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夕阳

　　人到何时算中年，没有一个权威性的定义。不过，你看看现在这么多有点年纪的人都在护肤、染发、做指甲、整容、……躲在网络后面装嫩的人一定更多（Long live Internet!），就知道，大家都愿意长久、长久地留在这个圈子里。
　　少年时看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看到一句话"一个三十五岁的青年"，不由大为吃惊：我的二叔不是还不到这个年纪吗？怎么还是青年？那时候的我十几岁，眼中二十几岁的人已经很“老”了。
　　二叔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他那时刚三十岁，除了"少年白"的头发问题之外，眉清目秀，人极潇洒，而且学问好，写一笔漂亮的毛笔字，高职高薪。逢年节回家探亲，只要天气好，不是挎个照相机带我去游山玩水，就是出门看电影看戏。留在家里则弹琴唱歌。说起话来见多识广，大家钦服。
　　二叔的问题在于，他年过三十，没有结婚，连女朋友似乎也没有一个。祖母心急如焚，常常当了我这个小侄子的面数落他。老将一再出马，花了不知多少心血在周围人群中，在朋友的朋友的圈子中，代他寻找对象。只要有一点点眉目，就由我代笔写信，要他请假回来相亲。这种信要小学生来写是很痛苦的事。我记得，那些信中祖母关照必须常用的话就是：你老了！岁月不饶人！光阴不再……之类。
　　少年时，我们对于近旁年龄相仿的人的情况极其敏感，哪怕是相差一岁也看得清楚。由于生活单纯，感觉上时间过得特别慢。所有的事物都新鲜，而且我们有无限时间来观察、了解、体味。这就是少年时代的一切在我们记忆中鲜明长存的道理。
　　随着年龄增长，兴趣转向广泛，注意力逐渐转向无穷展开的新世界，我们开始遇到目不暇接的问题，时时要作出抉择和舍弃的决定。"时间飞快"慢慢成了说得最为频密的惊叹词。人的发育变化早已不再那麽明显和重要。到後来，容貌十年不变，廿年不变，原来也不稀奇。
　　由青年到中年的过程，时间的作用就象地下岩洞里的水形成钟乳岩。一切都沉淀在我们的心里。看来若有若无，其实那沉淀物笼罩一切，无比坚硬，绝不消融。但是，钟乳岩的岩心－我们的心，却总是不那麽想。前年回去看我二叔，我们游玩旧时山水。他拉着我的手反复说：
        哎呀，怎麽就已经七十岁了呢？我一直觉得我的心还是和十七岁的时候一样啊！
　　人到中年，对自己内心仔细观照更见频密。我们的观感在内心可能如雷鸣般的震荡，也可能象史诗般可歌可泣。只是我们常有不愿意说，或者说不出口来的苦衷。
　　一片由树上飘荡而下的叶子，所传达的信息是即将来到的"无边落木潇潇下"。对人来说，这一片叶子可以是鬓边的一茎白发，眼角的一丝皱纹。旁人眼中无足轻重，在你的心里却是如泣如诉的生命秋季的序曲：明朗的夏季从此不再来。
　　中年人的内心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这种震动。你皱着眉头严守个人生命的秘密，以为旁人无从知晓。人到中年，正在中流砥柱的地位，你不允许自己示弱。
　　中年人心智成熟，对于从内心到外界的各种现象的观察力和反应能力，都处在巅峰状态。经验积累，见多识广，对于许多现象，以致于变故、冲击都有最大的应变承受能力。
　　中年人颇以拥有这种能力自豪。但是对于这种承受能力的伤害性却估计不足。
　　年轻人不知不觉的第一追求往往是众人的注目，一种轰动效应。没事儿也会大惊小怪地"哇"一声。中年人则讲究行事喜怒不形于色，追求的不但是实际的成功，而且要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潇洒的成功。
　　只有自己知道，为了这一点潇洒，需要不计代价，付出多少心计。
　　就是胜利的话，也不便开怀大笑。你要持重，不能笑得太早。老实说，连什麽时候可以笑，你都说不出来。因为下面还有一场接一场的战役等你去打。失败的话，你更得从容镇静。一切藏在心里。你知道失败的真正份量，它整个儿地压在你的心上。。
　　这种人生的无休止拼搏，这种无奈的矜持和隐忍，象蛀虫一样侵蚀我们的生命之本。久而久之，青春不再驻留，红颜终究褪色。
　　许多中年人到了不得不承认自己力不从心的时候，才会悻悻地想到人到中年的问题。不过这还不迟。因为不是所有的中年人都有幸、有闲来想这个问题的。还有许多人背负着生活的重担，在战场上拼得下不来呢。
　　我们抚着心间创伤，额上皱纹，鬓边白发，在山巅眺望夕阳的时候，一种豪情忍不住化为长啸……。
　　人生够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