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马上识英雄
李公尚
多年前,在英国普利茅斯(Plymouth)的一个小酒馆里,一位退休的老船长向我讲他“过去的美好时光”,说到春风得意处,他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双手抚摸着面前桌上的酒杯,顺口吟了一首古老的英格兰民谣,然后惬意地向我眨眨眼。我把他吟过的民谣重复了一遍,他莫名其妙地开怀大笑起来。那情景让我深深地记住了这首民谣:
Step on my horse to ride,
Conquer the world with pride.
The mare hissed under my thigh,
Mild and submissive in my life.
后来每当我想起这段民谣,就不经意地低吟浅唱,但却始终不解其中的风情。我把这首民谣翻译成中文,试图加深理解:
跨上我亲爱的骏马,
满怀豪情征服天下。
骏马在我身下嘶鸣,
温柔恭顺伴我生涯。
但仍觉得我对这首民谣的理解是隔窗看花。直到有一天,我在巴黎和一位研究中国文化的意大利朋友在一起时,又不经意地吟诵起这首民谣,她听到后诡秘地笑起来,然后冲我眨眨眼,说:在意大利,也有一首意同词别的民谣,流传了几个世纪,深得男人们的欢心。说着她用意大利语和法语分别吟咏了一遍她说的那首民谣,吟罢察言观色地看着我,见我没有感应,于是拿过一张餐巾纸,一边思索,一边认真地把这首意大利民谣翻译成英文给我看:
Horse riding shows majesty
Master revels in a dear pony
Mare in estrus long neigh
Smug under me night and day
我无从得知她把这首意大利民谣翻译成英语后是否达意,但读来琅琅上口,颇有诗歌的韵味,于是对她说这首意大利民谣看上去似乎比那首英格兰民谣更强调人与马的关系,她听了后说:“这样吧,你把这首我翻译成英文的民谣再翻译成中文,看能不能理解其中的风情。”于是我也在一张餐巾纸上边思索边译给她看:
马上展雄风
骏马长嘶鸣
主人驭良驹
胯下生豪情
她看后点点头笑着说:“你译得很有中国诗的古风,倒也别有韵味,但似乎你仍然没有理解这首民谣的内涵。我猜这大概就是东西方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了。”她的话让我有些不甘心,试着要解释,她托物引类地问我:“你见过女人骑马和男人骑马的姿势有什么不同吗?我是指在欧洲,在英国、法国或者意大利,你知道有什么不同吗?”我想了想说:“要说不同,欧洲女人骑马似乎多是侧骑,男人骑马当然都是跨骑。”她笑着说:“你说对了。这两首民谣都是男人们喜欢的民谣,吟咏起来能让男人们意气风发。”我瞪大眼睛看着她,依然不知所然,她笑着说:“你会懂的,说不定今天晚上就明白了。”
第二天早餐时,她笑嘻嘻地问我“你的坐骑如何(What is it like your mount)?”我以为她是在问我“你从德国长途开车来法国,车还好吧?”因为两天前我们刚见面时,她曾问过我“你开这么远的路赶来,路上没问题吧?”因此我就她问的“坐骑”回答:“(我租的)这辆车还不错,开起来感觉很好。”她听了会心一笑,但似乎又觉得我未解其意,便取过一张餐巾纸,在上面写了一句英语“Grey mare”,(直译灰马。灰马因颜色与大多数马不同,极易引人注目。)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这是一句英语俚语和成语,意思是“当家主妇”。她笑着问我:“你不觉得我像当家主妇?”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昨天说的那两首民谣中的马,指的都是女人!英语中有关动物的词性多带性别。雄马的词汇是“Stallion”或“Colt”,雌马的词汇则是“Mare”,那两首民谣中提到的“马”,重点都在“Mare”一词,我却浑然不觉。当我明白了民谣中“马”的所指后,有些担心她会不会误解我刚才答非所问,是故意把她比作汽车。在欧洲,人们常把多情的女人比作“出租车”。
人性是共通的。人类在相同的人性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各种文化,因地域不同形式迥异,但本质上万变不离其宗。明代陆人龙所著的《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中有一首诗:“马上识英雄,帐下卧鸳鸯。胸中怀天下,枕边做绵羊。”与上述的西方民谣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男性社会里,男人把女人比作马,突显了男人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自鸣得意。在女人身上逞英雄,是男人唯一乐此不彼的执著。但就男人热衷逞能的“用武之地”来看,“英雄气短”并非虚言。一旦男人该硬的地方在女人面前硬不起来时,就塌了架子抬不起头来了。记得日本有一个电视综艺节目中,一位家庭主妇说:“最靠谱的男人嘛,是那方面不行了的男人。雄风不再了,就老实可靠了,脾气也好了。”看来,再无能的男人,无论如何低声下气,都希望“马上”当回英雄,并让众人皆知。谁也不愿被人说“无能”或“器不如人”。
前不久在网上偶尔看到一个“中国民谣大全”网址,点击进去看了看,发现其中有几段民谣是描述男人“骑马”的场景。其中一段这样说:“骑大马,坐花床,洞房花烛驭新娘。翻江倒海逐夜忙,腾云驾雾到天亮……”在这段民谣里,“骑大马”男人,在“花床”上翻江倒海,应该和西方民谣中的“骑马征天下”是同心同德的。
男人把女人比作马,女人有口难辩。在受尽压迫并久闻常视之下,也只有俯首甘为。有一段信天游“酸曲”(情歌)这样唱道:“妹妹真真格要和情哥哥好,跟上亲格蛋往圪梁梁里跑。要命的哥哥你实实个急,生生把妹子我当马骑。先一阵子疼来后一阵子麻,只觉得无数小虫虫往里爬……”
追求愉悦,创造幸福,是人类的普世价值。男女之间相依相恋,情深意笃时,似乎就不太在意谁当马,谁骑谁了。有一段信天游酸曲是这样唱的:“推一步坡路拱一回腰,我心疼哥哥你汗涝捞。妹妹替哥赶一程,骑上哥哥马不停……”
东西方各民族都有男尊女卑的历史,把女人比作马有其特定的背景和语境。当一种社会文化把女人视为坐骑,社会舆论是不会反省用驾驭马匹比喻调教女人是对女性的一种剥削、压迫和侮辱的。中国明代张岱所著的《陶庵梦忆》中有“养瘦马”一说,指穷苦人家因饥寒交迫,生养的女童多瘦小柔弱,被蔑称为“瘦马”,人贩子常以很低的价格从穷苦人家购买年幼女童,带回后进行调教,培养她们学习某些技艺,等她们长大后待价而沽,卖于富户人家当宠妾艳婢。当时扬州一带富商巨贾颇多,因此“养瘦马”的行当颇盛。至今在江苏扬州、镇江一带,仍有“娶小囡,骑大马”的说法来指男人讨妻婚娶。
把女人比作马的例子还有很多,有些地方把撮合男女勾当的人称作“马伯六”,也含有视女人为“马”的意思。《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写道:王婆对西门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伯六。”此处说的“马伯六”就是拉皮条。《金瓶梅》中的郓哥直呼卖炊饼的武大郎“肥鸭”,武大郎听了骂郓哥“含鸟猢狲”,郓哥反讥:“我是猢狲,你是马泊六。”暗示武大郎的妻子潘金莲让人当马骑。清代褚人获所著《坚瓠广集·马伯六》里说:“俗呼撮合者为马伯六,不解其意。偶见《群碎录》云,北地马群,每一牡将十余牝而行,牝皆随牡,不入他群,愚合计之,每伯(群)牝马用牡马六匹,故称马伯六。”
上世纪三十年代香港有部电影叫《胭脂马》,导演游观仁,讲述一名年轻貌美,家拥万贯的千金小姐,擅于玩弄男人于股掌之间,致使众多达官巨商、文人阔少,甚至地痞流氓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称其为《胭脂马》,争相一骑为快。在东亚各国,很多人把西方女人称为“大洋马”,是对身材相对高大的外国女人一种戏虐。巧合的是,美军士兵当年在韩国和越南,普遍称当地女人为“小矮马(Cherished pony)”。还有人们常说的“马上风”,是指性交时男人在女人身上不幸中风,也寓意女人为马。中国东北一向称外向女人为“马子”,把女人搞到手,叫作“入马”。另外, 男人睡梦中遗精,俗称“跑马”,男人对此多有一种开心的会意。
有考证说:旧时嫁娶,新郎骑马新娘坐轿,是一种人生寓意。骑马意味着高高在上,是一家之主。而轿子则是行走的房子,婚嫁前新娘被圈在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离开娘家过门,坐进行走的房里,蒙上头,盖住脸,以示贞节。很多女性把月经称作“大姨妈”,但多数人不知所以然。有人考证是因为“大姨妈”与“大夷马”谐音,“夷马”是从“蛮夷”草原来的马种,多呈黑红色,善奔跑而不适于农耕,难以调教,带来诸多麻烦。女人在例假中使用月经带或卫生巾多有不便,好比骑上了“大夷马”。至于“上马”一词,过去多指男人即将大展雄图。现代说工程上马或项目上马,是借用了“上马”的俗语,形容要在工程或项目上将大干一场,大展手脚。
2020年3月31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