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浪斋随笔

岁月如河,逝者如斯。留下的是难以忘怀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时刻。时而怀旧,且将缥缈的思绪,捺入笔端。我手写我心,能与人分享,也是一桩乐事。
正文

姥 姥

(2012-01-15 16:47:46) 下一个

我的住室里挂着一张姥姥的照片。她穿着华丽的锦绣丝绸长袍,双手交握于胸前,慈爱的目光透过玻璃镜框注视着我,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姥姥呵,您要对我说什么呢?

姥姥已经不在了。她老人家是在八十八岁高龄上无疾而终的。听家里人说,去世那天,她好像听到了冥冥中的某种召唤,从医院吊完水回家后,把身上的钱都塞给最小的外孙女,自己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说要休息一会儿,不久就在睡眠中安详地驾鹤西归了。那天是 1997 年 8 月 18 日,一个吉利的日子。参加葬礼的老人们都说,她这是要祝福小辈们发又发呵。

姥姥的一生很平凡,平凡的像大海中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沙。她裹过脚,盘过纂。没上过学,也没工作过。跟绝大多数她的同时代中国妇女一样,她一生的事业就是操持家务,养育儿女,带大了自己的儿女们,又带大了儿女的儿女们。姥姥曾不无自嘲地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整天围着锅台转,一天不转吃不上饭。” 的确,要不是姥姥整天围着锅台转,这一家上班的、上学的吃饭可真要成问题了。姥姥没文化,但并不因循守旧,家人在一起说新闻、谈时事,她总是听得很上心,自己说话也时不时地冒出个把新名词,让人忍俊不禁。饭桌上每有好菜,她会一边往我们碗里挟,一边说:“多吃点,这个菜是有影响(营养)的。”需要花线的时候没钱了,她就拍拍自己的口袋说:“唉,腰里别个石榴皮,一个子儿也没有。”

姥姥一直跟我们一起生活,我就是姥姥一手带大的。我刚学会吃饭的时候,正赶上三年困难时期,粮食不够吃,每顿饭每人只能有一碗,孩子们用小碗,都由姥姥负责掌勺分配。我人小吃饭慢,常常吃完了自己的一小碗后,就拉着姥姥的衣襟,细声细气地央告:“姥姥,我还没吃饱呢。”姥姥看了心疼,她要么把自己碗里的饭喂给我吃,要么在盛饭的时候有意留下一点儿,宣布说:“锅里的这点谁都别动了,留给妮子吧。” 长大后每每想到姥姥对我的疼爱,我都觉得心里暖暖的,鼻子酸酸的。

“文革”开始时,我刚上小学。记得那时成份不好的姥姥每天都得上街道居委会参加政治学习,学完回来嘴里就念念有词。一天她带回一张印刷品,上边印着“党的基本路线,”她把它贴在床头,让我教她念。每天晚上,祖孙二人在被窝里抵足而坐,看着墙上的字一个一个地诵读:“党组织是由无产阶级先进分子所组成 …… ” 就这么铁棒磨针似的,不识字的姥姥最后竟能把这大段文字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姥姥不识字,可是有见识。她常深有感触地说:“不识字就是睁眼瞎,被人卖了还能帮人数钱呢。” 解放前就是她顶住族长不让家族中女孩子上学的禁令,把妈妈送到城里最好的毓秀女子中学读书。妈妈高中毕业后就离开大家庭参加了工作,成了家族中走出的唯一女干部。

七七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我还是一名下放知青,正在生产队的大田里收秋。等到红芋、豆子、玉米都颗粒归仓后赶回家里,高考的日子已经临近了。经过几个星期的短暂复习, 默默无闻的我居然一举考取北大,成了全地区的女状元,在家乡小城一时传为佳话。父母不用说喜上眉梢,姥姥更是高兴得脸上每道皱纹都舒展开来,出来进去都笑吟吟的。一天我陪她上街,在一家商店里听到两个女孩子的对话。一个说:“你知道吗,咱地区有人考上北大了。”另一个说,“知道。我还听说她是一中毕业的,家住东关,叫妮子。”姥姥站在她们身后欲言又止,被我拉着离开后,姥姥又骄傲又遗憾地对我说:“要不是怕太冒失了,我真想上去跟那俩丫头说,你们说的那妮子就是我这外孙女呵!”

我出国留学前,姐弟几个拥着姥姥去照相馆合影留念。照相馆在商业大潮的推动下也与时俱进,增设了一些新的服务内容,像戏装摄影、婚纱摄影什么的。我们别出心裁地要照戏装像,大姐扮宝玉、二姐扮宝钗、我扮黛玉,让姥姥扮贾母。姥姥不肯,说:“那可是个有福的老太太啊,我不行。”我们一起撺掇:“怎么不行?就行就行!”管化妆的那位女士也说:“您老太太看起来也是个有福之人呐,就跟她们玩一把呗。”在大家的鼓动下,姥姥让步了,她坐上化妆椅,让化妆师给她梳头发、抹脂粉,穿霞披,戴凤冠。待一切完毕,八十岁的姥姥俨然一个贾母走出化妆室。嗬,真不敢认了,一辈子清贫、谦逊的姥姥居然能够那么雍容华贵,仪态万端。我们看得呆住了,旋即一齐鼓掌叫起好来。

姥姥这张扮贾母的照片被我带到美国,装进镜框,挂在墙上。我常常凝视照片,沉浸在对姥姥的思念中。姥姥去了,也带走了她的慈爱、她的关怀,连同生活中那些有了她才有的欢乐和温馨。死生契阔,天人永隔,在这个世界上再也见不到我的亲爱的姥姥了。念及此,不禁悲从中来,黯然神伤。

我相信,死亡决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生命以另一种方式的延续。没有人确知生命存在的另一种方式是什么,但我们对逝去亲友的怀念不就是一种方式,证明着他们的继续存在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想起姥姥,我仿佛又看见她雪白的头发和瘦削的身影,在坎坷的生活之路上奋力前行。命运没有赋予她做大人物,叱咤风云,成就伟业的使命,但她一直颠着小脚,努力追赶着时代前进的步伐。她是太平凡了,像大海中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沙。然而,她的淡泊自守,随遇而安,克勤克俭,慈爱心怀,不正从平凡中透射着伟大?谁又能说,历史不是由像姥姥这样千千万万平凡而谦卑的生命所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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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浪斋主 回复 悄悄话 回复沈漓的评论:
您提醒了我。那时还没有数码相机。照片得扫描后才能传上来。这是下一件要做的事。
沈漓 回复 悄悄话 欣赏!那张照片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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