫一辆三轮吧

秀兰说:“骑车快”说着就又去扛车,我一把接过来,把刚扛上来的车,又扛下去,我两人并肩骑着车很快来到南开医院我挂完号扶她到产科,大夫稍事检查,说:“快进产房,为什么现在才来”我想跟进去,大夫把我拦在门外,我只好回家,骑一辆车,另一只手领一辆回家了转天我到医院探望,当天夜里秀兰顺利地生下老闺女,这时想起大嫂在我们新婚之夜,为我们铺床时说的吉祥话‘这边扇那边扇,闺女小子一大片,’入洞房时,被窝里还有一些糖炒栗子,和红枣,我俩为图个吉利就吃了还真应验花生了,两儿两女.

按当时的规定,不准生下一胎,可是文革乱了套,学生不上课,工人不生产,谁还管生孩子这些闲事所以我们也赶上了这躺车从此两儿两女,妈妈和我们两口子,可高兴了高兴之余,现实问题一个接一个找上门来。我每月拿回家五十三圆人民币,玉米面八分五一斤七口之家,吃窝窝头没问题,有吃没穿,秀兰在社办厂,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孩子吃奶榨干了她所有的营养,大家都知道的三年灾害年月,大人缺乏营养,手指在小腿上轻轻一按,肉皮贴在骨头上,半天起不来,臀部也没肉,坐着小板凳钉箱子,屁股上都磨出老茧做板檫,学木匠这都不是妇女干的活计后来改产品,给药厂做瓶子塞,这东西的原料是栓树皮,砖红色,秀兰是粉碎工,他每次下班回家,总要在外面把身上的粉尘清干净才进屋有一次,下晚班我去接她,因为早到几分钟,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被我撞见,她穿一件补丁罗补丁的工作服,头上紧紧地蒙一块厚厚的头巾,大口罩掩盖整个脸,只剩下两个布满红粉尘的眼睛看到她我心里一酸,眼圈就红了,这就是和我共苦难的妻子,我一个大男人无力担负起全家人的生活,心里骂自己窝囊废可是她无怨无悔,还安慰我说:“熬着吧,总会有个头年年轻轻地吃点苦不算什么”就这样没日没夜的干,每月仅仅三十元人民币日子再苦也不能教孩子光着身子一年到头总要给孩子们缝一件衣服,蓝色斜纹布比本白色贵得多,为了便宜我们买本白色斜纹布,再花两毛钱买一袋蓝颜色,染一染,四个孩子每人一件只花一件衣服的价钱我的同事张宝珍主动为我的孩子剪裁剩下的就是秀兰一针线地缝了如果有一台脚踏缝纫机多好啊可是论我们的经济条件,买一台缝纫机,比买房子都难也只好手工了女孩子们的衣服鞋袜比男孩子省多了,特别是二小子方儿,秀兰好容易锥帮纳底做成一双鞋,不到半拉月就露脚豆了也不能全怨孩子,打夹子用的旧布一点筋骨都没有,当然鞋子不禁穿了听说南马路有卖轮带底,我就买了几双,可是尚鞋的麻绳露在外面,很快磨断,鞋帮鞋底就得分家还是秀兰精明,他用捅炉子的火筷子沿着鞋底的边,烫出槽沟,这样针脚就磨不着了听起来日子好像艰难可是一家人过得有乐有趣

孩子们越来越大了,房子面积还是十二平米七口人挤在里面怎么调算都没法睡把床档卸下来,搭成通铺,还是不行,人总是有办法的,我把床上面的墙壁凿下两块砖,然后把床档的两条腿插入,上面正好睡一个人。我和秀兰睡地板上睡觉的问题还有一段乐趣:睡在地上翻身也没响声,我俩欣欣然后来天气渐热,臭虫见多,据说这小东西一夜能繁殖好几代,反正越抓越多;刚刚躺下,臭虫就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就像大军攻城;电灯一亮,臭虫立即四散逃窜妈妈开灯抓臭虫,差点将我俩抓住

后来终于发现了臭虫的老巢我家唯一家什是两个樟木箱,每个角垫了两块砖,防止擦地板时把箱子弄湿谁知那几块砖筑就了臭虫的大本营一个周末来个全家总动员,第一回合,刚把箱子移开时,那臭虫就像千军万马四处溃散,我一家十四只手大开杀戒,碾死臭虫没法计算,反正十个手指变成红色了;有的臭虫很鬼道,从砖缝往外探探头缩回去,我翻开一块砖,凹凸不平的地方臭虫滚成蛋,秀兰手疾眼快端来一脸盆水,快把砖放进水里,只见臭虫盖满了盆底;照方吃药,八块砖头依次泡在水里,结果盆里的臭虫大概能装满一茶杯经过那次大扫荡,臭虫就没那么猖狂了,但是仍旧影响睡觉叔叔不知从那里弄来一些灰色粉末,他说非常管用,照他的办法,事先将门窗封死,将药粉放在洋铁片上用纸做成引信,把引信点着,赶快出去把门关好,几个小时后,我带上口罩,把门窗打开,又经过几小时,才敢进屋,那味道仍然叫人恶心后来才知道那是农药,叫做绝灭,有剧毒从那以后很长时间都没见臭虫的影子

结婚十年,跌打碰撞,失去一些,收获了两儿两女,他们天真可爱,好学上进,他们都没加入红小兵,回家抱怨老师偏心。他们不知道老师的难处,他们不敢批准右派的子女参加红五类的组织,他们怕承担立场不稳的罪名,难得是没法跟孩子们解释,只能告诉他们听老师的话,继续努力

眼看着孩子一天一天长大,唯一的前途是上山下乡,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是教他们学一点乐器,将来到了农村,有机会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少受些苦也是命里注定,大儿子初中毕业那年,一九七四年老大可以留城就业林垣应该升高中,因为他是右派的儿子,只有就业和上技术学校两个选择不能升高中或中专当时还有一层考虑,上技校毕业后,还有到农村去的可能性在十字路口我走错了一步,十六岁的孩子去做工了,从而孩子失去了受高等教育的机会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亏待了他

一九七三年我们小学变中学,七四年我分了一间房,上交一间,在津西黄河道新华楼分到两间房心里非常高兴,一家人欢欢喜喜去看新居,教育局某领导说:“这一大一小正适合你。”当时我的头翁的一下,差点没昏过去,等缓过神来才说:“这是一间半房,不是两间,上交一间,分到一间,应该是两间。”领导板着脸居高临下地说:“这是分房小组的决定,这个单元两大一小,如果给你两大间,剩下的半间给谁你如果不同意,等下一批”我一听心里凉了半截,等了将近二十年,才分到这间房,下一批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猴年马月也等不来下一批呀.万般无奈咽下这口气,一个摘帽右派还能怎么样呢
一个月后,空着那一大间,搬来一位不大不小的党员干部,某中学教导主任隔墙听得真切,推杯换盏,宴请分房小组的头目人人家藉分房机会以一小间换得一大间而我却一大间换得一小间,‘其间相去何远哉。’(司马光谏院题名记

大间十三平方米,小间八平方米,比起原来的十三多出八平方米,另有一个小厨房,四面通风,一家人还是高高兴兴迁入新居我两商量叫妈妈住大间,妈妈不肯,愿意一人住小间开始两个女儿跟奶奶睡小屋后来妈妈的病情恶化,需要人照顾,我陪妈妈这期间新建建民里小学需要支援,而且离家只有几步之遥,中午我可以回家给妈妈换洗尿布,为妈妈弄饭吃还真是人挪活,证明走对了一步这一年我顾不得想闲事,每天两点一线,家学校学校政工张庆元对我不错,工宣队也不是太严厉再加上自己小心翼翼,这一年过得平安无事

妈妈的病情恶化了,哮喘发展成肺心病,按说根本不能离人,但是我怎么办不上班,扣工资,一家人要吃要喝,眼睁睁看着母亲卧病在床,含泪上班,中午回家为妈妈换洗尿布,(说起尿布,是一大难题,每人一身一件,没有旧衣服做尿布,大荣拿来些破旧绒衣,权当尿垫子)给妈妈弄些饭菜,匆匆返回去上班妈病重期间,大荣每周来一趟帮妈妈洗洗涮涮,现在回想起来,愧对妈妈,不能为妈妈分担病床之苦,养儿有什么用

妈妈去世后,同事们背着工宣队偷着来吊唁,出殡那天,同事要来送殡,工宣队阻止了,并说:“林大鹏是摘帽右派分子,你们的阶级立场那里去了那时只有政工干部张庆元来安慰我,看起来政工人员也有通情达理的,他还特别批准些钱作为丧葬补助

 

地震翻身

转年是大变动的一九七六,唐山大地震,当晚睡梦中秀兰说这是什么声音,我机灵一下,鲤鱼打挺似地坐起来,下意识地冒出一句:“不好了,是地震!”房子摇晃得厉害,桌子上的暖水瓶摔在地上,只听厨房的瓶瓶罐罐稀里哗啦,房顶的水泥板卡卡作响,“快跑”秀兰和我几乎同时喊出来老闺女摽着秀兰的脖子,匆匆往外逃,到了楼梯口,不知是谁家的蜂窝煤滚的到处都是,连滚带爬从四楼下去,楼群里挤满人,看到别人才发现自己没有穿外衣,也没人觉得难为情,谁都没顾这些;大震过后余震不断,我盘算着下一步,暂时去学校避一避吧,说着天快亮了,上楼胡乱拿些吃的用的,不敢多停留,带着四个孩子直奔汾水道小学去了进了学校,这里早就挤满了人,我是教师情况熟悉,弄些木棍麻绳和草帘子,很快就搭建起一个简易防震棚这时学校很乱,领导不在,我变自告奋勇安排前来躲避的附近居民,把能用来建防震棚的材料,分发给大家政工主任张庆元是第一个到学校的领导,我不好意思地说明自作主张的做法,他鼓励我说:“你做的对,”我作为学校唯一的摘帽右派,生怕做错什么,这才放下心来期间不断传来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消息,唐山市整座城变成废墟,据说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那惨状早有报道,我不说了

我原来住察哈尔路五十号,那一片的楼房震坏的很多,原来我住三楼那一间,前脸和两边的墙都倒了,只剩一面墙,据后来搬进去的新婚夫妇介绍:“地震那天夜里,一声巨响,还没回过神来,南面有窗户的墙倒下去了,紧接着两边的墙也开始向外倾斜,我们两口子慌忙从床上咕噜下来,三步两步顺北墙根窜到门口房顶和地板都塌陷了,门外是楼梯没有倒,通道也没事,我俩便逃到阳台上,算躲过一劫”我想像着如果我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当时如果在那间屋里,一个都逃不出来,早就成了地震的亡魂了万幸真是万幸.看来很多事情的决定,只是一念之差等了很久分到的房子,两间变一间半,心里虽然不是滋味,转念一想谁叫咱是右派呢,吃亏不算啥,周先生教的精神胜利法,结果免遭劫难,也是天佑阿Q

半个多月过去了,大家觉得没事,陆陆续续搬回家,我两商量着咱也甭在防震棚里受罪,回家了;吃过晚饭,平安无事,我刚把脚泡在热水里,房子又摇晃起来了,我俩和四个孩子又匆匆跑回学校夏季天长太阳要点地时,第二波余震袭来,在大操场看着楼房都在抖动,就像摇煤球,没人再敢回家,开始搭建耐久的防震临建棚政治运动跟地震一样,一波接一波,批判右倾翻案风,批林批孔批周公,这当儿,我自觉头上的紧箍咒好像不那么紧了天津市召开表彰抗震救灾大会学校推举三人,其中有我,张庆元宣布人选时,一片哗然,有的交头接耳:好像说他林大鹏是右派呀张庆元严肃地说: 大家说说,谁去合适,还有谁在抗震救灾工作中比林大鹏同志表现积极。”全场鸦雀无声,我知道张庆元是政工干部,他的表态意味着什么
校长将乐器库房的钥匙交到我手上说:“不要怕别人说闲话,把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先搞起来”原来乐器归老朱(朱秀忠)管,我用乐器得找他借,觉得很不方便,可是老感觉很爽,在别人看来他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这时他便散布:咱学校右派翻天了我刚放松的思想又紧张起来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好,但是对于工作,我一如既往,兢兢业业,除去教好课,我利用住在学校的有利条件,积极组织排练节目,其实我对艺术完全是大外行,但是我喜欢音乐,自学过一些乐器,像二胡,扬琴,笛子等,还在东门里小学辅导过小提琴组经过努力我搞出一台小节目,宣传演出,慰问演出,并参加区里文艺汇演心情好起来了

国家多灾多难,大地震,把毛主席也给震升天了中央电视台沉痛宣告老人去了,从此万万岁消失了,举国上下悲声不绝,看起来比死了爹妈还伤心人民要吃二茬苦,受二茬罪了经过一番追悼,钦定接班人华国锋在追悼会上念最后一句:永垂不朽!台上人人眼神里透着杀机,不久就摊牌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一切照旧,人马一波一波地换,你下去,我上来,才子佳人又把工农兵挤到台下样板戏成了折子戏没有唱衰最大的变化是三中全会上,小平给老毛来个三七开纪念堂照盖;没见过活人,见死人,我也有幸曾瞻仰了一把当年的领袖,气氛凝重庄严

邓大爷说发展生产力是硬道理,我赞同比阶级斗争为纲强多了,毛老人家是斗人斗糊涂了,还是老糊涂了,没考证过一来二去我也随着改革大潮晃荡起来了,说心里话,尽管多年不涨工资,我一直兢兢业业地工作,从来不奢望先进,迩来不知怎么,接连评上先进,优秀班主任,模范少先队辅导员,大帽子一个一个愣往上扣,叫我总结先进事绩,我那有,过去就这么干的,现在还这么干我怕写材料,因为参加工作几十年来,写不完的检讨,没完没了地交待,写的我头痛这回好了,组织上帮助我写,报告会上我只管照本宣科,轻松多了

全区班主任经验交流大会,我坐前排,三个人发言,朝左右看看都是老先进,觉得赧颜,杜润珍是市级劳模,我怎么和人家比,想退出为时已晚,硬着头皮上,好在现成的发言稿“现在请林大鹏同志做先进事迹报告,”这是主持人唐莉的声音,她曾经是我的学生,上台时她还掺我一把,在一片掌声中上了台,虽然有点紧张,但感觉不错,很爽几十年来上过不少台,除去上课以外,只有检讨,交代问题,接受批判和斗争时才上台,当时我毫无顾忌地扫视会场,发现不少熟面孔,批判会上帮助过我我谢谢他们,他们也是无可奈何,运动中自身难保,再一次用这个词‘爹死娘家人,个人顾个人’怨不得任何人告诉自己的心,原谅他们吧,他们有很多不得已呢

此后的日子过得相当顺东门里二中政工主任老李碰到我,笑眯眯地说:“来一下,好事。”

我问:“你找我能有什么好事

主任:“我们想解决你的右派问题,也就是改正你有什么意见

我淡淡地说:“改正没意见,过去带上帽子都没意见,怎么想起来给我改正?”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上级的文件,我是按指示办事。不过呢就要放暑假,现在先把喜讯告诉你,一切手续要等开学再办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相信组织

我说:“没别的,通知我老伴和孩子的单位吧

 

 

 

 

 

 

 

就是这么几张纸,稀里糊涂命运变了。接连涨工资,一年一级,没什么好讲的最后一次调级,还有个小插曲。不少教师升不了级,有意见,风言林大鹏连调好几级,已经是最高的了我也觉得占名额太多了,找到政工老李说:“据说右派改正后,应该补一级,因为我降过一级

老李说:“我忽略了这个茬,我开个介绍信,辛苦你自己到教育局跑一趟,应该没问题,”我觉得跑一趟算什么,到了组织科,二话没说便得到满意的答复,恢复一级还有两个名额,给我补一级剩下一级也给我们学校了这时学校正为了一个名额挣得面红耳赤,付杰付老师是志在必得,老梁人缘好呼声高当我将升级名额告诉校长,校长咧嘴笑了:“你这个名额,真是及时雨,老梁付杰每人一级,皆大欢喜”后来付杰拉着我的手说:“你真有办法,老林,”我说:“你高台我了,老付.”我才不揽那好名声,把工资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还是说没有我到教育局办事,那一级也到不了咱学校.涨钱高兴,没必要详述了

开放以后统战部,市政协,区政协都有我的份跑跑龙套而已特别是市政协会后常有饭局,说是便餐,实际是山珍海味,政协的厨师非常棒,所以我联想到市委的大厨,就可想而知另外,还经常出去参观,旅游一概公费,玩赏祖国的好山好水就连我这低觉悟的人躺在床上琢磨,都觉得白吃白喝白花国家的钱,心里不得劲后来越演越烈,习以为常,就见怪不怪了

我的脾气一向不咋的,专和领导顶牛,我走过的路坎坎坷坷,除了出身的原因,恐怕和天生抗上有关系一天期中考试,试卷印的马虎,看不清楚,我便找到主任老康说:“试卷看不清!”

他说:“你嚷嚷什么!”

其实我根本没嚷,只是旁边有人,他故作姿态我的气不打一处来,便理直气壮地说:“我就嚷了你是教导主任试卷不清楚,不找你找谁”吵得很热闹,教导员吴学耀跟老康有点和不来,趴在办公桌上装睡觉,最后还是工会主席老尚打圆盘,不了了之后来想一想老康人老实,办事小心谨慎,力求圆满怕别人说,我当着别人的面,说试卷不清楚,等于挑他的毛病我顶撞他,是我没有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悔之晚矣另一件可不是我的错王玉玲军官太太,调来学校不久,入了党,当了几天主任,后来升了副校长。她当主任期间,我是班主任,有一次晨检时,同时要做几件事,检查卫生,收缴作业,教给孩子们读浅近唐诗,课堂上显得很活跃,我觉得很得意。主任不以为然,质问的口气说:“你的课堂这么乱!”

什么叫乱,”

她说:“应该安静

读书就得有声音,晨检有很多事要做,这很正常”就这样争吵起来,人越聚越多,他觉得脸上挂不住:“我这主任不干了

我接过茬:“你不想干,到教育局去辞职,跟我说不着”他一时气的说不出话,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泼来,又哭又闹也有顺情说好话的,过来劝解,事情就过去了后来张兰杰跟我说,我才知道以前小张老师也气过她一次吵归吵闹归闹,校长照升不误,有了权力,后来跟赵校长合谋给我穿了一次小鞋,这是后话

刘美素是学校的佼佼者,政工干部,可能是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严,无缘无故找我的茬:“注意说话时检点一些。”我不吃他那一套,立即回她一句:“说具体的。我招谁惹谁了。”

刘:“给你打预防针!”

我:“没事找事,看我好欺负是吗?”

刘:“你还不服气,刚改正(指右派)就翘尾巴

我:“你有本事再给我把帽子戴上

刘拍一下桌子:“你等着瞧

我比她拍的还响:“我看不透”奇怪的是在校长室里,没人搭腔,校长王淑琪,副校长张颖两人碰一下眼神,溜出去了我把门用力带上,也出去了

后来美国的亲人邀请我去探亲办护照遇到麻烦,三番五次找刘美素开介绍信,每一次找借口拖延一次到公安局办护照,我把情况告诉公安局老王,遭到刘美素刁难,老王说:“你告诉刘,同意出国,就写同意;不同意要写明不同意的原因

转天我找到她刘美素,再一次要求开介绍信,将老王的话告诉她,如果不同意出国,就说明不同意的理由.她想不出不同意的理由,最后违心地给我开了介绍信得以顺利办了出国护照刘美素那样子,一肚子窝囊气出不来,被普通教师顶撞,脸上不搁,自己要求调换工作,后来听说去了客车厂,退休时按企业待遇,比教育系统差多了.那是她自找,和我可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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