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子
按照谭子的指点,好不容易在闹市的一个旮拉巷子里找到了骚子的公司。看上去像是一座住宅楼的侧门,门旁摊着一堆破报纸烂西瓜皮,爿着几辆自行车摩托车。大门的玻璃窗上糊着字,有大字,有小字,仔细看去,大红字是公司名字,小黑字是经营业务:
韶华广告公司
各式广告、明星包装、寻人启事、婚丧摄像
黑白法律咨询公司
法律代理、离婚收养、追欠讨债、庭外调解
为您解难点子公司
无论您有什么困难(为您保密),我们都能迎刃而解(请上201)
没错儿,找对地方了,这三个公司都是骚子开的。我摸到二楼,敲响201的门。
门里传来一阵碰碰撞撞、嘻嘻哈哈、悉悉索索的声音。约莫过了两分钟,门开了,骚子歪系着领带,满面堆笑地出现在我面前,在他身后,半隐半现着一个年青姑娘。“哎呀,欢迎,欢迎。稀客呀稀客。李子,你好。谭子打电话说你要来,没想到说来就来了。哈哈哈。”骚子咧着大嘴,拱着手,把我往门里让。
我仔细打量着骚子,老是见老了,但一头黑发梳理得溜光蹭亮,身材也保养得不错,看不到中年人常见的肚腩,给人一种才四十左右的印象,我回应道:“哈哈,骚子,没想到三十多年没见,你老兄还这么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进了门,骚子对着那位姑娘说:“吴秘书,给我们上茶。”那姑娘红着个脸,提着松松欲坠的裙子,小嘴努出一个O,朝着骚子递了个媚眼儿,小屁股一扭小腰一摆出了门。骚子转身对我说:“请坐,请坐。真想不到,三十多年了,你这个大教授还记得一同插队的老哥们。”
我嘴里打着哈哈,眼光却被墙上的一幅大照片吸引住了。那是一张至少四十英寸的大彩照,照片里三个人,右边站着江主席,留着个毛式头,脸上似笑非笑,左边一个西装革履的老头儿,哈着腰,毕恭毕敬地握着江主席的手,在他们后排中间的空档里,骚子笑容可掬,满面春风,手中握着一卷花花绿绿的资料,咧着嘴似乎在介绍着什么。
“嗨,过时喽。”我耳边响起骚子的感叹声,“十来年前参加北京博览会照的,我那时给一家台湾公司当代理。操他姐姐的,那狗日的记者真黑,不算请他的那顿饭,光从他手里买这张底片,就花了五千。”
我笑着对骚子说:“五千不贵,你小子没少用这张照片招摇撞骗,捞的实惠何止五千?”
骚子干笑了两声:“前几年还真派点用场,可现在没人买帐喽。”
我假装奇怪地问道:“为什么?”
骚子的回答直截了当:“没权了呗。这年头,人心不古。你看看,中国三代领导人,毛主席死了才有人敢骂,邓小平快死时才有人敢骂,而他老人家还活得好好的,就人人都敢骂。如今大权一丢,还派什么用场!”
我嘲笑道:“人人敢骂是社会进步。就你这样假借锺魁骗小鬼,老百姓不骂才怪呢。你小子把人家的光也沾够啦,该知足了。”
骚子有些不好意思,拍了一下脑门子:“对,对。该知足了。”随即把话岔开:“哎,这个吴秘书哪儿去啦?还不上茶来?”
我说:“骚子啊骚子,跟咱老哥们儿还玩假。谭子都告诉我了,你他妈名义上挂着三家公司,其实就光杆司令一个,从哪儿冒出个秘书?老实讲,那丫头是不是你包的二奶?”
骚子心虚地笑道:“不是,不是。”
我指着他的裤裆说:“你还不老实。看看,连风纪扣都没来得及系上。”
骚子咧了咧嘴,拉起裤裆的拉链:“好好好,我跟你都说实话。不过她真不是二奶。这丫头是个唱歌的,要我们公司给包装包装。这不,”骚子指着屋角里堆放着的几个花篮说:“都准备好了。今晚帮她打场子,开个演唱会。”
我走到那堆花篮前,读着红缎带上金黄色的落款:“环宇电器董事长XXX,神风空调总经理XXX,市府稽私办主任XXX,...”,一大批晃眼的头衔,令人肃然起敬。我惊叹道:“哇唔,你还真不简单,拉来这么多大人物。”
骚子眨眨眼:“嘿嘿,除了那个稽私办的是我的铁哥们,别的都是假的。”
“假的?”我好奇地问:“那你到演唱会上怎么送啊?”
骚子神秘地笑笑:“找几个晚上没事儿的农民工呗。给点酒水费,还请他们听歌,不干白不干。”他拉开墙角的壁橱,里面挂着一排男男女女的西装夜礼服,“把农民工也包装一下,是骡子是马谁看得出。”
真真不得了,用“包装”出来的“董事长总经理”们再去“包装”一个女歌星,骚子都玩出“包装”的平方啦。“那丫头付你多少钱?”我问。
“她一个才出道的雏儿,有什么钱?就把成本给包了,再‘陪’一下扬州晚报的记者,弄个花边新闻,大功告成。”
“那你岂不白干了?”
“不白干,”骚子色迷迷地说:“上街找个鸡还得花银子,搞不好得个爱死病,这丫头挺干净,长的挺‘疼’,还是自己送上门的。”
骚子关了壁橱,转身拿出两瓶矿泉水:“李子,是不是觉得我挺无耻的?”
我一脸愕然,竟无言以对。
骚子见我沉默不语,叹了口气:“你不用回答,肯定心里在骂我。我也不怕你骂,我早就是一块滚刀肉了。自从华子死了,我的心也死了。这些年来,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当年闯江西,帮人打工割稻子,累得个半死,挣的那点钱半路上还给人偷了。从农村回城后,求爷爷拜奶奶也找不到工作,只好贩卖点鸡蛋蔬菜,捣腾点臭鱼烂虾。就那么两个血汗钱,别人还眼红。白道上警察税务,黑道上地痞流氓,那个不来欺负你,勒索你。我算是看透了。邓小平说,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我服这个理,照我看,不管黑道白道,能捞到钱就是好道,不管黑心红心,只要过得快活就开心。今天这个破事儿算什么,小打小闹,开开心而已。我干的比这缺德带冒烟的事儿多着呢。”
听了骚子这么直率的表白,我倒真对他感了兴趣:“骚子,你这样直言不讳,够哥们。不过我倒奇怪,你能揽到生意?”
骚子得意地哈哈大笑:“你真是一介书生。既然有我这样的公司,就必然有我这样的顾客。”
“有人找你的‘点子公司’出点子吗?”
当然,给你举个案例。”骚子递给我一支烟,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了他作的一笔“为您解难”的生意。
某年“烟花三月节”,扬州来了两个正窜红的女歌星,由于骚子要为当事人保密,权且把她们称为女A和女B。这两个小娘们儿平日里就有些吃醋争风,没想到在这山温水软的地方撞到了对头星,贴满大街小巷的广告上,两人的演唱会竟定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双方的代理人磨破嘴皮,要女歌星们随便哪个谦让一下,换个时间,以免撞车。可这两丫头硬是顶了牛,谁也不肯让,谁也不服软。既然如此,那就打擂台吧。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女A来到“为您解难点子公司”,一把甩出五千块,要骚子出鬼点子,破坏女B的演唱会,但有个条件,不准雇痞子混混儿喝倒彩。骚子笑迷迷地收了钱,拍拍胸膛打了保票。女A前脚走,女B后脚到,爽爽地递上八千块,要骚子给女A下点坏水出个丑,但不准干任何违法乱纪的勾当。骚子照旧笑迷迷地收了钱,学说了一句北京话:“您就瞧好吧您那。”
演唱会开始了,女A穿着一袭拖地裙,婀婀娜娜上了台,猩红的小嘴凑近麦克风,带着磁性的歌喉才展了两嗓子,就觉得鼻孔里发痒,趁着过门赶紧换口气,喉咙里也变得又辣又痒又麻,实在憋不住,对着麦克风舒舒服服地打了几个大喷嚏,鼻涕眼泪一起流,把个涂满油彩的小脸染成了鬼画符,弄得台下一片跺脚、敲桌子、拍巴掌。另一场演唱会上,女B一展青春活力,穿着银光闪闪的紧身衣,露着肚脐,踢着大腿,随着震耳欲聋的鼓点扭上台,一句歌声没唱完,喇叭里就发出几缕刺耳的鸣叫,再唱一句,又是几声像用刀子划玻璃似的尖锐噪音,把个台下的观众害得捂着耳朵朝外跑,剩下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就这样,两个女歌星都遂了愿,把对方害得凄凄惨惨戚戚。两个女歌星也都砸了台,狼狈不堪灰灰溜溜地离了扬州。
“你小子玩的什么鬼?”我好奇地问。
骚子倒挺谦虚:“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一个丫头的麦克风上让人撒了点黑胡椒面,另一个丫头的场子里派人玩一个‘无线调频干扰器’。”
“高,实在是高!”我暗赞骚子的鬼点子,他那份小聪明,玩起歪门邪道来,真是游刃有余。“可你学过法律吗?你那个‘法律咨询’又是怎么回事儿?”
骚子还没来的及回答,门口响起了几记敲门声。“请进。”
门开了,进来一位秃顶的中年人,手里拎着沉甸甸的纸袋子。“董事长,东西买来了。”那人从袋子里拿出一条中华烟,两瓶五粮液。
骚子问:“发票呢?”
那人说:“发票我要留着入帐。”
骚子有点不耐烦:“我不要你的发票。只看看你从哪儿买的。只有专卖店里是正品,你别从小摊子上弄点水货来蒙我。”
“是专卖店的,不信你瞧。”那人掏出发票,骚子草草一瞄,点点头。“董事长,我的钱?”
“你先写个收据,写‘收到人民币一万元整’,再签上你的名。”接过收据,骚子从老板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叠人民币:“这是七千,给你。讲好了的,我收一千手续费,剩下的二千,是我花的打点费。”
那人一脸的不情愿,接过钱,舔着口水数了两遍,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去。
“乡巴佬。攥了几个臭钱就瞎摆谱。”骚子嘴里嘟囔着,把烟酒放进壁橱。
“怎么回事?”我觉得挺有趣儿。
骚子带着一股嘲弄的口吻说:“一个鱼场的老板。发了点财,买了部二手‘桑塔那’,不知从哪儿弄来个部队的车牌,到处开着耀武扬威。前几天给交警队抓了,扣了车,车里还有一万块现金。这不吗,找我讨回那一万元。”
“交警队的也敢受贿?”
“这年头谁不敢?不过这三千都是我的抽头。交警那边儿都是哥们,给个烟酒就够啦。”
“你他妈真黑,这样讹钱谁敢再登门?”
骚子不以为然地回答说:“这不算黑。没有我,他一分钱都拿不回来。换到别人帮他,至少得五五分成。这种买卖本来就没有回头客,还不逮住一个宰一个。”
“这也算是你的‘法律咨询’业务?”我问。
“差不多吧。你看,我的公司叫‘黑白法律咨询公司’,黑和白搀和在一起是什么颜色?”
“灰色。”
“对啦。好多事是黑不得、白不得,只能从灰处钻空子。就像这法律吧,空子多着呢。那个鱼场老板犯的事,就可大可小,可松可紧。松一松,只没收那块军队的车牌,罚个几百块。紧一紧,可以连车带款一并没收,立个案,查查这家伙有没有假冒‘军车’贩卖毒品、走私运黄,弄他个倾家荡产。我有个执照,叫‘法律社会工作者’,当不了律师,但可以帮人出主意,摇鹅毛扇。刑事案件一概不管,只在民事案件里转转。专蒙那些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被告原告们。把法官陪审的弄来吃顿饭,饭桌上就把案子搞定了。我黑道白道上都有朋友,但有一条,下不吃黑,上不贿官。吃黑玩命,贿官犯法,这事儿不能干。只夹在他们中间作个桥。别人打架我当中人,别人赌博我抽彩头。发不了大财,小钱不少挣。挣来的钱不存着,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玩女人就玩女人。李子,我敢说,别看你在国外当着个大教授,你活的没有我快活。”
“绝对没有你快活!”我忙不迭地连连点头,“可是,你爱人就不管你?”
“我没爱人,爱人早死了。只有老婆,还有一大帮女人。老婆成天围着麻将桌,给点钱就打发了。就是女人太多不好对付,”骚子挺了挺背,用手揉揉腰:“腰疼的受不了!”
“你有多少女人?”
"前前后后总上百了吧。我不勾引,不强迫,都是自愿的,有的还倒贴钱。”骚子坦然自若:“乾隆皇帝说他是个十全老人,我也差不多。不过我的十全和乾隆的不一样,我是‘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既然人生是场戏,我为何不游戏人生。”
骚子够坏,但也坏的直率,坏的可爱,坏的老奸巨猾,坏的饱经世故。我看看表:“不早了,该走啦。”
骚子问:“想不想今晚去听歌?”
我调侃道:“怎么着,你想把我也‘包装’成个‘总经理’,给你那个小毛丫头去献花?”
我俩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告辞时,骚子递过来一张名片:“李子,保持联系。如果你有什么要帮忙,直接找老弟。”
我点点头,看看那张名片,一面是骚子挂董事长的一排公司,另一面彩印着那张与前任主席的合影,骚子在正中,满面春风,满脸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