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恋情
李公尚
三
当天中午12点,我提着行李赶到了基辅火车站。捷列金娜在父母的软硬兼施下,也到达了车站候车站台,她父母格列廖夫教授、娜塔莎夫人和弟弟谢廖沙来为她送行。我和捷列金娜乘坐的是基辅开往利沃夫的015次直达列车,车站内外挤满了人,上车不用检票,每一节车厢门外,都站有两名持枪的士兵,查验并阻止18岁到60岁的乌克兰男性上车。乘车的几乎全是妇女、儿童和老人,有一位年轻的孕妇在两名车站工作人员帮助下,艰难地进入车厢。一名士兵查验了捷列金娜的身份证件,礼貌地帮她把行李提上车。另一名士兵见我出示护照,看了我一眼,又瞥了一眼我的护照封面,并未接过去,手一挥就让我上了车。
我和捷列金娜乘坐的是一等车厢,包间里有两张舒适的床位。列车原有四个床位的二等车厢已经全部改成坐席,和原来就是坐席的三等车厢一样都挤满了乘客,人们通过窗口和前来送行的人告别。我和捷列金娜走下车厢,向捷列金娜的父母及弟弟告别。格列廖夫教授把我叫到一旁悄悄告诉我:乌克兰内务部刚刚发布了命令,禁止乌克兰的医护人员、科技人员等离开乌克兰境内,并征召一切有资格的医护人员前往指定的机构去登记。他领导的学校胸外中心已经有几位教授和医生接到了被征召去战地医院的的通知,他可能很快也要去。他嘱咐我途中不要向别人提起捷列金娜的医学院学生身份。我听了默默点头并和他紧紧握手。此时要开车了,车站上和车厢里气氛悲凉,但是秩序井然。基辅到利沃夫468公里,列车正常行驶要7个半小时,晚上八点左右列车就能到达利沃夫。
开车后,我和坐在对面床上的捷列金娜谈起她到达德国后的计划,她告诉我,她一点儿都不喜欢德国。因为过去每个假期她都和弟弟跟着父母到欧洲的很多城市去旅行度假,发现德国人最瞧不起乌克兰人,说乌克兰和俄罗斯一样都是野蛮民族。她靠在床上看手机,不断因为车厢里的网络信号不稳和上网速度太慢拍打手机。我靠在床上给莫斯科谢东诺夫医科大学的教务委员会和仍在瑞士的导师斯坦列维奇教授发送电子邮件,汇报几个星期来我在基辅巴卡莫列茨医科大学学习和工作的情况。
列车开出不久就开始晚点,传说列车前方不断遇到空袭,有些路段发生了险情,列车只能慢慢行驶。每开一段时间,列车就停车等待,不时有列车工作人员和持枪的士兵上车查验车票和身份证件。到了下午六点多,列车才行驶了一半路。我和捷列金娜去餐车用晚餐,点了她喜欢吃的黄油熏鱼、法式面包和豌豆红菜汤。她告诉我说,吃完晚餐她要到二等车厢和三等车厢去看一看。
晚饭后我回到车厢,用手机和我在国内的父母亲频聊天,列车网络信号太差,视频聊天经常中断。我父母告诉我,在国内和我两年多没见面的女朋友,已经和别人结婚了。我听了非常伤心,我曾在电话视频中多次恳求她,等我能回国了,就立即回去和她结婚,她答应得很好,可还是跟别人走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车厢一头的盥洗间里洗漱后,躺在床上暗自悲伤。后来慢慢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摇晃醒,睁眼一看,列车停了,捷列金娜和一名女乘务长站在我的床铺前,她俩身后有一名佩枪的警察。我习惯地看一下手机,是夜间十一点多,问捷列金娜:“到站了?”捷列金娜摇摇头,女乘务长对我说:“我们已经走了三分之二,前面有一处设施被炸毁,影响列车运行,正在抢修。”她有礼貌地等我起身穿好外衣,问我:“你是医生,对吗?列车上一位孕妇分娩发生了危险,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我听后犹豫了一下,我随身的行李箱里只有一个小型急救包,里面除了听诊器、手指血压测量计、非触式体温计和两把手术刀外,没有别的器具。女乘务长告诉我,孕妇两个小时前出现了分娩前征兆,她的家人让列车乘务人员前去查看,像是要分娩,正好捷列金娜小姐路过,听说后就告诉我们,她是医学院的学生,我们让她帮忙一起照料孕妇。后来孕妇的羊水破了,大量流淌出来,不能再等了。由于孕妇的车厢空间太小,我们把她转移到乘务员休息室,试图帮助她接生,可是发生了难产,孕妇可能有生命危险。
我打开行李箱取出我带的急救包,问女乘务长列车上有没有医疗设备。女乘务长说车上有两个用于处置紧急突发情况的医疗箱,已经拿到乘务员休息室去了。我跟着女乘务长走向乘务员休息室,捷列金娜和那名警察紧随其后。乘务员休息室门外,围着孕妇的亲友和一些乘客,我进门后,见躺在床上的孕妇已经昏迷,惨白的脸上流着大量的汗水,盖着毯子的下身流淌出大量的羊水和鲜红的血迹。我带上手套和口罩,翻开孕妇的眼皮,查看她的两只瞳孔,未见放大,又摸了摸她的脉搏,跳动微弱,心律不齐。我要求女乘务长留下,其他人都退出休息室,把门关上。捷列金娜却坚持要留在室内,说她能帮助我。
我检查了孕妇的骨盆、产道和胎位,发现胎儿已经进入产道,由于胎儿肩部积有大量脂肪,肩膀宽厚,导致胎型过大,加上孕妇宫缩节律不正常,导致宫缩力不足,把胎儿卡在了软产道里。这是一位二十多岁第一次临产的孕妇,产前的恐惧也加重了她的难产。我把孕妇情况告诉了乘务长,问她刚才是不是为孕妇做过腹部推压,乘务长说一个多小时前她听捷列金娜小姐说孕妇宫缩力不足,就和捷列金娜小姐一起试图帮助孕妇分娩。我听后告诉她,她们的做法很危险,把胎儿挤进产道,即便再做剖腹手术都很困难了。
我从列车的医疗箱里找到仅有的两支用于阻滞麻醉的利多卡因针剂和两支用于表面麻醉的氨基甲酸酯类的海普卡因药剂,告诉乘务长,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对孕妇实施局部麻醉后,从孕妇阴道下部侧切,把胎儿拖出来。这样做可能会因孕妇麻醉不足而产生的剧痛导致孕妇深度休克,但不至于让孕妇和胎儿都憋死。另外,胎儿是否还活着现在不能确定。
我让捷列金娜用酒精对手术刀进行消毒,我给孕妇注射了麻醉剂,然后对孕妇的阴道下部进行表面麻醉后深度侧切,创口翻开后鲜血突然大量涌出,我就势把卡在孕妇产道中的胎儿取了出来,交给捷列金娜,迅速为产妇创口止血。想不到胎儿还有生命迹象。我提着婴儿的双腿拍打了两下,把婴儿口中的粘液抠出来,婴儿“哇”的一声哭起来,是个男孩儿。我割断他的脐带,看了下表,说:2月26日凌晨12点38分。一个新生男性公民在基辅至利沃夫的015次列车上出生,婴儿重量暂时不知。这时产妇突然醒来,睁开闪光的双眼看向婴儿。我为孕妇进行下阴部伤口缝合,乘务长把我刚才的话记录在行车日志上。此时列车“咣当”一声震动,缓缓行驶起来。由于麻醉不足,缝合手术引起的疼痛导致产妇再度昏迷。
我疲惫地走出乘务员休息室,告诉围在门外的人:母子平安。车厢里顿时一片欢呼,列车用广播向所有乘客播报了这一消息。我回到我乘坐的一等车厢包间,把刚才我的手术过程记录在我的电脑上。捷列金娜走进来,站在我身边,双目久久注视着我。我看了她一眼,继续在电脑上做笔记,捷列金娜悄悄坐在我身边,慢慢把头依偎在我的肩上,轻轻亲吻着我的脸颊,对我耳语:“谢谢你!你真棒!真是上天派来的......”我避开她的嘴唇说:“上天派所有人来时都会提醒:真棒的人永远只做力所能及的事。”
列车在凌晨4点钟到达了利沃夫,车进站时,列车广播就提醒乘客:利沃夫市战时管制委员会宣布该市每天晚上九点钟至早晨七点实行宵禁,在宵禁期间非经许可的任何外出人员,均被视为敌方破坏分子。因此,列车停稳后请乘客们继续留在列车上,直到宵禁解除。站台上停靠着一辆救护车,列车刚停稳,急救人员冲上车把产妇和婴儿抬到救护车上。车上的乘客默默地看着救护车疾驶而去,没有人抱怨。捷列金娜静静地站在我身边,问:“今天我们能不能离开利沃夫去波兰?”我告诉她:“如果列车在昨天晚上准时到达利沃夫,今天我们能赶上早晨8点整从利沃夫发车去波兰赫鲁别舒夫的列车,不过现在看来我们是赶不上这列火车了。但是今天上午十点,有一列从利沃夫开往位于乌克兰和斯洛伐克边境城镇乔普的7617号列车,一会儿下车后,我们不出站,直接去乘这列火车。这列车下午到达乔普,我们可以乘坐明天从乔普开往匈牙利扎霍尼的火车,然后从匈牙利去德国。”
捷列金娜和我焦急地盼望着宵禁解除,七点钟时,列车广播提醒宵禁已经解除,所有乘客可以下车。在我和捷列金娜整理行李准备下车时,列车上那名身配枪械的警察和两名军人来到我们乘坐的包厢。两名军人要求捷列金娜和我出示身份证件,捷列金娜和我把各自的护照拿出来,他们接过护照翻看了一下,拿在手里没有还给我们,说;“我们现在需要你们两个人到市政厅战时管制委员会去谈一谈。”说完,要求我和捷列金娜下车跟着他俩走。
我和捷列金娜茫然地跟着他们走出车站,上了一辆停在车站广场上的汽车。等车站搬运工把我们的行李推过来,装在汽车后备箱里后,他俩上车,让司机开往军管会。这时防空警报响了,车站内外的人群紧张有序地在警察疏导下进入临时避难设施,毫无慌乱。接着传来多处爆炸声,带我们上车的两名军人朝空中看了看,镇静地对我们说:“不要紧,开战两天了,空袭只针对军事目标,不袭击民用设施。”说罢让司机开车,汽车急促驶向空旷的街道。
汽车停在一幢政府办公搂门前,那两名军人把我们带进了办公大楼。办公楼里一派紧张匆忙的气氛,两名军人把我们带进三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对坐在办公室里的一位女工作人员说:“他们来了。”女工作人员看了看我们,友好地点点头,没说话,起身打开另一个房间的门走进去,不一会儿出来,让捷列金娜和我进去。
我们进了一间大办公室,办公室一头的一张大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佩带上校军衔的军官,见了我们站起身来,伸出右手自我介绍说:“我是利沃夫战时管理委员会的安东列波夫上校,谢谢你们在火车上为我妻子接生,把我们的儿子带到这个世上,尽管现在这个世界并不太平,他来的也不是时候。”我听了不禁吃惊,看着上校染过发后又露出白茬的头发,总觉得那位二十多岁的产妇更像他的女儿,很难想象是他妻子。
安东列波夫上校让我和捷列金娜坐在沙发上,说知道我们刚下火车还没有吃早餐,希望我们和他一起吃早餐。说着,让人端来了热牛奶、面包、奶油和果酱,还有香肠和鸡蛋。他抱歉说早餐很简单,他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了,自然也没有时间吃早餐。白天夜里不断有空袭,他要随时处理一切紧急情况,另外他也一直在担心火车上的妻子。她妻子和他岳父岳母本来都住在基辅,现在基辅成了战场,他让妻子和岳父岳母来到这里和他一起生活。三小时前,他已经见到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很高兴现在能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安静地享用早餐。
安东列波夫上校和我们谈起战争开始后利沃夫的一些情况,吃完早餐,他走到他的办公桌后面,拿起放在他办公桌上我和捷列金娜的护照轻轻拍打着他的手心问:“你们两位要离开乌克兰是吗?”我和捷列金娜点头称是。他说:“可这不是我们所希望的。我们希望你们能留下来。乌克兰需要你们。”
我说:“我不是乌克兰公民,我还没有完成学业,我需要返回学校去继续学习。”安东列波夫上校看着我说:“我们了解过你,医生同志!你想回到莫斯科去完成博士论文,获得博士学位,这很值得敬重。但是你知道,现在莫斯科是我们的敌人,整个俄罗斯都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不允许你到我们的敌人那边去为他们服务。你应该用你的医生资格和行医执照为乌克兰服务。”说着,他拿出手机,对我们说:“就在不久前,今天早晨,乌克兰卫生部通过手机系统发布了公告,欢迎持有医疗从业资格证明的外国人,在军事管制期间参加乌克兰的医疗工作。”说着,又看着捷列金娜说:“卫生部同时下令,准许在乌克兰的实习医生和医学院学生在军事管制期间,参与和提供政府所需的紧急医疗服务。实习医生和医学院学生不得逃避提供医疗服务的责任。”
我争辩说:“我是中国人,来自中立国家,你们不能强迫一个来自中立国家的公民参加你们的战争。”安东列波夫上校说:“可是你从我们这里离开后会去俄罗斯,显然会为我们的敌人服务,因此你已丧失了中立国公民应享有的权利。这就是我们不允许你离开的原因。另外,我们这里有很多来自中立国家的公民,自愿参加乌克兰的外籍军团。我不要求你到外籍军团去参战,只需要你留在我们的医院里行驶医生的责任就行了。”说着,他又对捷列金娜说;“至于你,捷列金娜小姐,你必须要回到基辅去,回到你的学校去,基辅现在已经成了战场,你要回去参加战场紧急医疗服务。我有责任遣送你回去。”
我要求安东列波夫上校不要送捷列金娜小姐回基辅。安东列波夫上校说:“当然,我可以不送她回基辅,毕竟那里现在是战场,对于女人,特别是像她这样漂亮的年轻姑娘,太过于残酷。只要你同意留下来,她可以和你一起留在这里。”
我听了一时无语。安东列波夫上校说:“我已经为你们安排了住处,你们先回去休息一下。我会为你们安排最适合你们的职位,并为你们提供应有的方便。你们的护照暂就时存在我这里。不过,你们不要试图逃走,因为你们不可能离开这里。特别是捷列金娜小姐,一旦被抓住,会比照战场逃兵,将被处以死刑。”
(本文根据当事人叙述采写。未完待续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