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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国。打工养家糊口之余,喜爱搬弄几千中英文字,聊解岁月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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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兵三十年(九)

(2025-01-11 08:09:39) 下一个

当兵三十年

李公尚

旅游团车队到达釜山的广域市,我们入住位于海云台海滨的希尔大酒店。六二八的技师们被分配住在四楼,每人住一间标准房。十六号和二十号的房间挨着我的房间,她俩白天除了由我押解去餐厅吃饭外,其它时间都待在各自的房间里。相比其她技师们的房间,白天晚上门铃不断,出来进去欢声笑语,她俩抱怨说这次来旅游,比在总部基地里禁闭好不了多少。

第二天下午,我从我的房间望向窗外的海滩,见六二八的技师们穿着诱人的泳装,分别和总部基地的军官们跳进海里戏水,或趴在沙滩上沐浴日光。我用房间的电话分别打到十六号和二十号住的房间,问她俩在干嘛,她俩都百无聊赖地说:还能干嘛,窗外别人在享受生活,我们在坐禁闭,真是度日如年。我问她俩想不想到外面海滩上走一走,她俩听了欢呼雀跃,表示立即换好泳衣出门,我说她们可以换泳衣,但我必须穿军装,出门我们三人还是要必须拷在一起。所以无法下海游泳,只能在沙滩上晒日光浴和吹海风。

我身穿军装披挂出阵,抢棍械具一样不少,分别敲开她俩的房间,她俩已穿好泳装在等我,我用长链手铐分别把她俩每人的一只手,拷在我的左右手上,用浴巾遮盖住,出了酒店走向海滩,一路上很多人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们看,她俩一副不知愁的样子,欢天喜地甩着手臂拉扯着我的双手奔向大海。我们找了一处海浪涌不上来的沙滩一起坐下,十六号和二十号踢掉拖鞋,用脚趾玩弄沙子。很快她俩就坐不住了,提出要下海试一试海水的温度,我被她俩一左一右拉扯着朝海里走去。一阵阵海浪涌来,她俩又跳又闹戏耍着浪花,我的军靴和膝盖以下的军裤全部湿透。她俩还不尽兴,一定要纵身跃进海里,被我坚决制止。我站在已经浸湿到大腿的海水里,侧着身,尽量让她俩一个个轮流着躺进海水里戏耍。不远处的其她技师和军官们看到我们三人,朝着我们起哄。一些游客见了,纷纷围上来看热闹。

我站在海水里,看着一阵阵涌上海滩的浪花,觉得有些头晕目炫,为了不扫她俩玩耍的兴致,我叉腿站定抬头看向远方,由着她俩戏水逐浪。最后我几乎是弯腰趴在了水面上,任由她俩拉扯扑腾,她俩全都躺进了海水里。等她俩都戏耍够了,我们三人返回海滩上坐下晒日光浴,我伸直双腿,晾晒身上被海水浸透的军靴和衣裤。

不远处,有一位年轻姑娘一直在盯着我看。我注意到她每次和我目光相遇,她都丝毫不躲避,而是微笑着向我点头。出于礼貌,我也向她报以微笑。后来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最终她面朝着其它方向,用中文叫着我的名字,然后转过身来看向我。我听到有人喊我的中文名字感到惊讶,四处张望。她看到我的表情,走到我面前问;“是你吗?”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一身泳装,身材细高,皮肤白皙,相貌秀丽,我认不出她是谁。她笑着说:“我们从小就认识的,我是徐欣,还记得我吗?”我听了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你是徐欣?真认不出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说着,我本能地站起身,想走近她,却忘记了我的两只手正分别烤着十六号和二十号各自的一只手,我一起身,被仍坐在沙滩上的十六号和二十号给牵绊得坐倒在地上。徐欣见状说:“你不用站起来。刚才我看到你们三人被拷在一起,觉得很奇怪,跑过来看热闹。看到你后觉得面熟,就一直注意你,想不到真的是你!”

我问徐欣:“你是从中国来旅游的吗?”徐欣说:“不是。我两年前来韩国留学,在首尔大学绿色生物科学技术学院上学,学院的校区在江原道平昌郡。”说着,她指着不远处几个身着泳装的男女同学说;“学校里有很多同学都来自中国山东,是一个中国山东裔的韩国人创办的基金会提供资助的。学校放暑假我没有回家,留在这边打工。这几天和几个同学出来旅游,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你。”说着,她叫过几位从山东来的男女同学一一向我介绍。

我向各位握手致意,和徐欣大致讲了我现在的情况,她希望和我建立联系,我们互相留了各自的电话号码和通讯方式。她和同学离去后,十六号问我;“她是中国人吗?”我点点头。她笑着问:“你喜欢她吗?”我说;“小学时曾经是同学,后来分开多年不见,认都认不出了。现在偶然相遇,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二十号说:“恭喜你,你有桃花运了。我看她非常喜欢你。我们这些女人懂男人,更懂女人。我看人很准的。”十六号说:“我也觉得她喜欢你,刚才她看你时,眼里放光,眨也不眨盯着你,这表明她对你情有独钟呢。”

我们三个人坐在海滩上聊起各自小时的事情。我告诉她俩,我小时住的地方和徐欣的家很近,两个人经常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但谁也不和谁说话,只是默默地一起走,渐渐地就手拉着手走。时间长了,被老师看到了,老师告诉了她妈,她妈找到我,把我打了一顿。

二十号说她上小学时,同班一个男同学得了白血病,老师照搬美国电影里的情节,鼓励同学捐出自己平时存的零花钱来表示爱心。那时家里穷,饭都吃不饱,哪有什么零花钱。但是老师说美国的孩子都很高尚,从小就充满爱心,是韩国儿童学习的榜样。于是那天妈妈刚发了薪水,她就偷了一半充做自己的零花钱捐给了老师,老师和学校都表扬了她,她回家却挨了一顿打。但她偏偏就喜欢上了得病的男同学,经常偷偷去医院陪伴他。不久男同学去世了,她心疼地痛哭了一场。她哭不是因为男同学的死,而是因为她上了老师的当,捐那么多钱。后来那个老师和一个美国士兵好上了,美国士兵经常从营地里给她偷带出一些罐头、可乐和巧克力,学校的同学和老师都非常羡慕她。再后来老师怀孕了,那个士兵了却再也不露面,她去营地找他,被告知那个美国士兵已经回美国了。后来老师疯了,骂美国人最没有爱。

十六号说她上中学时,学校有个英语女老师常对同学说,美国的空气比世界所有国家的都香甜,所以美国人都长得白,长得高大健康。而美国黑人因为祖上在非洲呼吸了不洁净空气,所以肤黑貌丑。于是女同学们从小就都对美国白人士兵产生了恋爱的幻想,直到女老师和一个美国白人士兵生下了一个混血儿后,美国士兵丢下她和孩子回国了,她的幻想很快破灭了,精神也出了问题,见了人就用她发音不准确的韩国式英语和别人述说英语是世界上最高贵的语言。她还天天逼着她当时四岁的混血孩子每天早起跑步,呼吸新鲜空气,长得更白更高,有朝一日带她去美国找他爸爸。她用微薄的薪水兑换成美元存起来,天天给那个丢弃了她和孩子回了国的美国士兵写信,还经常给美国寄孩子的照片,可是一次也没有收到过回信。后来她住的那片街区换了邮递员,大家才知道,她寄出去的所有信都被退了回来,先前的邮递员不忍心看她受刺激,就把所有退回的信都给她保存了起来,存了整整几大箱。后来她疯疯癫癫多次去闯美国兵营,说要找她丈夫,最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远方的海天一色模糊了,海面上的船只亮起了灯光,海滩上的游人稀少了,我们觉的该回房间了,就起身回酒店。酒店旁边有一家灯火辉煌的露天酒吧时,突然,六二八单位的十七号技师从酒吧里奔跑出来,捂着被打肿的脸来到我们面前,向我哭诉:“刚才我和总部基地设施管理司令部的安迪中尉在这个酒吧里聊天,安迪说要送我一件旅游纪念品,他起身去旁边的商店里去购买后,从外面来了四个美国人,围坐在我身边,纠缠着要和我喝一杯,我告诉他们我已经有伴,一会儿就回来。那四个美国人听了没有离开,嬉皮笑脸继续纠缠说‘作为陪酒女,陪谁玩儿不是玩儿?’其中一人端起一杯啤酒给我灌酒,我奋力挣脱他们,大声呼救。安迪回来了,见状上前制止。那四个人见了安迪,毫无收敛,说:‘韩国婊子,大家可以一起玩儿。’安迪怒斥他们,他们见安迪是一个人,就开始挑衅。其中一人拉我的胳膊朝外拖,我挣开他,他打了我两耳光,安迪上前把他推开,用身体护着我,让我离开。接着他们就打起来了。酒吧的其他人见是美国人在打架,都不敢上前劝阻。

我听后,急忙往酒吧里跑,忘记了两只手还铐着十六号和二十号,把她俩差点全都拉到在地。我赶紧把她俩扶稳,一起走到酒吧外围的一张桌子旁边,我打开我手上的手铐,把她俩的手都铐在桌腿上,赶过去查看情况。安迪中尉和那四个人穿的都是便衣,我从那四个人穿的鞋看出,他们都是海军陆战队的士兵。安迪显然不是那四个人的对手,已经被那四个人打倒在地。我一边用随身佩戴的宪兵专用对讲机和宪兵九十四营釜山宪兵分队联系,一边吹响警笛制止那四个士兵对安迪大打出手。

那四个士兵听到警笛声,停下手看向我,见我是一个人,又长着一副亚裔面孔,以为我是韩国人,顿时气焰嚣张起来。一个走到我面前,用手指戳着我的左胸说;“你是宪兵?你是美国宪兵?来抓我们?你他妈的韩国崽子敢来抓你们的老爹?”说着回头朝其他三个同伙笑着说:“他是宪兵,是来抓我们的,你们害怕吗?韩国崽子敢抓美国老子!我害怕!”说着哈哈大笑,其他三人听了,丢下安迪,也笑着围了过来。

我推开其中一个脸贴着我的脸,朝我吹胡子瞪眼的家伙,走到安迪中尉身边,把他扶起身,问他伤得怎么样?被我推开的家伙恼羞成怒,朝着我面部就是一拳,我歪头闪过,顺手抓住他的手腕一个反关节撕翅,顺便用右肘击打在他的太阳穴处,这一动作快到他来不及反应,只听“咔嚓”一声,他右臂骨折,痛苦地躺在地上嚎叫。其他三人见了,冲着我一起围攻,我后退一步,迅速抽出随身警棍,一边抵挡他们的袭击,一边扶着安迪朝酒吧外走。这时一个家伙举起椅子朝我头上砸来,我一闪身,砸在我的肩膀上。我只好丢下安迪,忍着剧痛,全力对付他们三人。我左劈右砍接连打到了两个家伙,他俩瘫在地上爬不起来。剩下的一个趁我未及回身,抡起一个金属吧凳狠狠朝我砸来,我闪避不及,砸在后背上,向前冲了一下扑倒在地,我急忙翻身,想一跃而起,不想他跟着猛扑过来,把我压在地,掏出腰间的匕首刺向我,情急之下我本能地一歪头,匕首刺偏了,划伤了我的脖子,顿时觉得一股黏糊糊的热流淌进衣领。他再次举起匕首朝我刺来,我抓住了他持刀的手腕用力往上推。他居高临下,掌握主动,就在他的刀尖快刺到我的喉咙时,他突然双眼圆睁,表情僵硬,全身僵住了,然后重重地倒在我身上。

我急忙把他推开,迅速起身一看,见是十六号拿着一把钢制鱼叉,从他背后刺进了他的后背。原来刚才我把十六号和二十号拷在一张桌子腿上,钥匙没有取下来,十六号见我一个人和四个人对打,越来越吃力,替我着急。最后见那家伙把我压倒在地上,拔出匕首抵住我喉咙时,十六号看到酒吧的一面墙上挂着一把装饰用的钢制鱼叉,就自己打开了手铐,跑过去取下来,朝他的后背猛刺过去。

很快,九十四营釜山宪兵队和接到民众报警得釜山地方警察局都派人赶了过来。我扼要地向赶来的宪兵说明情况,他们迅速把四个倒在地上的陆战队士兵控制起来,其中那个被十六号用鱼叉刺伤的士兵和被我拧断胳膊的士兵伤势严重,釜山地方警察联系了救护车,把他俩送往釜山美国海军基地医院救治。安迪中尉、十六号、二十号、十七号、和我,还有另外两名伤势不严重的海军陆战队士兵,都被带上了釜山宪兵队的汽车,带往釜山宪兵队接受讯问。釜山地方警察则留在现场负责询问证人,调查损失,计算赔偿等事宜。

我们被带到釜山宪兵队后,由宪兵分队的队长和一名宪兵长对我们逐个进行讯问。我首先被叫进讯问室接受询问,一进门就认出询问我的是原宪兵九十四营新训排的排长肯尼斯少尉,他现在已晋升中尉,任釜山宪兵分队队长。我向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听后让我出去等,然后分别询问了安迪中尉、十六号、二十号和十七号,最后询问了被带到宪兵队的两个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一名士兵懊丧地说,安迪穿的是便衣,他们都没想到他是一名军官,也没想到和安迪在一起的十七号也是美军士兵,而不是陪酒女。更没有想到我是美国宪兵,而不是韩国宪兵,所以发生了误会。如果事先知道这些情况,绝不会发生这次冲突。

接受询问的人被分别问完话后,坐在讯问室外的房间里等待处理结果,只见一名宪兵队的少尉匆匆从走过我们面前走进讯问室,他身后跟着两名宪兵站在讯问室门外。不一会儿进去的少尉和肯尼斯中尉一起走出讯问室,走到十六号面前,和她低声交谈了几句,少尉一挥手,那两名宪兵就把十六号带走了。我立即感到情况可能对十六号不利,刚才那两名受伤的陆战队士兵在酒吧被抬上救护车时,我就注意到那名被十六号用鱼叉刺伤的士兵已经奄奄一息。果然,不久就传来那名陆战队士兵死在医院里的消息。

十六号和两名陆战队的士兵遭到了宪兵分队的拘留。第二天上午我去宪兵分队拘留所申请探望十六号,肯尼斯中尉告诉我,这次酒吧事件已经不单纯是社会治安事件了,该案涉及到美军士兵的死亡,有可能上升为刑事案件,因此十六号将被送往驻韩美军军事法庭。他已经把昨天和今天从当事人、见证人以及当地警察那边调查到的所有情况和证据,都整理成卷宗,连同十六号本人,将在三天之内送往首尔九十四营拘留所,等待军事法庭开庭。

我在釜山宪兵分队拘留所里见到了十六号,她情绪低沉,神情沮丧。我安慰她,目前宪兵队调查的结果和证据对她都很有利,当时她所做的一切属于为了第三者的人身安全不受伤害而采取的正当防卫措施。正当防卫在紧急情况下很难准确地把握防卫的程度。我当时正在执法,我的人身安全已经受到了威胁,如果不是她及时出手相救,我可能已经被刺丧命。我告诉她,过两天她要被送往首尔总部宪兵连的拘留所,希望她在那里能安心等待军事法庭开庭。我会经常去看望她。

三个星期后,驻韩美军军事法庭开庭审理美国陆战队士兵寻衅斗殴导致一名士兵死亡一案。审判庭由三名军事司法官组成,其中一人是从夏威夷来的宪兵第八旅司法代表玛格丽特中尉,她见到我问:“这事由你引起的?”我向她说明案由,她制止我说:“我已经了解了案情,我相信你的人品。”由于军事法庭审理案件不设起诉人,被告人也就没有辩护人。法庭传讯了案件发生时所有在场的相关人员出庭陈述事件经过和案件情况,然后传讯案发后到达现场的美军宪兵和釜山警方代表,最终由三名司法官对案情性质做出判决,对量刑做出决定。审理过程持续了三天,除了受传到庭作证得相关人员外,驻韩美军基地医院的总护理长罗伯特少尉、服务长崔媛玉上士和朴世惠上士,以及美军驻釜山海军陆战队的代表都出庭旁听。最终,法庭判决金婉熙(十六号)防卫过当致人死亡,被判监禁一百八十天。判决三名海军陆战队士兵滋事斗殴,禁闭十五天,赔偿涉事酒吧因案件引起的一切损失。判决已经死亡的美国士兵为意外身亡,骨灰运回美国原籍家中。

肯尼斯中尉和我一起向军事法庭提出了司法复议请求(军事法庭一审定案,没有上诉程序),总部宪兵连的连长科特少校和基地人事调配办公室的主任斯坦达中校(他们都是十六号的熟人,对十六号印象很好)也提出了复议请求。法庭收到复议申请后,在玛格丽特中尉的提议下,军事法庭对该案进行了为期一天的司法复议,决定把十六号的原刑期由一百八十天改为九十天,缓刑九十天。这意味着十六号不用入狱服刑,缓刑期内如果没有新的违法记录,九十天后刑期和该案记录自动消除。

玛格丽特中尉告诉十六号:该案主要是因为涉及到一名美军士兵的死亡,才会有这些麻烦。如果死亡的是韩国士兵,十六号可能不必负任何责任。斯坦达中校和我一起把十六号从九十四营监狱接出来,送回六二八单位。

(根据当事人回忆采写。未完待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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