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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有歌 (11-20)

(2010-02-26 06:34:31) 下一个
第十一章



冬梅心想,自己和卫东是同乡,很早就认识,又彼此心有默契,应该说是很合适的。将来等卫东研究生毕业也可以申请留校,要是留不成或者卫东不想留,开发区里上千家外资企业,不愁找不到一个体面的工作。这样一想,一个美好的前景已经展开在她的眼前,然而她唯独忽视了一点,此一时彼一时,人家卫东乐意与否呢?

冬梅是个想到做到的人,她开始积极主动的为着成为方卫东太太这个目标行动:有事没事的上研究生宿舍找卫东,帮他找参考书,邀他去看电影参加活动,甚至给他洗衣服打扫卫生。照理说,女追男,隔层纱,可惜冬梅只求目的不重过程,而她身上又的的确确少了点城市姑娘的“嗲”劲,使得她的追求几乎有点“霸王硬上弓” 的味道。而感情上的事,并不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若非两相情愿,绝对可能颗粒无收。数学系年轻教师葛冬梅努力了整整一个学期,终於明白了她和方卫东之间有一个人不乐意。她很委屈:你以为你是谁?忘了当年你剃个和尚头跑到县城高中里怯生生东张西望的土八路样了?你忘了,我还记得呢!搞了半天,我不嫌弃你,你倒嫌弃起我来了。卫东则是另外一套想法:不错,我是乡下来的,但是现在,我通过自己的奋斗终於一层层混了上来,将来等我毕业找了工作,非但要和城里人平起平坐,而且要比他们混得更好。所以,找老婆我一定要找一个正正宗宗的城市姑娘。她用不着比你葛东梅聪明能干,甚至长得也用不着比你漂亮多少,但是她一定得是一个标标准准、地地道道的城市姑娘,将来,我的家庭会是一个标标准准的城市家庭,我的孩子要是一个标标准准的城市孩子。

冬梅这场持久站打了两年以失败而告终。失望之余,她嫁给了系里一个早已对她有意的学生辅导员。那个人虽然个子矮了一点,长得也很一般,但为人老实和善,对她一心一意,又会做家务。而且,两个人在一个系里工作彼此能有个照应,碰上分房子什么的事去和领导吵,两个人的声音总比一个人的响。这比那个酸文假醋、阴阳怪气的方卫东实惠多了。这么想着,她倒也心理平衡了。

冬梅的喜酒办在学校招待所的餐厅,卫东去了,还和几个老乡凑份子买了个吸尘器送给她做结婚礼物。不知是因为冬梅那天好好打扮了一下还是因为她已经不再对自己感兴趣,卫东觉得她看上去顺眼多了,非但顺眼,竟然很有点妩媚。一下子他心里很失落:平心而论,冬梅是个不错的姑娘。现在人家欢欢喜喜结婚了,而自己还是孓然一身。俗话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真是一点不错。想到这里,卫东不禁有几分后悔。

那点后悔还没持续24小时,卫东又开始庆幸自己当初立场够坚定,因为,第二天,他的导师陈教授就给他介绍了中文系周教授的小女儿周亚南。他觉得亚南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理想妻子,皮肤白皙、眼睛清澈、时时微笑着、大气,娴静,话不多,但说出来很有味道。

“喂喂喂,想什么呢?”亚南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卫东的思绪,“你倒是说呀,我有什么利用价值?否则我觉得对不起你。”

卫东当然不能对她讲自己从前那点破事,只得赔笑道,“老婆,咱们是一家人,怎么说利用不利用呢?你看,咱们俩背井离乡跑到这个地方来洋插队,那就应该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干嘛没事找事总拌嘴呢?其实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无非是你姐姐、姐夫一片好意请咱们去玩,咱们要不去,他们会不会不高兴?不过我其实无所谓,你要说不去咱们就不去。咱们的家庭以老婆大人为核心,好吧?”

“谁没事找事?人家不过是客气客气罢了。你以为他们嘴上那么说,心里就那么想吗?”

“唉,这事你姐夫可是提了不止一次了。说真的,我觉得你姐夫这个人不错,自己混得好又一点儿不端架子,特别容易相处。”

要是你知道我们以前那一段,恐怕就未必会觉得他这个人不错了,他这是觉得欠了我的情呐。亚南在心里想着,嘴上只是说,“我不管,反正要去你自己去。”

“好好好,老婆不去,我当然也不去喽,有什么大不了的。” 卫东有点兴味索然,自顾打开了电视机,看 Fox 台的 X Files. 一边看着,心里突然浮起一个念头:不知道葛冬梅现在怎么样了?

亚南在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边斜睨着卫东大咧咧半躺在沙发里、一只脚跷在茶几上、掀着鼻翅、还时不时把手伸到衣领里去挠挠痒的德性,不禁皱了皱眉头。

亚南在十二月中旬去考了托福,竟然有590分,乐得卫东抱着她转了三个圈直叫“我老婆真聪明” 。她自己也信心大增,和卫东商量着准备第二年三月就去考GRE,可以赶上申请第二年秋季计算机系的入学。卫东觉得亚南不必如此着急,反正她还差着几门基础课,就算入了学也要先补上才能修研究生课。亚南想的是早点转成学生身份,就算没有奖学金,头上也不要挂个“陪读” 的牌子。

亚南觉得自己从小到大还没有这么勤劳过: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简单的吃了早饭,插上电饭煲煮一锅饭。然后她炒上两个菜 --通常是番茄炒鸡蛋和青菜香菇之类容易弄的菜,等菜炒好的时候,饭也熟得差不多了。她给自己和卫东装好两个饭盒,用超市买东西用下来的塑料袋把自己那个饭盒裹好放进书包,再拿上一瓶水,就骑上自行车去图书馆了。她出门的时候,一般卫东才刚刚起床。通常上午她会做半套 GRE 题目,中午在学生餐厅用微波炉热了饭菜吃中饭,下午接着再做半套题目,然后对答案。她有两张光盘的机考模拟题,准备留到临考试的那个月去做。

隔壁的张太太得知亚南刚来一个月托福就考了590分,羡慕不已,一个劲的感叹“到底是年轻人” ,亚南索性把自己的托福考古题都借给了她,也叫她有什么问题就来问。

这样的日子虽然辛苦一点,但是亚南觉得活得很充实,每天兴兴冲冲的觉得有个奔头。



第十二章

一个多月坚持下来,亚南成绩不菲,原来见了GRE题目完全云里雾里,现在已经可以冷静分析,而且还掌握了一些解题的套路。她算了一下,最近做的全真题分数已经在1800分以上。照这样下去,再集中复习3个月,说不定可以达到2000分左右。这个分数,虽然不能算很高,但是,已经远远超过了计算机系的入学分数线,反正她也不指望一进去就拿奖学金。

亚南给大姐打过几次电话,都是有关考试和入学的。亚君93年陪读到了美国,一年以后开始念书,花两年拿了个生化的硕士以后开始攻读博士学位,现在正在写博士论文,准备明年4月答辩。小时候,亚南觉得大姐一本正经、难以亲近,现在,不知是自己变了还是大姐变了,她觉得大姐很有人情味,和自己也很说得来。

“大姐,我出来的时候妈可说了,让你和二姐快点抓紧机会生孩子。女人过了30岁生孩子,恢复得就慢了。” 亚南在电话里对大姐说。
“我知道啊,可是你看现在我们这个环境。蒋明去年博士毕业,到现在还在做博士后,我毕业后也还不知道怎么样,有了个孩子不是更麻烦。其实,我也是一样着急,前两天他妈在这儿,天天盯着我的肚子看,背地里和蒋明也唠叨了多少次了。” 亚君的声音里透出无奈,“他那个妈也真是的,这孩子又不是生出来就算数的,生了出来还要养。他妈还说,等生了下来满半年就把孩子抱回国去养,可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我怎么会舍得呢。生了下来还没几天就抱回国去,等几年以后再见面岂不是连亲爹妈也不认识了。我觉得啊,没条件就不应该生,生了下来就要自己好好带。不过我倒是奇怪,老二家里条件那么好,又不用她工作,怎么也总不想着生呢?”

“二姐怕生孩子破坏体型,我记得小时候她就说将来长大了不要生孩子。”

“唉,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老二就是这个毛病,自以为是,结了婚,再漂亮又有谁来看呢。再说,老不肯生,怎么跟老公家里交待呢。其实,刚来美国的时候,我曾经怀孕过一次,是意外。当时我刚刚开始念书,连奖学金都没有,两个人就靠着蒋明一份奖学金过日子。我们考虑再三,还是把孩子给打掉了。这件事谁都没有告诉,不过现在想想,自己心里特别后悔。假如当初狠一狠心生了下来,现在孩子都该六岁了。哎呀,现在每次想想都要哭的,亏得蒋明很通情达理,总是安慰我,把他们家瞒得严严实实,否则我早就被他妈的唾沫给淹死了。亚南,这事我就告诉你,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妈,连老二也不要告诉,知道吗?否则妈一定会烦死我的。”

亚南听了大吃一惊,没有想到大姐还有这么辛酸的一段,不由感慨不已。

卫东和亚南住的公寓楼里,楼上楼下的两个单元共用一个烧热水的小锅炉,但是烧锅炉的水费和电费算在楼下人家的帐上。所以,楼下单元的房租比楼上的单元便宜二十块,但是要为楼上的人家付热水费。

卫东曾经为这点窃喜:他搬进来的第一个月,水电费总额才不过二十几块。然而,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他们家的水电费账单一个劲的往上蹿。十一月的水电费是四十块,卫东有点失望 --没占到什么便宜;十二月的账单来了,他吓了一大跳:整整七十八块!

亚南也着实吓了一跳,夫妻俩核计了半天,想想冬天总还有起码两个月,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卫东嘀咕着,“我看他们根本是故意的,想着这热水费归咱们付,就一个劲的浪费。”

“不至於吧,我看小何和他太太人还可以,不至于故意浪费,肯定是冬天烧水比较费电。” 亚南灵机一动,“张老师家不也是底楼吗?明天我去问问他们家怎么样的不就行了?”

第二天,亚南问了张太太,原来他们家也有同样的问题。张太太眯缝着一双小眼咬牙切齿的说,“我们楼上那一对还要离谱,一个月下来,我们家的水电费总有差不多一百块。”

“哟,那你们是怎么办的呢?”

“还能怎么办,我们跟他们说这样很不合理,要他们帮我们承担一部分水电费。”

“他们答应了?”

“开始当然不答应,说我们比他们房租低20块就是贴这多交的水电费的。我们说现在我们多交的岂止20块,两个,三个20块都不止。他们有点强硬,说那就不管他们的事了,谁让我们当初自己选了住楼下呢。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这帮小年轻,怎么着,到了美国就不用讲理了?你们不讲理,就别怪我说话不客气!”

“您怎么说的?” 亚南急不可耐的问。

“我呀,就笑嘻嘻的跟他们讲,我们当初搬来楼下住的时候,楼上可只住着你梁小美一个人,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许天搬了进来,也没跟咱们打招呼,那增加的水电费你们应该帮着负担一部分,你们说对不对啊?我这话一出口,那女的脸上马上挂不住,这种露水鸳鸯,最怕人家提这个。从那以后,他们就答应以后付一部分水电费了。”

“那,他们没记恨您?”

“他们敢,名不正则言不顺。后来我们家老张说我讲话太不客气了,得罪了人怎么办。我说怕什么,那男的搬进来是没跟咱们打招呼嘛,这事咱们占理。再说,他们两个人拿着两份奖学金,这点钱算什么?” 张太太得意的扬着大蒜鼻,好像打了一个大胜仗。



第十三章



虽然张太讲得振振有词,亚南还是很犯愁:第一,自己楼上的何子峰和冯凌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张太的杀手jian根本用不上;第二,那两口子都挺和气的,冯凌还答应借教科书和考古题,跟他们谈钱的事儿,怎么拉得下脸呢?不过,不谈这钱的事,每个月多花的四、五十块可不是小数,几乎等於他们一周的饭钱了。

夫妻俩核计了好久,还是不能决定应该由谁出面比较好。
“要不,还是你去说吧。你这个学期不是和小冯一起上一门数据结构课吗?这种事,女人和女人说比较好一点。”

“亏你想得出来,噢,人家借给我课本、考古题,还经常借我笔记抄,我跟人家说这种事?这不是有点忘恩负义吗?”亚南一边叠衣服,一边气呼呼的说,“再说,你可别忘了,小冯也是陪读的,他们家的账单还不都是小何付。我担保就算我跟小冯说了,她也会说要跟小何商量商量。”

“那你就索性跟小何去说,女同志总是计较一点,没什么了不起的。好男不跟女斗,他总不见得跟你争起来。”

“凭什么要我去说啊?人家小何肯定会觉得我小鸡肚肠。你去说,你是一家之主嘛。”

“嘿,我去说就不小鸡肚肠啦?一个大男人,冲小何家门口一站,‘哥们,咱们商量商量这个水电费的问题吧” ,像什么话?何况,我和小何可是跟一个导师的。” 卫东一边剔牙一边龇牙咧嘴,把亚南都给逗笑了。

亚南思量一下,说,“这样好了,你去跟小何说,就说你本来也不想计较这点,可是你老婆总是跟你唠叨。这样,他也不好说什么了。”

“这样 -- 好吗?” 卫东摊开双手,皱着眉头。

“你要觉得不好的话,那钱咱们就算了,反正我不去说。” 亚南转过身,赌气的说。

“你不说,我也不说。这是美国,咱们这么做是名正言顺的。在美国,不是自己的利益不该去占小便宜,是自己的利益也应该据理力争。你别看人家美国人见面跟你笑嘻嘻的,涉及到了利益他们才不会跟你客气什么呢。” 卫东也有点生气了。

“好啊好啊,我完全同意,那你怎么不去呢?只会在家里教训自己老婆,有本事你现在就上楼去据理力争呀。你倒是去呀。怎么不去啦?一点点的屁事,烦都烦死人了。”亚南不耐烦地打断卫东的长篇大论,换上睡衣,钻进被窝,拿起一本信用卡公司赠送的Time随手翻着。

每一次的讨论都以不欢而散告终,还没等卫东和亚南商量出一个好办法,下一张账单又来了,这回的数目让夫妻俩一起跳了起来:八十五块三毛五分!

这样下去不行,卫东和亚南开始严肃考虑应该如何结束这种不公平的局面。又经过几天的核计,初步计划如下:由卫东出面找小何,要求何家承担过去两个月水电费账单金额的(1/2-20)

块。以后如果水电费金额高于40,何家也需要承担总金额的(1/2-20) 块。如果何家有什么异议,请张太出来评理,反正她本来就爱管闲事。卫东拿着账单上楼去了不到十分钟就下来了,神情轻松,“小何真是不错,一讲就通,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这下好了,咱们一个月可以省下几十块钱。”

亚南有点感慨,“我怎么觉得到了美国自己都变得斤斤计较了。要是在国内,我才不会计较这么几十块钱呢。”

“此言差矣,你想,几十块美元乘以八点三就是几百块人民币啊。你会不计较?”

“我是说相对的。你想,我们在国内的时候一个月基本工资也就是几百块,可是不知为什么,那时候花钱一点不心疼,发了工资就出去吃饭,花半个月工资买一件衣服眼都不眨一下。可是现在不要说买衣服,买点菜都要算来算去算个不停,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早知道出国是这样,还不如乖乖呆在国内呢。”

亚南穿着一套印满各种小熊的家居服,抱着膝盖蜷在沙发上,脚上是厚厚的灰色绒线袜,鼻头冻得红红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熊。卫东心头一酸,把她揽在怀里,说,“刚来嘛,都是这个样子的,等将来我们念完书找到工作,也弄个什么年薪十几万,就不会这个样子了。那时候,我们买好车,好房子,你再生个孩子,不就全了?”

“那得多久啊?” 亚南抽抽鼻子。

“其实用不了多久的,三四年吧。其实一找到工作日子就好过了。唉,你老是说我喜欢跟你姐姐姐夫拉关系,我还不是为了能快一点混出头,让你过得舒舒服服的。你以为,我看着他们家比我们好那么多倍心里好受?人哪,有时候是只能慢慢熬的。”

亚南点点头,抱着卫东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窝里。结婚半年,她头一次觉得丈夫还和自己是心气相通的。



第十四章



不过,自从“水电费事件”以后,亚南总觉得小何两口子对他们不像以前那样热情,她和冯凌之间也有点生份了。以前小冯经常上他们家来坐坐,现在很少上门了;前几天亚南跟小冯借下学期的课本,小冯却说已经卖掉了。

“他们肯定是生咱们气了。你看,我早就跟她打过招呼下学期要修那门C++课,前几天,她却说已经把书卖掉了,这不是明摆着不想借给我吗?”

“你那是心理作用。有什么大不了的,跟别人再借借看。实在没办法,去买一本新的复印一下,不就结了?” 卫东不以为然。

“什么心理作用,你想,假如小何他们跟我们这样计较,我们会怎么想?”

“你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会怎么想。这是美国,亲兄弟,明算帐。”

“美国怎么了?我们是中国人啊。我最烦有些人一跑到美国来就自以为是个美国人了,开口闭口“这是美国” 、“这是美国” 的,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唉唉,你别上纲上线成不?我又怎么招你了?其实,你以为国内怎么着,中国人里斤斤计较的多了去了。咱们不占人家小便宜就已经不错了。我以前跟人家合住的时候,那哥们有个电视机,刚去的时候我没事也看,得,过了一个月他跟我说这电视不能白看,要看的话我每个月得给他五块钱。要是我搭他的车去买菜,就得付他汽油费。咱们再怎么说没差劲到那个程度吧?”

尽管这样,亚南每每见到小何两口子还是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天,她意外发现公寓后门出去两个街区外一块空地上竟然长了一大片野荠菜,她喜出望外的挖了一大包回家包了荠菜肉馅饺子,煮好后端一盘上楼去给小何两口子尝尝鲜。

小何家没人,亚南倒发现楼上另一家门口堆着箱子和各种杂碎物品,好像要搬家的样子。梁小美穿一件宽大的家居服走出来。这是亚南第一次从正面好好的看梁小美 -- 平常上下楼时偶尔碰到,不知为什么,亚南总是匆匆的把眼光移开,好像亏心的是她自己。印象中梁小美身材高挑,腿很长,皮肤雪白,好像从来不穿黑白以外的颜色,蛮有气质的。相比之下,那个八字眉、小眼睛、大眼泡、狮子鼻、快30了还总喜欢像老美那样戴着顶鸭舌帽 -- 鸭舌朝后、说话时不时夹上一句 “Oh man” 或者 “You know what”的许天倒显得有几分猥琐。亚南发现梁小美长得很有女人味,不过,不知道是没有休息好还是刚刚哭过,梁小美的两眼有点肿,鼻头也红红的。

“要搬家啊?” 亚南客气的问。

“对啊。” 小美挤出一个笑容,把一本书放进门口的一个纸箱,马上又转身进去了。

那天下午,梁小美开着她那辆尼桑车走了,奇怪的是,许天照常回来了。

晚上睡觉前,亚南把这件事告诉了卫东,卫东靠在床头一边剪脚指甲一边懒洋洋的说,“大概是散了吧。散了也好,我从来都觉得那两个人不般配。”

亚南哭笑不得,“噢,照你说,要是他们俩般配,你就觉得不该散?”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看,八成是梁小美想散。”

“何以见得?”

“你想,这房子本来是梁小美租着,后来许天才搬进来的,现在呢,倒是梁小美搬了出去。不是明摆著吗?这个女人也怪可怜的,国内有老公,人家死也不肯来,我看他们的婚姻关系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在这儿又脑筋搭错找了这个许天,把自己的名气都给弄坏了。将来国内老公不要她,想在美国找也得挪个地方才行。” 卫东摇着头,把剪下来的脚指甲用报纸包成一包,一副感叹“红颜薄命” 的腔调。

“你怎么倒心疼起她来了?”亚南有点不满,“我觉得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明有老公,又在这里和人家有妇之夫同居,人家许天的太太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

“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睡吧睡吧,我明天一早还有课。”

几天以后,亚南和卫东一齐跌掉了眼镜,原来梁小美搬出去,不是因为良心发现,也不是因为幡然悔悟,更不是因为舆论压力,而是因为:许天的太太终於在第九次签证时感动了签证官,过两个星期就要来美国了!

许天到方家拜访了一次,说是来看看,其实意思很明显,希望卫东和亚南在他太太来了以后不要有意或无意的“说漏嘴”。亚南心里好笑,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这栋楼里,除了张太太,谁有闲心去做这个“小喇叭” ?



第十五章



许天的太太叫田恬,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娇小而丰满的身材,一双晶亮的眼睛映着乌黑的长发,小小的鼻翼,笑靥如花,说起话来也讨人喜欢,并不是那种知道自己长得好就自以为是的女人。

张太背地里和亚南说,“没想到许天老婆长得那么漂亮。要在国内肯定少不了人追,也是为了到美国来……找许天这么一个人。可惜了。”她压低声音说,“这话我可就告诉你一个人,昨天,我家老张还看见许天和梁小美在图书馆顶楼一个角落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什么呢。真是的,作孽。”

亚南听了不至可否,她并不觉得嘀嘀咕咕算是出轨行径,相反,她觉得梁小美怪可怜的,明明是她先租的房子,到头来自己让了位,也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田恬是个能干的人,自从她来了以后,许家的阳台上总是晾着几只风鸡或者腌肉什么的,都是她自己做的。自己家吃不完,还拿一点送给邻居,没多久,楼里所有的人都很喜欢她,而完全忘了不久以前还住在这里的那个女人。

镇上的中国店每星期三下午进货,亚南就常常约了田恬一起去买菜。不出所料,田恬就是冲着美国博士生的牌子才找了许天的。

田恬倒也不避讳,告诉亚南她本来和许天的妹妹在一个单位工作,两年前许天回国探亲兼相亲,家里给他一共安排了七位姑娘,田恬因为长得最漂亮脱颖而出。本以为一结了婚就能很快来美国,没想到在签证上屡屡受阻,一拖两年。

“本来还以为出不来了呢,我妈都哭了好多次了,幸好这次成功了。” 田恬说。

“照理说陪读签证应该还是比较好申请的。美国人最反对夫妻两地分居了。他们是以什么理由拒签你的呢?” 亚南好奇的问。

“说是说移民倾向,其实我觉得是那时候材料准备得不好。那时候签证官要看许天写给我的信和他在这里的照片,我都没有。”

“许天不给你写信吗?”

“他说他很忙,没空,每次都是给我打电话的。照片也是后来才寄给我的。”

亚南心里一沉,许天不会是因为碰到了梁小美才连给太太写信都没有时间的吧?还是他和梁小美早有交情?说不定他根本就不希望太太来吧?看着田恬那一派天真的表情,她觉得这一切简直像个可耻的阴谋 -- 丈夫另有新欢而妻子完全蒙在鼓里,田恬不会想到就在几个星期前,许天的床上还睡着另外一个女人;现在她漂洋过海来了,周围所有的人都把实情瞒着她;而一无所知的她还在苦心经营着一份空中楼阁一样的爱情。想到这些,亚南几乎都不敢看田恬那双清澈的眼睛了。

亚南换个话题,“你以后打算念什么?”

田恬吐吐舌头,“饶了我吧,我知道自己不是块念书的材料。我以前是学中文的,英语四级还是勉勉强强通过的,要考TOEFL 什么的,不如要了我的命。不瞒你说,我要有本事自己念,还会嫁出来吗?”

“那你想干什么呢?”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做家庭主妇,料理家务,生孩子,养孩子。我从来都不是那种事业型的女人,我觉得能有一个家来让我料理料理就很好。”田恬眯着眼睛陶醉的说,“我有好几个同学都是这样的,陪读出国就一直待在家里,等老公找到了工作买了房子,日子过得不要太好噢。”

“可是,如果两个人都能工作,不是挣钱更多吗?”

“那多苦啊。像我,要是先念个几年书,在工作几年就三十出头了,女人本来就比男人老得快,一辛苦马上就变成黄脸婆。再说,我准备在三十岁以前生孩子,总不能一边读书或者一边工作一边生孩子吧。等生了孩子要是自己带,那又不可能干什么了;要是请人带,又花钱又不放心。我看这里好多女孩子大着肚子去上课,等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就送回国去给爷爷奶奶带,我可做不出来。” 田恬说得振振有词。

亚南有点惊讶,这个女孩子别看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脑子里有那么多小道道。同时她又有点悲哀:田恬啊田恬,你一心想着相夫教子,可是,你又知道你那个夫究竟可靠不可靠呢?



第十六章



冬去春来,亚南已经相当适应美国的生活,她一面积极准备着 GRE 考试,一面修一门C++课。说实在的,她对计算机这门学科只有一个粗浅的概念,对那些什么 object, class 之类的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加上计算机系不知是教师缺乏还是什么原因,这种基础课全是由那些高年级的博士生来教,教亚南他们的那个博士生虽是个地道的美国人,可满嘴不知是美国哪里的乡下口音,讲得又快又急又冲,让全班学生云里雾里,还很喜欢当堂测验,常把大家吓得神经紧张。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个主自己学的是人工智能,於是几乎每一单元的练习都和人工智能有关的,什么自动发牌、迷宫阵,经常让亚南对着厚厚的一叠参考书发呆。

题目做不出来,亚南就跟卫东发牢骚,“学什么计算机,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还有那个老师,我看他最拿手的就是整人了。我还要考GRE 呢,哪里来那么多时间搭在这种课程上。”

“别着急,慢慢来嘛。那么多人都是这么一步一步熬过来的。”卫东心不在焉的安慰她。他自己最近心情也不好:卫东入学的时候拿的是助教奖学金,系里规定,每个拿助教奖学金的学生都必须在一年之内通过系里的口语考试,然后才能正式带实验课,在此之前都只能帮系里的教授批作业。卫东已经考了两次 --入学一次、秋季学期结束时一次,都没有通过,他本以为系里无非是搞搞形式主义,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谁知,前几天系里通知他,如果这个学期的口语考试他还是通不过,下学期就要吊销他的助教奖学金。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卫东脑子里嗡的一下,他没想到系里会动真格的,於是慌忙之间开始临时抱佛脚,每天捧着一本还是签证时用过的口语材料念念有词,还要亚南每天陪他练口语。

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亚南知道自己的英语不怎么样,没想到卫东的口语比她还差了有十万八千里。这也难怪,卫东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在大山岔子里念的,那里的英语老师水平有限,学生也没有条件买录音机,很长时间,卫东都是靠着在英文单词旁边注中文和拼音学英语的。等到考上大学,已经是快二十岁的小伙子,发音早已定型,很难改了。

卫东本来很有雄心壮志,想着到了美国以后有了英语的语言环境,要好好的练习口语。可等真正来了以后,每天耳朵里一劲钻着纯正的美式英语,反而让他泄气,觉得自己再怎么练也练不到人家美国人那个境界去。而且,他发现在学校里和老师同学之间,虽然自己的口音重,但因为交谈的多是专业用语,人家也能听明白个十之八九,倒有点沾沾自喜,觉得口音重没什么了不起,关键是能把意思表达清楚了,和人家达成交流,就更加放松了。现在,系里来这么一招,他真有点慌了神。

这几天他一边忙着练口语,一边不停骂骂咧咧,觉得系里那帮人拿着鸡毛当令箭。

“你别怪人家拿着鸡毛当令箭,他们怎么不去找别人去啊?你要是早抓紧了,人家才不会来盯你呢。” 亚南白了他一眼。

“我不是觉得他们盯得我烦,我是觉得搞这种东西毫无意义。老实说,我们系里那帮通过了口语考试的鸟人,一个个英语讲得还不是一样的烂,上起课来也是只会一个劲抄板书不敢面对学生的。”

“那人家怎么就通得过,你怎么通不过呢?”

“人家也不是个个都通过的。我知道有两个没通过的,后来他们的老板都让做了 research

assistant,在实验室里帮着老板做事,一样的拿钱。”

“那是不是说你这次要是通不过,你老板也会一样的养着你?”

“应该会吧。否则,没了奖学金我还怎么念得下去呢?她岂不是白白招了我这个学生?”其实这事卫东心里一点没底,据他所知,自己那位年轻漂亮的导师今年并没有多少科研经费,未必养得起 research

assistant。但是他不忍看亚南着急,还是打肿脸冲胖子,一面加倍用功准备考试。

四月里,亚南的 GRE成绩出来了,1950分。她开始准备申请学校。看着卫东被口语考试折腾得愁眉苦脸,她灵机一动,要是自己也能争取到一份奖学金,那就算卫东的奖学金出了问题,他们总还不至於断了经济来源。

她为这个想法感到激动,迫不及待的把它告诉卫东,没想到,卫东对之嗤之以鼻,“据我所知,计算机系现在根本不给新生奖学金。就算是老生,也不是人人都有。”

“不一定要去计算系,我可以去申请生物啊。”

“就算是生物,你以为1950分的 GRE成绩可以拿到奖学金吗?你知道我们学校里生物系那帮人的平均成绩吗?都是起码2100分。”

“那,我也可以试试别的学校啊。我不相信所有的学校分数要求都那么高。”





第十七章



卫东没瞎说 -- 亚南找学校里几个生物系的中国学生打听了一下,果然他们的 GRE 成绩都在2100 分以上,她又问了大姐,没想到她们系要求更高,GRE 2000分以下的不要说奖学金,连录取都不予考虑。

亚南有点泄气,跟卫东说真要不行的话我打工去好了。卫东拍拍她的脑袋说小傻瓜,就是我去打工也不舍得你去打工啊,你要是真去打了工,岳父岳母大人还不骂死我才怪。

亚南给几个也在美国念书的老同学发了电子邮件看看他们那边的情况如何。有一天,她出乎意料的收到了一封来自一个叫Eric Cheng 的人的回信,标题栏是 Greeting from your classmate。

Eric Cheng,这是何方神圣?不记得有这个人啊,可是,看样子又不像是垃圾邮件。亚南一边嘀咕一边打开了邮件。看了两行,她叫了起来,“程嘉言,他居然也混到美国来了?!”

亚南接着念下去,原来程嘉言非但混到美国来了,而且也在南部一所公立大学念博士生呢,这次是一位同学把亚南的邮件转发给了他。程嘉言邮件里说,他们系里有一位教授今年刚刚弄到了一大笔钱,想招三个学生,都有全额助理奖学金,如果亚南有兴趣,可以帮着推荐。

亚南看了十分高兴,高兴之余又不由有点纳闷:这出国真是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要不怎么连程嘉言也出来混得人模狗样的呢?

程嘉言是亚南的大学同学,亚南在入学名册看到这个有点港星味道的名字时,以为总该是个帅哥,谁知,第二天老师点名时站起来的是一个头发微卷、身材高瘦如豆芽、圆圆的脸上架了一副圆圆的黑边眼镜的男孩子。亚南觉得有点好笑,他那副眼镜,应该是钱钟书年轻那会儿流行过的吧,这样的古董,亏他舍得天天架在鼻子上出门。

在学校里她和程嘉言接触不多,但印象很深刻。有一次上课,她正好坐在程嘉言和另一个男生后面,听那个男生问程嘉言“周末准备干什么”,程嘉言说准备去逛街。亚南的耳朵不由得竖了起来,她不喜欢偷听人家谈话,但这还是第一次听两个男生讨论“逛街”,让她很感兴趣。没想到,那两个男孩子一唱一和,围绕运动衣和鞋子讨论了整整一节课,从款式、品牌到价位,她惊讶的发现男孩子原来对服装也很有钻研精神,而且点评起来头头是道,绝对不比女孩子差。到了大三,亚南也申请了住宿,那时候流行“联谊宿舍”,其实就是为了谈恋爱打基础,阴差阳错间,她的宿舍和程嘉言的宿舍成了联谊宿舍,周末有时聚在一起吃饭。有一次亚南她们去男生宿舍包饺子,她正好就坐在程嘉言身边。亚南看见窗台上的漱口杯旁边还放着几瓶洗面奶,随口说,“噢,你们男生也用洗面奶,真是懂得保养皮肤。”谁知,程嘉言一本正经的接下去说,“其实,用洗面奶不一定真的能保养皮肤,现在很多洗面奶的油性成分多,反而容易堵塞毛孔、引发粉刺。你知道用什么洗脸最好吗?” 他看着亚南惊讶的表情,有点得意的说,“中华牙膏。我每天都用中华牙膏洗脸,绝对清爽,又不紧绷,价钱也便宜得多。” 亚南“扑哧” 一声笑了出来,后来把这段话当笑话讲。

从此,程嘉言在亚南的心目中变成了一个“标准小男人”,虽然据说他其实为人并不小气,人缘也不错,她

也懒得去多看他一眼。印象中程嘉言成绩不过中等,也并不见他表露出什么鸿图大志,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

亚南马上给程嘉言回了一封邮件,表示很有兴趣申请他的学校,但是不知道自己的GRE 成绩是否合格。没想到,几分钟后程嘉言就回信了,让亚南给那位教授寄一份简历过去,上面要写明以往的工作经验以及在学校时修过的课程和参加过的研究项目,还说他们系里只要教授要了人,基本上不会在 GRE 成绩上刁难人。

亚南喜孜孜的离开了图书馆,心想真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幸亏当初没有得罪程嘉言。一面也想,不知这位同学现在是不是还那副样子?

走了一半路,她才想到,这事还没有跟卫东商量过呢。中部那个学校离这里隔着好远呢,卫东会怎么想?他会同意吗?





第十八章



晚饭桌上,亚南轻描淡写的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卫东,如她所料,卫东的眉头马上皱了起来。

“真有这种好事?”

“他说得挺有希望的,他们那个教授也是刚拿到基金,手下一个得力的学生又快要毕业,所以一次要招三个人,要得挺急。”亚南瞄了卫东一眼,补上一句,“再说,从我对程嘉言的了解,他不像是随便放人鸽子的人。”

“可这样你的计算机不就念不成了?”

“拜托,我是真的不喜欢计算机,这学期那门课辛辛苦苦念下来都不知道能不能拿到个B。没有兴趣,就算念了又有什么意思?”亚南不乐,“再说,念计算机又不可能拿到奖学金,万一你的奖学金出了问题,我们岂不是连个退路也没有?”

“亚南,”卫东打断她说,“谁说我的奖学金会出问题?我告诉过你,系里那样做不过是走个形式,到头来还不是皆大欢喜?你看见这里哪个学生的奖学金给吊销的?真是的,听风就是雨! 再说,那个地方离这里隔着两个州、上千英里路,你要是一去,这个家怎么办?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实说,那个姓程的你的什么同学,大老远巴巴的把你拉了去,究竟是安了什么心?” 卫东冷着脸讲了一大串话。

“你、你,方卫东,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亚南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跑进房拿了书包,摔上门就到图书馆去了, 留下卫东一个人坐在饭桌前目瞪口呆。

以后的几天内,亚南都不理卫东,她觉得这个人十分可恶。有事大家好好商量,何必把话讲得那么难听还连着人家程嘉言一起骂?所以,在家里,她就当卫东是玻璃人,在图书馆里远远看见他走过来也马上避开。

她把简历给程嘉言说的那位教授发了过去,两天过去了,没有什么消息。冷静下来想想,亚南觉得卫东发脾气也不无道理。自己要是真的跑到那个天遥地远的地方,好好的一个家就要一拆两半,花销增加是小事,夫妻相聚的时间就会大大减少,哪个丈夫不会着急呢?假如卫东不闻不问,爽爽快快的把她就这样放走了,那才有点不对头呢。这样一想,她心上的气也就消了,不过看见了卫东还是不理不睬的,无论如何,是他出言不逊,她要等着卫东和她讲和。

第三天,教授的回信来了,信写得很热情,表示了极大的兴趣,还说已经通知了研究生院给她寄正式申请材料。

亚南有点为难,究竟要不要去申请呢?想了一天以后,她决定去申请,送上门的好机会,为什么要拒绝呢?

夫妻之间冷战后的第四天晚上,亚南在图书馆准备申请材料到九点半。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她发现外面下着大雨。亚南是骑车来的 -- 自从吵架以后她就不再坐卫东的车,她没带雨衣,在这么大的雨里骑车回家非淋成落汤鸡不可,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自行车在车架上淋雨。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卫东的丰田车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卫东摇下车窗,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老婆,赏个脸吧!”

亚南指了指车架上的自行车,卫东把车停在楼前打个手势叫亚南上车,然后飞快的把自行车搁在打开的后备箱里,再跳进车子时已经淋得差不多了。

“怎么样,关键时刻还是老公好吧?” 卫东嘻皮笑脸。

亚南这才收下脸上挂了几天的严肃,嗔道“哼,美的你。”

卫东顺势在亚南脸上亲了一下,说,“好老婆,你总算理我了。知道吗,我看外面下了那么大的雨,马上开车过来想接你,谁知道图书馆的停车场全停满了,我就只好绕着这前面的圆盘转啊转的,转了总有十来圈你才出来。唉,老婆,你那么用功在干什么呢?”

亚南本来想告诉卫东自己在准备申请材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决定暂时不告诉卫东,免得和他再发生冲突。真的要说,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说不迟。所以她说, “下个星期一又要交单元作业了,还有好多没做呢。我们那个老师又弄出一个莫名其妙的万年历程序要我们编,实在会折腾人。”

卫东因着亚南终於又肯理他,欣喜不已,巴结的说,“真不行的话,你不如索性去找你们那个老师,就说他上的课你没怎么听懂,所以作业不会做,请他帮助你。美国的老师其实挺怕学生的,因为如果学生去系里反映他们的课上得不好或者在期终评分的时候捣鬼,挺麻烦的。”

“那,不太好吧?”

“怕什么,你又不是没有去听课,你去听了课,没有听明白,这不是你的错。你跟老师求教,是完全正常的事,他有责任让你弄懂,放心好了。”

第二天,亚南照着卫东说的,去找了那个一脸胡子的计算机课老师。那家伙在课堂上神气活现,讲起课来天马行空,没想到挺平易近人的,三下两下,虽然没有让亚南完全弄懂,但是把解决问题的思路给指明了。

亚南很开心,回家好好夸了卫东两句,夫妻俩之间的这场风波也就算是过去了。





第十九章



五月底,亚南几乎是同时得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她被程嘉言所在的那所学校录取,并有全额奖学金,除去学费,一个月还有九百五十美元工资,以当地的生活水平,足够房租和生活费了;坏消息是卫东又一次没有通过系里的口语考试。

卫东收到口语考试成绩的时候火冒三丈,用中英文双管齐下骂那个考官不是东西。本以为系里不过做做样子而已,没想到人家当了真,第三次口语考试仍然没通过,下个学期他的助教资格就被吊销了。眼看着其他的同学都拿到下学期的助教任命表,卫东心急如焚。那天,卫东在系研究生主任办公室里泡了一个小时,好话说了总有一箩筐,那个面目慈祥的胖老头只是微笑着一再耸肩,“真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这是系里的规定,现在你所能做的就是努力快点通过这个考试。”美国人真是厉害,天大的坏消息他们也能照样微笑着告诉你,然后说上一句“我很同情你的出境” 。那一刻,卫东真想抓起桌上的茶杯朝他的酒糟鼻砸过去。

从胖老头的办公室里出来后,卫东马上去找他的导师,他抱着侥幸心理想自己的导师应该不会见死不救,说不定能给他做半年的 research assistant,当初可是这位导师把他从中国招到美国来的,她应该清楚中国学生是依赖奖学金过日子的。然而,那位年轻漂亮的女教授带着迷人的微笑、但非常肯定的告诉他自己今年没有任何基金可以给助研奖学金,而且把话说得很明白,“Weidong,我知道这对你很难接受,但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你只能依靠自己的经济力量来付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系里只有等你下学期通过口语考试 -- 我是说如果你能通过的话,才能考虑再给你经济资助。”

卫东向导师说了声谢谢,心里却不停的骂他妈的,这些美国鬼子怎么如此不知变通,串通好了把个破事弄得跟真的一样。开车回家的路上,他大致估算了下学期需要的学费和生活费,即使他只修九个学分,学费加上杂费也需要三千多块钱,再加上一个月五六百块的生活费,总共竟要五千多块钱。

卫东吓了一跳,做助教的时候学校慷慨的把学费免了,每个月还有工资,从来没有意识到在美国的学费和生活费是很贵的。这下怎么办?出国的时候亚南的父母是给了他五千块美金,可是没多久他父母写信来说要给弟弟造房子结婚短着三万块钱,他就把四千美金往家里寄去了。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亚南,也根本没有打算告诉她,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事情怎么可以告诉老婆呢?再说,这是岳父岳母大人给的啊。所以,他一直打算着从自己奖学金里把这笔钱存出来,然后再告诉亚南。

卫东现在银行里的存款大概有两千多块,要应付一个学期起码还需要三千多块。到哪里去弄这笔钱呢?再说,亚南读书也需要钱。卫东一下子觉得头昏脑胀、前途黯淡。

卫东在街上兜了好几个圈,决定去找几个平时比较要好的同学,看能不能借点钱。他跑了几家,谁知人家听明他的来意,不是说没钱就是借故推托,连和他关系最好的小孙都苦着脸说,“卫东,我不怕得罪你说句老实话,你现在的处境很不妙。俗话说,救急不救穷,我怎么知道你将来有没有能力还这笔钱呢?这样好了,我借你五百块钱,要是金额再高,我老婆肯定会和我大打出手的。”

卫东揣着小孙的五百块钱精疲力尽的开车回家。思前想后,他觉得好像只有一个办法,请亚南出面向她的两个姐姐借钱,这就意味着必须告诉亚南他往家里寄了那四千块钱。卫东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亚南会怎么反应。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怨恨起自己那远在大山坳里的家人,明明自己才出国没几天,就好像觉得发了洋财似的写信来要钱,一点不体谅。说实在,卫东觉得自己和家人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每次他打电话回家,那边的父母煞有介事的把全家老小召到一起,先得花上个好几分钟问卫东“你们那里现在几点了”,问清楚之后说“噢,我们这里已经是…点…分了,你们的美国时间比我们慢”。这不是废话,美国和中国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差呢,卫东不明白父母为什么对这一点如此感兴趣。然后父母絮絮叨叨的从弟妹们的婚姻大事一路讲到家里哪头猪刚配了种、哪只猫又生了一窝小崽子,听得卫东皱着眉头直看表,敷衍敷衍挂上电话才松了一口气。人跟人真是不一样,看人家亚南的父母,说起话来多么通情达理,知道在美国生活不容易,不增加负担不算,还倒贴钱。相比之下,简直是天壤之别。



第二十章



卫东硬着头皮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亚南正靠在沙发上看一档肥皂剧。

“回来啦?”亚南站起身来,她今天心情很好。早上收到了程嘉言那所学校的录取材料,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全额奖学金。一时间,亚南不由得激动起来:半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她终究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成绩赢得了奖学金!从此,她可以甩掉陪读身份,做一个真正的留学生了。从前,觉得那些能考托福、GRE拿奖学金的人都十分了不起,现在没想到自己也做到了,而且实现得这么快。这么一想,亚南有点飘飘然起来,她下定决心,今天晚上和卫东好好谈一下,这个机会不应该放弃。

下午,她给程嘉言打了个电话道谢,感谢他对自己的帮助。说实在的,这件事上,程嘉言帮了不小的忙,回答她的问题、教她怎么准备材料,甚至把自己当年申请时写的学习计划寄了一份给她作参考。程嘉言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说话的腔调也和以前差不多,一听她已经被录取了,在电话那头高兴的说,“好了好了,录取就好。准备什么时候过来?”

“这个…我还要和我先生商量一下。估计暑假末吧。”

“你… 已经结婚了?” 程嘉言的声音透着一点吃惊,但随即马上调整过来,“真没想到,我记得你比我还小一岁,倒已经结婚了。恭喜你了!”

“我去年结的婚,就是陪读来的美国。” 亚南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在学校里她的成绩比程嘉言要好,没想到到头来人家堂堂正正考出来,她自己却只能嫁出来。

“啊,是这样。那,你先生没有什么意见吧?”

“我准备今天就告诉他。嗯,他应该可以理解。”

“那就好。我待会儿把这个城市和这个学校中国学生会的网站地址给你寄过去,学校的网址你已经有了。你可以先自己熟悉一下学校和这个城市的情况。我们这里地方不大,但很适合生活,房租也便宜,唯一的毛病是气候不太好,夏天干热、冬天多风,不过有了空调也就无所谓了。等订了来的时间就告诉我一声,我可以帮着你找房子。或者你也可以通过中国学生会的邮件组自己发信息找。”程嘉言又开始滔滔不绝,亚南想到他当年介绍用中华牙膏洗脸时津津乐道的样子,不禁莞尔。

挂上电话,亚南又把录取材料仔细的看了一遍,想好了晚上怎么和卫东讲这件事情。

万没想到,卫东黑着脸回家后一言不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亚南,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什么?你把我爸妈给你的钱都寄给你们家了?那是我的陪嫁呀!” 亚南听完卫东的话,坐得挺直,两眼圆睁。

“嘘,小声一点。让人家听见了多不好。我也就寄了四千块钱嘛。”

“就寄了四千块钱?我爸爸妈妈总共才给了你五千块钱哪!那钱是他们用国内的工资攒下来换的,一比八的比例啊,来得容易吗?你倒好,竟然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就寄回了你们家,你,你怎么做得出来?你们家怎么缺钱啦,你才出国半年他们就来要钱,是不是以为我们在美国就都发了洋财?” 亚南的声音越来越大。

“够了,不是他们跟我要钱,是我自己寄回去的!我二弟结婚要造房子,我这个做大哥的怎么能没个表示呢?”面对亚南的咄咄逼人,卫东只好撒谎。不知为什么,家里人的丑自己可以看不惯,可要是老婆骂了,他心里就很不舒服。

“好啊,你这个好大哥表示得不错,可我们自己怎么办呢?你现在倒了这份楣,也不用跟老婆商量了,跟你那些哥哥弟弟们讲好了,让他们杀两头猪帮你交学费呀! 你怎么不说呀?啊?” 亚南越说越激动。

卫东觉得一股火从脚底直往头顶上窜,好你个周亚南,堂堂大学教授的女儿,说起话来竟然像个没有教养的村妇。他抓过茶几上的一个杯子,想把它狠狠的往地上掼去,可是,电光火石之间,他意识到现在不是跟亚南斗气的时候,他还指望着亚南出面借钱渡过难关呢。她要骂就让她骂两句吧,何况,她骂得不是没有道理。於是,他低着头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发,由着亚南去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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