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雄风
有所思，有所感，从历史的时空中来，再回到历史的时空中去。
龙潭战役片断回忆
张文鸿[1]
一
1927年“四一二”事变后，夏威升任第七军军长，遗第一师师长缺，派李明瑞升任。第一师辖第三、第十九、第二十、第二十一等4个团，团长分别由钟毅、胡天乐、王赞斌、陈济桓等人担任。我原在第一师司令部当上尉副官，从李明瑞接任师长后，我就得升为少校副官。在南京附近栖霞山和龙潭两役中，我始终跟随李明瑞在战场上指挥第一师与孙传芳部进行战斗，为时约7个昼夜，极为剧烈。兹将战斗经过忆述如下。
1927年5月间，第七军各师从安徽之芜湖和当涂等地继续北伐，在合肥县属之梁园一战，将张宗昌之第七军许琨部击溃后，一直追击经过临淮关、固镇以至徐州和淮南的枣庄才停止。第七军第一师则驻于徐州及其附近补充训练，为期约一月余，嗣因宁汉分裂，第七军奉命回师南京，拱卫首都。此时孙传芳残部亦尾随我部南下，有渡江袭击南京的企图。因此，第七军为了肃清长江南岸的不稳部队，即于是年七八月间派第七军第二师李朝芳部，将原由孙传芳旧部改编过来之王普的二十七军缴械于南京下关。
1927年8月底(即阴历八月初)，孙传芳军开始从浦口及长江下游分几处渡河。由于第七军警戒部队过于疏忽，敌军一部已经渡过八卦洲登陆，并末被察觉。我军被敌人攻击，仓卒应战。不久守备乌龙山之二十三团罗浩忠部(记得系属于第七军第三师所辖)败退，乌龙山为敌攻占，一时南京为之震动。后来第三师钟祖培协同十九军第三师之一部反攻，将敌军约千余压迫于八卦洲而歼灭之，于是乌龙山被我攻下。与此同时，栖霞山为另一股敌人占领，威胁南京东北面。第七军派第一师李明瑞师长率领所部四个团出尧化门驰往栖霞山(距南京约20里)，攻击占领该山之敌(约2000余人)。 以十九团胡天乐部及二十团王赞斌部向山上之敌军仰攻。由于敌军占领该山后，抅筑了简易工事，而且地形非常复杂，不利于我军前进。攻击开始后，我受到敌军之顽强抵抗，激战约半日，进展缓慢。所幸山高死角大，士兵伤亡不多。李明瑞看到正面强攻， 于我不利，另派了一个加强连，由本地人带路绕道从山谷小路袭击敌军的左侧背。乘敌军慌乱之际，我正面部队一举突破敌军阵地。敌军纷向南面山下逃跑，我以火力追击，敌军感到逃生无路，均弃枪愿意缴械，我遂将敌全部歼灭。是役缴轻机枪20余挺，步枪千支，敌除伤亡约千余名外，全部被俘。我方亦伤亡约三四十名。战斗结束后，当日下午即将所虏获战利品及俘虏，分别由第三团和第二十一团押解回南京。师指挥所及第十九团、第二十团当晚因火车不敷分配，暂在栖霞山上下及车站宿营或露营。
翌日，各部正集结在栖霞山车站等车开回南京，约于上午9时左右，忽闻东方离我十余里外之龙潭方面传来密集枪声。李明瑞当即命我和王荣(上尉副官，曾任俞作柏卫弁长，江苏高邮人)乘快马飞奔前往侦察情况。我们刚到龙潭车站附近，有第一军二十二师师长涂思宗(涂系广东梅县或兴宁人，番号和职务或许有错)立即迎上来问我："你们是哪部分的，是不是第七军？”我答：“我们是第七军第一师，我是前来探问你们这方面的情况，并同你们取得联络的。”涂听到我的口音属两广方言，改用广东白话将龙潭附近战况告诉我，他说：“我们从昨天中午起，就同此间偷渡之敌开始接触，因为我们的部队不多(好像说是两个团或三个团的样子)，而且龙潭离长江边尚有10里之遥，仅能派出少数部队到江边担任警戒。敌人偷渡的队伍渡河点多，防不胜防、现在江边一带村落，发现了敌人约二三万众。昨夭忽向我方攻击，自开始接触到现在(那时已是中午过了)，双方互相沖杀，逐村争夺异常剧烈，死伤甚大。迄今我们正面临支持不住的模样，现拟退守龙潭及车站附近，以待增援。请你赶快跑马回去，向李师长报告，请他马上派队前来救援。”我立即策马驰回栖霞山车站，将龙潭危急情况向李明瑞报告。李即决定：一面将龙潭情况报告夏威军长，请速派队前来龙潭增援；一面亲自率领第十九和二十两团急向龙潭前进。
当我师到达距龙潭车站约二三里地(无地名)一小河时，遭到龙潭车站南面黄龙山的敌人射击。李明瑞判断第一军涂师己放弃龙潭车站向东败退，当即令十九团停止前进，沿小河西岸稍退回百余公尺，在各小高地占领阵地，并构筑简易工事，准备迎击向我进犯的敌人。二十团则控制于铁路南侧丘陵地带，等待我后续部队的到来，再作攻击部署。此时，远远听闻东南方向有密集枪炮声，判断敌军主力已向镇江方向追击第一军涂思宗部无疑，但仍无法侦知究竟有多少敌人已渡过南岸。而敌人留在龙潭及其附近一带高地的部队，估计顶多一个师约万人左右，其任务显然是掩护其主力向东面追击的安全。孙军曾在江西箬溪、德安、王家铺、九仙岭等战役为我第七军击溃，在吴城镇及马口两地为我缴械各2万以上，对第七军作战的勇猛十分畏惧，而且他们估计到同时进行两面作战极为不利，因而不敢冒然向南京攻击，对我方仅取守势。这样就给我军取得裕余时间，从南京调来七军主力和十九军1个师，次日各部先后到达前线。此时我军共计4个师约3万众，由七军军长夏威统一指挥。
二
当晚，夏威即下达命令，决于翌日拂晓开始向龙潭方面之敌攻击。十九军陶钧师为右翼队，担 任向青龙山之敌攻击；第七军第一师(4个团)为中央队担任向黄龙山和龙潭车站之敌攻击；第七军第三师钟祖培部为左翼队，右接中央队自小河向北至长江边相机 渡小河攻击河东岸一带村庄盘踞之敌；第七军第二师李朝芳部(是否整个师不大清楚)控制于铁路南侧某地(地名已忘)附近为军之预备队；军炮兵营(营长李某，全营官兵原系在江西被俘孙军改编成的)置于中央队归李师长明瑞指挥；军之攻击重点指向黄龙山。关于中央队之攻击部署，李明瑞作了如下之决定：以二十一团派得力营长率兵两个连在中央队之右翼前进，由黄龙山山麓攻击黄龙山之敌，右面与右翼队陶钧师联络，左面与十九和二十两团主攻部队密切联系，掩护主攻部队右侧之安全；以第十九团、第二十团为主攻部队，向黄龙山西山麓前进，到达黄龙山脚敌人射界之死角处停止，先由十九团向黄龙山上攻击(因山势甚陡，不能用两个团兵力同时展开攻击)。待突破敌阵后二十团立即加人第一线扩大战果，追击敌人；第三团派一个加强营(即该团第三营，营长罗元勋)向龙潭车站攻击前进，其余团主力则沿小河由铁路向北延伸约500公尺，相机渡河攻击东岸村落内的敌人，并与左冀队第三师保持联系；二十一团(欠一个营)为师预备队，位置在炮兵阵地后某村落，并掩护炮兵队之安全；军炮兵队乘夜色从上游渡过小河就指定地位置放列，以火力集中于黄龙山顶敌人主阵地带炮兵阵地及敌方指挥所，支援十九、二十两团向黄龙山的敌攻击。
是夜月色朦胧，各部均于翌晨2时左右开始行动，进入攻击准备位置，炮兵亦已放列完竣。拂晓，攻击开始，我第二十团先向黄龙山之敌攻击，进展迅速，战约1小时即将山腹之敌击溃，占领了山腹一带良好地势(在敌人视线之外，尔后此处为两团轮番攻击敌人的换班点)。午间，二十团继续向山顶攻击，山腹以上，山势颇陡，仰攻极为困难，进展迟缓，及至离山顶约五六十公尺处，地势颇缓，即为敌之主阵地，战斗剧烈，二十团伤亡甚大，因而攻击受挫，败退回到山腹处，重新整理。黄昏前再度向上攻击，亦被敌击退。第三团加强营于拂晓时沿铁路两侧前进，向龙潭车站攻击，因铁路线完全暴露于黄龙山前，受到山上敌人火力之控制。同时，龙潭车站之敌，构筑了坚固工事，因而，第三团加强营反复冲杀，均为敌人火力阻止，伤亡亦 甚大，被迫停止攻击于车站西面约200公尺小丘陵地带整理。
第二天轮换第十九团担任攻击黄龙山顶之任务，当日两次攻击，亦和二十团一样，攻到敌主阵地时，均败退下来。两次攻击，较第一日战更为激烈，十九团第三营营长萧兆鹏腿部受伤，第二营营长邓祖余阵亡。我想定是敌人第一天晚上增加了兵力加强火力之故。第三团加强营是日曾作一次猛烈的进攻，亦为敌人火力压制，不能进展一步，只得退回原地。营长罗元勋亦于是日阵亡。晚上，我曾试图夜袭敌阵，终以敌人防备严密，未能奏功。
两天来战斗失利，李明瑞检讨失败原因，认为是我炮兵的协同太差，不能发挥火力支援作用。 因为该营官兵均为孙军的人，不愿与孙军作战，射击时每每将射向改变，曾有过几弹落于主攻部队右后空处。因此，李明瑞对于第三天的攻击部署，略有调整。我中央队右翼之二十一团的一营，原来仅派两个连，应将该营其余两连增加，参加第三天的攻击；以师预备队二十一团一个营增加于主攻部队方面，归十九团团长胡天乐统一使用；炮兵队方面，派师部少校副官张文鸿率手枪一班前往指挥。
第三天，李明瑞亲自到达第一线十九、二十团处指挥，官兵为之鼓舞。旋即率手枪连到炮兵阵地亲自指挥，李明瑞与我二人皆是炮兵出身，遂各担任一门炮的射击，其余各炮均令该营营长、连长亲自瞄准射方，照我们测定的射程，并经检查后始准发射，8门炮一律指向黄龙山上敌阵。经我一小时连续不断的射击，敌人主阵地带工事受极大的摧毁，其山顶的亦受到我炮火之压制而停止还击。此时，我步兵各连已接近敌人主阵地前沿，正在此时，逡巡于长江之英国兵舰，为了援助孙军作战(在这以前8小时，曾炮击我师指挥所及炮兵阵地多发，但均没命中，我无损失)，看到黄龙山顶一片尘雾，以为我军已占领山顶，遂向黄龙山顶连发五六炮。敌军受此强大火力轰击，死伤累累，敌方指挥官亦被击毙。在敌军陷于混乱之际，我军乘此有利时机，一鼓作气冲入敌之主阵地，敌人仅有零星抵抗。我完全占领之后，旋即冲上山顶。敌人纷纷溃退，逃下龙潭车站和龙潭镇内，我军遂完全占领黄龙山。此时攻击青龙山之十九军陶钧师的梁瀚嵩团亦攻占了青龙山，敌人亦逃下龙潭镇内抵抗。是时我师第三团的加强营看到有利时机，即向龙潭车站猛攻，车站守敌已呈慌乱状态，我第三团部队不久亦攻克龙潭车站。敌人向铁路以北溃退，逃进村落继续抵抗，而逃至龙潭镇之敌被十九军第四团梁瀚嵩部衔尾追击，纷纷溃退，于是梁团占领了龙潭镇。因为铁路以北至长江边均为平坦地，村庄甚密，且到处都是水田，道路很窄小，纵横不一，据守村落敌人之火力完全可以封锁我军的前进路。当日下午，我军进展困难，是晚暂停攻击，均在铁路线沿线占领阵地，与据村落之敌彻夜对峙。
第四日拂晓，我师与十九军陶钧师同时向铁路以北各村落之敌展开攻击，经过3个小时的艰苦战斗，与敌一村一村的争夺，进展迟缓，仅能攻占约十余个村庄，双方死伤均大，形成村落与村落之对战。我方因连日激战，伤亡太大，所有预备队均使用完，因而攻击力量减弱。当午，夏威军长到达黄龙山指挥，李明瑞将中央队作战经过及当前状况当面报告，并建议请第七军能够增加一部到中央队方面来，协助继续向敌人村落攻击。夏威即令其军部警卫团团长李少杰(绰号李黑龟)率该团加入中央队归李明瑞指挥作战。该团手提机关枪和轻重机枪较一般团齐备，火力亦较强。李少杰团到龙潭车站后，李明瑞派我带路引李少杰团跑步前往十九团占领之村庄，归胡天乐团长指挥。但经过路均为敌人火力控制地带，到达前线村庄时，李少杰团伤亡官兵已约六七十名。午后约2时左右，我军前线发起攻击，战牛极为激烈，我军因增加了生力军，一举突破敌人阵地，占领了数处村落。同时我左翼之第三团主力以及左翼队第三师，均越过小河向敌之右侧猛攻，夹击敌人。至此，敌人全线崩溃，均向江边逃命。此时，敌人已没有组织的抵抗，沿途弃械投降者其众。我军追击至江边时，准备抢渡过江之敌人，看到我军追到，纷纷跪下求饶投降。尚据在村落之敌军，感到逃跑无望，架枪吹号表示愿意投降。至此战斗即告结束。
三
龙潭战役经过4日3夜搏斗，由于我军不计牺牲，前仆后继，勇往立前，终于摧毁强敌，挽回了南京的垂危命运。
龙潭战役，双方死伤极重，尤以敌方为甚。据记忆我方死伤营长如邓祖余、马庆华、罗元勋、 萧兆鹏等约10员，其余连排长以下官兵约4000余人左右。敌方伤亡情况，实属无从确查，当时据俘虏官兵供，得知其渡过南岸者约五六万人，被俘约一万五六千人，收容受伤的约4000人，打死和淹死约2万人。尚有2万人左右可能是逃回北岸和化装逃跑者。双方死伤之重，为北伐各战役所少见。
当敌人投降缴搣时，我曾随胡天乐团清扫战场，遍地尸体横陈，腐臭难闻，令人掩鼻。我方派 出卫生人员掩埋阵亡将士尸体，耗时旬日始竣事。事后据说地方派出掩埋队掩埋敌军尸体，耗时月余，战争的惨烈可以想见。1928年，我们在武汉，据一些友人从上海来说：“龙潭战后已逾年，车经龙潭车站停车，臭气仍很浓烈。”可谓惨矣！
是役我方共缴获各种枪炮约2万余，我军官兵缴获(私藏不报之手提机关枪和各种手枪除外)步枪、轻便机关枪和各种大小炮，大部分(约万余)收集于某村落内民屋待运，并派第三师十四团担任守护。该团团长贲维富(广西荔浦人)恃有战功骄傲，竟置命令于不顾，将队伍移驻于没有尸臭的东面村落去宿营，因而这批枪炮无人看守。此时第一军何应钦部队亦在十四团附近村落宿营，看见这些枪炮无人看守，乘夜派人搬走半数以上，十四团发觉时，已经来不及追回。后来军部追究责任，十四团团长贲维富受到撤职查办的处分。
我们胜利后，仍回驻南京城内，据留守人员谈，当龙潭战事紧张进行阶段，市内盛传孙军要到 南京度中秋住节。一般士绅商民，纷纷准备五色国旗拟迎接孙军入城，所有国民党中央各部以及军队留守人员十分恐慌。有些比较髙级的官员，早已逃往杭州、上海，未逃的人员也准备便服随时逃避。
还有一点值得叙述一下的是，龙潭战役结束之后，南京国民政府所在地安定下来了。新桂系首脑为了纪念北伐以来各战役牺牲的官兵，在紫金山(当时还没有中山陵)附近建立了一座“第七军阵亡将士纪念塔”，规摸不怎么大，但颇雄伟、嗣因蒋桂分裂，新桂系垮台，蒋介石窃据了中央政权，竟将“第七军阵亡将士纪念塔”拆毁。
（1964 年）
原载《广西文史资料》第十四辑, pp. 14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