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雪虎
李公尚
我们的车驶进院子还未停稳,正在看电影的王站长就跑了过来,笑呵呵地拍打着自己身上的雪花,亲热地握住我们的手说:这么晚了,又下着雪。以为你们今天不来了。路上还好走吗?
大家正在握手相互介绍,突然,一只矫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蹿到我们面前,吓得我们刚下车的几位一连后退了几步。王站长拍拍那家伙的头,说:看来还是先介绍它吧。这是我们站的三等功臣雪虎同志,立过两次三等功!我们定睛一看,那家伙原来是一只雪豹一样大的乳白色军犬。王站长又向“雪虎同志”分别介绍我们,雪虎竖起两只耳朵,用闪亮的眼睛注视着我们,然后分别嗅了嗅我们的气味,摇了摇拖着的尾巴,静静地抬起右前蹄。王站长示意我们分别和它“握手”,然后说:刚才就是哨兵让它去通知的我,说你们来了。
正说着,梁副站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这雪虎,通知完我也不等一下,自己就先跑来了。没吓着你们吧?我直担心你们不熟悉它,让它给吓一跳!
此时,正在放映的影片中,传来了枪声和爆炸声,雪虎立即警觉地朝放电影的操场看去,炯炯有神的双眼闪着幽绿色的光,像田径运动员准备起跑时一样弓起身。这时我们才注意到,不远处有几十个战士,正身穿皮大衣,头戴皮毛帽,脸上裹着皮护鼻,列队站在操场上,一边跺着脚呵着气,一边在看电影。个个身上都已披满了雪花。电影的屏幕,是用冰雪砌成的一面墙。王站长笑笑说:站里没有礼堂,看电影只好在露天里……
那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我出差来到这个中苏国境线上的边防工作站。
第二天,雪虎和另外一名战友陪同我,使用滑雪板进行地区性适应训练。按照地图,我们行进了茫茫的林海雪原。前进中,雪虎总是在我们前面几十米的地方先行,一旦发现被雪覆盖的可疑性障碍,它就会停下来,先默默地观察,然后“呜呜”地低吠着绕来绕去,提醒我们注意。每走一段距离,它就会抬起一只后腿撒一点尿。陪同的战友告诉我,雪虎平时大小便是按时在指定的地点进行,它现在是在用气味做记号,一旦我们迷了路,它就会带领我们沿原路返回。
中午吃饭时,我们坐在雪地上,我从背包里的保温箱中取出食物,分了一半扔给雪虎,雪虎看了看那食物,并不吃。我正奇怪,它就用一只前爪轻轻地敲打着我的脚面。身旁的战友解释说,雪虎用餐,和其他战士们一样,有自己的餐具。按照它受过的训练,只有将食物放进它专用的餐具里它才吃,决不吃别人扔给它的任何食物。如果没有它专用的餐具,就必须是它信得过的人,把食物放在手掌上,伸到它面前,它才吃。我听后忙把扔出去的食物捡回来,在嘴边呵了几口热气,平放在手掌上,伸到它的面前。雪虎嗅了嗅我的手和食物,哼哼了两声,便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吃完食物,雪虎有礼貌地把我的手舔干净,然后用一只前爪在我的手上敲了两下。
在未来的几天里,雪虎将是我唯一的伙伴。因此,晚上回营后,我详细阅读了雪虎的档案。雪虎是个服役了两年的战士,五岁,雄性,已被阉割。是国家军犬基地的科研人员,试验用狼和豹杂交所生的后代,与德国牧羊犬杂交成功,所取得的优质品种。这种多重性杂交的后代,具有体健,勇猛,敏捷,忠诚等特点,善于奔跑和厮杀,曾在国际军警犬比赛中多次获奖。雪虎这个混有中外血统的杂种,继承了其父母的优秀品质,从小经过严格刻苦的训练。服役不久,曾经从冰天雪地的国境线上,救出了几名在暴风雪中迷路徘徊,挣扎了三天三夜的巡逻战士,成为深受战友们尊重的好伙伴。
几天后,战友们去执行潜伏任务。深夜,我们的车在深山老林中积满深雪的路上行驶着。突然,前面大约五十米的地方,从树丛中蹿出一只高大的熊,挡住我们的去路。我们的车被迫停下来,这只熊朝我们的车看了看,就旁若无人地顺着我们车的灯光,在飞舞的飘雪中,大摇大摆地往前走。我们的车跟着熊走了一会儿,见它仍然没有让路的意思,司机就按了几声喇叭,同时变换着灯光,想把它吓跑。不想它却停了下来,回身冲着我们,两脚站立,张牙舞爪地挥动着前掌。我们只好再次停下来,那只熊竟然面对我们坐了下来。战友们见此有些着急,于是这些阻击手们,用消声自动步枪瞄准了它。
潜伏组组长示意不许开枪,给了一直警觉地坐在车里默默无闻地雪虎一个暗号,雪虎立即从车窗上一跃而出,箭一般地冲刺到熊的面前,低吠着围着熊转来转去,仿佛在寻找战机。熊嗷嗷地叫着,转动着笨重的身子,左一个横勾拳,右一个横勾拳地相向着扑打雪虎,每次都打一个空。雪虎并不急于进攻,等熊放低身子,扑向雪虎时,雪虎突然一跃,越过熊的头部。熊咆哮着站立起来,抡起右前掌朝天猛力一打,却又打了一个空。熊尚未转过神来,雪虎已经跳到了它的身后,咬了它的屁股。等熊“嗷”的一声转过身时,雪虎又转到它的身后,再次咬它的屁股。熊被咬急了,仰天嗷嗷地嘶叫了几声,嘴里呼着热气,连蹦带跳地逃回到林子里。
雪虎回到车上时,全身已经被汗水湿透,嘴上还有血迹。战友们用毛巾为它擦去汗水和血迹,我为它披上一件备用的皮大衣,它就用头和脸在我的肩膀上亲热地蹭着,亮晶晶的眼里闪烁着感激的目光。
在我单独和雪虎相处的时间里,它真是一位可信赖的好战友。行进时,我只要用指南针订好方向,向它示意,它就会始终带领着我朝那个方向走。即便有时为了躲避危险,我们不得不等待,改变方向,或者绕路,它最终仍会带领我朝着我们的既定方向前进。宿营时,它警觉地守在我的身旁,一有风吹草动,它首先辨明情况,然后决定是否向我发出警报。到了约定的地点,我让它嗅了一块手绢儿,它帮我确定了我要找的人。当我和朋友们会面时,它远远地守在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以至朋友们都不知道它是和我一起前来的患难战友。
我完成了任务,迅速离开任务目的地。按照分工,雪虎在我离开后,又在原地隐蔽潜伏了一个多小时,以确保我没有留下痕迹,也没有被跟踪。在回去的路上,雪虎很快追上了我。它在和我并肩而行的同时,时常突然站住,把头压低,贴在雪地上,然后又突然高昂起头,慢慢地转向不同的方向,两只竖起的耳朵,如同旋转的雷达天线一样,捕捉着远处的信号。我们遭遇了几次苏军的边防巡逻队,雪虎都是用这种方式提前发现的情况,向我迅速做出了预警,让我有充分时间进行隐蔽。
在我们越过一大段开阔的雪原时,第四次遇到了苏军的巡逻队。雪虎及时向我发出了警报,我们迅速俯卧在厚厚的雪地上。根据过去的情报,苏军的巡逻队在这个时间段里,一般只出现一到两次,可是现在频繁出现,说明可能苏军已经意识到有不寻常的事情即将发生,所以加强了巡逻。
尽管大雪已经把我们身后的痕迹掩盖,但是这次巡逻队的军犬似乎发觉了我们,不停地朝着我们隐蔽的地方狂吠。这一异常引起了巡逻队的注意,他们放开军犬,端着枪跟在后面,朝着我们隐蔽的地点走来。
情况非常危急。我立即掏出一枚强力高爆炸弹,打开保险,准备当我一旦被苏军发现,在苏军的军犬扑向我的瞬间,迅速引爆,彻底毁灭我到过此地的一切证据,并把军犬一起炸死,使巡逻队失去追踪我踪迹的能力,以保护那些非常重要的朋友们。
我示意雪虎立即离开。如果它能够回去,家里便会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必再派人来寻找我。雪虎一定是明白了我的用意,它用头蹭了蹭我的脸,突然一跃而出,蹿到一个雪丘上,像狼一样蹲坐着,仰天嚎叫。然后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奔跑。苏军的军犬追了过去。大约十多分钟后,隐约传来两只军犬厮咬的声音,接着是一只犬受伤后的哀鸣,然后是几声枪响。
随着枪声,我的心一沉,便觉得一阵晕眩。我强制自己迅速镇静下来,心却疼得阵阵痉挛。我意识到,我必须立即离开此地。
我怀着巨大的悲痛,独自一人继续前进。但是边走边想,雪虎应该没有死。因为从苏军的巡逻队没有扩大搜索这一情况来判断,雪虎一定是逃脱了。苏军的巡逻队可能以为雪虎只是一只野狼,所以没有引起更多的怀疑。
在天快要黑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前面三十米的地方有两道绿光,我紧握着消音自动手枪停下来,用电子夜视望远镜一看,正是雪虎静悄悄地蹲坐在那里。真是喜出望外!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去,雪虎也像久别的老朋友一样,低吠着向我跑来。我们亲热地拥抱在一起。我紧紧地搂着它的脖子,它用头蹭着我的脸。当我给它擦净它嘴上的血迹时,我发现它的脖子有两处被咬伤,于是赶紧掏出急救包为它处理伤口。
潜伏小组在冰天雪地的国境线上等了六天。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快要回到战友们的潜伏点时,走在我前面的雪虎突然跑到我的身后,摇动着尾巴,嘴里叽叽咕咕地低吠着。我知道它发现了情况,立即用望远镜观查,发现有两名战友正远远地尾随在我身后,并向我招手示意。此时我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因为我知道,现在我已经彻底安全了。雪虎也欢跃地跑回我的身边,在我身边蹭来蹭去,并调皮地用头撞我,催我快走。后来我才知道,这两名战友是潜伏组组长根据上级的指示,在我回来的前一天,派他俩到一处我回来时的必经之地去接应,并一直在暗中保护着我们。根据上级的命令,他俩一直未让我发觉。
回到站里的第三天,国境线对面的苏联边防工作站用旗语和我方联系,希望能在尽快的时间内,举行一次临时边界事务性工作会晤。
定期的边界事务性工作会晤,是例行在双方轮流进行的。而临时边界事务工作会晤,在当时中苏关系恶化,边界形势紧张的情况下,已经很久没有举行过了。王站长立即就这一情况向上级报告,得到的指示是:同意进行临时会晤。
苏方希望这次临时边界工作会晤安排在我方进行。王站长对我说,苏方人员非常愿意到我们这边来参加会晤,并把来参加会晤,作为一种特殊待遇。因为在我们这边,他们能尽兴地吸我们的烟,能吃到可口的饭菜,还会提出喝酒。他们的酒量很大,最喜欢喝茅台或五粮液。临走时,会把剩下的烟和酒都带回去。在苏方一侧进行会晤,伙食就差多了。除了有一点熏牛肉外,主要是西红柿酱拌土豆泥。
苏方前来参加会晤的是一位苏军中校和一位大尉。当苏军中校和大尉走下车,微笑着伸出手与王站长和梁副站长握手致意时,雪虎突然蹿上前去,挡住那名大尉,凶狠地叫着,缠着他不让他往前走。中校见了,很不满意,耸了耸肩,表示这种气氛很不友好。王站长笑了笑说:不友好是因为你们违反了会晤规定,责任完全在你们。中校不理解,面有愠色地问为什么这样说。王站长说:既然带来了,就交出来吧!说完指一指大尉。大尉无可奈何地从腰里掏出他带的手枪,交给梁副站长。苏军中校见了,愤怒地瞪了大尉一眼,然后道歉说,这是一个不该发生的小意外,希望不会影响接下来的临时工作会晤。
会晤中,苏方向我方通报,几天前,苏联有一个地质勘探队在苏联一侧的边境地区进行野外作业,不幸遇到暴风雪天气,勘探队的几名队员和家属因迷路而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他们希望中国方面给予协助,一旦发现这几名人员误入中国境内,立即和苏方联系,并无条件地送还苏方。王站长从苏方的要求中感觉到,苏方要找的人员对他们一定很重要。他们似乎更像是在试探中方对此事的反应。于是王站长郑重地表示:他无法立即答复苏方的要求,不过他将完整地将苏方的要求,尽快向上级报告。
王站长并不知道,苏方正在寻找的那几名“地质勘探队员和家属”,永远也不会被找到了。失踪的是几名犹太人。八十年代,苏联和以色列达成协议,同意苏联境内的犹太人可以选择离开苏联,于是这几名犹太人分别提出了全家移居以色列的申请。但是由于他们是苏联国防尖端科技的高级工程师,当局不予批准。后来这几名犹太人就和我们的有关方面联系,希望获得帮助。几天前,这几名犹太人专家和他们的家属,已经被我们分别安全转送出了苏联国境。现在他们正在有关方面的安排下,履行和有关方面达成的协议。等履行完协议,他们会获得一笔巨款,然后由有关方面把他们安全转送到他们要去的国家。
苏方人员离开时,梁副站长把用塑料袋封好的手枪交还给苏军大尉,雪虎在他身边不远处,警惕地盯着他。苏军中校指指雪虎对王站长说:如果这条军犬是他的战士,他会为它请功。他说他也有一只训练有素的好军犬,可惜前几天在执行任务时,不幸遇到一点小意外,受了重伤。最后,他为了显示自己权威,便低声对王站长耳语: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愚蠢的大尉,回去后我要打发他转业回家。
在我即将离开工作站的时候,雪虎似乎已经察觉。它恋恋不舍地依偎在我的身边。当我和它握手告别时,它不停地添着我的手,然后抬起头来深情地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晶莹地泪花。我们的车驶离后,它一直追了很远很远。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默默地对它说:别了,我亲爱的战友,别了,我的好兄弟,或许我们永不再见,但你永远留在我心里……
2006年4月12日
于美国佛基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