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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国。打工养家糊口之余,喜爱搬弄几千中英文字,聊解岁月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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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黑眼睛 (原创小说)

(2007-06-07 17:08:28) 下一个
难忘的黑眼睛

李公尚

       我在伦敦的希思罗机场登机的时候,她已经成了我的妻子。她坐在我身旁,用那双灵巧纤细的手,帮我整理着我的领子。此时我是喉癌患者,面目浮肿,脖颈肿大,胸前挂着一份由威廉姆医生开具的“危重病人”提示牌,他在我的喉部作了一个小手术,在一段时间内我暂时不能说话,一切都要靠这个女人来协助我。

       其实,我和她认识才一个星期,并未说过几句话。我对她的了解,只限于我们在英国的同志们的介绍:她原是喀布尔一个富商的女儿,受过高等教育,嫁给了当地的一个大工厂主。苏军入侵阿富汗后,杀死了她的全家。她逃到巴基斯坦,参加了复仇抵抗组织,后被派到英国,学习制造和使用先进炸药。同志们告诉我,她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我默默地注视着她那双露在黑色面罩外的大眼睛。那是一双又黑又亮,像一潭深水般的眼睛,善解人意,富于表达,如同酷热的夏日里清澈的水波中透出的沁凉,令人心旷神怡。

       那是一九八九年的春天,我奉命绕道英国和巴基斯坦,进入苏军占领的阿富汗。当时,苏军正准备撤出阿富汗,但是他们和由巴基斯坦支持的阿富汗游击队之间的战斗,仍在残酷地进行。根据巴基斯坦情报部门提供的消息,苏军的一架米格二十九战机,在前不久执行清剿阿富汗游击队的任务时,发生机械故障,迫降到了阿富汗东南部靠近巴基斯坦的戈马勒地区。占据在那里的阿富汗游击队,打死了负伤后醒来,准备炸毁飞机的飞行员,把飞机拆散后,转运并隐藏在了和巴基斯坦接壤的德瓦奇纳一带。

       苏联的米格二十九战机,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战机之一,研制出来后尚未装备部队,先用在阿富汗战场上进行试验。苏军丢失了这架飞机,就像输不起的赌徒突然输掉了一笔巨款,气急败坏。派出了大量的人力,试图接近飞机迫降的地区,找回飞机。

       一直在暗中资助阿富汗游击队的美英等国,也从各种渠道得到了这一消息,于是如同闻到了尸腐气味的猎狗一般,纷纷出动。美国对巴基斯坦施加压力,要求巴基斯坦方面帮助他们得到这架飞机。

       巴基斯坦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制造先进战机,当然知道这架战机的价值。他们讨厌美国方面的威逼强索,经过慎重考虑,便决定一边和美国周旋,一边悄悄和中国合作。他们希望能把这架飞机的先进技术送到中国,作为他们的投资项目,和中国合作生产一种消化吸收这种先进技术后的新型战机。

       我此行的目的,便是携同“妻子”娜迪亚,回到她位于坎大哈的故乡“养病”,尽快找到这架战机的下落,然后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我们在卡拉奇下了飞机,机组的两名乘务员,用轮椅协助娜迪亚把我推到了入境海关,娜迪亚的“哥哥”穆巴拉汗前来迎接我们,为我们省却了繁琐的入境手续。

       穆巴拉汗对他“妹妹”的举止,在我看来更像一个仆人。他毕恭毕敬地对娜迪亚鞠了一躬,然后弯下粗大的身躯,用长满胡须但毫无表情的面颊和我亲吻。

       在去旅馆的路上,穆巴拉汗建议我们先在卡拉奇休息两天,然后坐车到戈德里,由那里沿印度河乘船北上,大约航行两天到达苏库尔,再往西北转道巴基斯坦的边境城镇杰曼,由那里进入阿富汗。

        我和娜迪亚都没有表示意见,因为我知道,这条路线一定是一种深思熟虑的选择。上船前,娜迪亚用当地最通俗的服饰,把我装扮成一位外表与本地人无异的乡绅。途中我仍作为病人,由她照料。

       我久久地坐在甲板的一侧,冷漠地观察着每一个进入我视线的乘客,我习惯从人们的举止言谈中,判断人们身份和来历。我看得出,人们都不愿意接近我,因为我是一个“危重病人”。人们对于病人的态度,如同路人对于酒鬼,避而远之总是安全之策。

       宽阔的河面波涛激荡,辽远的天空雄鹰飞翔。岸边城镇里的座座经塔,飘来男高音的唱经声委婉悠扬,即便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也会令人感触到一种古老的苍凉。我迎着扑面而来的陌生景色,仿佛正在走进一个神秘的传说。站在我身后的娜迪亚,眯起长长的睫毛,静静地遥望着远方,目光里时常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用那双眼睛示意我闭目休息。

       我醒来的时候,身上已被盖上了一件温暖的毛毯。站在我身边的娜迪亚,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想说声谢谢,嗓子却一阵剧痛,发不出声音,我猛然意识到,我并不能说话。

       下船的时候,突然有两位具有东亚人面孔的乘客,出现在不远处的甲板上,默默地注视着我。路过他们时,我把手中的矿泉水瓶滑落到甲板上,其中一位抢在娜迪亚之前,弯腰捡了起来,递到我的手中,并用中文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家里挂念你,同志们向你致敬。

       穆巴拉汗已经由陆路先行到达了港口来接我们,不同的是,这次他换了一身浅色的长袍,缠上了头巾。

       我们由陆路乘车又走了一天,然后步行穿越边境,进入阿富汗的斯平布尔达克镇。这一带尚未被苏军和阿富汗政府军控制,各派反政府武装力量在此聚集,相互利用,相互倾轧。

       穆巴拉汗的朋友告诉我们,去坎大哈的道路,已被苏军和政府军层层封锁,沿途检查得十分严格,只要发现不是本地人,都会被隔离起来详细审查。娜迪亚听了,眯起双目望着远方看了一会儿,又转身看着我,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她便毅然地决定不再去坎大哈。她让穆巴拉汗去联系驼队,我们扮作运货的商人,直接去德瓦奇纳。她说德瓦奇纳有她家族开办的一个转运货栈,我们可以在那里落脚。

       我随即把这一改变,通过卫星通讯报告给了家里。

       这是一段大约三百公里的行程,没有公路,人烟稀少。我们骑在驼背上跋涉了两天,到达一个只有几户人家小村子时,发现这里已有两位旅客先我们一天到达。他们先仔细地盘问我们,然后告诉我们说,他们要去格瓦勒,如果我们的驼队能带他们去,他们会出高价。

       娜迪亚悄悄告诉我,这两个人都带有北方口音,举止像土库曼斯坦人,很可能就是苏军的侦查人员。我在一张纸上用英文写道:相机处理掉他们。娜迪亚看过后,就把那张纸条撕碎放进嘴里,嚼烂后吞进肚中。

       第二天启程后,两位新伙伴对于我一直缄口不言产生了怀疑。他们主动和我说话,我用手指指我肿大的喉部,示意无法讲话。穆巴拉汗对他们解释,说我得了喉癌,刚做完手术,现在是回家乡修养。他俩似乎并不相信,紧盯着我浮肿的面部仔细观察。我一只手悄悄伸进长袍下,握住了打开了保险的自动手枪。

       他俩对视了一下,哈哈大笑,然后就勒住马落在了我们后面。大家又默默地向前走了一阵,那两个人突然从长袍下拔出手枪,命令我们不许动。只是话未落音,我已翻下骆驼开枪射击,与此同时,娜迪亚和穆巴拉汗突然转身甩手,两把匕首分别刺中了他们两人。

       他们两人摔下马后并没有毙命,我迅速上前,对准其中一个正在挣扎着举枪射击的家伙,狠狠踢去,他双手一扬,几发子弹随着枪响凌空而去。

       穆巴拉汗跳下骆驼,解下头巾,从背后勒住那家伙的脖子,缠了两圈,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向后用力一拉。另外一个家伙的肩部已被我用枪击中,胸部也被刺进了匕首,奄奄一息。穆巴拉汗抱起他的头,拍打着他的脸,想从他嘴里了解一些情况。他那失神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道凶狠的目光,然后头一歪,没了生息。

       我们清理干净他们身上所有的文件和物品,继续赶路。黄昏时分,北方的天际突然尘沙飞扬,遮天蔽日,一场风暴以摧枯拉朽之势向我们袭来。我们跳下骆驼,给我们上午得到的那两匹马解开缰绳,放它们逃生。然后让六匹骆驼首尾相连,跪卧在地,围成一圈。我们各自用毛毡裹住自己,钻进骆驼的肚子下面。不一会儿,飞沙走石铺天盖地地卷来,霎时,冥冥天地之间唯有耳边轰鸣大作。

       我们半夜醒来,四周已是风清气爽,一弯朗月皎洁如银。为我们挡风遮沙的骆驼,正在如洗似漂的月光下,默默地咀嚼着反刍的食物。我们起身检查装备,发现骆驼向风的一面,已经堆起了厚厚的沙丘,我们宛如置身于一座用骆驼的身躯筑成的微型沙城里。

        娜迪亚点起篝火,烧煮奶茶。穆巴拉汗整理器具,准备晚餐。我趁晚餐做好之前,用地图和导航仪,计算着我们到达德瓦奇纳的时间。

       德瓦奇纳如同一个久病难愈的女人,面色憔悴,满目疮痍,昔日残留的秀色,早已不足为道。从人们的惶恐中,我们已经感到了空气中的紧张和压抑。娜迪亚从货栈的亲戚那里了解到,最近此地来了很多生人。餐馆里,有西方记者在到处打探新闻。旅店里,有商人高价收购各种电子仪器。一些小股的武装人员,拿着拆卸下来的飞机零件到市镇上换钱,被一些带有北方口音的武装分子盯上,两帮人马出了镇子,就相互厮杀。苏军的直升机也前所未有地来这里光顾了几次,对一些可疑的地区进行搜索侦查。

        我把这些情况,详细报告给了家里。

        几个星期后,我们终于联系上了那派最大的游击队组织塔利班。根据家里的指示,我在确认了他们所提供的有关隐藏苏军战机的情况后,把我带给他们的所需经费,交给他们。娜迪亚和穆巴拉汗协助我,在当地找来工程技术人员,在他们的指导下,由游击队组织派人把飞机进一步分解,然后按照要求进行包装。我们利用货栈的驼队和骡车经常来往于巴阿边界两侧的便利条件,将打包后的飞机部件,分批隐蔽运送到巴基斯坦一侧。

       装运工作都是在入夜后进行,运输人员天亮前赶到巴基斯坦。在那边,家里为了便于接应,新开张了几家贸易批发公司。第二天夜里,运输人员再从巴基斯坦启程,满载着深受当地欢迎的各类“中国制造”,天亮之前又赶回货栈。我们所运去的货物,很快就由巴方协助,转运到了中国。

       这一行动顺利地持续了两个星期。一天半夜,游击队方面突然派人来报告,说苏军的直升机,袭击了戈马勒和霍斯特两地的货栈来往于巴阿两侧的运输驼队,打死了六名游击队的运输人员。游击队提醒我们,苏军可能会袭击我们这边的运输队。

       戈马勒和霍斯特两地的运输货栈,是经家里提议,由巴基斯坦方面协助阿富汗游击队新建立的。阿富汗游击队以这两地为据点,不定期地得到通知,派人到巴基斯坦一侧,把中国无偿提供的军用物资接运回阿富汗。我知道,这是家里为了掩护我们这边的行动,所采取的瞒天过海之计。戈马勒是苏军战机失踪的地方,近来那一带突然出现了反常的运输情况,必然会引起苏军的注意。

       同时我也意识到,我们的行动必须加快进度。任何计谋,都是权宜之计。不可能长久地不被识破。我经请示并得到家里同意后,就让娜迪亚把每隔一天组织一次运输,改为连夜进行。

       一个星期后,一位美国记者拿着新买到的中国产品,来到货栈打听情况。他的逻辑是:近来本地突然增加了大量的中国产品,这里面一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他猜测中国方面正在利用边界贸易渠道,向阿富汗游击队提供军事援助。

       娜迪亚听说后,眯起深幽的双目,久久地遥望着远方。突然,她收回目光,斩钉截铁地让穆巴拉汗去把那名记者干掉。我制止住穆巴拉汗,在纸上写出我的意见,说这位记者或许是美国的情报人员,美国现在是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盟友,如果干掉他,可能会给盟友之间带来严重的后果。我提议制造一次绑架,让美国记者吃点苦头,然后交给游击队扣押,等我们的行动结束后,再让游击队释放他。

       娜迪亚看了我的意见,那双幽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强烈的不同意。她经历过灭门之灾,九死一生,切身的惨痛教会了她,决不能对任何嫌疑人抱有怜悯之心。她和穆巴拉汗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争论了一阵,又眯起双目遥望着远方。良久,才缓缓地收回目光,垂在脚下,然后对穆巴拉汗点了点头。

       几天后,那名被绑架的记者贿络了一名看押他的游击队员,逃回了巴基斯坦。他在伊斯兰堡,向美国的媒体发表了他被苏军冒充的游击队绑架的惊险经历,其中专门提到,中国终于站在了美国一方,正在通过德瓦奇纳的一个据点,向阿富汗游击队提供援助。

       家里向我们通报了这一紧急情况。好在我们的行动已经接近尾声。这几天,货栈里弥漫着轻松的气氛,娜迪亚一向忧伤的眼睛,此时也闪烁着快活的光芒。穆巴拉汗已在计划着回到伊斯兰堡的日子。白天,货栈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们在为夜晚的行动做准备时,我甚至能听到娜迪亚在低声地歌唱。

       这天中午,苏军的两架武装直升机突然飞临我们货栈的上空,盘旋了几圈后,猛然一个俯冲,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子弹倾泻而下。货栈内外立即血腥四起,十多头牲畜倒毙于地。古老的泥土房子,到处弹痕累累。

        一阵疯狂的扫射后,一架直升机留在低空盘旋,另一架直升机一边徐徐地降落,一边对着货栈反复广播,要求货栈里的所有人员,把手放在头上走出室外。

       我迅速把一粒剧毒胶囊塞进耳朵,和穆巴拉汗各自抓起一支微型机枪和几枚烈性炸弹。娜迪亚却把我推进地道,让穆巴拉汗带着我从地道逃走,然后去巴基斯坦。她瞪着那双明亮深幽的大眼睛,深情地看着我,不容置疑地对我说:“如果苏联人抓到你,将会给我们这里带来巨大的灾难”。

       说罢,娜迪亚转身走出货栈,从容地向空中张开双臂,对着降落的直升机高喊:我是这里主人!这里没有别人!我是这里的主人!

      一名苏军军官打开机门,让她站住别动,她却把她的黑色盖头和面纱揭开甩掉,继续向苏军走去。她的一头秀发披散开来,一身黑袍被直升机的螺旋桨吹得飞旋起舞。    

       她一直走到直升机旁,在那个军官跳下直升机的瞬间,突然一声巨响,惊天动地……

       自从回到阿富汗后,娜迪亚每天都把数枚高爆强力炸弹捆绑在自己身上。她告诉我,她一直在强烈地渴望着尽快和她的仇人一起去见真主,因为真主正在等着惩罚她的仇人。

       我怀着巨大的悲痛钻进地道,跟着穆巴拉汗奋力地往前爬。当我们看到前面的亮光时,头顶上相继传来阵阵天崩地裂的连环巨响。这是娜迪亚安装在货栈周围的各个爆炸装置被人触及。她曾说过,即便是苏军发现了这个货栈,他们也得不到这个货栈存在过的一点痕迹。

        剧烈的爆炸引燃了熊熊烈火。我遥望着身后的大火,不禁萧然泪下。我相信,娜迪亚正伴随着那血与火的洗礼,到达了她一直向往的地方。她那双明亮深幽的大眼睛,一定正在注视着我继续前行。

       两天后,伊斯兰堡的各媒体上刊登了如下报道:苏军有两架武装直升机,在靠近巴基斯坦的阿富汗德瓦奇纳地区执行任务时,先后发生爆炸,机上二十五名军事人员全部丧生。


      2007年6月6日
      于美国佛基尼亚


后记:谨以此作品,献给那些信仰祖国的利益高于一切,并为此信仰做出了无私的牺牲,而永不为人们所知的无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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