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出国民工
李公尚
和华盛顿特区隔河相望的五角大楼市(Pentagon City),是佛基尼亚州公寓和宾馆最为集中的区域之一。美国国防部的文武官员,领着联邦政府的住房补贴,在此租房置产,无疑比常人理直气壮。世界各国的军政要人,拿着本国民众的供奉酬劳,到此旅居公务,自然比平民财大气粗。于是这里的房价,就像五角大楼下发的指令一样,居高临下地独尊着。
“总统公寓”(President Apartment)在这个市里颇负盛名——并非由于里面住满了总统。而是因为它名不副实,不是总统的人就入住得格外踊跃——只要付得起房费,尽可来此当一阵“总统”。
当然,住在这里的人,也有不想当总统的。刘天臣入住该公寓时,就很有些瞧不起总统的感觉。他对一起入住的几位同伴说:“总统算什么玩意儿!咱们不是总统,照样能住总统公寓。所以,让我当总统我都不屑当。”此时,他正“雄心壮志冲云霄”。同伴们问他想当什么,他眼一横说:我要当呢,就当世界总……他“总”了半天,没“总”出下文。同伴们却逼着他继续“总”,于是情急之下,他说,要当就当“世界总总统”。
这几位来自国内的留学生,从大学里的学生公寓搬到这里,是因为他们不愿辜负各自父母的一片深情厚爱。例如,刘天臣的父母是国内的房地产开发商,出高价让他到美国来留学,经常在电话中嘱咐:一个人在外,要学会爱惜自己。在那边不要怕花钱。只要你能学出个样来,花多少我们都高兴。
学成什么样,才算“学出个样来”,他父母并未说明。这就如同法律为法官预留了自由裁量权,允许他“自由心证”一样。因而,他消费起来,便仿佛挥舞着一把圣准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有恃无恐地随心所欲着。
他们搬进该公寓时,见有位华裔模样的人,正在清洁公寓大厅的卫生,便油然产生了一种主人翁感。于是习以为常地用中文招呼:“嗨!过来帮帮忙。”被称作“嗨”的人愣了一下,也习以为常地在脸上堆满笑,放下手中的活,帮他们把东西一件件搬进电梯,然后再搬进房间。这几位主人翁毫不客气,指挥着气喘吁吁的“嗨” 忙来忙去,累得他满头大汗。最后,他们潇洒地学着外国人的样子,分别掏出几元小费塞给他,赏赐般地问:你也是中国人?“嗨”感激地捧着小费点头称是。一位接着问:你是中国什么地方人?“嗨”似乎有了些局促,低声回答说,是福建一个不出名的小地方。另一位有些不屑地问:你来到美国怎么干这个?“嗨”的脸上呈现出说来话长的为难,继续陪着笑说:我负责打扫这个公寓里的公共卫生,今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请尽管说。
从此,这几位主人翁便有了当家做主的豪迈。房间脏了,他们便会说:让“那位谁”,就是那个福建来打扫公共卫生的,来打扫打扫,给他点小费,他求之不得呢。谁的脏衣服多了,也会说:扔几块钱小费,让“那位谁”拿到洗衣房去洗,洗完还会熨好叠好,省心多了!“那位谁”姓林,或者姓陈。反正他姓什么,他们都没想记住,就用“那位谁”来代称。
只是到了给小费时,他们却又不似那样洒脱。有的装作掏钱,却又找不到零钱的样子,搪塞着说:下次有了零钱定不会亏待你。“那位谁”似乎愿意接受这种信用,满脸陪笑说:没关系,都是中国人嘛。
不久,几位主人翁制作了有关新居的影像,以“一览众山小”豪情,在旁边注明:我们站在寓所的阳台上,鸟瞰脚下的五角大楼,仿佛我们就是美国国防部的主宰,整个世界都在我们脚下颤抖……他们把这些影像发往国内,幻想着他们的父母拿这些图片给亲友们看,一定会产生地动山摇般的震撼。
该公寓的舒适,让主人翁们产生了广而告之的冲动。于是他们经常邀请仍住在学生公寓里的同学来寓所聚会。聚会时让 “那位谁”来打杂,场面似乎就更加气派。如同官员出行带了侍从,权威便可更加彰显,猎人狩猎带了鹰犬,精神上便多了些依靠。
“那位谁”似乎对这类聚会颇有兴趣,即便已经下了班,电话一叫,他也会召之即来。在宾客面前,他忙前跑后,除了本分地笑,并不多言。别人高谈阔论,他便忠实地听。一次,他的勤恳周到,成了宾客们无话找话的话题,大家公认他是位老实的好人。其实,世上所有的好人,除了能被别人方便地驱使和利用外,实在没有其它的好处。
一位锋头最键的女生问起他家乡是什么地方,他照例局促地压低嗓音,回答说是福建一个不出名的小地方。那女生似乎窥破了他局促的秘密,高声追问他,是不是来自福建的“偷渡之乡”。他开始有些仓惶,双眼流露出祈求的目光,仿佛不忍说出家乡的名字。但那女生却不依不饶,一针见血地问:你们家乡的人,是不是都爱偷渡?你能来到这里,是不是也……
“那位谁”已经涨紫的脸上,蠕动着几条蚯蚓般的青筋。他不置可否地低了头,挣扎出些许笑容,忍气吞声地说:“人们都想过好日子……所以,就都想,外出闯一闯。是啊,谁不希望……”另一位女生似嗔似嗲地埋怨刘天臣:你怎么和这种人混在一起?我还以为你住在高尚住宅区,一切都很高尚,想不到周围还有非法移民!
“那位谁”听了,瞪大了的眼睛里,流露出如同负重的牛马被鞭子抽打时的悲悯。他本想辩解他现在的身份和工作,都是合法的。但是他仿佛猜到和这些硕士生博士生们说不到一起,于是干脆任劳任怨地缄口不言。他没有读过多少书,却敬重读书人。有着如同那些从未见过鬼神的人,迷信鬼神一样的虔诚。他参加他们的聚会,本是希望结交知书达礼的朋友,听到远见卓识的道理。因此,他对于他们的刻薄,常以听之任之的镇静,当作过眼烟云。
好在主人翁们对他的不明来历,不像对于不明飞行物那样感兴趣。于是一阵惶恐之后,他又有了更多对故乡的愧疚。故乡的荣辱,就像人们甩不掉的影子,始终伴随着人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地移来移去。他漂泊异乡十载有余,听惯了人们对他家乡的褒贬,反让他对家乡有了更多的关注。例如看电视时,他要等着看完有关中国国内的天气预报才离开。这种犹如从不同星球上捕捉信号的做法,已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习惯。
其实他对家乡,也有过一些不如意的记忆。但是离乡久了,时间的筛子便把那些不如意筛掉,让他更加思念家乡。他和一起劳作的工友经常谈起自己的家乡,但是不允许人们对他的家乡和祖国有任何不敬。
他的工友来自拉美各国,似乎有着和他相似的背井离乡的经历。只是他们 “太荒唐,不思量,反把他乡当故乡”,每每自豪于他们的西班牙语已在美国很多地方成为官方语言,因而他们不用再学英语。他们预测,再过几十年,说英语的白人就会变成少数民族,而大量非法移民来的拉美人,会以和平演变的方式,重新从美国人手里夺回北美大陆。
“那位谁”没有这份改朝换代的远大理想,却懂得民以食为天,便说,我看你们都喜爱吃中国式自助餐,足吃一顿便可以撑一天。要知道,这种中式自助餐是我们福建人来美国后开创的,才十来年的时间,就占据了绝大部分中餐市场。现在美国所有的中式自助餐,都是我们长乐福清一带的人开的,只要会讲长乐地方话,走遍美洲大陆都有饭吃。
工友们听了,垂涎咋舌。问他为什么不去开中餐馆。他说他在中餐馆干过多年,不想再走别人走过的路。他要尝试着闯荡个新天地。工友们都相信他的话。因为他勤奋苦干,省吃俭用,贷款承包了附近几个公寓的公共卫生清洁业务。他雇佣了他们,并起早贪黑地和他们干着一样的活。
那天,留学生们又在聚会,议论第二天参加维护祖国统一,抗议西方媒体诬蔑中国的集会事宜。一直默默无闻的“那位谁”,突然破例地插嘴说,他想和他们一道参加。那位早就主张和非法移民划清界限的女生,看了他一眼,排斥地说:你还参加?这是我们爱国留学生的事。你们这些出国民工,还是抽时间去挣点钱吧。
“那位谁”涨紫着脸不再说什么,继续干着自己该干的活。然而,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自己不去参加明天的集会。人能欺骗别人,也可以欺骗上帝,却永远无法欺骗自己。多年的浪迹天涯,让他无法不去爱惜自己的祖国。
第二天早上十点钟,“那位谁”带领着七八位拉美裔人士,高举中国国旗,到华盛顿的国会山前参加华人集会。昨天晚上,他离开主人翁们的聚会后,连夜召集工友,干完大部分第二天要干得活,睡了两个小时,就激情满怀地赶了来。他们的出现,让参加集会很多同胞感动至深。刘天臣见了,激动地上前打了他一拳,亲切地说:那位谁,你小子可以啊,还弄了一帮“阿米格”来。
不久,中国发生了特大地震灾害,瞬间牵动了许多海外中国人的心。留学生们组织发起向中国灾区募捐,“那位谁”听说后,便把本打算寄回家乡的钱捐了出来,让主人翁们惊奇不已。那位一直主张和他划清界限的女生,家乡恰在灾区,她的许多亲友殃及其中。她愧疚难当地含着泪,让“那位谁”在捐款人的表格里填写自己的名字,“那位谁”想了想,工整地写下:福建长乐人。
2008年5月25日
于美国佛基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