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春梦不觉晓
四
那年春节,影儿的爸爸从中国打来长途电话,问我影儿有没有到我家来过年。他说自从影儿去了美国,只有那次元旦用我家的电话和他们联系过一次,打电话时听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心里很难受,知道她在那边很不容易。他最近用人民币换了两千美元,想寄给她,但没有她的地址,能不能汇到我们家由我转交给她。
我告诉他,影儿从我们家走后就再也没有和我们联系过。可能是现在她功课太忙,又要工作,没有时间。钱最好不要寄。她离开我们家时,从我家带走了一些我们自备的药品,因为她买不起医疗保险。如果可能的话,可以给她寄一些常用药来,等有机会我转交给他。
正说着,电话那端传来影儿妈妈急切的声音:“她李叔叔,我们家的影儿现在有男朋友了吗?过了年她可就三十了!她的很多同学都有了孩子。我们影儿人长得漂亮,身材又高,现在是留美硕士,在美国还是搞商务的经理,不会找不到男朋友吧?”我坚定的回答:“这个我不清楚。”影儿的爸爸在电话那头插话说:“你说的这些条件在中国好找,她现在美国,和中国不一样。”影儿妈反驳他道:“我的意思是要让她找个美国白人!出了国还找中国人,这国不是白出了吗?“说完又对我说:”她李叔叔,麻烦你多关心我们家影儿,让她尽量别和中国人掺和。她和她爸一样,是个死脑筋没大用的人。你见到她让她尽快给我来信,我要去美国照顾她。她离开是我不行的。”影儿的爸爸拿过电话对我说:“影儿她妈的意思是,我们学校里有老师的孩子在美国毕业后,都让家长去美国参加毕业典礼,顺便在美国旅游。影儿一直也不和我们联系,她妈去不了美国,觉得没有面子。“
不久,影儿的父亲给影儿寄来了很多药品保健品,我打电话和影儿联系,打了很多次,电话语音都提示:“所拨打的电话号码不存在。”
一两年后的一个周末,我和我妻子与几位朋友在一家中餐馆聚餐,看到一位油头粉面的中国青年搂着一位引人注目的高个女孩儿进来。那青年衣着考究,脖子上围着一条美国国旗图案的红蓝两色丝巾,长发梳得一丝不苟,温文矫揉。我仔细一看,他搂着的女孩儿竟是影儿。我妻子高兴得要上前和她打招呼,但见影儿瞟了我妻子一眼,拥着那男人走向另一侧的角落里落座。我妻子和我猜想,她现在一定不方便和我们说话。
我们聚完餐起身离开餐馆时,影儿带着那位男人走向我们和我们打招呼,但显然她不想和我们多交谈。她向我们简单地说那男人是她的同学,没介绍姓名。倒是那个男的称呼了我们一声:“伯父伯母好,我姓林,是台湾人,不是中国来的。我们一般不和中国人交往。”声音缓慢柔软,作派女里女气。我们和他俩打过招呼,就告别了。
那天晚上,影儿打来电话向我妻子解释说:今天我们见到的那个男的比她小三岁,平时经常帮她做作业,今天她陪他来华盛顿参加“双十国庆会”。尽管和他在一起三个多月了,但不能算正式的恋爱关系,因为每次提到婚姻,他总是说他父母不同意他找中国大陆的女孩儿,希望他找白人女孩。
我妻子责备说:“你这不是在糟踏自己,浪费生命吗?不管他是哪里人,我看他根本配不上你。”影儿却说:“可是他有台湾护照,进出美国方便,在美国找工作也容易些啊。我妻子说:“你看他那个样,哪像个男人?人家瞧不起你,你还不自觉,不是自取其辱吗?”
影儿委屈地辩解道:“可是那些从国内来的,还不如他懂事呢。开始我也以为和国内来的男同学背景相似,文化语言相通,在一起相处容易些。可是交了几个, 个个自私自利,都像长不大的孩子,除了想从金钱和肉体上占便宜,根本没有真情。不仅不想谈婚论嫁, 在一起连男女朋友都不愿承认。影儿说完,挂断了电话。从此不再和我们联系了。
大约在两年后的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忽然一阵震耳欲聋的摩托车噪音,由远而近打破了我家附近的安静,嘭嘭爆响,停在了我家房前的草坪外。我知道每年的这一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摩托车手驾驶着形形色色的摩托车,长途跋涉,从全美各州来到华盛顿特区来集会。但是在我住的这个社区,从来没有过摩托车噪音的骚扰。接着,我家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敲门声。
我开门一看,一位梳着凌乱的马尾辫,头上戴着红蓝三角头巾,满脸蓄着蓬勃大胡子,上身穿黑色皮嵌肩儿,足蹬脏旧的棕色长筒牛皮靴,双臂龙飞凤舞地纹满花色刺青的中年白人男子,嚼着口香糖大大咧咧站在门外。我正纳闷,他背后闪出一个花枝招展的中国女人,手托一顶摩托车豪华头盔,甩了一下头发,笑嘻嘻地说:“李叔叔是我,影儿。阿姨在家吗?”我说:“都在,都在,赶快进来吧。”说着回头叫我妻子。影儿看了看她身边的男人,说:“我们不进去了。我是路过这里,我有一些个人的东西想存放在你家。”说着给我一大包文件。我打开看了看,里面是影儿在中国的身份证、毕业证、工作证等,还有一些是她在美国的身份文件。
影儿坚持马上要走,我妻子让她等一等,不一会儿从屋里搬出一个装满饮料、水果、薯片和香肠的纸箱让她带上。她身边的男人见了话也不说,接过箱子,冲着影儿头朝摩托车方向一摆,搬着箱子先走了。影儿对我妻子说:“阿姨,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再详细谈。”说完,戴上头盔,爬到高高的摩托车后座上,双手搂着那男人的腰,撅着屁股,轰鸣而去。
那天晚上,影儿给我妻子打来电话,我妻子问起她的近况,她声音低沉地说:一年前她决定嫁给那位货柜卡车司机了,就陪着卡车司机跑了几个月的长途运输,可那几个月的运输业务都集中在美国的新英格兰地区和加拿大的魁北克地区,他个人所需的法律文件都放在他的家乡蒙大拿,他们一直没有机会回到他的家乡去。有一天,他终于接到了去西部俄勒冈的派单,能路过蒙大拿,他们高兴极了,很快就能结婚了。在距离他的家乡还有一天车程的时候,遇到了暴风雪。那天晚上他们住进了汽车旅馆,他开着卡车车头出去买食物,不幸翻进了山沟,由于救援不及时,他被冻死了。
我妻子听了凄然。影儿说几天后她和他的尸体一起回到他的家乡。在那里,她认识了他的弟弟,也就是今天驾驶摩托车一起和她来我们家的那个男人。他弟弟表示愿意娶影儿,但是他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居无定所,到处游荡,靠救济金和到处打零工生活,连个开结婚证明的地方都没有。这次他们来华盛顿特区,一路上加油的钱还都靠她来支付。
我妻子问影儿的学还上不上,影儿说:“还在上吧。差两门就毕业了,也不着急了,反正一门一门地考,总能拿到学位的。现在我在纽约出租的房子,三间全都租出去了,一直有人住着。我男朋友常陪我回去收房租。幸好我当时和房子的主人王老板签了长期合同,并在政府那里备了案,他不敢把房子收回去。有时我给他点儿甜头,就可以拖着晚交一个月的房租,他也不敢让他太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