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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国。打工养家糊口之余,喜爱搬弄几千中英文字,聊解岁月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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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原创小说)

(2006-03-25 18:06:20) 下一个

过年

                                                                             李公尚

那年,离春节还有几天,妈妈就开始忧心忡忡起来。经常听她悄声对我爸爸说:“今年过年也不知他大舅怎么过,去年前年都在监狱里,今年出来了,一个人住在那个破房子里,也不知能不能吃上一碗饺子。”

每当这时,我爸爸先是警惕地看看四周,然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说话。

腊月二十八那天,妈妈下班后回家,又悄声对正在家里写检查的爸爸说:“今天上午,他大舅的生产队里有贫下中农到医院来看病,告诉我说,前几天县城中学的一伙学生,跑到生产大队去,又把他大舅拖出来批斗了一顿。那天还下着雪,学生们把他大舅的棉袄脱掉,让他光着脊梁站在雪地里挨斗,队里的社员都看不下去……说着,妈妈的眼圈儿就红了。

爸爸赶紧安慰妈妈:“现在这种形势,我们有什么办法啊?你看我们自己,我这不是也在……

妈妈的意思是想让爸爸偷偷地去看看我大舅,给我大舅送一件棉衣,因为大舅的棉衣让县城里的红卫兵们拿走了。队里来医院看病的贫下中农说,我大舅这几天在队里干活,出来进去的就披着一条破旧的军毯。他用一条草绳把毯子捆裹在身上,就像县里下乡演出的宣传队表演的那些爬雪上过草地的红军一样的打扮,走在街上,有时还故意地抖抖晃晃,把乡亲们逗得直乐。

我爸爸当然明白妈妈的意思,但是他不敢去。那是1968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进行到高潮。我爸爸和妈妈都在军队的医院里工作,爸爸是那个医院的院长,妈妈是医务主任。按照当时中央军委的指示,军队的军以下单位不开展文化大革命。我父母所在的医院是一个师级单位,但是当文化大革命发展到高潮的时候,曾在我父母工作的医院里实习的一些军队医学院的学生,就组织起来到医院去张贴大字报,要造医院反动医学权威的反。我父亲曾被派到苏联去进修过两年,沾上了“苏修”的边,首当其冲地被造了反。因此他整天提心吊胆,谨小慎微。

幸好我母亲那时利用中西医结合,用针灸疗法治疗聋哑人,让有的聋哑人学会了喊毛主席万岁。这一奇迹被报章电台誉为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而我母亲也因此被评选为全军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还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是当时非常有影响的人物。为了不让我母亲的光环失色,上级领导决定保护我父亲。因此后勤部领导就找我父亲谈话,让他正确对待这场由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确对待红卫兵小将们的大字报,来一个自我奋勇检查,对照毛主席的著作,用谈学习毛主席著心得作体会的形式,主动把过去工作中的缺点错误检讨出来,取得红卫兵小将们的谅解,然后继续领导医院的工作。

在这种情况下,我父母当然不敢和我大舅这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往来。

最后,我父母决定,让我哥哥以为那个生产队里的一名曾患有不治之症,后来经过我父母所在的医院治疗后,奇迹般康复的疑难病人去送药的名义,顺便去给我大舅送些衣物。那名患有不治之症的贫下中农的康复,在当时也曾被报纸和广播报道是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因此那名患者病愈出院后,我父母所在的医院还经常派人去看望他,观察他康复后的身体状况。

我哥哥那年十岁,我父母让他背着沉重的行李,一人乘火车到两百多公里以外的农村去看我大舅,并没有担心路上会出问题。 那时社会治安非常好,人们的思想特别纯洁。如果人们在路上需要帮助,只要说自己的成份是贫农,是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人,就有人奋勇出来为你做好事帮助你。亲不亲,阶级分,天下贫农是一家人。穷不帮穷谁照应?苦瓜连着一根藤。这是当时的流行语。

听说我哥哥要回老家,我也嚷着要去,我父母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就同意我和哥哥一起去。认为兄弟俩在路上可以分背行李,互相照顾。那时我6岁,我父母对我们的放心早已习惯了。当时他们没白没黑地忙,白天在医院上班,晚上就在医院学习毛主席著作,星期天和节假日要到农村去巡回医疗,为贫下中农送医送药,根本就没有时间照顾我们。平时我哥哥和我在一起,买菜做饭洗衣服,都是自己动手。按照那时时兴的戏词就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提起我大舅,令人哭笑不得。都说他从小就怪诞不经。八九岁时他为有钱人家放牛,每天早起,把牛牵到水草丰盛的地方让牛尽情地吃饱,然后就把牛拴在村头的树上,自己跑到附近的小学堂去,蹲在学堂的窗外听老师讲课。他没有课本,但是老师讲的内容他能熟记在心。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他就拿一根树枝在地上学写。学堂放学后,有些学生贪玩儿不做作业,他就帮别人写作业。如此几年下来,别人的学都让他上去了。

等他大了一些,村里来了八路军,家乡成了抗日根据地。八路军的一个剧团,经常在各乡村进行演出宣传,我大舅就赶着牛,整天跟在剧团后面到各村去看热闹。渐渐地,他记熟了剧团演出的所有剧目中的每一句台词。剧团换新演员,一时记不住台词,他就为演员提词。后来他参加了剧团,从为演员提词开始,慢慢成长为剧团的编剧。竟敢当起了“文化人”。

再后来,八路军晋冀鲁豫军区为了在敌伪地区发展抗日武装力量,就把我大舅派到敌伪区的一个由当地开明士绅办的中学去当校长,一边做抗日情报工作,一边暗中培养抗日青年。解放后,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大舅职务显赫了,更以“文化高”见称。讲话动辄引经据典,娱乐总是吹拉弹唱,尤以提笔写就一手好字驰名。后来到地方工作,一不小心,当上了省教育厅的厅长。当时省市日报的报头,大中学校的校名,还有市里大众影剧院、红星照相馆、工农兵大旅社,以及人民商场、东风公园等颇为场面的牌匾都是他题写的。字体隽秀劲草,风格独成一体。坊间传言,他写一个字,可值时价人民币十元。那时一个熟练工人的月工资大约38元,可养一家四五口人。当时本省的第一家中外合作企业,由苏联援建的现代化大型“友谊联合肉联厂”七个金雕中文大字,就是大舅的手迹。那时按规定每人每月定量供应二斤肉,大舅为肉联厂题写完厂名,肉联厂一次就给大舅所在的教育厅食堂送去了五百斤猪肉。

发言出口成章,讲话旁征博引,结果麻烦来了。那年毛主席发表了一段关于当时国际形势发展趋势的著名论断:“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看现在的形势是东风压倒西风”。省委领导组织机关干部学习讨论毛主席的这段讲话,人们无不众口一词地称赞毛主席的论断英明正确。省领导知道我大舅爱研究书籍,就让他谈谈看法。

一直缄口不言的大舅,故作了一番沉思状之后,别出心裁地说:“对于毛主席的这篇讲话,我们要用辩证唯物主义的哲学观点来研究,才能体会出主席的深刻思想。毛主席这个论断,我理解有两层意思:一,毛主席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说明了国际形势就像自然界一样,有时刮东风,有时刮西风。有时东风强,有时西风强。这完全符合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也符合社会发展的历史事实。二,毛主席又说现在的形势是东风压倒西风。这说明目前形势大好。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国际形势的发展如同一切事物的发展一样,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并不会总是东风压倒西风。有时也可能会有西风压倒东风的时候。我们作为党的高级干部,面对这种复杂的形势应该这么办?我看应该学习古人的一种精神。古代有个叫于谦的,他写得一首咏绝顶青松的诗就很有深意,诗云:深深植根山崖中,紧紧咬住不放松,风雪雷电都不怕,任尔东西南北风。你们看, 这种精神,不正是我们应对风云变幻的国际形势的态度吗?” 

大舅的一番口如悬河,悬得大家目瞪口呆。后来,有政治运动来临,省委领导便在省直机关干部大会上声严厉色地批评我大舅:有的同志自称是党的高级干部,讲话却不像一个干部。毛主席说东风压倒西风,这是永远不变的真理。他却要独树一帜,发言不以党的文件精神为根据,而拿什么古人的诗来拽,在机关内部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影响。我看这是典型的厚古薄今,甚至是借古非今,从而进一步否定我们今天所取得的伟大成绩。这样的干部,我看是不称职的。

于是,省委机关的干部争先恐后揭发批判我大舅,省委宣传部部长说我大舅一贯怪诞不经。不久,大舅受到了处分,被降职调回原籍所在县,当县委副书记兼教育局局长。舅妈流着泪埋怨说:如果大舅不是这样荒诞怪癖,他原来的的职务肯定会干下去,奥!是干上去。

这个跟头栽的,如同爱上墙的狗摔下来,摔不死,也该长记性了。可是本性难改。文化大革命伊始,他带领县委工作组到县里的重点中学去指导文革开展,听到学生高呼毛主席万岁,他纠正说,喊万岁不科学,应该说祝愿毛主席身体健康才正确。学生听了当面质问:人民群众都这样喊,为什么不让我们喊毛主席万岁?他反而理直气壮地说,万岁是封建社会的用语和产物。实际上没有任何人能活一万岁,更不能活万万岁。人民群众喊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是人民群众出于朴素的感情,用传统的语言来表达对毛主席的爱戴和敬仰。作为学生,受过教育,就应该用无产阶级的感情和科学的语言,而不是用封建社会的用语。又有学生故意问喊共产党万岁行不行,他答这种说法也不科学。因为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凡在历史上产生的,就一定会在历史上消亡,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共产党也是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到了无阶级社会,任何政党都没有存在的理由了。

大舅的这番苦口婆心,自以为是融会贯通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想几天后就成为他被定罪为“三反分子”的证据。他被关进了监狱,接着是妻子和他离婚,他的一儿一女也跟着妈妈和他划清了阶级阵线。

妻离子散的苦果,让他总算是沉默了几天没说话,不想几天后,他竟突然一笑,说:“这天下大势,浩浩荡荡,古往今来,无非就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合二为一,一分为二。呃,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社会发展客观规律。实乃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啊!”他说这番话时,还带着韵味,摇头晃脑,如同得了大道。

这一情况很快就被一起坐监的人上报监管干部,说他篡改毛主席一分为二的哲学思想,于是他被戴上了镣铐,转到了一个重犯监狱。

到了那里,他见到当年撤他职的省委领导和他关在一起,突然自豪起来,自嘲说,我只是个副县级,要不是引经据典地拽了两句,哪能享受到省委书记待遇?

坐牢期间,他能把毛主席语录从第一页第一段到第276页的第431段,全部一字不漏地逐段背下来,又能用一只破搪瓷杯子自制京胡,把当时的几个京剧样板戏里的所有唱段逐一拉出来,便成了监狱犯人里学习毛主席著作和学唱样板戏的先进典型。

不久,那位前省委领导经受不住批斗,在监狱里跳楼自杀。被救活后,我大舅对他说“你是我的老上级,老领导。经过长征,抗战和解放战争,出生入死地死去活来好几次了,这次又多了一次,说明你真是不怕死。古人云,人所惧之,莫大于死焉!既然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怕活着呢?”一番话说的老领导不胜唏嘘,自叹不如。

后来,同一监狱的前省委宣传部长收到了他妻子和他离婚、子女和他断绝关系的判决书,便精神失常。一天到晚不停地重复:“完了,完了,一切都没了。”一天半夜,宣传部长用一根灯绳套在脖子上自杀,一时没断气,痛苦地手抓脚踹,口吐白沫。我大舅在睡梦中听到了动静,赶紧起身把他救下来。他苏醒过来,还是那句:“完了,完了,什么都没有了。”我大舅喃喃地说:“人要是死了,才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呢。你活着,至少还有明天,至少还有像我这种什么都不如你的人可以拿来作比较,怎么能说什么都没有了呢?”宣传部长一听,瞪着血红的眼睛看了我大舅半天,老泪纵横地开了窍。

由于我大舅是监狱里的犯人学毛著积极分子,更以毛主席的教导加上他的奇谈怪论,挽救了好几个企图自杀的犯人,算是有重大立功表现,于是被提前释放出狱。当时犯人出狱,还要交群众监管。因此,大舅便被遣送原籍,交由生产队的贫下中农监督改造。

腊月二十九那天, 我和哥哥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下午到了老家的县城。火车站总是一如既往的忙碌,天阴沉地像要掉下来压扁地面上的一切,人们却还是满怀希望地来来往往。尤其远处不时传来的几声爆竹的脆响,提醒着人们这又是一年辞旧迎新的时刻。

车站离我们老家所在的村庄还有五六公里,那时没有公共交通工具到达那里,因此我们离家时妈妈就一再嘱咐,下了火车,车站前的广场有人力三轮车拉客,花一元钱,他就会送你们到家。可是我哥哥舍不得花这一元钱,因为他当时正在学习安装半导体收音机,经常把住校买菜票的钱省下来买二级管和三极管。这一元钱能买不少无线电元件。于是他哄我说,现在城里刚散集,人们都急着回家,根本就雇不到三轮车,不如咱们就随着散集的人往老家走,保证迷不了路。

我当时只是想尽快见到大舅,因为我特别喜欢大舅,过去他经常给我讲战斗故事,让我听得入迷。于是就没多想,跟着哥哥朝老家的方向走。

沿途到处可见“移风易俗,改造中国”,“忠不忠,见行动,阶级斗争往前冲”,“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过一个革命化春节”等大字标语。出了县城,公路两旁红旗招展的的田野里,经常看到一队队的社员在天寒地冻的土地上,热火朝天地大修梯田,大建水利工程。这时我才突然发现公路好像长了起来,沿公路两旁整齐的大树蜿蜒向前望去,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

一公里走下来,累得我只想蹲在地上不起来。我哥哥哄我说:“我有个好办法让你不累,你快跑到前面,然后坐下来等我,我走到你跟前,你再往前跑,这样你就能经常坐下休息。我相信了他的话,不断气喘吁吁地往前跑,这样又走了一两公里。我们终于走近了一个村庄,心想到了村庄,说不定就有车坐。

就在我继续奋力往村庄里跑的时候,村头上突然闪出了几个持枪的民兵,截住了我,大声喝道:“小孩儿,站住!跑什么?是不是偷了东西?”

我停了下来。一个民兵把我背上的旅行包拿了过去,打开检查。旅行包里是我爸爸的几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和一套崭新的军用棉衣棉裤,这是我妈妈送给我大舅的。她怕把这套棉衣给我大舅后又被红卫兵拿走,昨天晚上就找了几块蓝布黑布还有棕色的布,分别在棉衣得肩部、背部、袖口和膝盖处补上了补丁。一个领头的民兵指着旅行包问:“这是哪来的?你是干什么的?快说!”

我哥哥这时从后面赶了上来,口齿伶俐地说我们是探亲的。那个领头的民兵见我哥哥像个小大人,就先背诵了一条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然后问:你们是什么成份?到哪里探亲,你们的亲戚是什么成份?

我哥哥见问,也赶紧背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道理,如果怀疑这两条道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然后才说,我们是贫农成份,学生出身。说着,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那是我爸爸昨天晚上写给本地驻军领导的一封信,他说那个驻军领导,是他过去在战争年代里从火线上背下来救活得一个伤员。他嘱咐我们如果在路上遇到麻烦,就拿这封信给遇到的任何军人看,他们就会帮助我们。

带头的民兵并没有拆开那封信,看到信封上写着某某部队某某首长收,就又背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然后指着信封问,他是你们的什么人? 我哥哥说他是我爸爸的战友。他又问你爸爸是解放军吗?我哥哥点了点头,他便肃然起敬了起来,说:这么说来你妈妈,还有你们都是军属了?

他没等我哥哥回答,就提高嗓音对周围的人说:“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这是我们的军属,是我们的阶级亲人啊。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拥军优属,烈军属光荣。你们说对不对?”周围的民兵和围上来看热闹的人们齐声雄壮地回答:“对!烈军属光荣!拥军优属!”

我插嘴说,我妈妈不是军属,她也是解放军。

周围的人听了一愣,那个领头的民兵赶紧又高声对众人喊道:“同志们,同志们,这是我们的亲人解放军的孩子,是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后代啊!”于是人们纷纷欢呼:“坚决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坚决拥护亲人解放军!”“军民鱼水情,永远心连心!”“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那个带头的民兵是这个村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他对我哥哥说,他是退伍军人,现在他和村里的民兵正在按照毛主席“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指示,狠抓阶级斗争,大搞民兵训练,在村口设置了检查哨,专门盘查各生产大队没有经过批准就外出的地富反坏四类分子。

说着,他转身对身旁一个民兵说,快去套上马车,护送他们去公社武装部,并向武装部领导汇报我们这里的最新情况。武装部领导会帮他们找到当地驻军的。

天渐渐暗下来,我们坐着马车快到公社时,护送我们的民兵指着远处一个依稀可见的村庄说,那是玉皇阁大队,今年那个大队下放了一个不知在上面犯了什么错误的老革命,对联写得非常好,昨天我和民兵连长还去找他,为我们大队里的所有军烈属每户写了一幅春联。

我和哥哥知道,他说得那个老革命就是我大舅,那个大队就是我们的老家。

进了公社,看到一队队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地人群,正在分别给几家烈军属挂光荣匾,贴新春联。那个民兵说,这些春联全是那个老革命写的,这些天全县各公社和各单位去找他写春联的人,挤得人山人海,比进城赶集还热闹。有的半夜就去排队,那个大队的民兵全部出动,白天晚上地维持秩序。公社领导发扬阶级友爱的精神,把困难留给自己,把方便让给别人,让别的公社先取对联。你看,这一定是他们刚拿到春联,要不也不会等到这会儿才去给烈军属贴。

到了武装部,听说武装部的人都去为烈军属送匾贴春联去了,那个民兵就让我们坐在马车上等,他去找人。

那个民兵刚走,我哥哥拉着我跳下马车,提起行李就跑。边跑边回头催促:快跑!别让他们发现了,真让他们把我们送到当地驻军去,今天可就见不着大舅了。

大舅住在村头学校里的一间堆放杂物的破草房里,房子年久失修,在呼号的寒风中摇摇欲坠。

推开用玉米秸扎制的房门,一阵呛人的浓烟夺门而出。房子没有窗子,为了防寒,大舅把所有透风撒气的地方都用泥和土坯堵了起来。借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看到黑暗的屋子里大舅正坐在几块摞起来的砖头上,披着毯子,面对着地上的一堆柴火在烤火。火堆用三块大青石围住,青石上架着一个掉了一支把手的绣铁锅,锅里滚动着热气腾腾的水。

大舅感觉到身后有风,知道有人来了,却头也不回地说:“要烤火就进来坐坐吧,有开水喝。写春联得等到明天到大队去领了新毛笔才行,今天的笔用秃了,写不成了。”我和哥哥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大舅……

大舅亲热地把我们楼在怀里良久,我能听到大舅的心脏在怦怦地直跳。哥哥从他背的行李里拿出我妈妈做的十个大菜肉包子,已经冻得邦邦硬。大舅见了,抓起一个就咬,然后另一只手又拿了两个放在火边上,说太硬了咬不动,等烤热了你们再吃。

大舅一边贪婪地嚼着冻包子,一边用手抚摸我的头。我拉着大舅的手摸我的棉袄里子,大舅一惊,说:“哟!都湿透了,是不是刚才跑来着?快脱下来烤一烤,披上大舅的毯子。”

我忙摇头,拉着大舅的手继续往里摸,摸到了妈妈缝在我的棉袄里子上的一封写给大舅的信,里面还夹着二十元钱和二十斤粮票。妈妈把这封信藏在我身上,连我哥哥都不知道。

哥哥拿出爸爸的给他的一件军大衣说:“我妈嘱咐你,这件大衣只能在家里穿和晚上睡觉时盖,千万不要穿着出门。要不,别人又会拿走。”大舅听了,想了想,笑笑说:“不要紧,我有办法,保证别人不要。”说着,大舅把大衣铺在麦秆儿堆成的地铺上,俯下身去,拿起那只磨秃了的毛笔,蘸上墨汁,沉思了一会儿,就在大衣的后背上写了一幅对联:“灵魂深处大闹革命,洗心革面重做新人。”横批是:“本人接受改造”。

大舅煮了一锅胡萝卜玉米面粥。他只有两只碗,就让我和哥哥一人用一只,他自己用木勺,然后把烤热的菜肉包子分给我们吃。我哥哥不吃,也不让我吃,说那是妈妈给大舅过年吃的,现在都吃完了,过年时就没有得吃。

大舅听了笑起来,说:“这年过不过的还不都一样?”顿了顿,他忙说:“当然,过年对你们来说还是有意义。因为你们又长了一岁,又有了新的希望。今天我们吃了这包子,就算是提前过年。”我哥哥问:“那明天和后天你吃什么?”

我大舅起身走到门外看了看,天已经开始下雪,于是回来就神秘地对我们说:“明天,我们出去抓野兔,回来炖肉吃。”

听说要去抓野兔,我和哥哥都激动起来,恨不得明天一下就到来。夜里,我和哥哥被冻醒了好几次,每次抬头看看门外,天依然没有亮,只见大舅在摇曳的油灯下,把一根粗麻绳拆散,搓成细线绳,再用线绳编成线网。大舅见我们醒来,就忙往火堆里添些柴禾,给我们身上盖暖些让我们再睡。

第二天一大早,大舅就带我们踏着一尺厚的雪到村外两公里远的林子里去。大舅顺着兔子的脚印,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一个洞口,就把线网安装在洞口外,再伪装上雪,然后对我们说狡兔三窟,我们要找到它的另外两个洞口。大舅很快又在几米远外的另一棵树下找到了一个洞口。他把洞口的雪扒开,用带来的干草在洞口外点上火,再用一根竹筒往洞内用力地吹烟。这样鼓捣了大约半小时,就听到安装了线网的那个洞口一阵骚动,接着就传来野兔的尖叫声。很快又见几只兔子从另一个往外冒着烟的洞口里一只接一只地逃窜而出。

我大舅跑到安装了网子的洞口一看,一只灰色的大野兔被线网的网孔勒住了头,四肢被其它网孔套住。它越挣扎身子就被线网裹得越紧。用这种办法,半晌我们就捉住了两只野兔。大舅说,好了,早点回吧,回去早点炖上,天黑前就有肉吃了。

我们兴高采烈地往回走,大舅扯开嗓子高声地大唱:“望飞雪,漫天舞,巍巍丛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唱完,又和我们在厚厚的雪地上比赛翻跟头,滑大坡。

回到家,大舅把两只野兔宰了,炖在锅里,我们围着火,听大舅讲他当年在战斗间隙,和战友外出套狼,给连队改善生活的往事。

我和哥哥敬佩地看着大舅,沉浸在其乐融融的气氛里。突然,村里的一个民兵提着抢推门闯进来,气喘吁吁地对大舅说,县城里来了一伙学生,都戴着红袖章,说是要抓你进城游街,被连长截在了村口。连长让我给你通个信,要你快躲起来。

大舅一听,忙把哥哥和我拉到门外,指一指县城火车站的方向,让我们赶快回家,并嘱咐,无论遇见谁,都不要说出你爸爸和你妈妈名字。

我哥哥执意不走,我也不肯走。那个民兵又催促我大舅快跑。大舅想了想,镇静下来,安详地一笑说,往哪儿跑?跑到哪里还不都是一样?越跑罪越大,该发生的事想躲也躲不过。

正说着,大队民兵连长和县城里来的七八个十七八岁的男女红卫兵进了院子。学生们一见我大舅,二话不说,在一个为首的学生指挥下,拿出绳子就来捆我大舅,民兵连长拦住他们,拍拍手中的枪说,不用捆,他跑不了,他敢跑我就一枪毙了他。我已经派人去叫大队革委会主任去了,等主任来了再说。

那个为首的学生说,不行,一定要捆,不捆怎么游街?对阶级敌人心慈手软,就是对革命事业的巨大犯罪!说着,指挥着学生把大舅捆绑了起来。

我哥哥见状,哭着扑上前去,抓住一个学生的手就咬,被那个学生一拳打趴在地上哇哇大哭。我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扑上前去救大舅,被推倒在一边。

这时,一个学生从屋里端着那锅大舅刚才炖上的兔子肉出来,大声喊着:快看!这个反革命还敢在家里偷着吃肉,当了反革命还敢搞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是明目张胆地搞复辟。说着,像泼水一样把一锅肉泼得满地都是,然后把铁锅朝天上一扔,掉在地上摔成了三瓣。

为首的学生拣起被摔破的锅闻了闻,说:你敢搞复辟,好,再加上一条罪!游街时把这个锅挂在他脖子上。说着,就一手掐着大舅的脖子,用力往地面上按。

这时,大队革命委员会的主任、副主任、大队会计、大队保管等人带着几个民兵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些看热闹的社员。

大队主任小时曾和我大舅一起放牛,大舅参加八路军后,他留在村里当民兵,在当地打游击,抓汉奸,斗地主,搞土改,后来当了民兵连长,又当了村党支部书记,文革开始后就当了革委会主任。他走到县城里来的红卫兵面前,先背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然后停了一下说,你们是哪里的?

为首的学生答,我们是县城中学的红卫兵。主任问,你们是什么成份?学生们争先恐后地说,我们是贫农,全是贫农出身,不是贫农,决不能加入红卫兵组织。

主任听了点了点头,和蔼地问:革命的小将们,你们今天来,执行什么革命任务?

为首的学生答,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为了执行中央文革关于狠抓阶级斗争,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过一个革命化春节的指示,我们决定把这个罪大恶极的党内走资派、现行反革命分子揪到县城里去游街,让全县革命群众过节不忘阶级斗争,从思想上做到反修防修。

主任听了,又点点头说,小将们的革命行动好得很,我们广大贫下中农坚决支持。你们到这里来,县革命委员会的领导知道吗?

一个女学生抢着答,我们的行动是革命行动,不用任何人批准。毛主席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今天,我们是自觉革命,按照毛主席的教导来造走资派的反。

大队主任听了,慢条斯理地说:现在,各地都成立了革命群众的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毛主席说,革命委员会好。中央也强调,一切权力归革委会。最近,我们公社革委会决定,为了个搞好今年的拥军优属工作,让这个走资派在我们大队贫下中农的监督下,为全公社各大队的烈军属写春联,让烈军属过一个光荣年……

一个学生打断大队主任的话,面带不屑地说,你们公社革委会管不了我们,我们是县城里的红卫兵。大队副主任说,我们公社的决定,也得到了县革委的支持,近半个月,全县各机关、厂矿、学校和各公社都来我们大队为烈军属写春联,县革委的张主任就派人来拿走了十多幅春联。

一个学生反驳说: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你们写对联,也不能影响我们造走资派的反。接着学生们纷纷喊起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民兵连长这时突然大吼一声:别吵了!听我说!——毛主席说,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今年中央号召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其中的重要内容,就是要在全国范围广泛开展拥军优属活动。谁破坏拥军优属,谁就是反对解放军,就是毁我长城,就是现行反革命!我们广大民兵决不答应!边说边拍拍自己手中的枪,拉出要动武的架势,其他民兵见状,也装模做样地拉动着枪栓,雄壮地齐声说:对于毁我长城的现行反革命,一定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学生们见了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这时大队主任不紧不慢地说,小将们的造反精神是好的,我们贫下中农坚决支持。这样吧,这个走资派暂时先由我们看管着,您们回去拿一封县革委的介绍信来,我们就派民兵把他押送进城,好不好?

学生们不知该怎么办,为首的学生走到我大舅面前,一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手打了他两个耳光,然后狠狠地说:你不要嚣张,你躲过了今天,躲不过明天。我们广大革命群众开心之日,就是你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

大舅的口鼻里流出了殷红的鲜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仍然面带微笑地看着他。那名学生还要打,被民兵连长用毛主席“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高指示厉声喝住。他只好挥了挥拳头,然后把手一挥,带着学生们悻悻地离去。

等学生们走远了,大队主任对民兵连长说:这几天过年,你们要把守好村子,除了走亲戚串门的,其他生人来了,不管是谁,先当流窜分子押起来再说。

这时走远了的学生突然转过身来齐声高喊:玉皇阁大队镇压学生运动,绝没有好下场!玉皇阁大队是保皇老窝!彻底砸烂玉皇阁大队!民兵连长装出要追赶的样子,其他民兵也跟着吓唬,学生们见状,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晚上,大舅用脸盆为我们煮了一盆地瓜玉米面粥,我对大舅说,我们明天再去捉野兔吧。大舅想了想说,明天是大年初一了,家里即使再穷,咱们过年也要想办法吃上顿饺子啊。要不,让我怎么对得起你爸爸和你妈?

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不停地下着,大舅搂着哥哥和我,躺在柴草堆成的地铺上,用身体互相取暖,时睡时醒。后半夜,迎春的鞭炮一早就响个不停,拜早年的人们挨家挨户欢声笑语地流动着。

天蒙蒙亮时,大舅头顶一张桌子,哥哥抱着一张凳子和一卷红纸,我拿着大舅自制的唢呐和墨汁,跟着大舅走到冷冷清清的学校门前。大舅安好了桌子,裁好了红纸,就拿起唢呐冲着天空呜呜哇哇地吹了起来,委婉悠扬的声调十分动听,荡气回肠。

不久,拜年的人们就被陆续吸引了过来。等人多了,我大舅就放下唢呐开始写春联。春联的内容主要是摘引毛主席的诗句, 如:“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顺尧。”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还有的是大舅把毛主席不同的诗句,按照相似的意思,编成长春联,如:“风华正茂,为有牺牲多壮志;指点江山,敢教日月换新天。”“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具往矣,全无敌,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年前,因为全县各单位来要春联的人太多,公社革委规定我大舅只能为烈军属写春联,一般群众都得不到大舅所写的春联。现在,大队里的群众见我大舅有现写好的春联可以随便索取,便奔走相告前来求写春联。前来求写春联的人也并不白取,有的端一碗饺子,有的拿几个鸡蛋,还有送白菜、冬瓜、豆腐、粉皮的,仿佛是随喜功德。

大舅冒着鹅毛大雪赤膊挥笔,写得热气腾腾,人们围得水泄不通谈笑议论,个个喜气洋洋。一派热闹景象!不久,大队主任就派了一个民兵端来一个火炉,放在大舅脚下,并代替我哥哥为大舅挥臂研墨。

村东头的赵家老姑,取了大舅写的春联,不明上面所写的“牺牲”二字作何解,便问人群中一位学校的老师。老师解释说就是“死了”的意思。老姑听了颇为不悦,说过年了,怎么还说不吉利的话。遂缠着大舅坚决要把这两个字改掉。大舅解释说这是毛主席的诗词,不能随便乱改。

帮助大舅研墨的民兵说:老姑,年前公社征兵,你去公社要求让你儿子去参军,说要当军属光荣。公社没批,你还哭闹,说不让当军属当烈属也行。要知道这“牺牲”二字,可是烈属家的烈士专用的,有“光荣”的意思呢。如果您老要是死了,想用这两个字,公社还不批准呢。老姑听了,拧着那民兵的耳朵说:你这孩子,就是不盼你老姑好。说得大家一阵欢笑。

老姑还是不放心,又问我大舅说:老革命,你一辈子走南闯北地见识得多,你说这两个字是不是有“光荣”的意思?大舅对她点了点头,那个民兵又说,老姑,您老就放心吧,毛主席说的话,错不了。

老姑听了满心喜欢,如获至宝般地捧着春联,笑吟吟地去了。

快到中午时,人们渐渐散去。雪停了,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大舅放下手中的笔,搓搓手,仰天深深吸了几口气。极目远望,红日,蓝天,白雪,在阵阵爆竹声中一片新鲜。回首近看,炊烟,草房,柴扉,在一色银白的包裹下充满生机。

大舅满怀着希望,挣扎着又过了一年。

                                                               20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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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mlh 回复 悄悄话 以前在留园文坛,经常读您的文章,忽然有一天,先生不见了,原来躲到这儿来了!我再来追星,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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