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ne with the w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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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雨烟尘 (热门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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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病房】我是一个偷渡者

(2018-09-20 00:05:32) 下一个

 

九月的洛城,大地被太阳的热情烤得如火如荼,到了晚上还阵阵地烧人心怀不愿退却。而此时此刻比太阳还要性格热烈的吴婆婆住进了病房,她的嗓音震住了空调,把病房的温度煞时又提升了好几度。
“No English, No English.”吴婆婆的高八度响彻走廊。

我被召唤到床边给老人做翻译。
“给我鸡汤喝!”我刚跨入病房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一个强硬的要求直灌耳膜,我不得不下意识地扪了一下耳朵。
“快饿死了,给碗鸡汤喝。”老人又重复了一遍。

吴婆婆以Urosepsis(尿脓毒症)入院。因主诉恶心、呕吐、腹痛,她的医嘱上清楚地写着禁食。

我跟婆婆解释道,“您现在是禁止任何液体、食物经入消化道,按照医生的嘱咐必须让您的胃肠道休息,通过静脉盐水补液不会引起您的脱水。”
“不行,不行。医生哪里知道我肚子饿啊。”虽然颤抖着身子发着高烧,吴婆婆的声音依然高亢激昂。
“我这辈子最怕饿,我是偷渡来美国的,谁再让我挨饿,我就跟谁急。”病人完全沉浸在我行我素里。看她那双深遂的眼睛有着一种苍凉,脸上却写满了真诚和坦率。我则心生好奇,医院里塑装浓缩鸡汤就是一股中药味,哪有营养鲜味可言?而此刻,婆婆却喋喋不休地打开了话盒子,我的思绪被拉回到她的家乡-越南。

吴婆婆早年生活在越南。母亲生了她们清一色的女孩,姐妹七个。肠衣厂老板-父亲,一个奉守男尊女卑根深蒂固的广东男人急得团团转,没有儿子的家庭怎么传宗接代?父亲续了二妈,可是二妈又生了四个女儿,全被狠心的父亲送人了。伤心欲绝的二妈也离家出走了。不久,神旺气盛的爸爸又迎娶了三妈。就在三妈快要临盆时,父亲发烧、咳嗽,医院一针青霉素,立即把父亲打得喉头水肿、窒息,只几分钟五十二岁的父亲就去见了阎王爷。三妈听到消息一紧张,宫缩加强,一个婴儿挤出产道,却是头直挺挺地落在地上。
“男孩,是男孩!”大人们惊呼道。
只可惜,这家里唯一的男孩只有一声“呜哇”的哭声,是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也一命呜乎了。
二天后,家里人把老爷(父亲)和小男婴一起装在了檀香木棺材内,老爷虽没了呼吸却是心安地抱着儿子永远地熟睡了。这一大家子全留给了女人,母亲撑起了一爿香肠肠衣作坊。

第二次印度支那战争,北越胜利进军的时候,大批南越人士带领全家乘坐小艇冒死泛舟怒海,远离了那个国家。

吴婆婆是他们家族中性格最刚烈的女性。排行老四的她,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三个妹妹,因此得名吴四妹。那时,中国人在越南做家庭式的生意,赚了一些钱都会去买金条,存积起来。一批批人逃离南越已是公开的秘密,只要有金条总能找到出逃的路。她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母亲,十五根金条交到了中间商的手上,才允许可以上船。临上船时,又拿出了六根金条交给了船老大。一条船舱里塞满了密密麻麻的用金条赌命的冒险者,就这样驶向了公海。没有人知道自己会漂泊到何方?最后的结局是赢?还是输?

九十七条人命在海上漂泊了八天九夜,所有的感觉就像沙丁鱼挤在罐头里。饿了吃几片香蕉干,这是唯一的食粮,一瓶水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人的嘴才能轮到她喝。那时她自己不会思想,也不知道害怕。最后,他们的船停泊在一个孤岛上。太幸运了,小船上九十七人全都幸免于难,有一些美军上来给他们上课。当然有越语和中文翻译。讲了一遍又一遍的是,到了新的国家要自立更生,遵纪守法,做个合格的公民。三个月后,向孤岛驶来了一艘很大很大的船,就像电影泰坦尼克号辉煌的向他们驶来,吴四妹从此踏上美利坚国土。有患难同胞被送到菲律宾,新加坡和欧洲其他国家。

吴四妹只身来到美国,四十三岁的她对一切是那么陌生又充满了幻境。她做过看护小孩、照顾老人、餐馆洗碗、超市放菜的工作,也摆过地摊。不过最戏剧性的是在Farmer john工作了24年,直到退休。

有人在国内做医生的,在美国考上了board;在国内学建筑的,在美国给人做装簧;在国内跳芭蕾舞的在美国教跳舞。可有谁会是从家族做香肠的肠衣到了美国还是做香肠,这绝对叫做专业对口。

那是进入美国后第四年夏季的一个周末,Flea market上,一个嚼着Sausage的男子出现在吴四妹摆鞋的摊位前。吴四妹尽量想与客人套近乎,客人还没对她的鞋感兴趣,她却对客人嘴里的香肠赞不绝口,还用非常有限的英语,比手划脚地让客人知道自己就会做很好吃的香肠。客人一听,“你必须收起鞋摊位,明天来Farmer john找我。”至此,不知道那客人是用了招员工的噱头,还是吴四妹的毛遂自荐?从此以后,吴四妹用家族手工做香肠肠衣的手,做起了美国香肠。这份对语言要求极低的工作,收入也很有限,但她一做就是二十四年。直到三年前,七十岁时婆婆因患卵巢癌治病退休,这份工作却为她赢得了很好的医疗保险和稳定的退休生活。

婆婆继续娓娓道来。省吃俭用的她,在2004年拿出了12万刀的积蓄,给越南的亲戚买房,如今的房产已涨到了80万刀。感叹房产的疯飚是全球性的,中国大陆绝不是独一无二的风景。金钱对她最大的诱惑力就是寄回家乡,帮助自家的血肉同胞,了却当年她对母亲的承诺,“我若有钱,决不恋财。”当然,母亲早就过世了,她忘不了母亲当年把所有的家产全都压在自己的身上;忘不了末婚夫因为付不出最后的金条被船老大一脚踏下了船;从此吴四妹孤身一人,不论婚嫁。

吴婆婆虽是快人快语,却性格倔强,一切都有自己来主宰。她攥着手上的一百九十八刀,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根据医院的规定,入院病人任何现金,信用卡,首饰等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放在医院safety box里,出院时完璧归赵,有人亲自送回床边。可婆婆又一次说“不!”
我化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说服婆婆遵守医院的规定。最后我只能告诉她,如果她申报在医院丢失了钱,是决得不到医院的理陪的。医院就是社会的剪影,形形色色的事情在社会上发生也会在医院重蹈覆辙。有些病人家属会声称自己父母来住院,几百现金不见了,金银手饰不见了,皮夹丢失了,不一而足。而有些则是病人家属间互相沒有沟通,大女儿把皮夹拿走了,小儿子来吵着要皮夹,医院不得不采取保护措施啊。显然婆婆是对钱情有独钟,老举不脱手(老门槛的意思)。床位护士拿来一个塑料袋,用捌针把钱捌在她的裤腰上。

九月,刚好是婆婆来美三十周年。她嘴里一直喃喃地,现在家里的后辈已经没人要做肠衣了,开发服装,美容产业都日子过得很好,哪像我跑到美国吃了这么多苦。
“您要回越南去安渡晚年吗?”我试探地问。
“回不去了!”婆婆若有所思道。

后悔?茫然?追忆?我不再想弄明白此刻吴婆婆想要表达的是一种怎样的心境,我只知道一个性格刚烈的女子当年确实是偷渡来了美国,而且在鹤发鸡皮之年,将在这片又爱又恨的土地上,继续孤独地与风作伴,直至最后消失在风里。

                   二零一八年九月于美国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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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心雨烟尘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来也匆匆London' 的评论 :

握手同行!吴婆婆其实就是当年偷渡出来的一批人中的缩影。人的价值观决定一个人的生存之道。文中的主人公生活在第二故乡三十年连英语都说不好,直叫人惋惜。

经常看见匆匆妹妹介绍英国的护士情况,谢谢您的分享。
来也匆匆London 回复 悄悄话 多年前我们医院也有偷渡来的中国病人,我还被叫去做翻译。现在国内生活好了,机会多了,就很少见到偷渡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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